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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雙馬桿去

2019-03-18 01:27尹馬
滇池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螞蝗護(hù)林員胖子

尹馬

1

“以前羊多的時候,我想為每一只羊都起一個名字。每天想啊,想得頭皮都摳破了,最后硬是一個字也沒想出來。”那個坐在火堆旁邊抽煙的男人,四十來歲。他說,“到后來,我只有一只羊,可我卻想出了很多名字?!?/p>

這是在后河,黃連原始森林的宿營地。后半夜,他把唯一的一只羊殺了,吊在一棵香樟樹上。他披一件開叉的藍(lán)色舊西裝,坐在火堆旁抽煙。他用一根木棍在火堆里攪動,說火不夠旺,燒不開水,做十三個人的飯菜,是很費力的。

我在狹小的睡袋里躺了大半夜,幾乎沒有合過眼。盡管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身心疲憊,但還是睡不著。地面太潮,睡袋又太小,身旁是一個胖子,只裝了半截身子進(jìn)去,但他躺下不到三分鐘,就打起了呼嚕。

后河宿營地的營房,兩層,建于二十年前,是一座兩層的水泥磚房。一個沒有扶手的直直的樓梯,把兩層樓房連在一起,像一根大頭針穿過一片腐爛的落葉。二樓有兩間房,樓梯左邊的那一間住著四個女人,右邊一間,是五個男子。房屋中間的隔墻沒砌到頂,上面有一條巨大的縫隙,彼此能聽到指甲在肉皮上撓癢的聲音。

胖子的鼾聲,先是在男人中招來一陣惡毒的咒罵,接著又引起隔壁女人“嗤嗤嗤”不停的笑聲。那天晚上,我甚至在百無聊賴中計算一個人生命的長度,我想,以七十歲作為平均數(shù)的話,如果你的身邊是一個打呼嚕的胖子,你就可以活到一百四十歲。當(dāng)然,一個把呼嚕打得有聲有色的人,他即便碌碌無為,也能讓你記住他轟隆隆的一生。胖子的呼嚕層次清晰,每一個步驟都那么鏗鏘,過門、間奏和高潮錯落有致,節(jié)奏明顯。在我還在抱怨睡袋太小翻不了身的時候,胖子先是“噓”的一聲,隨即喉頭里發(fā)出沉悶的咆哮。在胖子開始用四二拍的節(jié)奏打呼嚕的時候,另一個睡袋里的人拋出諧謔的語言,“哇,這是鬼子進(jìn)村的節(jié)奏嘛!”說話的人叫馬航,人們都稱他為“小螞蝗”。小螞蝗剛說完,隔壁女人就嗤嗤嗤地笑。胖子的鼾聲愈發(fā)響亮,節(jié)拍從四二拍轉(zhuǎn)為四四拍,又上升到重金屬搖滾,原本松動的窗玻璃在木格子里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叫喊。躺在我左邊的鄉(xiāng)村詩人兀地從睡袋里彈起,月光下,他滿目的猙獰瞬間化為驚慌失措,頓了幾秒鐘,他問,“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每哼一句,門外的山蛙都會叫一聲。”幾個男人都說:我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

有人下樓撒尿,一會兒又回來。他說:那個護(hù)林員,把他的那只羊宰了。

胖子的呼嚕一陣緊似一陣,呈排山倒海之勢。我自知入夢無望,干脆逃離睡袋,也下樓撒尿。在白天拴羊的那棵野桃樹下,搖了半天,勉強撒了幾滴。經(jīng)過院壩時,護(hù)林員正把燙了皮的羊往樹上吊,旁邊的火堆里發(fā)出干柴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我向他遞了一支煙,他接過了,拿到眼前瞅了半天,說:“老板,這煙很貴吧!”

“不貴?!蔽艺f。

“你們抽一包煙,夠我們買一袋肥料了。”他從火堆里抽出一朵火苗,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大塊煙圈從嘴里鉆出來。他說,“這煙真好?!闭f完話,居然還有煙圈從鼻孔里往外冒。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又把煙拿到鼻子底下,仔細(xì)地看,說,“這煙真稀奇!”

“你為什么不睡覺?”他問我?!八恢?。”我說。“這荒郊野外,第一次來,睡不著也

是正常的?!彼铝艘粋€煙圈,說,“我以前剛進(jìn)來的時候,也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有一段時間,我頭發(fā)都掉光了?!?/p>

“你后來想了什么辦法,才讓自己睡

著的?”我問他?!昂髞恚覕?shù)羊?!彼f。“你有很多羊嗎?”“之前有,不過后來沒了。”聲音里

透露著一絲傷感。

“以前沒進(jìn)山的時候,我有很多羊,我每天都要把它們攆到黃連森林邊上的黑熊坡上去放,那時候,我想為它們起一個名字?!彼f。

“它們后來怎么沒了?”我問他。“賣了,給我母親治病。那幾年,我母親天天吐血,瘦得皮包骨頭。”我不好再接續(xù)問下去,只好又遞給他一支煙。

“老板,這么好的煙,你自己留著抽吧,別讓我糟蹋完了?!彼苄邼亟舆^煙?!皩α耍习?,你喝不喝酒,我有酒?!彼f。

“能喝一點?!蔽艺f。

他站起身,進(jìn)了一樓左邊那間用膠紙糊了窗子的房間。一會兒,他左手拎了一個膠桶,右手拿著兩個碗出來。他遞給我一個碗,倒了小半碗酒,說,“下半夜天涼,不想睡覺的話,喝點酒抵擋一下?!?/p>

我問他,“數(shù)羊真的能睡著嗎?”

他笑了笑,說,“如果有羊,數(shù)一數(shù),心頭高興,自然就睡著了?!彼肆司疲瑢ξ艺f,“吃一大口!”

吞下一口酒,濃烈的液體瞬間浸透全身,我差點打了一個噴嚏。

“以前我數(shù)羊,是這樣數(shù)的?!彼沂种钢鸲眩耙恢?,兩只,三只,四只……三十七只,三十八只……”他吞了一口酒,喉頭里發(fā)出“咕咚”的聲音?!拔艺f過,那時候,我有很多只羊?!彼路鸪两谒枥L的富足之中,臉上堆滿笑容。

“后來,我只剩一只羊了,一只小羊羔,難產(chǎn)留下的,我不忍心賣它,就把它帶進(jìn)山來了?!彼滞塘艘豢诰啤?/p>

“只有一只羊的時候,你得這樣數(shù)?!彼麚Q了一只手,指著火堆,開始數(shù)羊:“一只,一只,一只,一只……”他說,“后來,我就睡著了?!?/p>

2

與其說是采風(fēng),還不如說是將幾個極不情愿的人湊在一起,像執(zhí)行某個其實與我無關(guān)的任務(wù)一樣,以一種很不輕松的方式消磨時光。最先遇到困難的是我,出發(fā)之前,我打電話給寫小說的斯芒,問他愿不愿意去原始森林體驗體驗生活?!坝惺裁春皿w驗的,不就是看看母熊的屁股嗎?網(wǎng)上到處都是?!彼姑⒑敛豢蜌獾貟斓粑业碾娫挕N矣纸o寫散文的原原打電話,問她愿不愿意和我們出去一趟。她問去哪里,我說去一個遠(yuǎn)離塵囂的地方;她問坐火車還是坐飛機,我說先坐幾小時的汽車,然后再走幾小時的路就到了。她說,“你有病吧!”

鄉(xiāng)村詩人王紊之前也不愿意去,說課程太重。其實是托辭。鄉(xiāng)村詩人在縣城第七中學(xué)教語文,他中學(xué)時候的語文老師,也就是這所中學(xué)的現(xiàn)任校長,早年也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由于寫詩常帶“啊”字,被同時代的文友恥笑,于是棄筆走入仕途。去年,鄉(xiāng)村詩人剛參加完我組織的一個文學(xué)活動,就被校長叫到辦公室,厲聲批評道:“寫詩能寫出教學(xué)成績嗎?你一天到晚盡與蘇陽和周煥等人同流合污,小心我調(diào)你到鄉(xiāng)下去?!焙髞恚_實老實了一陣,但因太寂寞,不免偷偷摸摸和我們喝酒談詩,酒酣時進(jìn)入狀態(tài),也拿老師開涮,說:有一回老師讀報,讀到周煥的詩,一陣大罵,稱這哪里是詩,簡直就是垃圾,和自己相比,差遠(yuǎn)了?!爱?dāng)年我寫了一首詩,把生產(chǎn)隊長讀哭不說,還把婦女主任也讀哭了?!?/p>

我說,“去不去隨你的便,原本也不想讓你去,免得你恩師指桑罵槐?!鳖D了頓,我接著說,“我是這樣考慮的:這樣的活動,男女搭配要盡量恰當(dāng),如果路上多一兩個男人,幫助女士們挎?zhèn)€包什么的,也輕松一些?!彼f:“我去!”

說到底,其實最不愿意去的人是我。湊齊十個人之前,吳添給我下了死命令。吳添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眳翘磉€說,“你不但要去,還得承擔(dān)起此次采風(fēng)活動的人員聯(lián)系和活動聯(lián)絡(luò)工作?!币馑际?,除了他和莊茗茗,和我,其余七個人選由我定。于是,我后來叫了鄉(xiāng)村詩人王紊,叫了周煥,又叫了畫畫的胖子麻軍,叫了寫古體詩的小螞蝗,當(dāng)然,也叫了幾個什么都不寫的女人,她們叫沈琇琇、王安玫、祝菲。

吳添最先給我打電話時,是這樣說的:工作節(jié)奏太快,城市空氣太糟糕,有必要出去放松一下了。我問去哪里,吳添說去馬甸鄉(xiāng)的黃連原始森林。我問,“那地方山高路遠(yuǎn),野獸出沒,冒著生命危險去干什么?”吳添說,“其實,早就想給你們創(chuàng)造一次采風(fēng)的機會了,聽說黃連森林里空氣質(zhì)量高,很干凈,你何不帶著你的弟兄們,去體驗體驗生活,說不定,回來就能寫出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拿去國外獲那個什么獎去?!?/p>

吳添和我是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的發(fā)小,也是鳳城林校時的同班同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一起留在這座小縣城工作。上學(xué)時,我因喜歡寫點小詩,參加了學(xué)校的“騎手”文學(xué)社,經(jīng)常受社長的委托把那些剛油印出來的刊物內(nèi)頁一篇篇貼在食堂的墻上。吳添見了,總會笑話我,說,“你是做端公的吧,誰家做齋了?你又開始糊紙火!”

