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軍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認知文學研究(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是一個比較寬泛的術語,涵蓋了所有運用認知的理論和方法來研究文學的領域和范式,包括但不限于認知詩學、認知敘事學、認知文化研究、認知文體學、認知美學、神經美學等。這些領域、范式具有不同的學科背景,因而各有側重,但共同之處在于都借鑒了認知科學的方法或研究成果,并且關注文學的某個或多個方面。所以,從“大文學”的角度來考慮,這些研究領域都可稱為認知文學研究?!按蠹s在20 世紀70年代,‘認知轉向’開始影響到文學研究領域。”[1]由于各流派、范式的學科背景不同,其發(fā)展也有早晚與快慢之分。比如,早在以上范式都尚未形成之時,許多研究并沒有冠以“認知研究”的名號,但現(xiàn)在看來就是認知文學研究。在所有認知文學研究范式中,認知詩學是最早被系統(tǒng)化的,因而在國內知名度較高。
2015年,由麗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教授主編的《牛津認知文學研究指南》(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的公開出版是認知文學研究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此后,各種認知文學研究的著作呈爆發(fā)式涌現(xiàn)。自2015年以來已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認知文學研究著作就不下20 本。這些著作展現(xiàn)出了當前認知文學研究發(fā)展的兩個趨勢:一方面,繼續(xù)深入探討文學研究與認知科學結合的可能途徑,這方面研究以概覽性的理論方法介紹為主,具體的文本分析為輔,即“理論導向型”;另一方面,注重運用認知理論對具體作家作品進行解讀,即“作家作品導向型”,經常涉及的作家包括莎士比亞、簡·奧斯汀、塞萬提斯、J·M·庫切、喬伊斯、海明威等。前幾年的認知文學研究大多屬于“理論導向型”,最近幾年才開始出現(xiàn)“作家作品導向型”著作。這種轉變,一方面是學術研究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因為理論發(fā)展成熟后,必然要回歸作品,指導文學批評實踐;另一方面這也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家質疑和認知文學研究者自省的結果,因為前期的認知文學研究主要側重于對文學原理和功用的探討,較少對具體文本作出分析。
認知文學研究目前在國內外受到越來越多的文學研究者的接受和認同。例如,2018年在威立·布萊克威爾(Wiley Blackwell)出版社出版的《文學理論手冊》(A Companion to Literary Theory)一書中,第33 章的標題為“認知文學批評(Cognitive Literary Criticism)”[2],該章包含了“認知詩學”,而且編者將第33 章的認知文學批評和其他傳統(tǒng)文學批評范式如心理分析批評、文化批評、生態(tài)批評、創(chuàng)傷研究、酷兒理論、讀者反應理論、文學進化理論等并列,這充分說明,認知文學研究已經在一定范圍的文學研究者中得到了認可。
但是我們也注意到,認知文學研究在迅速發(fā)展的同時也引起了很多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研究者的焦慮,遭到了一些人的批評和反對。拉斯·伯納茨(Lars Bernaerts)等人概括了國外學者對認知文學研究的三種批判[3]。第一種是“忽視傳統(tǒng)(blindness to tradition)”。一些學者認為認知文學研究”沒有考慮到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和文學研究,與傳統(tǒng)文學理論不夠融洽?,旣?勞拉·萊恩(Marie-Laure Ryan)在談到敘事學的認知轉向時指出,認知敘事學研究得出的結論往往是傳統(tǒng)敘事學已經知道的,認知敘事學目前還不能拿出不那么顯而易見的、令傳統(tǒng)敘事學家吃驚的研究結果[4]。對此我們認為,首先,認知文學研究與傳統(tǒng)文學研究并不是一種單純的繼承和延續(xù)關系,而且兩者的側重點不一樣。認知文學研究既然是一種“認知轉向”,甚至有人稱之為“認知革命”,對于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必然不可能全盤接受,認知研究范式與傳統(tǒng)文學范式更大程度上是一種互補的關系,是對傳統(tǒng)范式的“認知升級”。