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茁
提 要: 在心、 物關(guān)系上, 禪宗秉持本體一元論, 形成了禪宗“空” 觀。 在語言觀及其方法論上主張智性思量, 繞開語言文字, 不借助譬喻、 象征等對象性思維,只以現(xiàn)象直觀的方式觸發(fā)覺悟。 禪宗的“真我” 從根本上否定現(xiàn)象界的真實, 但在客觀上它是本質(zhì)上的“無我之境”, 它所特有的現(xiàn)象直觀的方法, 具有當下、 剎那,超概念、 前思維的特點, 為中國文學藝術(shù)中的審美之“意” 賦予新的內(nèi)蘊, 使物質(zhì)現(xiàn)象之實境與精神現(xiàn)象之虛境得以相通。 受其影響, 中國藝術(shù)的審美對象由“象”轉(zhuǎn)為“境”, 即不只包括“象”, 還包括“象” 外的虛空。 禪境空觀在中國“意境”理論的生成與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
南北朝以后, 經(jīng)過玄學的浸染和陶鑄, 佛學其中的一支沿著支譯般若學而繼續(xù)中國化的路線, 取得了輝煌的成果, 這一支也就是禪宗。 禪宗在發(fā)展過程當中, 其有關(guān)本體與言相之間的矛盾與解決途徑, 又對中國意境理論的生成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心、 物關(guān)系上, 禪宗將人的內(nèi)在心性看作本體, 世界萬象不過是如如不動的本性之生滅。 這種本體一元論, 決定了禪宗在心性本體與語言關(guān)系上的態(tài)度, 即言說不過是生滅的現(xiàn)象, 由妄念而起, 如同塵垢, 讓人“迷” 失本心, 表現(xiàn)出對語言名相的強烈否斥態(tài)度。 最典型的莫過于早期禪宗所秉承的無言品格: “嵯峨萬仞,鳥道難通。 劍刃輕冰, 誰當履踐。 宗乘妙句, 語路難陳。 不二法門, 凈名杜口。 所以達摩西來, 九年面壁, 始遇知音?!?( 《五燈》 卷14 “警玄”) 維摩一默, 其聲如雷, 在中國禪宗史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 語默不二法門直接影響了禪宗無言的品格,并形成了諸多機鋒公案。 而就語言名相和真如本體之間的關(guān)系的論述, 在禪宗文本中不乏經(jīng)典, 如《大乘起信論》 云:
以一切言說, 假名無實, 但隨妄念, 不可得幫。 言真如者, 亦無有相。 謂言說之極, 因言遣言。 此真如體無有可遣, 以一切法悉皆真幫。 亦無可立, 以一切法皆同如幫。 當知一切法不可說不可念, 故名為真如。 ( 《大乘起信論校釋》)
但禪宗也意識到要接引門徒總離不開語言, 語言文字仍不失為開示眾生悟道的方便法門。 實際情況也是這樣, 禪宗主張不立文字, 可是關(guān)于禪的文字, 是所有漢地佛教宗派經(jīng)典文字最多的。 我們今天對“禪” 的了解, 禪宗的風采和思想, 都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們獨特的開示、 接引方法和勘驗、 斗機等機緣語錄中。 禪宗早期就對語言現(xiàn)象做了細致的揭蔽, 如百丈懷海云:
須識了義教不了義教語, 須識遮語不遮語, 須識生死語, 須識藥病語, 須識逆順喻語, 須識總別語。 說道修行得佛, 有修有證, 是心是佛, 即心即佛,是佛說, 是不了義教語, 是不遮語, 是總語, 是升合擔語, 是揀穢法邊語, 是順喻語, 是死語, 是凡夫前語。 不許修行得佛, 無修無證, 非心非佛, 佛變是佛說, 是了義教語, 是遮語, 是別語, 是百石擔語, 是三乘教外語, 是逆喻語,是揀凈法邊語, 是生語, 是地位人前語。 ……但有語句, 盡屬法塵垢。 ……( 《古尊宿語錄》 卷一“百丈懷海大智禪師”)
