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李君圣在走近校門口的時候,左右兩邊各來了一個穿棕色夾克的人。他們一胖一瘦,同款或許還同樣大小的夾克,在他們身上顯得一小一大。李君圣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心里想著可以把他們身上的衣服調(diào)換一下,但隨即意識到問題并不在于衣服。那兩個人的手幾乎是同時捉住了李君圣的胳膊,在手肘上面一點。他心頭一凜,想要掙扎并大喊一聲,但對方顯然訓(xùn)練有素,在加大手上力度的同時,那個胖子發(fā)出一聲威嚴的低吼:“別出聲!”李君圣竟然條件反射般地順從了。
當(dāng)兩人將李君圣挾向附近一輛藍色別克商務(wù)車時,李君圣腦海里翻過一些電影里的片段——難道這就是綁架?他心底幾乎沒有一絲恐懼,有的只是好奇: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有什么值得綁架的呢?再說自己也一向安分守己,自然也就勞駕不到某些神秘的執(zhí)法者。車里除了一個穿黑夾克的司機,就只有他們?nèi)齻€人了。上車之后,那兩人就松開了李君圣的胳膊,將他推向后排,他們則坐在當(dāng)中那兩個隔開的位子上。李君圣完全可以從后面夾住一個人的脖子,或者是在隨便哪個腦袋上砸上一拳,但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他不想讓局面變得不可收拾。所以他只是一邊揉著被抓酸了的胳膊,一邊以一種商量的語氣問前面的人是不是搞錯了,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初中歷史老師,馬上就到上課時間了,學(xué)生們還在教室里等著他去上課呢。
李君圣的詢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前面的司機只顧著開車,那兩個棕夾克則全都直視前方,仿佛早已把李君圣拋在了腦后,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我叫李君圣,木子李,君子的君,圣人的圣。你們確定要抓的人是我嗎?會不會是一個和我長相相似的人?我這里有身份證,你們好好看一下好不好?
李君圣從褲兜里掏出錢包,取出夾層里的身份證,然后將它伸到那個胖子眼前。胖子將手一揮,那張身份證就被打落到了過道里。李君圣屁股離開座位,想去把身份證撿起來,這時那個胖子又發(fā)出一聲低吼:“老實坐著,不要動?!迸肿幽俏《氲纳碥|以及那張粗糙黑臉上透出的嚴峻,使得李君圣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屁股不自覺地就落了下去。但這一次,李君圣為自己的順從感到羞恥,而羞恥又馬上轉(zhuǎn)化成了憤怒。要不要朝那張黑臉擂上一拳?他瞪向那張黑臉,仿佛在尋找落拳的部位,而手指上已提前生出一種灼熱的感覺。
這時候那個瘦子彎下腰去,在過道里拾起了李君圣的身份證。他將身份證的正面端詳了一番,然后朝李君圣轉(zhuǎn)過臉來。李君圣這才清楚地看到他的長相。那是一張白臉,臉很長,鼻子很大,這讓李君圣感覺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打擊目標(biāo)。
“君子的君?圣人的圣?嗯——好名字?!?/p>
瘦子邊說邊點頭,臉上還帶著笑意。李君圣搞不清他是真心夸贊,還是故意諷刺。
“你放心,我們是不會搞錯的。”瘦子始終面帶微笑,仿佛心情很不錯,而且似乎隨時都會吹起口哨來。
李君圣已能完全確定瘦子是在調(diào)侃自己了——如果要讓自己放心,就得說是他們搞錯了;而如果說他們肯定不會搞錯,那他怎么可能放心呢?李君圣感覺自己
正面臨身體與智商的雙重欺辱,但之前的那股反抗的沖動,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許是對方那種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態(tài)度,讓他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再惱羞成怒,眼下只有冷靜和克制,才能為他保留住最后所剩下的那點尊嚴。