二十年后,吳添做了煤炭局的局長,我仍然在文化館研究民族民間文化,順便寫詩,糾一幫內(nèi)心寡淡之人弄個協(xié)會,有空時約他們走村串戶,偶爾,我們也稱自己在搞田野調(diào)查。

吳添有意助力鳳城文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打死我也不相信。吳添說,“雙贏嘛,你們?nèi)ゲ娠L(fēng),我去搞搞煤炭資源踏勘,順便也沾沾你們的仙氣?!?/p>

踏勘倒是有可能。吳添帶了他的朋友莊茗茗——一個自小從馬甸鄉(xiāng)長大的女人,鳳城“有鳳來儀”大酒店的老板,肯定是有踏勘任務(wù)的。我笑,說,“吳局長踏勘一定要找個隱秘之地,那地方好,有藍(lán)藍(lán)的天空,有百獸和鳴,自然會讓你踏得舒服,踏得放心?!眳翘砹R了一句臟話,又說,“難怪咱們老師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弟子中,就只有你冥頑不化。”

煤炭局的中巴車把我們拉到黃連原始森林的山腳,就返回縣城了,說四天以后來接我們。吳添沒和我們坐中巴車,而是自己駕車而來。車是莊茗茗的寶馬,副駕上坐的,自然也是莊茗茗。下了車,各自拿了睡袋、帳篷等進(jìn)山物品,找了三個熟悉路的村民做向?qū)В藏?fù)責(zé)搬運食物。正欲出發(fā),吳添接了一個電話,是單位辦公室打來的,說市局的蘭局長明天要來鳳城調(diào)研,點名要吳添作工作匯報。掛了電話,吳添說,“早不來遲不來,大熱的夏天來打秋風(fēng),難道真是刺竹林中的斑鳩?”幾個哈哈之后,便交代我等說,“你們先進(jìn)山去,今天暫時在后河住一晚上,那里有一個護(hù)林員在等你們,已準(zhǔn)備好一只羊?!鄙宪嚭螅謸u下窗玻璃說,“明天下午我會及時趕到后河,然后,我們到雙馬桿去?!?/p>

“對了,蘇陽同學(xué),莊總就交給你了?!彪x開時,吳添對我說。

3

那個和我坐在柴火邊說話的男人,喝了大半碗酒,一臉通紅,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看上去情緒有些激動。

“在沒做護(hù)林員之前,你干什么?”我問。

“養(yǎng)羊?!彼戳宋乙谎郏f,“我對你說過,我養(yǎng)了很多只羊,我曾經(jīng)想給每一只羊起一個名字?!?/p>

“你把羊賣了,你母親的病治好了嗎?”其實我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從他

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的母親一定已經(jīng)死了。

“好了?!彼f,“早就好了?!彼纸o自己倒了半碗酒。

“如果投胎順利,到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有五歲了?!彼丫仆斑f過來,要我也加一點。

之前他給我倒的小半碗酒,還剩一半。我說,“我酒量小,喝多了會醉,我就不加了,你也少喝點?!?/p>

他把酒桶放回地上,說,“你們當(dāng)老板的,就會作踐自己,放著清福不享,跑來這深山大老林中受罪,陪我這種人熬夜?!?/p>

我說我不是什么大老板,我只是一個領(lǐng)著微薄工資不死不活的人,我們來這里,主要是做田野調(diào)查。

他沒接我的話,一個人閉著眼睛,像是打盹,又像不是。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山上,平時會不會見到人?”

“偶爾會,那些三五成群上山打竹筍的人,他們打了竹筍,來這里借我的柴火去皮。”接著又說,“那些打竹筍的人,是對面清河鄉(xiāng)的。”

“能遇到美女嗎?”我問。

“有個球!別說美女,偶爾遇到一只野豬,都是公的?!彼f。

已到凌晨三點,莊茗茗下樓解手回來,見我和護(hù)林員在柴火邊對飲,便笑著說,“蘇同學(xué)就是會享受,受不了鼾聲的折磨,跑這里喝酒來了。”

她剛說完,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盯著護(hù)林員看了幾秒,旋即扭頭過去,正欲邁步上樓,被我喊住了。我說,“咱們一起享受享受?”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們繼續(xù)享受吧!”

護(hù)林員又吃了一口,舔了舔嘴皮,說:“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你別看她穿金戴銀的,她哪一天少得下男人?”他看了一眼正在上樓的莊茗茗,但女人留給她的只是一個美麗的背影。

我正想岔開話,但還沒開口,他又說話了:“像我家那貨,哎……”

我還是想岔開話。說實在的,他賣了羊,死了老娘,甚至跑了女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還是沒等我開口,他又說話了:“其實,我曾經(jīng)是黃連村最大的養(yǎng)殖戶,我養(yǎng)了很多只羊,我曾經(jīng)……”他好像突然記得這句話已經(jīng)對我說過好幾遍,就住了口,向我要一支煙。

“老板,你的煙很好抽,這樣的好煙,之前我就沒抽過。”他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我母親不生病,要是我的羊還在,沒準(zhǔn)我也能抽上這樣的好煙?!?/p>

“這不是什么好煙?!闭f完,我從口袋里把剩下的半包煙掏出來,遞給他。他推也沒推,接過去就裝進(jìn)自己舊西裝的里層口袋里。

“十年前,我是黃連小學(xué)的代課教師?!彼f。

我點了點頭。

“后來,我們村來了很多公辦教師,他們就不要我了。鄉(xiāng)教辦覺得對不住我,就到鄉(xiāng)政府給我申請了一個養(yǎng)殖項目,我得到四十只小羊?!?/p>

“四十只!”他用右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十年前 ,村長家也只有二十幾只羊!”

我沒說話。他接著說,“我把四十只羊養(yǎng)得肥肥胖胖的,我把公羊和母羊都養(yǎng)得快要發(fā)情了。”他的嘴角有唾沫星子在飛舞。

“后來我母親病了,每天都在吐血?!彼攘艘豢诰?。

“我開始賣掉一只羊,但我母親的病還是沒治好?!彼f完,抬頭看了看夜空。

“我又賣掉一只羊,可是,我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了;我賣了一只又一只羊,我母親的病都沒有好轉(zhuǎn)?!彼f話的時候,使勁地看我。

“唉!我賣了三十八只羊,就剩下兩只,這兩只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母的那只,懷孕了?!?/p>

“那時候,我母親的身體似乎有了一些好轉(zhuǎn),雖然還是瘦得皮包骨頭,但是已經(jīng)沒有吐血了?!闭f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是生死有命,有些事,是無法挽回的?!蔽蚁肓撕镁?,才想出這么一句話來安慰他。

“是啊!我原以為,母親會從此慢慢好起來的,所以我得留著一公一母兩只羊,讓他們繼續(xù)繁殖,好把我賣掉的羊賺回來。可是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母親又開始吐血了,我只能又把那只公羊賣掉了?!?/p>

“我剛拿賣羊的錢去醫(yī)院買了藥,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去了。我的母親,走的時候,只有一只小羊那么大?!彼冀K在看著我。

我說,“事情都過去五年了,這些事,你原本可以不去想的?!?/p>

“怎么能不去想?四十只羊,剩下最后一只,都居然在生崽的時候難產(chǎn)死

了?!彼痤^,看了看香樟樹上吊著的那只燙了皮的羊,說:“這就是那只羊仔,我養(yǎng)了它整整五年?!?/p>

“那你怎么舍得把它殺了?”我問。

“這次殺了它,是因為有個老板出了兩只羊的價錢?!彼殖瘶渖峡戳艘谎?。

4

其實我還是要說,組織這次采風(fēng)活動,我真的很不情愿。之前吳添對我說,去黃連原始森林,是去年冬天就打定主意的。吳添說,“黃連才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地方,我們的老師五年前也去過?!?/p>

老師叫錢春,林校時我們的班主任,也教授我們的園藝課。錢春老師曾是西南林業(yè)大學(xué)的高材生,因追求純潔的愛情,畢業(yè)后回到鳳城工作。那時,我們的師母黃翠云在鳳城七中任教。老師曾經(jīng)說過,小地方同樣也是大舞臺,一個人只要有足夠的野心,到哪里都能實現(xiàn)夢想。我們還沒畢業(yè),錢春老師就調(diào)到縣政府辦當(dāng)秘書去了,幾年后提了干,下鄉(xiāng)當(dāng)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后來回到縣城當(dāng)局長?,F(xiàn)在,我們的老師錢春已官居南廣市城建局局長,在本地官場上有一定的名望。

吳添說,“久居鬧市,身心煩躁,得找一個氧氣充足的地方,去洗滌洗滌靈魂?!眳翘磉€告訴我,這話也是老師說的。吳添知道,這些年來,我對老師說過的很多名言警句不以為然,所以又說,“你這冥頑不化的家伙,哪里會知道靈魂是需要洗滌的!如果當(dāng)初我們的老師不去雙馬桿,恐怕也不會有今天?!?/p>

我還是不以為然。我說,“去就去唄,說這么多廢話干啥,你去踏勘,我們當(dāng)觀眾就是了?!?/p>

關(guān)于我們的老師錢春五年前去雙馬桿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那時,老師是市政府辦的副秘書長,對他來說,這個職位不是太如意,得尋個機會去一個重要的崗位,好施展自己的才華。去雙馬桿回來一個月后,老師得到提拔,任市林業(yè)局局長,三年后,交流到市城建局,一個令仕途中人羨慕不已的地方,炙手可熱的崗位。

吳添說,“我們混了那么多年,實際上對老師的諄諄教誨領(lǐng)悟還是不夠,比如說,對大自然保持最虔誠的敬畏,這一點,我是沒有做到的?!?/p>

我說,“在這一點上,我可做得比你好,我從來沒有干過一件對不住大自然的事,哪像你,手底下管著那么多開山掘土的家伙,你一直縱容他們,都快把鳳城的山挖空了?!?/p>

吳添說,“你四體干凈,我們都知道,但你真的沒對這個社會做過一點貢獻(xiàn)。”他打了個哈哈,又說,“你的靈魂也應(yīng)該得到洗禮,要不,怎么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也笑,我說,“我過的是干凈日子,我的靈魂不需要洗滌?!?/p>

“實際上,我沒有靈魂?!蔽艺f。

雙馬桿是黃連原始森林中的幽閉之地,是一個很少有人去過的地方。五年前,坊間有人傳說,雙馬桿有一棵神樹,高大繁茂,巨桿虬枝,無論晴雨,皆頂一身潔白,屹立眾樹間,好不壯觀。

也就是傳說罷了,誰也沒見過。不過吳添說,“老師是從不說假話的,老師的教導(dǎo)要悉心遵從?!?/p>

去黃連之前,縣林業(yè)局的工程師王玲玲曾經(jīng)對我們一行人作了一個簡單的野外生存培訓(xùn)。王玲玲說,黃連原始森林有珍稀植物六十多種,野生動物如野豬、黑熊、野山羊等隨處可見,進(jìn)山后,一是不能破壞奇珍異草,二是要做好安全防范。胖子麻軍開玩笑說,“對于它們,我們才是野生動物,所以不必害怕。”

進(jìn)山之前,我問作為向?qū)У钠渲幸粋€村民,“從這里到后河,有多遠(yuǎn)?”