絕對本體, 本是言語道斷的, 而以 “是” “即” 作判斷的方法說佛性本體“是” 什么, 則會有讓人對號入座、 死于句下的危險。 即把名相概念當作了本體,所以佛家又稱之為“死語” “病語”, 也將這種以順喻方式總?cè)降难哉f方法叫作“表詮”。 說本體“不是” 這個, “不是” 那個, 隨境隨性給出“別語” 去渡引眾人體驗本體, 才稱作“活句” (或生語)。 佛家將這種以遮語、 逆喻繞路說禪的方式又稱作“遮詮” ( 《宗鏡錄》)。 禪本體本是不可思議、 不可言念的, 所謂“動念則乖”“開口即錯”, 佛祖、 禪師對本體的解說就都只是一個方便權(quán)設(shè)而已。 《楞伽經(jīng)》 譬喻: “如為愚夫, 以指指物, 愚夫觀指, 不得實義。 如是愚夫隨言說指, 攝受計著,至竟不舍, 終不得能離言說指第一義?!?( 《楞伽經(jīng)》 卷4) “如愚見指月, 觀指不觀月。 計著名字者, 不見我真實?!?( 《楞伽經(jīng)》 卷4) 言說是指向月亮的手指, 而愚夫卻認指為月, 只知執(zhí)著名相, 當然不能見到名相所指的真如實際。 “以手指月,而手非月”, 可以說是佛門中關(guān)于語言文字和佛性本體的形象譬喻。 后世禪宗借“指月” 之喻, 進一步發(fā)揮其“不立文字, 教外別傳” 言意觀。
六祖慧能作為禪宗的真正創(chuàng)立者, 正是在他手上, “禪” 才由原來的一種宗教性的實踐變?yōu)橐环N智慧性的“見性” 活動。 他提倡心性本凈, 佛性本有, 直指人心, 見性成佛。 就心性本體與語言的關(guān)系, 慧能強調(diào)“諸佛妙理, 非關(guān)文字”, 即作為真實本體的心性, 根本就是脫離語言的。 他主張“不立文字”, “以心印心”,但也意識到要接引門徒總離不開語言, 頗似維特根斯坦在他所著的《邏輯哲學論》的結(jié)尾所聲明的那樣, 要人們在領(lǐng)悟了他的命題之后, 將他的話語當作梯子一樣丟掉。 所以慧能又主張對“不立文字” 不可著相理解, 也就是不可著了“文字” 的相。 慧能的“不立文字”, 并不意味著要盡廢文字, 并且他打破了自達摩以來“不出文字” 的慣例, 為禪門留下了一部宗經(jīng)—— 《壇經(jīng)》。 在“法寶壇經(jīng)” 最后一章中, 慧能曾囑咐學生要以三十六對法教人。 所謂三十六對, 就是明與暗對, 陰與陽對, 有與無對, 色與空對, 動與靜對, 清與濁對, 慈與毒對, 常與無常對, 實與虛對, 喜與嗔對, 進與退對, 生與死對, 化身與報身對, 等等。 他說: “此三十六對法, 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jīng)法, 出入即離兩邊, 自性動用, 共人言語, 外于相離相,內(nèi)于空離空。 若全著相, 即長邪見; 若全執(zhí)空, 即長無明?!?因此在運用上他說:“若有人問法, 出語盡雙, 皆取法對。 來去相因, 究竟二法盡除, 更無去處。” 即為避免弟子在接引門徒時留下語言的法障, 教弟子主動將事物的二分推至兩極呈于面前, 巧妙地運用兩難論法而一超直入, 超越相對, 把人的精神高揚入絕對的境界,從而開啟了后代禪門機鋒禪語的先河。 禪宗的公案機鋒, 凡是重在否定的, 多是不二法門, 即從絕對的立場上去破除一切二元的對立, 這是慧能的首創(chuàng)。 所以禪宗的超越性, 不但超越了文字, 同時也超越了不立文字, 超越了一切表相的、 概念的范疇。
禪宗的現(xiàn)量境, 是原真的、 即時呈顯的未經(jīng)邏輯理性干預的境界。 雖然不可表達, 但又不得不表達。 因此, 禪宗采取了以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方式來表達。 即往往以一幅不受人為意識干預的自在自為的圖景, 來表達對現(xiàn)量境界的體證。 因為在禪宗看來, “法身無象, 應物而形; 般若無知, 對緣而照” ( 《肇論涅槃無名論》引), 現(xiàn)象即本體的呈現(xiàn), 本體就寓于現(xiàn)象之中, 現(xiàn)象與本體圓融無礙, 學人所見所聞無不是真如自性的顯現(xiàn)。 因此, 禪宗經(jīng)常繞過語言文字, 直接用大量的意象群來開顯自性的禪悟境界。 尤其是禪中之一的曹洞宗, 產(chǎn)生了明暗、 正偏兩大意象群:一是本體意象群, 一是事相意象群。 通過將是非、 明暗、 美丑、 善惡、 凈染、 動靜、語默等正偏兩組意象打成一片, 來截斷常識俗見所形成的二元觀念, 在正偏回互、新奇陡峭的意象融合中, 讓人頓悟, 從而進入一元、 絕對、 永恒的禪悟之境。 禪中另一派的溈仰宗, 則往往在直覺意象和意象對峙等方法中來突破是非二元的觸背關(guān)。聞名的如“紅焰蓮花朵朵開” ( 《五燈》 卷13 “法義”), 比喻灼如炭火的紅塵與成就涅槃智慧是為因果, 煩惱與覺悟形影不離, 往往是煩惱愈甚, 轉(zhuǎn)化的動力也愈大。如禪定, 可以是用世俗看來對峙、 矛盾的意象并行不悖地直覺呈現(xiàn): “如何是自己?” “望南看北斗?!?( 《五燈》 卷9 “慧清”) “東山西嶺上?!?( 《五燈》 卷9 “令遵”) 在禪定的直覺意象中打破世俗時空等囿限, 獲得大自在。 《傳燈》 卷11 “智閑” 中記載: 被問如何是道, 香嚴說: “枯木里龍吟?!?學僧不解, 香嚴又說: “骷髏里眼睛。” 象征常心大死一番處, 滅絕妄念, 乃得大自在, 獲得般若智慧的覺醒。