別克商務(wù)車朝著城北一路駛?cè)?,過了區(qū)別于城內(nèi)外的二環(huán)線,依然繼續(xù)向前。道路兩旁的建筑物越來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小山頭、一塊塊荒地。深秋時節(jié),山頭上的樹木依然蔥蘢豐茂,荒地里的野草則開始泛黃,顯得稀疏起來。早晨的鵝黃色陽光或在草木上跳躍,或如雨水一般流淌在漆黑的路面。李君圣覺得這真是一個郊游的好日子,如果此時與自己同車的是自己的妻兒,那就再美好不過。想到正在商場里上班的妻子,尤其是那個幾乎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他此時正在幼兒園里蹦蹦跳跳,他心里就一陣恐慌,生怕再也見不到他們,而即使什么事都不會有,他也不想他們?yōu)橥蝗徽也坏剿鴵?dān)心。他想到應(yīng)該給妻子打一個電話,如果有可能,還可以打給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一方面告知情況,另一方面希望他們能夠有所行動。手機是和課本一起放在一個青色帆布公文包里的。他記起自己被兩個棕夾克抓住之后,那個瘦子立刻奪去了他的公文包,但至于他是如何處理它的,他就毫無印象了。他是帶到車上來了嗎?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李君圣在上車之后,就一直沒見那個瘦子手上有什么東西,而且他那座位上也看不出擱了一個公文包的樣子。包不算小,即使是藏起來,也難免露出些邊邊角角,何況那瘦子根本就沒必要刻意去藏。難道是扔掉了?李君圣覺得只有這種解釋才說得通。難道他們知道我那個包里有手機,故意不讓我?guī)宪??他們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已?jīng)盯了我很多天了?李君圣又想起瘦子說的那句“我們是不會搞錯的”,心中的疑惑便越發(fā)地多起來,而最大的疑惑則是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被這些來路不明的人給盯上。
雖然李君圣想過要再次向那兩個棕夾克發(fā)問,如他們?yōu)槭裁匆ニ?,他的公文包去哪了,他們這是要去哪里之類,但他知道對方肯定不會回答,因為如果換作自己,也不可能對自己抓捕的人每問必答,這不光是為了保守秘密,也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威嚴以及優(yōu)越感。他并不希望自己的行為喚起兩個棕夾克的權(quán)威意識,所以一直保持沉默。而為了給自己打氣,他還一直在心里表達對那兩個人的蔑視:兩個打手、狗腿子而已;力氣或許是有一點,可腦袋里會有些什么呢?如果有什么,他們就不會做別人的狗腿子了!當(dāng)然李君圣也還是客觀地分析了兩個棕夾克可能的身份:由于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行動又干脆利落,而且還有專車接應(yīng),所以他們及背后的人肯定不是烏合之眾。而他們的行為并不光明正大,所以很可能不是官方的組織——至于秘密的官方組織,他認為自己肯定不會和他們扯上關(guān)系。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這是某個民間組織或私人的行為,難道是某些或某個人看上了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又或許是自己無意中欠下了一筆巨資?又或許是與妻子有關(guān),他聽她說起過他們商場老板四處融資,還以高提成為誘惑,鼓勵員工們?yōu)樗@么干——可妻子如果真的融過資,他起碼也會知道點風(fēng)吹草動……想得越多,他越感焦躁,只希望車子能夠快點到達目的地,哪怕一開車門,眼前就是地獄的入口,他起碼也能舒上一口氣。李君圣覺得眼下連呼吸都是困難的,因為車窗緊閉,因為車內(nèi)沉悶的氣氛,而且車內(nèi)隱約還有一股讓他感到不安的消毒液的氣味——一開始他還并不肯定,以為那可能源自一種比較特別的香水,但漸漸地他就十分肯定了。在車里面噴消毒液,這是什么緣故?難道這車子里面曾發(fā)生過需要噴消毒液的事件?想到車子正朝著郊外越開越遠,李君圣的心就一陣陣地抽縮起來。