向?qū)дf,“幾里路吧!”

走了約莫一小時,回過頭來,看見出發(fā)之地就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于是大家才如夢初醒,深知進(jìn)山不易。不免有人開始哼哼,說,“要走斷腳桿的!”

抬頭看見幾座山,就在頭頂。最近的一座山并不高,但山背后的那些山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問向?qū)В何覀円缼鬃剑看穑阂篮脦鬃?!又問:都很高嗎?答:有的很高,有的不算高。再問:到宿營地有多遠(yuǎn)?答:有點遠(yuǎn),但也不算遠(yuǎn)。

似乎也沒有問出個究竟,就干脆不問了。我給大家打氣,說,也就二里地遠(yuǎn),大家不用害怕。向?qū)Ш俸俸傩ζ饋?,說,要是只有二里,那也不用我們帶路了。胖子也說,不用怕,既然我都能爬上去,相信大家也能爬上去。小螞蝗就對胖子說:問題是,你到底能不能爬上去?

做向?qū)У拇迕癖持覀兊氖澄?。背得最沉的,卻是一個老者,東西放在肩上,就不想放下來,骨頭里仿佛囤積了無窮無盡的能量。

小螞蝗說,肯定不會有多遠(yuǎn)。胖子問:從何說起?小螞蝗答:他們背著這么多東西,還臉不紅筋不脹,會有多遠(yuǎn)?胖子說:嘿嘿!

又開始爬山,呈一字長蛇。有人拿出相機、手機開始拍攝。還沒到眼前那座山的山腰,喘氣的聲音就被放大,大過了相機快門的聲音。胖子走幾步就停下來歇口氣,其余的人就回過頭來笑。胖子是個風(fēng)趣的人,平常愛弄一些段子,講故事的時候,眉宇間有看不完的風(fēng)景。有人開始覺得無聊,想聽幾個玩笑,就對胖子說:胖哥,講幾句臟話來聽聽。

人們就笑了,笑的不是胖子,是笑對胖子說話的人。在山里,臟話都是干凈的,所以人們覺得,胖子該說幾句臟話。胖子說:臟話不可以講,怕弄臟了上山的路。

寫詩的周煥喜歡唱歌,一路上都在哼哼。人們都認(rèn)為,會唱歌的人,肺活量大,能經(jīng)受長時間的累。但周煥表現(xiàn)很差,差不多就被甩到最后去了,于是停下來大聲叫我的名字,大呼上當(dāng),說早知道這么遠(yuǎn),來找鬼。小螞蝗笑他說,才一開始就退縮,你這樣的人,真的來找鬼??墒沁@時,天已經(jīng)快黑完了,第一座山的山頂來到腳下,對面的一座山,不知道有多高。

對面的山,其實不是高不高的問題,而是到底有沒有路。向?qū)дf:當(dāng)然有路,只是稍窄一些。有多窄呢?莊茗茗問。向?qū)дf,能放下你的腳。

噓聲一片。

手電筒不是每個人都有。手電筒這樣的玩意,在今天一點也不寂寞。手電筒被握在少數(shù)人的手里,成了爆冷門的真理。在崎嶇的山路上,手電筒的光往往表現(xiàn)得有些虛弱,甚至有些虛幻。光照在離人不遠(yuǎn)的地方,人得蹣跚著向上爬。光突然停下來,原來是那個握手電筒的女人人摔倒了。人們開始害怕掉隊,就相互喊對方的名字:蘇陽,麻軍,王紊,周煥,小螞蝗,沈琇琇,王安玫,祝菲。沒有人喊莊茗茗,因為很多人都不認(rèn)識她。

胖子扯開牛嗓,唱起了山野民謠:“老遠(yuǎn)望妹下山來,身對身來懷對懷;看到看到要挨攏,算路不跟算路來……”

好聽好聽,再來一曲。有人喊。走在人群中間的沈琇琇說,真是個山蠻子,唱得不雅。胖子說,那我就不唱了,唱多了會臟了姐姐們純潔的心靈。沈琇琇說,要唱你唱你的,我們不聽就是了。小螞蝗問: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沈琇琇說:還是唱吧。有人喘著氣笑,有人笑得很難聽。

很多路是生長在懸崖上的。兩面都是懸崖,中間的山脊上,一條被茅草畫得稀里糊涂的路,前面的人走過去了,后面的人不一定走得過去;前面的人走路的時候,路還是路,后面的人走的時候,路變成了坑。每隔一分鐘,就有人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是手掌被毛竹弄破了,就是腳底打滑,身子懸在一棵樹的樹杈上。向?qū)дf,慢點慢點,還有二里地了。胖子問:你的意思是,我們在原地踏步?

端相機的祝菲把相機放進(jìn)背包,埋怨天氣不好。穿一身沖鋒衣的莊茗茗想停下來發(fā)一條微信,但沒有信號。鄉(xiāng)村詩人王紊吟道:行路難,難于上青天……背物品的幾個人話很少,但他們一直走在人群的前面。

到達(dá)宿營地,最后二里地終于被丟在身后。坐在陳舊的水泥地上,吸煙、喝水。小螞蝗拿腔拿調(diào),對大伙說:“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鄙颥L琇說,“開你個頭。”胖子更正道:“是開個錘子!”

山上的樹隱去滿身的綠色歡迎我們,林中的獸們躲了起來。鄉(xiāng)村詩人說,“這是一群被城市恥笑的人!”

一個提刀切菜的護(hù)林員對大伙說,這里就是后河。

晚飯吃的是從城里拿進(jìn)山來的干筍、臘肉和豆腐,亂燉一大鍋,就著軟和的米飯,在饑餓的撕扯下,吃出了各式各樣的聲響。

填了肚子,大家感覺很累,準(zhǔn)備休息。于是鋪了墊子,吹氣。有人找不到氣門在哪里,無從下嘴;有人找到了,卻吹不進(jìn)去。吹氣墊是一個簡單的活兒,但大部分人都吹不成。有人終于吹進(jìn)去了,很興奮,就死心眼兒猛吹,結(jié)果給黑夜帶來一聲破響。胖子真的很胖,鉆不進(jìn)睡袋,找人幫忙,于是,五花大綁塞進(jìn)去了,卻翻不了身,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蜘蛛。

5

天亮了,那個和我在柴火堆旁喝酒的男人,起身抱了幾根柴回來,攏了攏火堆,說,該做早飯了。

從一樓的另一間屋子里走出來三個男人,他們是昨夜帶我們進(jìn)山的三個村民。前面的老者對我說,“老板,拿你的手機看看,幾點了?!?/p>

“才六點半,還早,你們可以多睡一會,等早飯做好了才起床?!蔽艺f。

“哪有這個福氣!”老者揉了揉眼睛,說,“靠阮四海給我們做早飯,得等到太陽落山?!彼戳丝醋o(hù)林員,輕蔑地笑了笑。

護(hù)林員沒說話,起身進(jìn)屋,拿出一個四方形鐵架罩在柴火堆上,又抬了一口大鐵鍋,支在鐵架上,往鍋里盛了水。

護(hù)林員對我說,“我叫阮四海?!?/p>

老者回屋里抱出一捆面條,說,“早餐吃點面條,中午飯才是羊肉?!彼戳丝聪阏翗渖蠣C了皮的公羊,對護(hù)林員說,“阮四海,人家吳老板可說清楚了,羊一定要弄干凈,羊頭要留著,得帶到雙馬桿去。”

阮四海說,“是了。”

人們陸續(xù)起床。幾個女人在二樓的過道上梳頭,大聲開著玩笑,交流著昨夜傾聽胖子鼾聲的感受。

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的小螞蝗問沈琇琇,你老公平時睡覺打呼嚕不?沈琇琇說,打。又問,你習(xí)慣了吧?沈琇琇說,習(xí)慣了。小螞蝗說,那今天晚上你過來和胖子睡一間,我過你們那邊去。祝菲在一旁插嘴說,要得,但我們不敢保證明早上你起不起得來。小螞蝗說,實在起不來就算了。

莊茗茗睡眼惺忪,嘴巴上拴一個口罩,一邊梳頭一邊下樓,高聲問我,“蘇陽同學(xué),你一晚上沒睡,去補一覺吧!”

