(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部,北京 100000)
從電影藝術到晚會藝術的創(chuàng)設,張藝謀始終秉持他的美學原則與藝術追求。如果說電影更倚重故事本身的敘事謀略,那么晚會,特別是景觀晚會作品則更彰顯出他濃郁的藝術觀念。他傾心于構建在自然時空上的文藝創(chuàng)作,他鐘愛流淌自傳統(tǒng)文化的意象塑造,他深諳東方審美之道,他不僅會用電影表達,也懂得通過電視轉播娓娓道來。景觀晚會異于電影,也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的室內晚會,它有相對開放且自由的空間,可以是科技的、仿生的也可以是自然景色。它的觀賞環(huán)境是多元的,沒有電影的暗場與封閉,但卻大多承擔著為龐大受眾制造儀式感并傳遞主題思想的重任。從印象系列、奧運開閉幕式,到如今的G20峰會文藝晚會,他始終堅持傳統(tǒng)曲藝的精妙演繹,始終堅持太極概念的天人合一,始終堅持對“圓”形的舞臺構建,始終堅持電視對晚會二度創(chuàng)作的精細化要求。
他是浪漫且感性的,在漢城奧運主題曲《手拉手》為代表的歡騰派主題曲面前,他選擇了頗有“虛靜”意味的《我和你》,這不是刻意為之的反骨,而是對晚會主題彰顯的另一種選擇;一種無須錯彩鏤金,只求清水芙蓉的態(tài)度;一種符合中國美學精神的選擇。他也是豪放又銳意的,宏大的視覺沖擊逐漸成為他的代言,一幕幕可以稱作視覺景觀,甚至奇觀的晚會場景呈現(xiàn)于他的作品中,這也得益于他將科技與藝術巧妙相融。與其電影創(chuàng)作相似的,是對色彩隱喻功能的發(fā)揮,對布光與構圖的精益求精,對鏡頭運動軌跡的嚴苛要求。同樣是故事的講述,晚會的講述者與觀眾已截然不同。某種程度上說,晚會的述說具有更為明確的目的性與指向性。導演要在廣泛而多元的受眾群體中,尋找一個審美共通點,使雅俗得以共賞,使中西得以互通。張藝謀也曾被詬病“只會講給中國人聽,外國人不買賬”,李安或許懂得如何將中國故事西化演繹,但張藝謀卻更知道中國有什么值得表達,這也是他始終堅持并實踐著的。尤其是其晚會作品與電視媒介的二度結合,將該藝術文本受眾最大化。
G20峰會文藝晚會《最憶是杭州》是電視文藝的優(yōu)秀范本,從晚會本體看,深得山水景觀交響之精髓。而電視參與的二度創(chuàng)作則從腳本預設、鏡頭采擷、敘事能量、修辭智慧、文化意味等諸多角度賦予其新的魅力。晚會以“憶”字破題,透過古今中西的流暢編排,帶領觀眾走入涵養(yǎng)西湖文化的流光記憶?!皯浗希顟浭呛贾荨?,將晚會放置于如畫又詩意的西湖,是晚會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膽嘗試與挑戰(zhàn)。畢竟刻意地、單方面地去追求視聽震撼,已無法滿足這一厚重又美麗的命題??少F的是,導演在情景交融中將蘊藏在湖光山色中的文化內涵與審美意味提煉了出來。光效修辭與鏡頭轉場是點化晚會意蘊的杰出一筆。從空中的一輪明月,到光效營造的人間月亮,再到水中隱現(xiàn)的淡淡月色,月亮元素的有機貫穿是舞臺創(chuàng)設的點睛之處。而兼顧宏大與細膩的光效運用,則更彰顯晚會的大同意義。如場景內的山、水、樹、橋、亭都逐一進行了光線刻畫,“一切景語皆情語”,舞臺已如中國山水引人沉浸;細節(jié)之外為了呈現(xiàn)宏大壯麗之美,光效的整體聯(lián)動整齊劃一,帶給觀極強的審美沖擊力。不論是德彪西《月光》曲中,鋼琴鍵盤的特寫光,《歡樂頌》時激情豪邁的放射型光效,還是晚會開篇時,“平湖秋月”堤岸上的那輪緩緩升起的明月,都將屬于杭州的詩情畫意娓娓道來。鏡頭的智慧運用則是融合中西藝術的精妙之處。從晚會節(jié)目編排看,從梁祝到天鵝湖,雖皆為經(jīng)典,但跨度較大。在幕與幕之間,導演別具匠心地發(fā)掘出諸多細節(jié),用多元化的鏡頭設置將其一一串聯(lián)。從《春江花月夜》中琵琶演奏家的指尖帶出,疊化為湖光中的瑰麗亭臺;從《梁祝》中兩路鏡頭的交相呼應與疊化,將二人的言語訴說、情感交流詩意再現(xiàn);從《天鵝湖》開闊遠景的呈現(xiàn)到《月光》穿越橋洞的跟蹤鏡頭,鏡頭敘事著實扮演了這幅關于西湖山水的引路人,極富質感。試聽節(jié)奏的得當拿捏與情感距離的恰當把握,是晚會視聽話語的高段位。晚會所輻射的受眾不僅有現(xiàn)場的各國政要嘉賓,更包括電視機前及透過網(wǎng)絡收看的億萬觀眾。