過了被稱之為三環(huán)的繞城高速不遠,商務(wù)車左轉(zhuǎn)進入了一條才修好不久的瀝青路。路面油光發(fā)亮,路邊的那些碗口大樟樹剛剛從別的地方移栽過來,枝葉稀零,樹下還有一圈新鮮的黃土。靠近路口,即有一個小山頭,山頭上有一道白色的圍墻;圍墻后面隱約有幾幢最多三層的建筑,貼著毫不打眼的白色瓷磚。當(dāng)商務(wù)車拐上一條上山的水泥路,李君圣立刻意識到那圍墻里面應(yīng)該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盡管他曾經(jīng)多次路過這個地方,對那山頭上的圍墻及建筑卻從來不曾留意,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才修建起來的。而他想即使從前留意過,也肯定會以為那里不過是一個水廠,或者是一個小型倉庫。只往上開了一百來米,商務(wù)車就停在了有著一道電子伸縮門的大門口。司機輕按了下喇叭,那電子門就徐徐收縮。在等待的過程中,李君圣發(fā)現(xiàn)那門口并沒有任何招牌,而門內(nèi)也毫無人跡和聲響,仿佛那里還處于一種尚未被使用的狀態(tài)。
車子進了大門,眼前就是一個有花壇和樹木的小廣場,廣場后面是一幢三層小樓。車子開到了小樓的臺階邊上,那瘦子拉開手邊的車門,率先跳下去,然后那胖子也從同一側(cè)跳了下去。李君圣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也起身往門口走,順帶掃了一眼瘦子坐過的地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公文袋。難道真的是扔了嗎?李君圣對于公文袋尤其是手機的喪失感到懊惱,心里只希望有人能夠撿起來送到學(xué)校里面去。他此時對于自己的人身安全倒不怎么擔(dān)憂了,因為車子并沒有開到什么爛尾樓或深山老林里面去,而且眼下這個地方雖然沒有招牌,卻也并不像會發(fā)生血腥事件的場所。當(dāng)他的雙腳踏在地面之后,內(nèi)心就變得更為沉穩(wěn)、安然起來。溫煦的陽光、清新的空氣以及頭頂?shù){色的天空,都使他的感官瞬間變得靈敏,這是他正在活著的證明,也是他將繼續(xù)活下去的證明。四周是一個小型辦公場所的樣子,大概是附近某項大工程的臨時指揮中心。難道是他們在挖掘工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文物或古跡?李君圣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歷史老師,和考古工作雖然能沾上點邊,卻也依然算是一個門外漢,而且對方找他過來的方式也實在令他費解,所以他提醒自己既來之則安之,沒有再去多想。這時兩個棕夾克已又抓著李君圣的胳膊往那棟小樓門口走去。其實這時候即使兩個棕夾克已經(jīng)離開,李君圣也會主動往小樓里面去的,因為與恐懼相比,他心里的好奇還更多一些。
小樓門口兩扇暗紅色金屬大門只有一扇敞開著。到了門口,那個瘦子便松開了李君圣的手臂,先讓胖子和李君圣并排進去,隨后就一直跟在他們身后。一進門內(nèi),李君圣就又聞到了一股消毒液的氣味,而且比剛才車子里面的要濃烈很多。樓里面一片沉寂,而且光線有些昏暗。李君圣很快就確認了一樓沒有一個房間,只有幾個吧臺式的東西將它隔成了幾個部分,幾個靠窗的地方擺了幾張西式風(fēng)格的深褐色絨面沙發(fā)。地面是白色瓷磚,墻面也是一片雪白。樓層很高,天花板上吊下好幾架龐大的水晶燈。一切都顯得整潔而又莊重,仿佛隨時會迎來一大批貴賓。胖子帶著李君圣朝正前方的電梯走去。電梯敞開的時候,李君圣立刻想到了醫(yī)院里的電梯,也是又寬又長,而且四壁光禿禿的,完全沒有小區(qū)電梯里的那些廣告招牌。三人都進去了,瘦子在那排豎著的從 3到-1四個數(shù)字中按了“2”。電梯門慢悠悠地合攏,然后無聲地升上了二樓。
一出電梯,對面就是一排辦公室的樣子,但每個房間的門都緊閉著,門邊門上也都沒有牌示。走廊里也是消毒液的氣味,也是白色瓷磚、雪白墻壁,只是頂上是銀色鋁扣板和四方形的 LED燈。李君圣被推到了幾步外一扇暗紅色的木門前。胖子在深呼吸了一口氣后,輕敲了幾下門?!罢堖M!”里面?zhèn)鱽硪粋€不大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胖子按下門把,將門推開,然后朝李君圣橫了一眼,隨后擺了下頭,顯然是命令他進去。李君圣嘴角撇出一個冷笑,很想告訴胖子他不來那一套他也會進去。他的腳比意識快上一步,人已到了門內(nèi),隨即一聲輕響,門就在李君圣身后合上了。