還真的感覺到瞌睡蟲往眉毛上爬。我說,還沒吃早餐,沒力氣睡。莊茗茗說,你怕是在家抱老婆習(xí)慣了,跑到這荒郊野外抱枕頭睡不著吧!我說,應(yīng)該是這個原因。

胖子兩手揣在褲兜里,低著頭從房間里出來。他的后面跟著鄉(xiāng)村詩人王紊和周煥,兩人不停地大聲說笑,他們在拿胖子的鼾聲說事。周煥說,“胖哥昨晚實在是太驚險,有幾次,差點一口氣拿不上來,見了閻王老兒?!?/p>

“沒有這么夸張吧!”胖子很不好意思,說完話,仍然低著頭。

周煥說,“有胖哥的鼾聲,什么野獸都不敢向我們靠近?!?/p>

“這倒也是?!蓖跷烧f。

大鍋里煮了面條,每人端一個大碗,碗里的湯是羊雜熬的,里面有幾片西紅柿和幾朵薄荷。逐一盛了面,端到屋角去吃。

胖子吃面條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巨響,又讓人們笑出了眼淚。

吃了面,我去樓上補覺,頭一挨枕頭,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睡了好久,感覺有人扯我的頭發(fā),醒來,看見小螞蝗坐在我身邊,一臉壞笑。

“吳老板托付給你的那個貴婦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毙∥浕日f。

“什么狀況?”我問。

“她吵著嚷著要讓我們帶她到背后的山上去找電話信號,她好像是不打電話就會死?!?/p>

我連忙從睡袋里挪出身子,下樓來,看見莊茗茗拿著手機不停地?fù)芴?,看樣子很是焦躁?/p>

“在這深山老林,怕是找不到信號的?!蔽艺f。

“蘇陽同學(xué),你和我去一趟背后的山上吧,向?qū)дf,也許那里可以找到信號?!鼻f茗茗眉頭緊鎖地看著我,她那張纖巧的臉,堆滿愁容的樣子很好看。

我動員了幾個男人,讓胖子在前面開路,上山去。

在一叢一叢的綠蕨草中,好不容易爬到一個高處。樹木蔥蘢,枝影橫斜,往下倒伏的樹干上纏著青藤,青藤下面的地上,有厚厚的苔蘚。

信號若有若無,莊茗茗打了幾次,仍打不出去。折騰了好久,有一次好像打通了,但聽不到對方說話,莊茗茗“喂”了好幾聲,最后氣急敗壞地把手機使勁砸在草叢里。莊茗茗發(fā)怒的時候,一頭秀發(fā)從臉上拂過后頸,仿佛也在發(fā)怒,差點就要立起來。說實話,莊茗茗發(fā)怒的樣子,也很好看。

“打不通就不要打了,又不是有什么大事?!蔽艺f。

莊茗茗雙手捂臉,小聲抽泣起來。莊茗茗抽泣的聲音,像一件高貴的樂器在演奏一支憂傷的曲子。

嗚咽了一陣,她抬起頭來,滿眼淚花地對我說,“真的出大事了。”

“你又沒打通電話,怎么知道出什么大事了?”我問。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站到房頂上去,找到了一些信號,我打通了吳添的電話,問他出發(fā)了沒有。”莊茗茗抹了抹眼淚。

“他怎么說的?”我問。

“他只是說了一句有特殊情況,讓我們先在后河呆著,隨即就沒有了信號?!鼻f茗茗說。

“呆著就呆著吧,有什么稀奇的,可能是工作還沒有匯報完,領(lǐng)導(dǎo)的秋風(fēng)還沒開始打。”我說。

莊茗茗沒有說話,起身到草叢里找手機。

小螞蝗拿著莊茗茗的手機遞過來,說,“美女的手機這么好,都沒有信號,我們的就更別說了,估計連電池也要造反?!北娙诵?,莊茗茗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莊茗茗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也很好看。

我站在一棵樹彎曲的樹干上去,見手機有了一格信號,立即撥了吳添的號碼,沒有響動,過了好大一會,撥號結(jié)束。我又撥了一遍,大約十秒鐘,聽筒里傳來關(guān)機的提示音。

“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大事,估計是在匯報工作吧!”我想。

我大聲說,“這樣干凈的地方,沒有手機信號是正常的。”

鄉(xiāng)村詩人王紊說,“沒有信號才好,免得驚擾了林中那些細(xì)小的生命?!币娗f茗茗憤怒地看了自己一眼,就不再說話。

6

午飯是羊肉湯鍋,紅燒的,里面放了土豆、山藥,加了丁香、山奈、八角、胡椒、花椒,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一股香味。老者拿一個大勺從大鍋里舀羊肉湯,盛了滿滿三個大缽,端到一張方桌上,對大伙說,開飯了。

眾人自己拿碗筷,從一個鋁鍋里舀了飯,就湊往桌子邊吃飯。后河宿營地沒有幾個凳子,人們都站著,只有莊茗茗不時坐下來,吃幾口,又站起身。護(hù)林員阮四海自己舀了一碗飯,卻不下筷子,看著人們吃。我往他碗里夾了幾塊羊肉,對他說,“你最辛苦,應(yīng)該多吃一點?!?/p>

旁邊啃羊骨頭的老者說,“要說辛苦,是他養(yǎng)了這只羊五年。”護(hù)林員嘿嘿地笑,他刨了一口飯,并沒有動碗里的羊肉。

吃完飯,小螞蝗問,“我們是不是該去雙馬桿了?”

我沒說話,看了看身旁的莊茗茗。

“再等等吧,吳老板沒有到,我們哪能走!”我說。

“那就等等?!迸肿訚M臉佛笑,說,“我們可以先玩玩撲克,順便喝喝茶?!?/p>

“你帶了茶?”小螞蝗問。

“沒帶,茶室里有?!迸肿诱f完,哈哈了好一陣子。

就到二樓,昨晚睡覺的地方。胖子從包里翻出撲克,找來一張膠紙,鋪在一塊水泥磚上,就召集周煥、王紊和小螞蝗打牌。

盤腿而坐,發(fā)了牌,胖子習(xí)慣性地嚷嚷:服務(wù)員,泡一壺普洱。哪來的普洱,只有龍井,客官可以湊合一下不?這是小螞蝗故意嗲出來的聲音??梢?,來一杯龍井吧。好的,好的。眾人知自己不在包廂,而是在另一個人間。

斗地主。第一把,試試,不兌現(xiàn);第二把,頭打二開;第三把,散伙。還真應(yīng)了那句話:頭打二開三不來。老遠(yuǎn)來這里打牌,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不如到后面的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去。于是,收了牌,下樓,找護(hù)林員帶路,我們?nèi)チ种小?/p>

森林看起來很舊,有一種被時光拋棄了的感覺。森林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fā)出動物尸身的味道,連一只野兔也死得無比壯觀,一把骨頭掛在樹杈上,長耳朵模糊的棱角隱藏在青苔中。繼續(xù)往前走,進(jìn)入幽深之地,樹就不像是樹了,感覺到樹是天空的活化石,它們一站起來就一股腦兒往天上鉆,即便是仰起頭來,看到的也只是樹葉。我想,天有多大,要在這樣的地方才知道。此時,天其實并不大,它只是樹葉間一個小小的縫隙。樹和樹一起站著,樹和樹一起經(jīng)歷著從沒有人看到過的生長和死亡,周而復(fù)始地渲染著森林的寂寞。

護(hù)林員走在最前面,手里拈一根草,挽著圓圈,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估計是昨天晚上沒有睡覺的緣故。莊茗茗走在人群的最后,手機舉過頭頂,找信號,幾乎是每過一分鐘,就要撥一次電話。我說,莊總不要焦慮,先耐心等待,吳老板說不定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她不說話,還是把手機舉過頭頂。

越走越遠(yuǎn),身后的宿營地只剩下房頂。人們開始興奮,紛紛掏出手機拍照。

我問莊茗茗,“你在馬甸鄉(xiāng)長大,你來過黃連林區(qū)嗎?”

“沒有?!彼f,“我家在小街子上,這地方我只是聽說過?!彼f話的時候,還是將手機舉過頭頂。

漸漸走入旮旯,路變得越來越窄,須攀著左右的樹,才能往前穿。人們開始放慢腳步,后來就倚在樹上歇息。莊茗茗一個人走到斜坡上的高處,把手機舉過頭頂,繼續(xù)找信號。

沈琇琇對胖子說,你體格健壯,應(yīng)該代替蘇陽去保護(hù)這位大美人才是。胖子說,哪輪得到我,人家是吳老板的菜,蘇陽也就是個服務(wù)員。小螞蝗說,胖哥說話如此沒有底氣,真是空有一身武功。胖子說,你來。

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認(rèn)真地欣賞林中的風(fēng)景。苔蘚搶眼的綠,綠得發(fā)光;小竹筍仿佛在爭相破土,穿著薄薄的嫩嫩的一層,光潔的肉體暴露無余;青苔的皮膚上有小小的菌頭,精致的傘蓋被光影挑逗得風(fēng)情萬種……林間的光斑此時成全了這些孤獨得用自己的身體儲藏毒素的尤物,“咔嚓咔嚓”的快門聲音按住了這龐大的、驚人心魄的大自然的夢遺。森林的白天在一群人的肆意入侵中,漸漸變得溫順起來。林間開闊地,各種不知名的草聚集起來,連我們經(jīng)常在城市的路邊看到的“過路黃”也無比鮮艷;一棵大樹的身上,生出了好幾種不同品種的樹,還有不同花科的草本植物,周身裹滿青苔的藤條,纏繞在樹上,樹仿佛又是纏繞在另一棵更大的樹上。

此時,我們聽到莊茗茗小調(diào)式的嗚咽。

“還沒有找到信號?”我爬往斜坡上去。

“找到了?!彼f?!翱墒沁@個騙子,還是關(guān)機?!彼檬址鹆艘幌履樕系念^發(fā)。

莊茗茗的警覺讓我不得不思考我們的行程。本來,按照吳添的安排,我們必須在后河等他,他到了以后,我們再去雙馬桿。但眼下他一直關(guān)機,說不定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們不可能在這里久等下去,讓“采風(fēng)”活動死于襁褓。

我號召大家原路返回,收拾行李,去雙馬桿。

回宿營地的路上,莊茗茗還是走在最后,似乎是有意要遠(yuǎn)離人群。

7

我想,吳添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這些年來,吳添在煤炭局長的任上,在鳳城名氣不小。煤炭局是個重要的崗位,管著上百個煤炭老板,這些老板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個個都身家千萬,卻都因為近年來鳳城煤炭資源的大面積開發(fā)引發(fā)的各種矛盾而焦頭爛額,都因為要贏得某種“許可”爭得頭破血流。吳添作為煤炭局長,手握重權(quán),不免有很多關(guān)系像蜘蛛網(wǎng)一樣纏著他,以至于難以理清,無論上下班時間,都經(jīng)常被那些煤炭老板圍追堵截,搞得他如履薄冰。吳添是一塊當(dāng)官的好料,深得錢春老師真?zhèn)?,林校畢業(yè)后不幾年,就去馬甸鄉(xiāng)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那時,我還在縣林業(yè)局做科員,吳添提拔后,老師有意栽培我,向林業(yè)局長遞好話,讓我接替吳添,任林業(yè)規(guī)劃股股長。由于無心成長,加之對寫作日漸癡迷,我便向老師報告,說自己懶散慣了,難當(dāng)此任,況且自身過于愚笨和執(zhí)拗,難免會影響工作進(jìn)程,老師如是真想幫我,何不如讓我去一個清閑之地,多有一點時間讀讀書,聊以自慰。