例如,“認知生態(tài)批評”“認知酷兒理論”“認知后殖民研究”“認知空間批評”等認知范式都是對傳統(tǒng)文學理論范式的“認知升級”。因此,不能說認知文學研究忽視了文學傳統(tǒng)。其次,認知文學研究是基于認知科學的理論,具有實證基礎,相比傳統(tǒng)文學研究純粹的理性思辨,認知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可能具有更高的可信度,能夠對傳統(tǒng)文學研究得出的結論進行證實或證偽,所以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與傳統(tǒng)研究結論相同或相悖的情況。
第二種是“折中主義(調和主義)(eclecticism)”。認知文學研究是人文與科學“兩種文化”結合的產物,它從認知科學、神經科學、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等眾多學科領域中汲取理論養(yǎng)分,這既是它的一大優(yōu)點,也是目前遭受攻擊的薄弱之處——沒有一套系統(tǒng)性的術語和理論模型,因而,一些批評者認為“認知文學研究”就像是“大雜燴”,是一種折中主義。莫妮卡·夫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在評價彼得·斯托克維爾(Peter Stockwell)和喬安娜·蓋文斯(Joanna Gavins)等人的“認知詩學”時說:“他們的研究涉及太多的認知模型及其應用了。和他們這兩本書一樣,這種強烈的折中主義(a strong eclecticism)也反映在麗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和斯坦福學派成員的認知研究中?!保?]3“然而,這些認知理論不僅五花八門,而且還可能互不兼容?!保?]3漢斯·艾德勒(Hans Adler)和薩冰·格羅斯(Sabine Gross)在《調整框架:對認知主義和文學的評價》(Adjusting the Frame:Comments on Cogni-tivism and Literature)一文中也提到:“文學認知批評與以往的批評范式不同,那些范式都宣稱了自己的‘定向學科(orienting disciplines)’,而文學認知批評并沒有自己的‘導向學科’,只不過是朝著一連串模糊的‘導向領域(orienting disciplines)’在前進,這些領域構成了認知范式區(qū)別于其他文學范式的路標?!保?]199但是他們認為:“盡管認知文學研究的理論來源具有模糊性(fuzziness),然而看起來生物學起到了“導向學科”的作用?!保?]199我們認為,此處所謂的折中主義首先指的應該是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文化調和主義。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區(qū)分本身就是一種二元論的人為化分,早就受到了學界的批判。認知是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橋梁,目前語言學領域的主流學派認知語言學就是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融合的典型代表。因此,認知文學研究也是時代的產物,不應該受到批評。其次,折中主義也可能指的是認知文學研究目前理論概念繁多、不成系統(tǒng)。然而理論概念豐富是認知文學研究具有強大解釋力的源泉,也體現(xiàn)了其兼容并蓄的優(yōu)點。認知文學研究目前仍處于探索階段,理論概念龐雜只是發(fā)展過程中的階段性特征,待其發(fā)展成熟,自然會實現(xiàn)理論的系統(tǒng)化。
第三種是“還原主義(reductionism)或極簡主義(essentialism)”。其代表人物是英國著名哲學家和文學評論家雷蒙德·泰利斯 (Raymond Tallis),他于2008年在英國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神經科學的幻覺”(The Neuroscience Delusion)的評論文章,該文的觀點被許多批評認知文學研究的學者作為論據(jù)。雷蒙德·泰利斯(Raymond Tallis)認為:“通過談論一些所謂的關于作者的‘大腦’和讀者的‘大腦’的東西來替代傳統(tǒng)文學理論及其社會建構主義和語言觀念主義,即將一些抽象的思想不加批判地引用到文學作品,這一過程反而使文學喪失掉了其區(qū)別性特征、人為的意圖和精心設計的優(yōu)點?!保?]雷蒙德·泰利斯(Raymond Tallis)認為,認知文學研究的還原主義傾向最終會模糊“文學性”[7]。