李君圣身在一條一米多寬的過道里,右側(cè)是一個衛(wèi)生間的樣子,一扇不透明的玻璃門關(guān)閉著。走了幾步后,李君圣就看到了余下房間的全貌,眼前寬敞而明亮,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華麗——盡頭是占據(jù)了墻面一大半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廣場,幾棵樟樹的頂端枝繁葉茂。窗臺上擺放著好些花草,或栽在盆中,或插在玻璃瓶里,有向日葵、矢車菊,以及綠蘿蘭草之類,色彩鮮艷,生氣盎然。靠窗垂直放著一張暗紅色的大辦公桌,桌后是一排暗紅色木質(zhì)書架,透過玻璃窗,可看到里面插滿各類書籍。書桌對面則擺放著一張長形沙發(fā),也許是很少使用,上面整齊地覆蓋著粉藍色碎花紗布。貼著衛(wèi)生間的那側(cè)還有一張一米來寬的小床,床單和被子都是粉紅色的,床單一絲不茍,被子也是方方正正地碼在床頭正中。
一個五十出頭的小個男子坐在辦公桌后。他身上也是夾克,不過是藏青色的,不僅比那兩個棕夾克的顯得合身,布料也更為雅致。見到李君圣進來,他立刻從黑色皮質(zhì)辦公椅上跳起,然后幾乎是蹦跳著繞到沙發(fā)那里,將那沙發(fā)上的碎花布掀開一大半,然后一疊聲地請李君圣坐過去。他身子微弓,聲音里幾乎是透著喜悅,仿佛是迎來了自己渴慕已久的夢中情人。
那是一張淡綠色的皮質(zhì)沙發(fā)。李君圣往上一坐,感覺整個身子都陷了進去。這時候,那小個子已在沙發(fā)邊的一臺飲水機那用一次性紙杯接水。小個子把水杯遞給李君圣時,還體貼地要他小心,水還有點燙。
李君圣有些恍惚,不知為何來到這里后,待遇竟會截然不同。眼前這人大概就是那兩個棕夾克的主人,或者說是他們的上級,而他有什么理由要對自己如此客氣甚至殷勤呢?
“開門見山吧,你們找我來有什么事?”李君圣的語氣并沒有因?qū)Ψ降目蜌舛@得溫和;也許,正是因為對方的客氣,才讓他覺得有了強硬的資格。
“他們沒有太放肆吧?”小個子坐回到了椅子上,隔著辦公桌和李君圣說話。盡管李君圣幾乎比小個子高出一頭,但因為在沙發(fā)上陷得太深,而對方的椅子又比沙發(fā)高,所以他們基本上處于平視的狀態(tài)。小個子不光身材小,頭以及頭上的所有部件都顯得小,仿佛只是正常人的袖珍版。
從小個子的表情上,李君圣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心關(guān)切還是隨口一問。他頂著一頭茂盛的短發(fā),其間刺出不少銀絲;臉色紅潤而光澤,眼角卻已有了較深的皺紋,整張臉上的皮膚也已有了下垂的趨勢。他一直面帶微笑,但眼中則始終看不到什么光彩,仿佛那不過是兩眼深井中常年不見天日的死水,如果與之長久地對視,恐怕任何人身上都會泛起一股寒意。
“什么叫放肆?如果是說他們有沒有拿槍頂著我的腦袋,那倒沒有。”李君圣陡然感到一陣厭惡。無論是小個子的長相還是他做出的種種樣態(tài)(他此時已認定小個子的殷勤都是虛情假意),都讓李君圣感到某種怪異的不安,因為那些都是不正常的——即使是和那兩個棕夾克待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始終沒有生出這樣的感覺來。他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去,只是因為想把事情徹底搞清楚,才勉強克制著自己。他決定不再直視小個子,視線就在他的周圍打轉(zhuǎn),但他覺得眼中所見的一切,也全都顯得不正常起來——那些花草的色彩過于鮮亮,那排書架里的書全都是精裝版,寬闊的辦公桌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臺 17英寸的顯示器和一個不銹鋼銀色水杯……
“好吧,那我們就開門見山好了?!毙€子保持著他和藹的風(fēng)格,一個細微卻富有穿透力的聲音,讓李君圣覺得耳朵里正被敲入一顆顆釘子,“我確實是很高興你能夠來到這里。這次或許是我的幸運,因為你是個學(xué)歷史的——”
“學(xué)歷史的和來這里有什么關(guān)系?”李君圣不由自主地又將視線挪回到小個子的臉上。
“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先聽我慢慢說,有什么疑問可以等會一起再問?!?/p>
李君圣把頭扭向了窗外。
“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會得一種很奇怪的???你點頭就代表知道是吧?在這些病里邊,有些是對他人沒有危害的,有些則有危害——危害有的大一點,有的小一點;有的比較明顯,有的不怎么明顯。打個比方說,2003年的非典事件,你是經(jīng)歷過的是吧?我所說的這種有危害性的病,就和非典類似,因為它是有傳播性的。直接點說,就是你身上也有一種具有危害性和傳播性的病 ——”
“我有什么病?”