“你可要想好了,以后不能說老師不管你。”錢局長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

“哪敢有這樣的想法?我這是自作自受,請老師千萬理解?!蔽艺驹谒菑埓T大的辦公桌對面。

兩個月后,我去了縣文化館,從此信筆涂鴉,哼哼唧唧,一晃過了多年。

吳添順風(fēng)順?biāo)?,沿著老師?dāng)初的足跡,在鄉(xiāng)鎮(zhèn)上轉(zhuǎn)圈過癮,很快就調(diào)回縣城,先進(jìn)了經(jīng)貿(mào)局,又去了林業(yè)局,再后來當(dāng)了煤炭局長。說實話,作為發(fā)小,我見證了吳添一路的成長,也見證了他的轉(zhuǎn)變,有時候,我感覺到這個和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分配到同一個單位的同學(xué)是那么陌生。在校時,他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以圖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出人頭地。而我,總是醉心于各種報紙上的豆腐塊,寫著青春歲月里毫不具體的人生感悟。吳添說,有本事你把自己寫成一個大作家,離開這個窮山溝。我說,會有這么一天的。而事實上,當(dāng)我回到現(xiàn)實,的確感到手中這支筆太拙劣,不得不承擔(dān)起“為賦新詞強說愁”導(dǎo)致的后果,有時候也曾迷茫,但也常常找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

吳添的妻子冉小娟,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是當(dāng)時林校一等一的美女。上學(xué)時,我喜歡冉小娟,但沒有勇氣表白。吳添看穿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要是喜歡他,就大聲說出來。”我說,“我偏不說出來?!眳翘碚f,“像你這樣懦弱的人,根本不配喜歡她?!钡夷菚r不知道,吳添也喜歡她,以至于我后來不明不白地上了他的當(dāng)。吳添當(dāng)時對我說,“你不是妙筆生花嗎?寫一封情書,我?guī)湍戕D(zhuǎn)給她。”我就寫了,用一個印有“綠草詩報”的拆過的信封裝起來,封上,交予吳添。幾個星期后,仍沒有下文,倒是感覺到冉小娟和吳添漸漸熱絡(luò)起來,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他倆站在桂花樹下賞月,冉小娟的手挽在吳添的臂彎里。

“其實我知道,只有你才配得過她?!蔽耶?dāng)時是這樣說的,“像我這樣一個求愛都要依靠情書的人,本身就不夠勇敢?!?/p>

“錯!”吳添把我遞給他的一支煙掐為兩截,丟在地上,用一只腳狠狠地碾成粉末?!拔乙彩怯们闀蟮膼郏徊贿^,

我親自把情書當(dāng)著她的面拆開,大聲地讀

給她聽。”“你寫情書?”我當(dāng)時想笑。畢業(yè)后,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生了一

個女孩。當(dāng)時,冉小娟在農(nóng)業(yè)局經(jīng)作站工作,全心全意地為吳添服務(wù)。

“你為什么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有一次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飯后,我問他。

那時,吳添在馬甸鄉(xiāng)當(dāng)鄉(xiāng)長,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

“是冉小娟告訴你的?”吳添看也不看我,說,“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初冉小娟要是跟了你,可能會更幸福?!?/p>

很多人都知道,吳添當(dāng)了鄉(xiāng)長后,和一個在縣城開酒店的女人好上了,而這個女人,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鬼。

吳添還是一個普通職工的時候,有一次局里開大會,安排我倆布置會場。桌椅、音響設(shè)備擺放停當(dāng)后,吳添去試音響。吳添對著話筒喊我,“蘇陽,你站在下面聽聽,看有沒有問題。”

他一個人端坐在主席臺上,像一個老成持重的領(lǐng)導(dǎo)一樣,把話筒放在嘴邊,“噓”了一聲,隨即開始說話。

“同志們,我們現(xiàn)在開會?!彼戳丝次??!澳阋_什么會?”我心不在焉?!巴緜?,咱們請十年后的局長吳添同志作重要講話?!彼挚戳丝次??!吧窠?jīng)病?!蔽倚÷暤亓R?!巴緜?,重要講話談不上,我只是和大家分享幾點感受?!彼痤^來,還是看了看我。我任由他發(fā)瘋。“分享什么呢?十年后我再告訴你們?!彼戳丝次?,說,“散會?!?/p>

還沒到十年,他就做了林業(yè)局局長。那一年,他的妻子冉小娟去南廣市出差,晚上在賓館里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了。

“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采風(fēng)出發(fā)前,我們一行人在接受王玲玲培訓(xùn)的時候,吳添站在煤炭局小會議室的人群中,這樣對我們說。他說話時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像小螞蝗,吊兒郎當(dāng)。

“你和莊總是有錢人終成眷屬了?!比叫【晁篮螅幸淮挝以谝粋€飯店門口遇見吳添和莊茗茗,當(dāng)時兩人正從一輛越野車上下來。

“你還是改不了那爛德性?!眳翘硇π?,說,“蘇同學(xué),可有意與我們共進(jìn)晚餐?”

8

雙馬桿離后河有十余里,但在森林中行走,可能會走好幾個小時。出發(fā)之前,作為向?qū)У睦险邔ξ覀冎v。

背炊具和食物的還是那三位村民,老者同樣背得比別人多。一行人走在林中,看不出壯觀,卻有一種集體離家出走的感覺。

寫詩的周煥、王紊始終和女人們走在一起,一邊對著深山胡亂“用詞”,一邊小聲地說幾句干凈的臟話;小螞蝗和胖子放肆地互相揭底,一來二去地打著哈哈。我和莊茗茗斷后,護(hù)林員阮四海背著一個竹簍,里面裝了羊頭,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盯著莊茗茗看了一眼,女人驚慌地扭過頭去。

雙馬桿的方向我們不知道,幾個村民也不知道,但他們認(rèn)識路,他們知道路上有幾個險灘、幾座懸崖,他們能背誦這一路過去會遇見多少棵什么樣子的樹、多少道清澈的小溪,能聽見多少種飛鳥的聲音,知曉這條路上什么時候來過什么人、什么人拿走了森林中的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幾乎沒有了……出發(fā)之前,我問過護(hù)林員:一條路轉(zhuǎn)了好多彎,雙馬桿到底在什么方向?他說,誰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如果換做我,同樣不知道。但是,有一種可能是一定存在的,就是雙馬桿可能就在我們身旁,但我們必須轉(zhuǎn)很多彎才能抵達(dá)它。結(jié)論就是:我們在森林里的行走,不可能有一條直線。

昨天別人走過的路,今天可能就被落葉覆蓋了、被大風(fēng)吹走了,我們的腳下只有隱隱約約的路的影子。“走吧,來了就一定要走,活著來,肯定要活著回去?!蔽覍ι磉吇瓴皇厣岬那f茗茗說。

一群人摸著路邊的石頭,攀著樹上吊下來的藤蔓,亦步亦趨地行走,也同樣忘不了說一些小段子,拿彼此開玩笑,還時不時拿出相機咔嚓咔嚓地拍攝。鄉(xiāng)村詩人王紊興奮得像個孩子,在他的眼里,“每一棵樹都是天空的衣袖,每一塊青苔都是時光的秘密,每一眼泉水都是前世的親人捧出的甘露,每一只鳥都是大自然夢中的詩句,甚至每一個人,都是塵世中干凈的天使……”他趴在宿營地的磚頭上寫下的詩句,后來在一個地方雜志上刊登出來。

但雙馬桿真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

莊茗茗似乎有些走不動了,索性挽著我的手臂,任由我拖著她前行。走了一陣,看見溪水。溪水流到一個地方,就拐一個方向。大家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胖子說,“你們看,那叢綠竹,腰身多好看!”他其實是指著莊茗茗。

笑。但是表情各一,男人都笑得很放肆,女人則笑得拘束,幾個女人和莊茗茗沒有太多的交情,一路上似乎沒有和她說過話。

狹小的天空中,向晚的太陽同樣熾熱。我們又繼續(xù)走,看見紅豆杉。紅豆杉高傲的身姿迎著太陽,而云朵則緩慢得近乎遲鈍,就像腳下的石頭,仿佛已沉睡了好幾個世紀(jì)。腳下的溪水,流著流著,就把整條路包裹起來,人就只能踏著溪水前行。溪水變成淺淺的小河,我們行走在河面上,踩著硬硬的石頭,行走就像舞蹈,但有些生硬。

“流水從平地流到陡峭的巖石邊,仿佛是爬上去的,多么奇怪?!敝軣碱^緊鎖?!拔覀円恢笨粗用嫘凶?,猛一抬頭,流水好像已經(jīng)爬到樹上,奔向天空,滿樹是流水,滿眼是流水;我們一直看著前面的流水行走,走著走著,流水就不見了,它去了哪兒?轉(zhuǎn)過身子,流水在你背后,它轉(zhuǎn)了個方向?!敝軣ǖ奈恼拢髞硪舶l(fā)表在地方雜志上。

莊茗茗不說話,我無話找話,說,“莊總在馬甸鄉(xiāng)長大,可見過這幾個村民?”

“馬甸人都差不多長得一樣,看見他們,感覺到很面熟?!鼻f茗茗說。

向?qū)Ш妥o(hù)林員突然不見。喊話,樹木太茂密,沒有回聲,喊著喊著連自己也聽不見了。胖子很焦急,說,“看足印吧!”鄉(xiāng)村詩人說,“足跡被流水帶走了?!焙恿鞯教幏植?,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罵,最先是沈琇琇的聲音,歹毒、尖刻;后來,幾個女人一起罵,罵著罵著,就格格格笑起來。男人中,胖子帶頭罵,

學(xué)著用云南各個地方的方言,用扭捏的四川方言、貴州方言罵,先罵這座老謀深算的森林,接著罵這奇怪的流水,最后罵狗日的向?qū)Ш妥o(hù)林員。剛罵了兩句,有人抬頭看見護(hù)林員和三個村民坐在高處的一棵樹下,微笑著看我們,提醒大家別罵了。但是,臟字已經(jīng)蹦出口來,收不回去。樹木太茂密,被罵的人不一定聽得清楚,人們又大笑,說,我們講的都是詩。

所有人的手機幾乎都在同一時刻響了起來,是短信提示。

護(hù)林員說,雙馬桿到了。問:在哪里?答,背后這座高山上。雙馬桿在一座山上,真奇怪。流水呢,突然不見了,周煥說,它回過頭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這家伙,怎么如此沉不住氣!”吳添給我發(fā)來短信。

莊茗茗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想必她是看了吳添給他發(fā)的短信——她看了很久,想必吳添給她說得更詳細(xì)一些。

莊茗茗說,“吳添短信表示,他已經(jīng)出發(fā)了?!?/p>

我問,“他大約什么時候到?”