作為展現(xiàn)國家形象與文化韻味的文藝晚會,《最憶是杭州》在短短九個節(jié)目中,濃縮了以西湖為中心的江南文化精髓,同時在與電視媒介的相遇中,充滿詩意、頗具意境?!耙饩场笔撬囆g辯證法的基本范疇之一,也是美學中所要研究的重要問題。是屬于主觀范疇的“意”與屬于客觀范疇的“境”二者結合的一種藝術境界?!蹲顟浭呛贾荨非∈怯秒娨曊Z言將晚會意象美好融合,將雅致之曲、民間之舞有機結合,給大眾傳媒以文化厚度與藝術品格。這不僅是對媚俗文化的沖擊,也是對受眾審美能力的塑造。從深層次看,這源于電視晚會作品中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充滿生命律動的詩意空間與想象。
情景交融實現(xiàn)了動人又沉靜的晚會意境?!蹲顟浭呛贾荨吠高^實景風光、舞美燈光、電視話語構建起了三重視聽情境。景之美來自于“平湖秋月”的歷史悠遠與人文積淀,但景是靜止的人卻是靈動的。舞美特效與演員詮釋將屬于西湖的、中國的文化故事一一道來。要抵達“人在畫中游”的中國山水詩意,離不開真實到可以觸摸的景,也離不開深藏其中的情。情與景的交融不僅在實景風光與舞臺風光之間,更借由電視的聲畫語言,向全世界表達。虛實相生成就了晚會充滿呼吸感的電視意境。明月、湖水、歌舞“如在眼前”為“實境”,文化韻味與歷史的回聲則是“見于言外”為“虛境”。導演深諳虛實相生之道,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西湖之美、杭州之美、中國之美在說與不說之間。留白的巧妙運用是促成意境表達的關鍵,如馬遠夏圭般的畫面構圖令受眾視野得以延展,思緒萬千。吳牧野演奏《月光》時得當?shù)囊曈X省略,越劇《梁?!窌r空曠的湖面后景,《高山流水》時的文人風貌,都如“計白當墨”,構成了如中國傳統(tǒng)繪畫般的意境美。
充滿生命律動的詩意空間與想象,是電視意境的人文期許。意境的本質特征是“生命律動”,從我們民族的審美心理看,是“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和諧自然。從晚會的內容結構不難發(fā)現(xiàn),中西藝術的兼容并蓄正是和諧的最好體現(xiàn)。不論是梁祝的凄美悲壯,高山流水的知音情深,還是歡樂頌的縱情贊美,都流淌著人類心底最真實的情感,愛情、友情、家國情懷。藝術家對萬物的體驗就是一種生命律動的體驗,而意境恰恰就是這種生命律動的表現(xiàn),它是真摯的,是飛躍的,是靈動的。在這里,我們聆聽古琴之音,感受傳統(tǒng)藝術的深邃悠遠,同時體悟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生意味。在這里,我們領略水上芭蕾,為優(yōu)雅至極的悲壯所征服。在這里,我們似乎觸摸到了東方藝術的生命律動,那是關乎人生的深沉思索,充滿溫度。在這里,我們同樣觸達西方藝術的心底,或恬靜或激昂,也是對歷史對時代的真摯抒寫。多元共生使晚會意境得以成就,在感受如中西藝術史般的晚會時況中,受眾也關照了自我,徜徉在電視視聽意境中的自我。
一直以來,涵養(yǎng)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中華美學精神,是廣大文藝工作者孜孜以求的。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風云激蕩的世界文化浪潮中站穩(wěn)腳跟。這是一種文化自覺,也是一種文化責任。我們在驚嘆于英國莎士比亞戲劇、俄國的芭蕾舞劇、意大利的歌劇時,似乎已逐漸淡忘了屬于我們的文化基因、文化符號。當下電視文藝似乎更多的熱衷于所謂養(yǎng)眼、所謂話題制造,更多的傾向于偶像為王、海外模式。誠然,收視的壓力難免會產生創(chuàng)作的焦慮與無奈,但電視藝術欲成為名副其實的“第八藝術”,就必須擔當起民族責任。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當下的電視藝術創(chuàng)作,并非沒有好的民族范式或靈感來源,而是創(chuàng)作者們未能潛下心深度思考。當大量的年輕受眾已沉浸于美劇、日劇、韓劇時,中國的世界話語又在哪里。