李君圣從沙發(fā)上跳起,身子朝辦公桌那邊撲了過去。
小個子仰視著他,臉上不動聲色,這讓李君圣備感自己的孱弱,于是又坐回到沙發(fā)上,同時提醒自己不要再顯得過于驚慌失措。
“有些病是根本沒有名字的,或者說是暫時還沒有名字,因為發(fā)現(xiàn)得極少,甚至是前所未有。你的病就是這種情況?!?/p>
“那這樣的病對別人有什么危害?”“目前還不清楚?!薄斑€不清楚!”李君圣差點又跳了起來?!按_實是這樣?!薄澳悄銈兪窃趺粗牢矣胁〉??”“我們有我們的方式,而且是非常準(zhǔn)確的方式?!薄澳蔷褪悄銈兘^對不會搞錯啰?”李君圣又想起瘦子說過的話。“那當(dāng)然?!崩罹バΤ雎晛??!拔蚁肽憧隙ㄇ宄氵@么說是肯定
說服不了我的?!?/p>
“我并不想說服你,我只是想坦誠地告訴你所有的事實,然后再請你作出自己的選擇?!?/p>
“什么選擇?”“這個等一會再和你說。”“還要等什么?”“我再和你說另一個事實吧——就在
你眼前,我自己。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身材有點奇怪?我現(xiàn)在的身高是一米四七,但三十年前,我的身高是一米七八?!?/p>
“縮小癥?”李君圣隨口一問,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
“你可以給它取個這樣的名字,不過我想補充的是,我這種癥狀也會對身邊的人產(chǎn)生影響,就類似于傳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這整棟樓里都沒有別的人?就是因為一旦有人和我接觸,就可能受到傳染,而且傳染起來非常容易,就是你和我面對面的這么說話,也會受到傳染?!?/p>
“你的意思是我也會被你傳染?”“是這樣的?!薄澳悄銥槭裁床辉缣嵝盐??”“因為我要讓你看到事實?!薄半y道我馬上就會縮???”“應(yīng)該快了?!崩罹ビ窒胄Γ@次沒有笑出來。“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我為什么要跟你開玩笑呢?”李君圣透過小個子虛浮的笑容,直視他那雙死水一般的眼睛,感覺至少是那雙眼睛里的寒意,已傳染到了他身上。
李君圣感到了全身骨骼的疼痛,就好像它們正被什么東西來回刮擦一樣,隨即整個身體開始發(fā)燙,有幾個地方的皮膚還又癢又麻。李君圣想到可能是剛才喝的水的問題,便拿起已被他擱在辦公桌上的紙杯。那里面還剩下一點水,他拿著杯子搖晃了一下,那些水顯得透明而又坦蕩,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
“不是水的問題,這水我天天喝?!薄澳鞘鞘裁磫栴}?”李君圣勉強張開嘴巴,只覺得口腔里噴出了一股熱浪。
“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你已經(jīng)受到傳染。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最開始的時候,你基本上每天都會感到骨頭和皮膚在收縮,當(dāng)然會伴隨著一定的痛感或別的反應(yīng)。還好每天的時間不會太長,只是偶爾一陣一陣的。過段時間之后,你身體上的反應(yīng)就會越來越弱了,因為你的身體會自動地去適應(yīng)那種收縮,就跟你習(xí)慣了冷熱,慢慢的就不覺得冷熱了一樣?!?/p>
李君圣將后背靠在沙發(fā)上,痛苦得閉上了眼睛。在一陣與痛苦抗?fàn)幍倪^程中,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迅速縮小,最后整個軀干都已不見蹤影,只有一顆正在熊熊燃燒的腦袋依然擱在那里。
小個子朝李君圣走過去,拿過他手里的紙杯,去飲水機那里接滿冷水,然后將杯子伸到李君圣嘴邊。
“多喝點水會好點?!?/p>
李君圣機械地將嘴張開,小個子就將水朝他的嘴巴里灌去。一杯水見底,李君圣合上嘴巴,然后又張開來,呼哧呼哧地喘氣和呻吟。
李君圣睜開眼睛后,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隨后,他便在自己身體上摸索起來,想要知道自己到底縮小了多少。
“你一下子是看不出來的。”小個子還是坐在李君圣對面,也還是與他平視,但李君圣覺得對方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和語氣。
“那你怎么能讓我相信呢?”李君圣猛地站起,朝著小個子怒吼。太多發(fā)怒的理由讓他再也無法克制。
“身上不痛了吧?”小個子仍是一種關(guān)切的語氣。
“別來這虛偽的一套——”李君圣揮了下手,“你老實跟我說,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你先坐下來嘛——剛才你的表現(xiàn)就很好?!?/p>
李君圣“哼”了一聲,卻還是坐了回去。
“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其實就和我一樣——比如說,發(fā)現(xiàn)像你一樣的病人,再把你找來,跟你說明情況。你知道,和病人交談還是比較耗費心力的,因為病人的情緒一般都比較激動,而我現(xiàn)在年紀(jì)一大把了,只想能夠平靜地迎來我的晚年
——”“就這么簡單?”“你覺得這很簡單?——哦,有些事
情我還沒跟你說,就是你今后都只能待在我們給你安排的地方,而且你只能一個人獨處——”
“那跟坐牢有什么分別?”