“沒講?!彼f。

打吳添電話,仍然關(guān)機。我說,“反正他一路上也沒信號,應(yīng)該是索性關(guān)機吧,到時候也好給你一個驚喜。”莊茗茗在我手腕上使勁掐了一下。

“你給他發(fā)個短信,就說我們已經(jīng)到雙馬桿了,讓他直奔這里?!蔽艺f。

雙馬桿沒有營房,我們把帳篷搭在一塊斜坡上。

斜坡其實就是森林中間的一塊空地,仿佛被很多人用身軀碾壓過,幾乎沒有什么植物生長??盏氐乃闹埽潜痪G色渲染得幾乎呈黝黑狀的森林。

老者說,“四周的森林里,有很多黑熊,大家要把帳篷搭得密集一些,免得早晨起來,有的人就不見了。”又是一陣“噓”聲。

莊茗茗還是沒放開我的手臂,我有意提示她,“你的吳老板就要來了,你現(xiàn)在大可不必借我這弱不禁風(fēng)的身軀遮風(fēng)擋雨,我也做不了你的真命天子?!彼制宋乙幌?,放開手,向另外幾個女人走去。

小螞蝗又開始拿腔拿調(diào),“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

9

柴火燃在斜坡上。柴火上烤著從山外帶來的雞、鴨和五花肉等食物。吳添還沒到,那些香噴噴的食物只能在鐵架上繼續(xù)呆著。胖子踱著步,像一個落魄的地主,偶爾看看柴火上的鐵架,說,要餓死了。

不斷地打吳添的電話,始終是關(guān)機。

天已經(jīng)黑了。

護(hù)林員一個人坐在一邊,端著一個碗在喝酒。見了我,說,“老板,要不要整一點?”

“整一點吧?!迸肿右矞愡^來,要了半碗酒。鄉(xiāng)村詩人王紊,周煥,小螞蝗,繼續(xù)和幾個女人說些天上地下的事情。

“好吧,你讓我說說,我就說說。其實,我根本不愿意說那些自己不想說的事?!弊o(hù)林員喝了一口酒,準(zhǔn)備告訴我關(guān)于他女人的一些事情。

“如果不謙虛說,我是一個作家?!痹谖覝?zhǔn)備聽他講往事之前,我對他說。他笑了笑,說,“你們這些大記者,以前我也見過幾個,在我還是一個養(yǎng)殖戶的時候,有人來我家采訪過我。那時,我有很多只羊?!?/p>

還是從他的羊開始說起,說到母親的病,再說到他的女人。

“我有兩個女人?!彼f,“第一個女人為我生了個娃以后,去浙江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p>

他似乎只想用一句話來說完第一個女人的事情,所以他接著說,“第二個女人小我八歲?!比缓?,又補充了一句,“第一個女人在一家皮革工廠里做工,有一天下班時,過馬路不小心,給車撞死了。得了一筆補償費,五萬塊,后來給我母親看病,全花光了?!?/p>

“第二個女人,是我成為養(yǎng)殖戶的時候跟了我的,她長了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皮囊?!彼淹敕旁诘厣?,繼續(xù)說,“在我快要賣掉所有的羊的時候,我母親還躺在病床上,她說,她要到城里的一個叫‘爾雅的夜總會去上班。爾雅,一個很不干凈的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p>

“爾雅?”我問。

“爾雅”就是“有鳳來儀”的前身,幾年前涉黃,被公安局搗過一次,后來搖身一變,成了鳳城規(guī)模最大檔次最高的酒店,老板就是莊茗茗。

“有鳳來儀”這名字當(dāng)初還是我給取的。吳添說,既要有“鳳城”這一地域元素,也要體現(xiàn)文化內(nèi)涵,最好是有所出處。吳添還說,在鳳城,只有大作家蘇陽才有資格為這個酒店起名,這回該是你一顯身手的時候了。

“有鳳來儀”,真好!況且這家酒店的老板,是一個美女。

“我要餓死了。”胖子的一聲大喊,不得不讓我的采訪停了下來?!澳蔷拖瘸园?!”莊茗茗說,“反正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給他留一點便是?!绷袅巳齻€人的飯菜,剩下的,不大一會兒就被人們吃了個精光。我還想聽護(hù)林員講故事,就把他約在我的帳篷旁邊,說,“咱們繼續(xù)吧!”老者在柴火堆旁向我招手。我走過

去,問他有什么事?!澳闶枪簿值陌?!”他在試探我?!澳銥槭裁匆@樣問?”我說?!捌鋵?,他對你說了謊話,他這個

人,說謊話說慣了?!崩险哒f?!叭绻梢缘脑?,我倒是想聽你說說?!蔽蚁蚶险哌f了一支煙。

“其實他犯過事。”老者點了煙,接著說,“他原來是一個代課教師,后來因為扒了一個女學(xué)生的褲子,被開除了。不過我可以證明,那女娃真的只是被扒了褲子?!?/p>

“他的女人去浙江打工,被車撞了,他得了五萬塊錢的賠償,不過被他賭錢輸?shù)袅?。”老者邊說,邊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帳篷前抽煙的護(hù)林員,又說,“他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伙?!?/p>

“他的小女人后來去了哪里?”我問?!八膩淼男∨耍 崩险哒f完,嘿嘿嘿地笑。“就是去縣城夜總會上班的那個?!蔽艺f。

“你說的是徐小芬?!彼f,“那不是他的女人,是他兄弟媳婦。他兄弟打工去了,把女人留在家里,這女人后來的確是去縣城一個什么地方上班,聽說是做了齷齪事。后來,他替他弟弟去縣城找過這個女人,還被夜總會的保安揍了一頓,差點丟了命?!?/p>

“他為什么說那是他的女人呢?”我問。

“這家伙愛說謊,有時候自己說著說著,就把謊話當(dāng)真了。”老者招呼我去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接著說,“這家伙,他說他有好多羊。而實際上,他只有一只,還是在山上撿來的。”

“他在這深山老林里養(yǎng)了這只羊五年,我們都開玩笑說,如果是只母羊,估計會成為他的婆娘?!崩险哒f完哈哈大笑。

“他母親呢?”我問。

“早死了?!崩险哒f,“他老娘拖著一身的病,還把他的女兒養(yǎng)大成人,前幾年天天吐血,吐得皮包骨頭。就在他女兒出門打工的那一年,也就是他扒了那個女學(xué)生的褲子的那一年,他被人家追著找麻煩,到處躲,連他老娘死了他也不知道?!?/p>

“他為什么要說他有很多只羊?”我問。

“誰曉得!他經(jīng)常說謊。有一年,縣里來了幾個記者,他告訴他們,他是養(yǎng)殖戶,他帶著他們滿山轉(zhuǎn),始終找不到一只羊?!?/p>

護(hù)林員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向我們走來。老者不再說話,他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朝火堆旁走去。

護(hù)林員走到我旁邊,低聲對我說,“這老者,是我老丈人,我小女人的爹。”

我遞給他一支煙,說,“他剛才對我說了?!?/p>

護(hù)林員一驚,差點沒把一口煙吞到肚子里去,嗆得他直咳嗽。

10

吳添還是沒有來,手機一直關(guān)著。

柴火已經(jīng)熄了火苗,只剩下一些紅色的炭塊。護(hù)林員和三個村民圍著火堆打盹,他們沒有帳篷,因為他們不能休息,要給睡著的人們放哨。帳篷里亮著充電節(jié)能燈,隱隱約約的燈光,讓夜色更加靜謐。莊茗茗沒有睡,她和我坐在帳篷前,輪番撥打吳添的電話。

“他就是一個騙子。”每一次撥完號碼,她都會說。

“不會的,他一向說一不二,我了解他?!蔽艺f。

“你還有我了解?”她語氣里有一絲輕蔑。

胖子的鼾聲從最左邊的帳篷里傳來,一陣急似一陣,我聽見中間帳篷里女人們格格格的笑聲。

“你似乎對那個護(hù)林員很有興趣?!鼻f茗茗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盯著手機的屏幕。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講,就說,“也是因為在這深山老林里,感覺無聊,聽他講講黃段子,打發(fā)時光而已?!?/p>

“冷笑話吧?”她說,“其實這個人我認(rèn)識,他以前是一個代課教師?!?/p>

“我知道?!蔽艺f。

“他被學(xué)校開除后,窮得叮當(dāng)響。”莊茗茗的眼睛還是盯著手機?!坝幸荒辏一伛R甸招服務(wù)員,他領(lǐng)了他的兄弟媳婦來找我,從我這里預(yù)支了一千塊錢的工資,可那個女人不聽話,到酒店上班不到三天,就和一個男人跑了。這個好吃懶做的家伙,居然來酒店敲詐我,說要是不交出人來,他就要告我。”

“后來呢?”我問。

“后來,我讓保安把他攆走了?!彼岣吡松らT,接著說,“你以為我怕他!他扒女學(xué)生褲子的事,足可讓我整死他!”

莊茗茗的電話突然響起來,看她接電話的表情,應(yīng)該不是吳添打來的。她站起身,拿著電話往火堆的方向去,嘰嘰咕咕地講了好久,才一臉沮喪地回來。

我問她怎么了,她說,“一些煩心事,本不想去理會,但不理會不行,很多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我問她是否打聽打聽吳添今天什么時候出來的,什么車送他到黃連山腳,他都找了誰帶他進(jìn)山來。她說,我讓人去打聽了,煤炭局的人都說吳局長上午匯報完工作,一個人開車送領(lǐng)導(dǎo)離開,再也沒進(jìn)過辦公室,后來的事,誰也不清楚。

“他不會真的遇到什么麻煩吧!”我說。

“說不清楚?!彼龂@了一口氣,“早就貌合神離了,人家在到處找大樹乘涼,哪顧得上別人的死活!”她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機。

胖子的鼾聲不停地變換著節(jié)奏,在一波接一波的聲浪里,間有山蛙和夜鳥一聲聲凄厲的嗚咽。

“我多么羨慕你們,有空就游山玩水,過自己想要的日子。”莊茗茗把頭抬起來,對我說。

“哪有你們好!你和吳老板是有錢人終成眷屬,有錢最實在,無聊時,抓一只鬼推磨玩耍!”我故意把玩笑開得與他倆有關(guān)。

胖子的鼾聲停下來,四圍一片寂靜。

“有錢好是好,就是怕保不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她問我,“當(dāng)初吳添和冉小娟的感情怎么樣?”我說,“你不是比我清楚嗎?要說感情,你們之間才是最牢固的,不然當(dāng)初他怎么會拋下冉同學(xué),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p>

“人是會變的。細(xì)細(xì)想來,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吳添他根本就不需要感情,他需要的是援助,前些年,我一直給他提供源源不斷的援助。”莊茗茗開始抽泣?!澳銈冞@些讀書人,都有一百個心思,誰能猜得透?”