這種觀點表達了國外大多數(shù)文學批評家對認知文學研究的焦慮。他們認為:“認知科學絕不可能揭示(解釋)文學中各具特色的人物及其對獨特的思維模式、情感和體驗的感知能力,科學總是還原主義的?!保?]16近年來,認知神經科學、進化理論的引入,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焦慮和擔憂。他們擔心進化論和神經科學的引入會將文學的“本質(essence)”簡化到認知維度,或者對文學作品的認知解讀將變成最終的解釋(ultimate explanations)[3]15。他們認為,文本解讀可以用一系列認知和神經過程來描述這種信念本身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把這種認知神經機制當成全部(the be-all)和終極目標(end-all)[3]15。艾倫·理查德森(Alan Richardson)也曾批判馬克·特納(Mark Turner)對連續(xù)性和普遍性的偏愛,認為馬克·特納(Mark Turner)的“文學心智”(the literary mind)沒有考慮到文化的差異性和文學與文學閱讀的獨特性[9]4。更令他們擔心的是,認知文學研究具有實證優(yōu)勢,這可能會助長文學研究的“實證樂觀主義(positivistic optimism )”。
雷蒙德·泰利斯(Raymond Tallis)等人的觀點看似很有說服力,其實不然。首先,將認知科學、神經科學等同于“生物主義”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初級認知確實帶有濃重的生物主義成分,因為人也是一種生物,所以人的認知必然帶有生物本能的印記,比如趨利避害的本能等,但是這并不能說明認知科學研究的就是初級認知,人的認知更大程度上屬于高級認知。認知文學研究者認為,文學作品中的虛擬人物認知就是真實人物的認知,因此認知文學研究不會將高級認知還原為低級認知。其次,他們認為認知文學研究無法解釋文學的獨特性本質。特倫斯·凱夫(Terence Cave)認為對這種觀點基礎的回應是“文學研究本身就是一個混合學科(a mixed discipline);它本身的語言和方法大多不具備很強的專業(yè)性,這使得它能夠很好地與其他學科對話”[8]16。特倫斯·凱夫(Terence Cave)的意思是文學與認知科學對話能夠更好地揭示文學的獨特性(文學性)。文學的本質是認知的,故事情節(jié)的建構、人物心理的塑造、文本的語言組織都離不開認知。如果認同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文學性”概念,那么所謂的文學性就體現(xiàn)在作品的語言和結構上。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只能在表層對文學性進行闡釋,而認知研究則可以對作品的文學性特征進行更深層次的解釋,顯然,認知文學研究并不會模糊文學性,反而深化了文學性研究。最后,對認知研究的實證主義方法的批判,我們認為,文學研究除了傳統(tǒng)的邏輯推理和闡釋,還可以采取多樣化的方式,相互配合,相互補充,比如認知科學的實驗法、訪談法、問卷調查法等。即便如此,認知文學研究也不一定全部要用認知科學的研究方法,而更多的是借鑒認知研究的成果,認知的實驗由認知科學家做,認知文學研究者只是利用他們實驗得出的結論來深化文學研究。
與國外不同,國內明確質疑或反對認知文學研究的聲音并不多,但部分學者對文學跨學科研究存有疑慮,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部分學者對認知文學研究的態(tài)度。例如,《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刊登了汪介之教授的一篇筆談文章,標題為《“理論入侵”與外國文學研究創(chuàng)新之惑》。該文稱“哲學、文化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宗教神學、經濟學、法學、生態(tài)學、環(huán)境科學、地理學、心理學、醫(yī)學、衛(wèi)生學等,以及其下更為瑣細的交往行為理論、身份理論、身體哲學、性心理學、空間理論、創(chuàng)傷理論、后殖民主義、世界主義、新經濟批評理論、福柯的規(guī)訓理論、皮埃爾·布爾迪厄的資本和場域理論”進入文學研究是一種“理論入侵”,“這些非文學理論對文學研究‘鵲巢鳩占’,把文學研究完全變成了表達自身的領地與平臺,而后者反被異化為這些理論的注解和佐證”[10]。不可否認,該文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學術批判性和現(xiàn)實意義,但是將非文學學科理論引入文學研究看作是“理論入侵”和“鵲巢鳩占”,未免有矯枉過正之嫌,甚至意圖將很多早已被文學界所接受和廣泛運用的理論如身份理論、空間理論、創(chuàng)傷理論、后殖民主義等也趕出文學研究的領地。若果真如此,試問文學研究還剩下什么。所以這種做法既是不可取的也是不現(xiàn)實的。