“事實上,坐牢比這要輕松很多,因為你只能獨處,還完全不能讓外界知道你的存在。甚至于,你還有生命危險,因為你可能會被病人傳染某種快速致命的疾病,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都是發(fā)病之前的病人?!?/p>
“那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就在于,你可以通過自己的工作拯救很多人。我們再說到非典,如果第一個非典病人在發(fā)病之前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是不是可以拯救很多人?”
“那你們當(dāng)時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對此我們深感愧疚和遺憾,但任何
工作都不可能是圓滿的?!薄澳銈儼l(fā)現(xiàn)的那些人都去哪了?”“那要根據(jù)病人自己的選擇來定。”“什么意思?”“有兩個選擇,一種是配合我們,成
為我這樣的人或有別的安排;另一種,我
想你自己也能夠想到?!薄敖鉀Q掉?”小個子在桌上敲了下手指,代表肯定
的回答。隨后,他又抬起手來:“我們得為更多的人負責(zé),所以必須根除后患?!?/p>
“你選擇哪一種?”在經(jīng)過幾分鐘的沉默之后,小個子大概覺得時間已到,開口詢問。
李君圣幾乎還沒有想過選擇的事情,哪一種他都不愿意。此刻在他腦海里翻騰的,幾乎全是妻子和兒子的形象。他也還完全無法想象自己竟然會再也見不到他們。
“你們還根本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就要我作選擇?”李君圣注視著窗外的一棵樟樹,想著自己為什么不能像那棵樹一樣自由自在地生長。其實那棵樹也沒有自由自在,它一定是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李君圣很快又想到了這一點。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三十年前,當(dāng)我面臨選擇的時候,我的表現(xiàn)比你要慌亂和狂躁很多,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比你現(xiàn)在更年輕。說實話,我當(dāng)時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作選擇,因為我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一切皆有可能嘛,有些病是可以治療的。除此之外,你還經(jīng)常可以通過一些科技手段遠程看到你的家人——你很希望能再見到他們對不對?”
“如果我什么都不選呢?”話一出口,李君圣便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胡話。他知道自己的頭腦已經(jīng)不夠清醒了。
“能不能過幾天再選?”
“只怕會來不及?!?/p>
“你之前提到我是學(xué)歷史的,這和我作選擇有什么關(guān)系?”
“因為你是學(xué)歷史的,我想你會更懂得一個人對歷史意味著什么?!?/p>
“意味著什么?”
“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會選擇去死?”