深夜,我們各自回到帳篷里歇息。大森林的夜晚,幽深得讓人不由自主地向命運妥協(xié)。不知道莊茗茗是否能順利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反正我是無法入睡,即便昨晚熬了一整夜。我突然想起護(hù)林員說過的話,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數(shù)羊??墒?,腦子里一只羊也進(jìn)不去,倒是反復(fù)想起很多與吳添有關(guān)的往事。

吳添在馬甸當(dāng)鄉(xiāng)長的時候,有一次冉小娟找到我,問,“你知道吳添在外面有小女人的事吧?”我說,“只是聽說而已,但有可能是謠傳。”冉小娟說,“別幫他隱瞞了,這女人是他在我們的老師組織的一次飯局上認(rèn)識的,說不定你也認(rèn)識?!蔽艺f,“你沒必要把這當(dāng)回事,他們之間如果是朋友,吳添的事業(yè)會得到幫襯;如果他們是情侶,你的負(fù)擔(dān)就會輕許多?!比叫【炅R我,說我和吳添是同一個貨色。我自然很委屈,但沒狡辯,心想,要是當(dāng)初冉小娟跟了我,肯定不會如此受氣。當(dāng)然,冉小娟自始至終也不知道我喜歡她,話說回來,就算知道,我們也不一定能走到一起。

關(guān)于冉小娟的死,曾在鳳城引起不小的波瀾。有人說,冉小娟真的很會死,死在吳添和莊茗茗打得火熱的時候。不過也就是說說,有大醫(yī)院的死亡鑒定,再蹊蹺也是死了。

有一年在老家,年初一的餐桌上,我問吳添,“你大哥吳發(fā)最近怎樣,為啥不回家過年?”吳添說,“公司事多,一個土老板,掙錢自然比回家過年重要?!蔽艺f,“吳發(fā)大哥這些年也激戰(zhàn)商場了,你們家門楣閃光值得祝賀?!眳翘砺牫鑫以捓镉性?,再次警告我閉緊狗嘴,小心被打破狗頭。

其實,幾乎整個木桶溝老家的人都知道,吳添的哥哥吳發(fā)在南廣市,前些年一直靠收保護(hù)費混日子,進(jìn)了不少于三次大監(jiān)。有一次,我們的老師錢春在飯桌上告誡過吳添,說,“他要是長此以往下去,我是不會替你求人去的,你得管管?!碑?dāng)然,老師說完后,立即哈哈大笑起來,打趣說,“你兩兄弟,真是無法無天了?!?/p>

整個夜晚,我都被發(fā)小兼同窗吳添的這些破事折磨著,眼睛始終盯著那盞越來越暗的節(jié)能燈,直到天快亮了,才恍恍惚惚打了個盹,醒來時,人們都撤了帳篷,小螞蝗拿一根草使勁戳我的耳心。“乖乖,昨晚與美女纏綿,意猶未盡吧!”

“滾?!蔽覜]好聲氣。

“呦呦呦,你這個撿漏王,小心我說出去?!毙∥浕汝庩柟謿獾仉x開。我趕緊爬了起來,走出帳篷,看見莊茗茗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地坐在火堆旁,忙過去打招呼,問,“昨晚睡得可好,有沒有被胖子的鼾聲打擾?”

“睡個屁?!彼荒樉趩?。又說,“這個騙子,看我不閹了他?!?/p>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他,到時候你要怎么閹,作為他的發(fā)小,我沒什么意見?!?/p>

太陽出來了,照在斜坡上,暖洋洋的。采風(fēng)的男人女人們,在空地里發(fā)瘋。清晨的胖子,自然又成為人們的笑料。

11

鄉(xiāng)村詩人王紊說,原始森林是有魔咒的。他此刻像一個道士,一臉的嶙峋寫滿了出塵之后的滿足。他說,“原始森林的咒語會讓每一個內(nèi)心骯臟的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因為他們看到的樹不是樹,天空不是天空,路也不是路,他們會絕望地死去?!毙∥浕日f,“依我看,你內(nèi)心最骯臟,此時你看到什么?”王紊說,“我看到了你,你不是你。”小螞蝗問,“我是誰?”王紊說,“你是你爹?!?/p>

兩人在胡說,其他人在笑,只有莊茗茗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此時,她在給一個人發(fā)短信。

胖子說,“來之前,他們說林區(qū)有三十多種珍禽異獸,我怎么一只也沒見過?!毙∥浕冉舆^話,“你不是把自己帶來了嗎?”人們又笑,幾個女人笑得彎下腰去。

莊茗茗一臉慘白,她的手機似乎已不能拯救她的靈魂。

說著,在幾位村民的帶領(lǐng)下,就去了離空地大約三百米遠(yuǎn)的一個地方。一棵老得看不見年歲的樹,底部有粗大的樹干,可以讓五個男人伸出雙臂去合圍。樹干在離地五米左右分了叉,兩根,又繼續(xù)往天空延伸,又長四五米,再次分叉。一棵不斷分叉的樹,有多高,我們都無法估量,直到那些分叉的地方看不見,那些撫摸云朵的葉片看不見。

老者說,這是一棵神樹。

胖子嘿嘿嘿地笑。胖子說,這是珙桐,應(yīng)該有一千年了。

小螞蝗用手機從各個角度拍照。小螞蝗說,鴿子花很漂亮,只是你們沒看見。

其實都看見了。鴿子花其實就是珙桐樹的葉片,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下,顏色泛白,形如飛鴿。小螞蝗說,鴿子花只開到中午,陽光一硬,它們就蔫了。

神樹粗壯的根部,那些斜伸出來的根須,纏著很多紅色的布條,紅布條旁邊,是一些香蠟燃過的灰燼。對,還有腐爛的獸骨,那些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雙馬桿祈求神樹施予美好前途的人,他們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祭品,這些塵世之中的俗物,一部分腐爛在泥土中,一部分被林中的鳥獸分食了。

原來吳添是想來此一拜。

原來,我們的錢春老師,也曾來此一拜。

莊茗茗從老者的背簍里拿出羊頭,雙手端著,徑直往大樹的根部走去。此時的莊茗茗已經(jīng)往身上搭了一件潔白的外套,頭發(fā)梳得像下垂的瀑布,她潔白而纖細(xì)的五根手指,緊緊摳著羊頭。此時的莊茗茗,真像一個美麗的女巫。

這是我看到過的最美的羊頭祭。對著一棵樹,莊茗茗慢慢躬下身子,左膝下傾,著地,右膝慢慢曲下,跪姿優(yōu)雅。雙手托著羊頭,慢慢舉過頭頂,整個身子九十度前傾:一拜,二拜,三拜。拜畢,右腳腳掌著地,支起半邊身子,左腳也慢慢立起來,直溜得像一個新扎的稻草人。就這樣立在大樹面前,雙眼緊閉,丹唇欲啟未啟,似是虔誠頌祝。

一群人不說話,周圍的樹上仿佛沒有一只鳥,連一縷風(fēng)都沒有往這寂靜之地吹過來。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莊茗茗突然失去重心,身子軟塌塌地落在地上,大放悲聲。哭得很內(nèi)斂,沒有一句具體的訴說,只是“啊啊”或者“嗚嗚”。

我接了一個電話。

回到斜坡上,大家收拾行李,準(zhǔn)備返回。老者湊到我身邊,說,“這女人,我是見過的,那年,她抬一條板凳坐在馬甸街上,手里拿一個牌子,招女服務(wù)員?!?/p>

“她就是馬甸街上的人?!崩险哒f,“阮四海的兄弟媳婦就是被她招去的,聽說去了沒幾天,就不見了?!?/p>

“他后來又來過馬甸一次,我親眼看見的?!崩险咭贿叞殉允5臇|西往背簍里塞,一邊說,“他們來找阮四海,我當(dāng)時還以為要出什么大事,后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幾天后,阮四海去了南廣,大約呆了兩個月,就回來了?!?/p>

“到底還是回來了。”他說,“阮四?;氐今R甸,興沖沖地告訴每一個人,說他有工作了,他說他要到這片林區(qū)當(dāng)護(hù)林員?!?/p>

“他去南廣,不是去收保護(hù)費吧!”我有意無意地問。

“誰曉得!”老者說。

我又接了一個電話。

開始出發(fā)。路線是先回后河。如果行程順利,到后河可以歇一會,然后繼續(xù)趕路,離開森林;要是走得緩慢,可以在后河住一晚,明日再回去。沈琇琇問,“有沒有一條可以直接出去的路?我可一分鐘都不愿意再受鼾聲的折磨了?!毙∥浕日f,“原來你在家一直和老公分房睡?!彼绨蛏铣粤松颥L琇一拳,悶聲地響。

電話信號又開始減弱,在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中,我收到幾條語音短信提示,但號碼始終撥不出去。最后一條短信不是語音提示,而是兩個字:速回。

來的時候,路在抬頭的地方;回去時,路在低頭處。來的時候,流水一直往下,回去時,看見流水在高處。飛流直下的水,在石頭上拐彎、駐足、徜徉,一路淺吟低唱,路過樹葉、苔蘚、珍珍花,路過碎了一地的陽光,匯入地上的河流,轉(zhuǎn)眼又繞到一群人的身后。這時候,鄉(xiāng)村詩人王紊又開始慨嘆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小螞蝗問:這河流會不會又流到高處的懸崖,成為瀑布再跌落下來?胖子說:應(yīng)該是吧。小螞蝗背了他一眼,說,你懂個球,你又不是詩人。

一群人站在瀑布之下,氤氳的潮氣夾雜著水珠瀉過臉頰,滲入口舌,微甜,像被身后的人突然親了一口,有種防不勝防的羞澀,隨之而來的渴望漸漸升騰。

“其實也就是一次飛身殉葬的過程,因為寂寞?!敝軣ê髞戆l(fā)表在地方雜志上的詩歌中,有這么一句。

12

天氣有些悶熱,太陽左躲右閃,終于在正午時分撥云見日,藍(lán)幽幽的晴空在樹林中碎成了光斑。到了后河,正是太陽西斜之時,林間的溫度已不那么熾熱。在宿營地的院壩里坐了下來,喝水的喝水,洗臉的洗臉,大家有意休息一下。我對身旁的小螞蝗說,告訴他們,吃點東西,歇半小時,準(zhǔn)備開拔。

“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p>

沒有人笑,人們都在啃著從背包里拿出來的干糧。

莊茗茗說她走不動了。莊茗茗說,可不可以再留一夜,明日清晨再走。我說,莊總不會是還想再等等吳老板吧,如果是這樣,我倒是建議我們原路回去,如果他進(jìn)山,我們可以在路上相遇。莊茗茗說,我是真的走不動了。

“我讓老鄉(xiāng)背你出去,如何?”