蔣承勇教授也撰文指出:“‘場外征用’ 指的是將非文學的各種理論或原理調入文學闡釋話語,用作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基本方式和方法,它改變了當代西方文論的基本走向。場外征用這種方法無疑會把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引入誤區(qū)?!保?1]但隨后他又強調:“對文學進行文化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生態(tài)學、政治學、經濟學等跨學科、多學科、多元多層次的研究,對文學研究與批評不僅是允許的和必要的,而且研究的創(chuàng)新也許就寓于其中了?!保?1]但是,這些觀點似乎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處境,一方面反對將非文學的各種理論調入文學研究,另一方面又鼓勵文學的跨學科研究。試問如果不使用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概念,又如何實現(xiàn)真正的跨學科研究呢?對于文學研究究竟應不應該借助其他學科領域的理論或概念,這應該是一個量的問題而非質的問題。所謂的量的問題,就是文學研究多大程度上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或成果;所謂的質的問題,就是文學研究能不能、應不應該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或成果。
在此之外,還有一些學者只認可非認知的文學跨學科研究,而不認可認知的文學跨學科研究。目前國內還有很多傳統(tǒng)文學研究者屬于此類。持這種觀點的人并不反對文學跨學科研究,而是不了解、懼怕“認知”,對“認知”存有偏見,認為“認知”是一個捉摸不透、抽象的科學概念,跟文學研究不沾邊。他們之所以能夠接受“身份理論”“后殖民主義”“創(chuàng)傷理論”“空間理論”這些原本也并不屬于文學的理論,可能是因為這些理論是文化的、社會的、外在的和現(xiàn)實的。殊不知,文學活動是離不開認知的,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過程更是受認知的影響,如果對“認知”這一關鍵要素避而不談,僅僅關注表層看得見的文本及其外部因素,我們對文學活動及文學作品的認識始終只能是霧里看花。
誠然,由于認知文學研究如今正處于快速發(fā)展期,尚有許多不足和待完善之處,諸如目前國內常見的套用認知理論但是無法對作品解讀出新意、理論味濃厚、與作品結合不緊密等問題。但是這種問題只是暫時的,畢竟國內的認知文學研究才剛剛起步,國外目前也仍然處于探索階段。假以時日,這種狀況一定會有所改觀。我們認為,當前一些人對認知文學研究的質疑和批判實際上是對新生事物及其未來發(fā)展的擔憂和焦慮,而這種擔憂和焦慮其實是沒必要的過度焦慮。
就認識論而言,首先,一些文學研究者不了解“認知研究”。與“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生態(tài)批評”“心理分析”等不同,“認知”概念本身太“模糊、寬泛、不確定”[9]2,將其作為“文學批評”或“文學研究”的前綴,學者們不清楚這是一條什么樣的路,與傳統(tǒng)文學理論如心理分析、讀者反應論有什么區(qū)別?就連該領域的領軍人物也無法對自己所從事的領域下一個精確的定義,例如艾倫·理查德森(Alan Richardson)認為“認知文學研究”最精確的定義應該是“癡迷于認知科學的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們的研究,他們之間有許多東西可以交流,不管他們之間有什么意見分歧”[9][12]。這一定義也得到了麗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 的認可:“認知文學研究的最佳定義是理查德森于2004年提出的?!保?3]1然而很明顯,這一定義仍然沒有告訴我們究竟什么是認知文學研究,這勢必引起“道路恐慌”。由于理論流派繁多,又沒有權威的界定,部分學者也沒有深入了解,導致對該領域存在誤解。比如,一些人仍然將認知詩學狹隘地理解為是用認知語言學的理論來研究詩歌;許多人將認知文學研究等同于文學實證研究,或者誤以為認知文學研究就是將認知神經科學的理論和實驗方法引入文學研究,文學作品充當語料,目的是驗證認知科學的理論假設,于是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家淪為了認知科學和認知科學家的附庸和助手。其次,一些學者對文學研究存在狹義理解,沒有區(qū)分文學理論研究與文學批評。比如,將文學研究等同于文本分析,從而認為認知文學研究中涉及的對“移情”和“讀者認知加工機制”等的研究不屬于文學研究。