“死是容易的。如果你懂得了人在歷史中的渺小,你不會那么急著去死,因為你遲早會有一死。所以你會選擇活下
去?!薄澳氵@是在引導(dǎo)我作出選擇。”“我只是提前說出了你內(nèi)心的選
擇。”“你還沒有想好?”小個子又催促起來。
李君圣依然在盯著窗外的那棵樹。他看著它那些呈現(xiàn)出紅黃藍綠多種色彩的紛雜樹葉,那些經(jīng)受過日曬雨淋的黑白交錯的枝干,一切都呈現(xiàn)出不完美的形態(tài),并不是圖畫里的樣子,也不是一般文字里的樣子,而是一種切切實實的存在。
“我不會作出選擇?!崩罹ッ娉巴猓孟袷窃诤湍强脴浣徽勔粯?,“因為我一旦作出選擇,就意味著我相信了你。但直到目前為止,我依然對這一切心存懷疑。雖然你在某種程度上讓我看到了某種事實,但眼中所見的事實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我是個學(xué)歷史的,而歷史最讓我感受深刻的一點,就是一切都是值得懷疑的。你不是老提非典嗎?非典的歷史就告訴我,很多真相是沒有透露出來的?!?/p>
“你懷疑我在對你撒謊?”“難道沒有這種可能?”“那我為什么要撒謊呢?”“撒謊的理由有多種,有的還特別奇怪,或者是出于喜好,又或者是出于習(xí)慣?!薄叭绻銏猿植贿x擇,那其實也等于是作出了選擇?!薄拔抑?,但這就成了你的選擇,與我無關(guān)。”“好吧,雖然這樣會讓我覺得惋惜,但我不得不這么做?!薄澳鞘悄愕倪x擇?!?/p>
“你難道不害怕?”“你不是說人遲早會有一死嗎?”“但你的人生還可以更有意義。你的
名字不是‘君子的君,圣人的圣嗎?一
個人怎樣才能成為君子或圣人呢?”
“名字又不是自己起的?!?/p>
“是你父親起的吧?”
“他是胡亂起的。”
“那可不一定?!?/p>
“你又不認識他。”
“我們是同代人嘛?!?/p>
“對,你們確實是同代人?!?/p>
李君圣知道自己可以離開了,卻遲遲無法把身體從沙發(fā)里面拔出來。他從來沒覺得窩在沙發(fā)里會那么舒服,所有的骨骼和肌膚都處于放松狀態(tài),仿佛重力再加大一點,它們就很可能崩塌成一灘爛泥。他的眼睛也在貪婪地汲取一切顏色和形狀,窗外的樹木,窗臺上的花草,書桌,書架,似乎全都變得生動而完美,不可能再是另外一個樣子。難道這就是臨死前的感覺?但他也還幾乎并沒有想過自己馬上就會去死。外面的陽光依然鮮亮,空氣也依然清新,而心跳也還那么急促,怎么可能馬上就會去死呢?
然而,當(dāng)李君圣的視線再次投放在小個子身上時,他對于自己的不死的信心就沒那么堅定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個子已徹底卸下了笑容,那臉上只看得到堅硬的線條,并且還散發(fā)著絲絲寒意,仿佛一張剛從冷庫里取出來的鋼鐵面具。李君圣感覺得出,那不僅僅是一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而且還夾帶著一種憎恨,是那種對外界的一切全都不加選擇也不問緣由的憎恨。也許,死神的樣子就是如此——李君圣感到全身泛起了寒意,不由自主地站起,并迅速朝門口走去。
一拉開房門,那兩個棕夾克的身影就閃現(xiàn)在李君圣面前。李君圣掃過他們的臉龐,心底又升起一個念頭:難道他們就是黑白無常,或者是牛頭馬面?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在劫難逃,心又往下沉了沉。兩人抓住了李君圣的手臂,然后將他拖向電梯——李君圣此時似乎已經(jīng)忘記該怎么走路了。進了電梯后,那個胖子按下了那排按鈕中的“-1”。李君圣盯著那個發(fā)亮的血紅數(shù)字,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們是要帶他到地下室去。地下室里會有些什么呢?漆黑的暗室里滴血的刑具以及受刑者凄厲的喊叫掠過他的腦際,他頓時感到五臟六腑一陣翻騰,食道里涌起嘔吐的沖動,與此同時,他全身一陣發(fā)軟,頭和膝蓋都往下垂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電梯門遲遲不見敞開。一開始李君圣以為是電梯發(fā)生了故障,隨后又覺得可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阻止電梯開啟,從而使他獲得拯救。這后一種想法讓他充滿了狂喜,頭開始四下扭動,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拯救者的真身——那個人說不定就是上帝本人。也許上帝會告訴他,一切都不過是對他的一種測驗,現(xiàn)在他過關(guān)了,可以重新恢復(fù)以往的生活了——
“你現(xiàn)在還有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從現(xiàn)在開始,你還有一分鐘的考慮時間?!彪娞菽桥艛?shù)字下方的喇叭口里,突然響起一個彷如往人耳朵里敲打釘子的聲音。李君圣頭腦里正在幻想的上帝,瞬間就被替換成了小個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