“我沒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彼龤鈶嵉卣f。

“真不是開玩笑,我同樣也沒有開玩笑的心思,我說的是真話,你要是不愿意讓別人背,就只有強打精神走出去?!敝辽傥覜]有從自己的話語中聽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但我不想回去,我想在林中多待一會兒,我心里太亂?!彼f。

我說,“我勸不了你,不過,我們已經(jīng)決定不再留下來?!笔聦嵣?,這個決定不是“我們”作的,而是我。我是這次采風(fēng)活動的聯(lián)絡(luò)者,我甚至在這次活動的后半段接受了新的任務(wù),或者說,因為吳添的缺席,我已經(jīng)成為這個活動的組織者,一個身上背負(fù)著各種使命的所謂責(zé)任人。

莊茗茗又開始雙手捧著臉抽泣,她幾度彎下腰去,仿佛真的快要虛脫了。

作為向?qū)У哪莻€老者示意我到墻根下,輕聲問我,“當(dāng)初阮四海扒人家女學(xué)生褲子的事,如果現(xiàn)在有人接著告他,他會不會進(jìn)去?”我說,“應(yīng)該不會。你也說過,他除了扒褲子,真的沒有做過什么。要是這樣,就不會有事,況且時間也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逼鋵?,我也不懂,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對他說。

老者好像顯得很失望,不再說話。我問他,“阮四海當(dāng)初真的有很多羊嗎?”

老者憤憤地說,“他家祖祖輩輩都沒有過這么多羊,他這是想羊想瘋了?!?/p>

“他為什么要這么想?”我不解。

“誰知道!這個人有時候說話總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他說謊說到連自己都相信了,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他有仇?”我冷不丁問了一句。

他好像被我的提問擊中了要害,向后退了兩步,旋即站定,臉上的汗水往外冒。

“老實說吧,那女娃是我孫子。”老者說完,臉上多了一股羞澀。“那一年,他做了這么一個蠢事,我們顧及娃娃的名譽,實在沒有勇氣告他,只是后來,他好像越來越有本事,居然翻進(jìn)我家羊圈里偷我的羊?!崩险咔榫w越來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那時候,我有很多只羊?!彼f話的語氣與護(hù)林員幾乎一模一樣。“后來,我的羊一只一只地死去了,死掉三十九只,最后一只,奄奄一息快死了,我把他丟在山上?!?/p>

我像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數(shù)羊:

一只,兩只,三只……

這時,我的手機似乎在褲兜里震動了一下。掏出來,看了看,屏幕上什么也沒有。

我讓大家拿好行李,打起精神,準(zhǔn)備出山。胖子、周煥、小螞蝗、王紊以及王安玫、沈琇琇、祝菲,都很興奮,齊聲說:“回家嘍!”只有莊茗茗,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有氣無力地說,“可不可以明天再回去?”

“不可以。”我說,“我讓胖子他們背你出去?!?/p>

我在房角召集了幾個村民,給他們安排了任務(wù)。又找到護(hù)林員,對他說,天氣太熱,人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你得送我們一程,幫忙背一下行李。

與來時不大一樣,人們仿佛顯得很輕松,幾個男人輪流扶著莊茗茗,一邊攀著林間的樹木行走,一邊開玩笑。胖子問其他人,“采風(fēng)結(jié)束后,你們準(zhǔn)備寫點什么?”鄉(xiāng)村詩人王紊說自己一直在寫,回去后還要寫;周煥說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回去再寫;小螞蝗說好像沒什么深刻的感悟,這個采風(fēng)到底是沒有采出什么名堂。胖子說,“小螞蝗先生,你作為古體詩人,當(dāng)然應(yīng)該寫幾個四句子才是?!蓖跷刹遄?,“可以寫個古詩三首,或者古詩十九首?!?/p>

“兩岸猿聲啼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王紊繼續(xù)說。笑得人們喘不過氣來,連有氣無力的莊茗茗也在笑。她笑過后,發(fā)現(xiàn)那三個什么也不寫的女人都在看她。

護(hù)林員阮四海陪我們走了一小段路,就說自己該回去了?!疤煲缓冢粋€人是不敢行走的?!崩险吆土硗鈨蓚€村民一直走在護(hù)林員身邊,老者氣憤地說,“像你這種人,早該讓野獸把你吃了。”護(hù)林員做了一個鬼臉,湊到我耳邊說,“這老者,是我老丈人?!?/p>

幾個村民突然丟了身上的背簍,神速地將護(hù)林員按倒在地,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繩子把他捆了起來。

“什么情況?”人們不解。

“管他們的!有仇報仇,有冤抱冤,反正他們也不屬于我們的組織?!蔽艺f。

出了山,沿著軟軟的草地往下,就看見公路像一根棉線一樣躺在山腰。晴天的下午,公路冒著煙。

才發(fā)現(xiàn)全身骨節(jié)都在喊痛,注入體內(nèi)的水很快就在每一個毛孔里散發(fā)出來。下坡,內(nèi)心的勞累卻突然增加一倍,雙腿發(fā)軟???,幾乎隔三分鐘就要喝一次水,每個人都這樣。一路上都有井,井水甘冽、清涼。俯身下去先灌一氣,再往瓶子里裝。如此三五次,公路還像一根棉線。

女人們見到路邊的樹,就會停下來,把背上的包裹扔在一邊,長吁一口氣。

轉(zhuǎn)眼看身后,翠疊疊的一大片,深幽幽的一大片,居然生出一些惆悵和傷感來。難怪世人笑我等癡癡傻傻,舞文弄墨者的脾性就是這般經(jīng)不住感動,都在一步一回頭。仿佛黃連森林就是一個龐大的子宮,是生命的初始,命運的皈依。想起山間潺潺流淌的溪水,枝頭嘰嘰喳喳的鳥鳴,想起時光里很舊很舊的斜坡地——那個叫雙馬桿的地方,它的夜晚是多么純粹和安靜。說來也怪,盡管這次采風(fēng)活動于我來說簡直是支離破碎,但此時我居然想起了莊茗茗女巫一樣的身體,想起她秀發(fā)拂過臉龐的驚艷,難怪我的同學(xué)吳添當(dāng)初會不顧一切地抓住她。也想起穿行林中時那一張張通紅的臉,宿營地夜晚一陣陣起伏的鼾聲,以及石墻另一邊無奈的嘆息;想起苔蘚上的一個踉蹌,一棵枯樹旁的快門一按,一朵小蘑菇美麗的傘帽……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這充斥著龐大的寂寞的綠色海洋,難道真的是神靈居住的地方?

13

黃連,拉丁學(xué)名 Coptis chinensis Franch,別名味連、川連、雞爪連,毛茛科。屬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基徨,堅紙質(zhì),卵狀三角形,三全裂,中央裂片卵狀菱形,羽狀深裂,邊緣有銳鋸齒,葉柄長 5-12cm。生長于海拔 1000-1900m的山谷涼濕蔭蔽密林中,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效,其味入口極苦。在南廣市鳳城縣馬甸鄉(xiāng),黃連是一個建制村的名字,國土面積66666畝,海拔1888米,年平均氣溫9℃,全村耕地面積 5555畝,林地 61111畝,全村農(nóng)民收入以畜牧業(yè)為主。

黃連漸漸遠(yuǎn)去,我看到的是一塊還未畫上接頭暗號的空地,一座天然的屏障。它用四季分明的枯榮寫著歲月晨昏,清涼地、安靜地、優(yōu)雅地矗立,用龐大的身軀儲藏足夠的水分和空氣,用紛繁交錯的根系鞏固足下的泥土,讓山崩不來,狂風(fēng)遠(yuǎn)去;它用山中苦澀的植物分娩時流出的體液為每一個不安的人清熱燥濕,瀉火解毒,讓我們平靜地進(jìn)入夢中。

一根比棉線要粗的公路終于近在眼前。太陽懸在山尖。

煤炭局的中巴車已改變了之前的約定,提前到山腳迎接我們。中巴車的后面,一輛警車突然開始呼嘯,三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從車?yán)锵聛恚麄儼炎o(hù)林員拖到了車上。

“什么情況?”人們又問。

“莫管他?!蔽艺f。我故意讓語氣顯得很平靜。

年輕警察中有一位長得很帥,他很有禮貌地向我們走過來,先對我笑笑,然后對已經(jīng)癱軟成一團(tuán)棉花的莊茗茗說,“莊總,中巴車太顛簸,想必你早已坐不慣了,還是坐我們的小車吧!”

年輕警察叫王聰,和我打過幾次籃球,算得上是朋友,之前我們在雙馬桿的時候,他給我打過幾個電話;從雙馬桿回后河的路上,他還給我發(fā)過一條只有兩個字的短信。

就這樣,莊茗茗也被請上了那輛警車。

其實我知道,我們?nèi)S連的這幾天,世界上發(fā)生了那么幾件小事:先是市煤炭局的蘭局長借來鳳城調(diào)研工作之機,把鳳城煤炭局的局長吳添作為“秋風(fēng)”打了后,帶走了,接著是有人拿走了“有鳳來儀”大酒店的賬目,有人深夜從高高的樓頂上跳了下來。

跳樓的人我認(rèn)識,他叫錢春,是我的老師。

“走吧,咱們回家嘍!”我對疲憊不堪的一車人說。我故意顯得很輕松。

最初的一段路,沒鋪上水泥,有些顛簸,但我們很快就在被玻璃隔斷的另一個空間沉沉睡去。醒來時,車到縣城,天色已黃昏。

責(zé)任編輯? 田馮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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