就方法論而言,焦慮的根源在于長期以來形成的“兩種文化”之間的鴻溝。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在研究方法、理論范式上存在很大差異,人文學科重邏輯推理,而自然科學重實驗數(shù)據(jù),這種研究理路的不同造成了兩個研究群體的相互隔離?!白屖煜と宋膶W科研究范式、方法的文學研究者去接受并運用認知科學的理論范式、方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8]16一方面,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理論經歷了多重學科、多種主義的洗禮,例如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利伐·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人類學、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后馬克思主義、后黑格爾現(xiàn)象學和相關的文化潮流等,文學理論已經深深地融入了我們對當下現(xiàn)實的重要關切,如后殖民時代的政治、種族、性別等問題。雖然如今情況發(fā)生了改變,但人類潛在的思想傳統(tǒng)還依然保留著[8]15。文學研究者對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和范式有一種不舍之情,不愿意否定或放棄自己熟悉的傳統(tǒng)文學理論和范式,免不了對新的認知研究范式存有抵觸情緒。另一方面,認知文學研究的理論來源龐雜、范式方法多樣。認知科學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多學科,除了認知心理學、計算機科學(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神經科學和心智哲學等主干學科外,還包括人類學、認知語言學等外圍學科,而且其疆界還處于不斷拓展之中[14]。認知文學研究的理論、方法來自于一個不斷發(fā)展的、無固定疆界的其他領域,致使原本就對認知科學理論不熟悉的文學研究者更加無所適從,陷入了“理論、方法恐慌”。
《今日詩學》(Poetics Today) 在2002年和2003年的??飳ξ膶W與認知跨學科研究的有效性進行了討論,其中強調“與認知文學批評最生死攸關的問題是關于文學語言和形式的文學性問題”[15]131。如今關于認知文學研究的批評和質疑,最根本的問題也是“文學性”問題。但是我們此處所謂的“文學性”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文學文本的“文學性”,即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是什么;第二層是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即什么是文學研究,文學研究的理論方法是什么,文學研究的對象是什么?
“文學性”這一概念,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在20 世紀20年代提出的。受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影響,俄國形式主義學派提出“文學理論是一門科學”的口號,把文學研究關注點轉向了文本本身,聚焦于文學作品的語言。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指出:“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也就是說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保?6]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將“文學性”視為文學語言的特性,文學研究就是研究文學語言區(qū)別于日常語言的形式特征,比如節(jié)拍、重復、排比、韻腳等。后來,形式主義者將文學性發(fā)展為作品語言及故事結構的陌生化和創(chuàng)新性。