從亞信峰會文藝晚會、《勝利與和平》《永遠的長征》到《最憶是杭州》,作為傳統(tǒng)媒介的電視與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一道參與到中國文化軟實力的提升中??梢哉f,這是彰顯中國風貌與增強世界話語權的有效表達。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透過以《最憶是杭州》為代表的電視文藝晚會形態(tài),中國電視文藝逐漸找尋到中國文化的世界化表達方式,也開拓出屬于中國電視的崇高追求。
作為具世界性觀賞價值的電視文藝晚會,其與世界對話的文藝追求集中體現(xiàn)在開闊而又深厚的電視意義生產中,在于如何與多元受眾對話,如何在世界性大眾文化語境下扎根成長。正如伯明翰學派代表人物霍爾所認為的,受眾并非被動接受的,他們有可能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給“統(tǒng)治話語”解碼,他們的反應未必是機械的。這就促使電視在創(chuàng)作與傳播中必須意識到與受眾交流溝通,而良好有效的交流是基于互相理解這一前提的。當下,若是單純以中國式表達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藝術,效果未必如愿。但若是用世界性話語加以修辭和敘述,結果則不同,這一點在電視文藝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誠然,如梅蘭芳精湛的藝術表演,縱使有語言文化差異,依然能夠轟動西方世界。但當下媒介環(huán)境已貼上了網(wǎng)絡化標簽,受眾的極度中心化已改變著傳受關系的格局。一頭是數(shù)量龐大的信息制造,一面是愈發(fā)分化、個性化、消費化的受眾群體。“走出去”明顯不能代表中國聲音的真正落地,唯有與受眾實現(xiàn)對話,真正“走進去”才能稱得上向世界展示中國形象、中國氣派。
以《最憶是杭州》為代表的電視文藝晚會,則從三個維度實現(xiàn)著中國文化藝術與世界受眾的對話交流。一是中國元素的世界話語轉化,即是電視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完成階段都實現(xiàn)了中國話語的注入。二是重視受眾的意義解碼。雖然主導性意義已被“注入”到晚會文本中,但受眾依然掌握著所謂解碼的主動權。三是構建超越晚會文本的審美場。縱觀當下電視傳播之圖景,參與者主要涉及傳播者、傳播客體、傳播對象以及整體社會環(huán)境,各方之間因電視媒介而產生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在實踐過程中,傳播者至傳播對象的過程并非科技傳播之結束,而是由傳播對象向傳播者輸出與交流的開始。此間,傳播時間與空間得以優(yōu)化,傳播主體與客體得以互通,文本解讀得以深化,電視的文化意味得以延拓。作為極富審美價值的晚會文本,它不僅是一個單向度的文化藝術呈現(xiàn)場,也不僅是文化藝術的解讀場,更是雙向交流多向互動的審美場。
在網(wǎng)絡新媒體日漸強勢的當下,雖然唱衰電視的聲音不絕于耳,但電視媒介所承載的社會期許與文化責任卻愈發(fā)厚重,甚至已超越節(jié)目文本自身。
與其糾結于收視率數(shù)字耿耿于懷,不如深度思考一種媒介所存在的價值及意義。若是作為化錢養(yǎng)眼的商品,短暫的熱捧之后,必然遭到市場的淘汰。若是作為留存民族記憶的藝術而存在,那么它將是民族文化的傳承者,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最憶是杭州》看,中國電視文藝已邁出了成功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