學者們對形式主義學派的定義并不滿意。尤其是20 世紀末開始出現(xiàn)了文學批評的文化研究熱潮,文學研究從文本內部研究變成了對社會、歷史、倫理、種族、性別、階級、生態(tài)等外部因素的研究。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文學性”概念受到沖擊,原本所謂的“非文學的東西”如今變成了“文學的東西”,于是有人提出重構“文學性”概念,要求取消文學的自足性,消解文學與政治、哲學、歷史、宗教等學科的藩籬,從而在一個大文化的氛圍中來把握文學[17]。于是先后出現(xiàn)了各種關于文學性的定義,比如功用主義文學性、結構主義文學性、本體論文學性等。歸結起來,大致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派別:一派被視為本質主義,堅守純文學的“文學性”概念;另一派被視為非本質主義,認為所謂的本質僅僅是一種幻覺,文學研究不應該局限于文學文本內部。長期以來,說者紛紛,對文學性并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
學者們對認知文學研究的“文學性”的質疑源于多個方面。首先,認知文學研究關注的焦點不是單純的語言和文本結構,也不是文本之外的文化環(huán)境,而是“文本”“讀者”“作者”和“世界”四要素的“認知”互動關系,所以認知文學研究的“文學性”既不屬于“本質主義”也不屬于“非本質主義”,但是又與二者具有相關性。例如,認知詩學的鼻祖特拉維夫大學教授魯文·楚爾(Reuven Tsur)2017年的新作《作為認知化石的詩歌傳統(tǒng)》(Poetic Conventions as Cognitive Fossils)中對詩學傳統(tǒng)和詩歌形式的認知研究體現(xiàn)了認知文學研究對形式主義“文學性”的探討。同時,麗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的“認知文化研究”(Cognitive Cultural Studies)也沒有忽略文本之外的社會文化因素。
其次,認知文學研究不僅研究傳統(tǒng)文學文本,還研究傳統(tǒng)文學之外的文本,比如電影、戲劇、表演、繪本、漫畫、音樂等。事實上,認知文學研究是一種以傳統(tǒng)文學文本為主體的“大文學”研究或藝術研究。文學本身并不是天然的獨立領域,在19 世紀末以前,文學研究還不曾成為獨立的社會活動。電影、繪本、音樂等都是與文學同源的認知產品,認知文學研究將其他認知產品也納入研究范圍,目的是想通過對同源產品的研究揭示大腦的普遍認知機制,而這種普遍機制的揭示反過來也會提升我們對文學活動的認識,幫助我們解釋許多文學現(xiàn)象。
再次,認知文學研究所采用的理論、術語和方法與傳統(tǒng)文學研究有很大不同,這種研究范式的差異給認知文學研究打上了異類的標記,認知文學研究是否屬于文學研究造成了部分學者心中的困惑。我們認為,認知文學研究當然是文學研究,正如認知語言學研究仍然是語言學研究一樣。認知文學研究立足于文本,但又不局限于文本,而是將人類的心智及其物質基礎也納入考量的范圍?!皬倪@種意義上說,跨學科的認知文學研究(或認知文學科學)屬于認知科學,但是這并不否認它是文學研究的一種?!保?8]296
認知文學研究對于揭示文學的本質具有重要作用。它不僅不會模糊文學性,反而還能夠發(fā)掘出傳統(tǒng)文學研究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文學性。例如,美國認知文學研究領軍人物麗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對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套疊心智狀態(tài)”(Nested Mental States)[13]176-178進行了大量研究,發(fā)現(xiàn)我們日常交際中只有偶爾會涉及三層心智狀態(tài)套疊,但是在小說、戲劇、敘事詩以及回憶錄等只要是涉及想象和意識的文學作品中,都至少存在三層以上的心智狀態(tài)套疊。這充分說明,從認知的角度揭示文學性也是一種可行的路徑。
即使認知文學研究在理論方法、側重點、研究范圍等方面偏離或超越了傳統(tǒng)文學研究,但是它始終在另一條路上深化文學研究的內涵、促進文學研究的發(fā)展、揭示文學的本質,所以認知文學研究事實上并沒有弱化“文學性”,反而填補了“文學性”在認知維度上的空白。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范式事實上是一種二分法,即強調文學特殊性,注重對具體的個體文本的解讀,但忽略了對文學整體的普遍性規(guī)律的研究,無法揭示文學的本質及其與人類認知發(fā)展之間的關系,這也是認知文學研究能夠作出貢獻的一個重要方面。
文學研究在20 世紀先后經歷了“語言轉向”和“文化轉向”,進入“后理論”時代以后,文學研究陷入了迷茫期,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被解構,文學研究應該何去何從,成為文學研究者思考的問題。如今正在開始的“認知轉向”①由《當代外國文學》主辦,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承辦的“物質、生態(tài)、科技:后人文主義與當代外國文學——2019年當代外國文學學術研討會”于2019年3月22—24日在廣州舉行,此次會議設置四個專題論壇,第二個專題論壇就是“當代外國文學的認知轉向”。就是文學研究沖出困境、謀求發(fā)展的新機遇。
萬事萬物的興衰無不受時代潮流的影響,文學研究亦是如此。21 世紀被稱為“認知科學的時代”,受市場經濟的影響,人文科學被邊緣化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①國內最近掀起的關于“英語專業(yè)是不是對不起良心的專業(yè)”的大討論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真實寫照。無獨有偶,這種情況在國外早已屢見不鮮。[19]。國外許多人文教授開始憂慮他們所從事的學科的未來,因為選擇人文學科的學生越來越少,政府財政經費不斷縮減,人文學科畢業(yè)生就業(yè)難,人文學科甚至被一些人嘲笑為無用的學科[20]。文學作為人文學科中的典型代表,更是面臨著同樣的困境。文學研究幾乎變成了一群人內部自娛自樂的游戲,而外界則只看到了文學附帶的簡單功能,如寫作技能、休閑娛樂等[19]。與那些計算機科學、醫(yī)療科學、航天科學等硬科學相比,文學的這些功能似乎不值一提,也難怪如今到處都呈現(xiàn)出“重理輕文”的跡象。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們文學教授需要證明文學研究的更大的用處”[19],而“認知”就是其中的一個關鍵方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國外文學界出現(xiàn)了文學的“認知革命”或“認知轉向”,而且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這股力量越來越強,影響范圍也越來越廣。
“認知革命”已經被一些文學和文化研究者呼吁了長達27年了。早在1991年,馬克·特納(Mark Turner)就說到:“要重塑英語研究,將英語研究與揭示心智的奧秘結合起來,使英語研究者成為心智揭秘行動的參與者甚至領導者?!保?1]2003年,帕特里克·霍根(Patrick Hogan)稱道:“認知方法、認知話題、認知原則可以說已經主導了今天幾乎絕大多數(shù)令人激動的學術領域。”[22]1他的著作《認知科學、文學與藝術:人文學者指南》(Cognitive science,Literature,and the Arts:A Guide for Humanists,2003)作為一本啟蒙讀本,就是要鼓勵廣大人文學者參與到與科學的對話當中。如今這一切將成為現(xiàn)實,“對于對文學與科學的跨學科研究感興趣的文學研究者來說,現(xiàn)在是一個偉大的時代”[23]。2010年《紐約時報》也發(fā)文稱詹塞恩領導的認知文學研究是“英語中的下一個大事件(Next Big Thing in English)”[24]。
文學研究的“認知轉向”之所以具有如此強大的號召力,除了外部的壓力,還因為這種跨學科的文學研究有其獨特的價值和強大的生命力。認知文學研究主要有兩個大的方面的意義:一是運用認知科學的理論可以深化文學研究,拓展文學研究的范圍,提升文學研究的科學性,豐富文學研究的范式、方法。二是認知文學研究將對認知科學作出貢獻,文學蘊藏著認知科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亦如特倫斯·凱夫(Terence Cave)所說,文學既是人類思維的工具也是人類思維的載體[8]14-15。與研究語言本身相比,文學研究最有利于揭示人類認知的運作過程。哲學家和實驗心理學家獨自介入紛繁復雜的文學研究領域可能手足無措,但是如果有原本就很熟悉這一領域的文學研究者的幫助,他們定會從文學研究中尋找到揭示人腦運作過程的重要證據(jù)。
帕特里克·霍根(Patrick Hogan)承認,文學批評家要想在廣泛的科學技術領域中成為主導者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但是人文學者和科學家都必須認識到,藝術不是無足輕重的邊緣領域,也不是認知科學成果的輸出地,人文學者必須至少是認知革命的領導者之一[22]2。他將人文科學與認知科學之間的對話看作是一種協(xié)作與交換的關系,他警告我們,如果文學批評家對這種趨勢視而不見、不積極作為,那么我們終將失去參與和主導這場對話的資格[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