在禪宗看來, 宇宙萬象的生滅變化無不是恒常的真如本性的自顯。 雖然萬象紛紜遷變不停, 其本體恰恰是常住不變的性空, 不遷變的法身就體現(xiàn)在遷變的自然萬物當中, 從而徹底消除了現(xiàn)象與本體之間的界限。 美麗的現(xiàn)象界也是本體界, 真空是枯木生花、 荊棘里游戲的生命覺悟, 也可以是定云止水中鳶飛魚躍的自然氣象。因此總的來看, 在禪宗的經(jīng)典中往往流溢著萬象紛紜的哲思和詩情。 在這千端與萬象之中, 不僅有自然界中的鳥鳴、 花放、 草長、 鶯飛等生命現(xiàn)象, 也有非生物界的云行、 水流、 露凝、 霜隕, 更有“金毛獅子遁地走” “雪嶺泥牛吼” “石女夜生兒”等新奇獨特的大量假象、 虛象。 以上種種莫不是禪宗用以超越一切對立, 明心見性,證得菩提的“不二法門”。 在種種詩性化的言說當中, 禪宗往往越過語言文字本身,直接運用種種生滅的人生真相來顯示如如不動的真如本性, 以此來破除語言的迷障。甚至, 對于學人黏滯于語言的迷誤也用“入海算沙” “說食不飽” “蠅鉆窗紙” 等人生世象來直接譬喻。 為徹底打破學人對語言的依賴, 在《景德傳燈錄》 卷十六中, 就記載有義存禪師示眾語最經(jīng)典的道破:
我若東道西道, 汝則尋言逐句;
我若羚羊掛角, 你向什么處捫摸?
這便是為了避免弟子根據(jù)抽象的語句去尋根問底, 來徹底打破學人對語言文字的膠著, 其所追求的空靈、 恢宏的精神境界直接影響到后世中國意境詩學理論的形成。禪理高深不盡于此; 禪宗以禪語機鋒、 接引戡驗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禪趣盎然的禪門公案。 當然, 我們也注意到, 后世禪宗多流入辯機斗法、 呈口舌之辯, 違反了禪宗的本意。
禪宗作為中國的大乘佛學, 是在玄學、 道家的思想河床中孕育化成的, 因而在本體論、 語言觀及其方法論等諸多方面都與玄學、 道家有不少相似之處。 在中國思想史上, 通常也將莊學與禪宗并稱為“莊禪”。 比如在本體論上, 與玄學的“無”相對, 形成了禪宗的“空” 觀。 與玄學提倡“忘言忘象” 相似, 禪宗堅持“離言離相” 的悟道方法, 在傳授上又主張“不廢語錄話頭” 等語言慣例。 當然, 與道家超越一切對立, 將自我消泯于無限的自然立場, 最終實現(xiàn)“以天合天” 不同, 禪宗超越一切對立, 是要張揚主體絕對自由的處世態(tài)度與應機方法。 此外, 莊禪同樣認為道是無所不在的, 表顯于紛繁的人生世象當中。 老莊從“有生于無” 的觀念出發(fā),漫衍出宇宙萬象之審美境界; 而禪宗恰是通過美的現(xiàn)象的生滅來求證出自性的空無,凸顯出“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的道理。 不過, 盡管禪宗的“真我” 從根本上否定現(xiàn)象界的真實, 但在客觀上它是本質(zhì)上的“無我之境”, 它對主客二分(物與我,人與我) 的克服和超越無疑有助于人精神的超拔, 幫助人完成絕對的自由。 這使中國文藝在老莊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的精神氣質(zhì)之后, 又受到禪宗的點撥, 突破有限獲得與整個無限世界相默契的精神, 更進入一個空明靜寂、 萬物泯一的境界。由此, 禪意向詩心的滲透, 使中國文藝又綻放出一種澄明悠遠的動人之姿。
對于中國文學藝術(shù)而言, 禪宗最大的貢獻在于, 它所特有的現(xiàn)象直觀的觀照方法, 將寂滅與生動融匯于純粹現(xiàn)象。 這種物我冥一、 澄澈空明的精神境界, 恰恰是與中國式的物我雙泯、 主客相融而俱化的審美體驗相合的。 它之所以能夠取代玄學,日漸在中國文化領(lǐng)域獨領(lǐng)風騷, 根本上就是在思維方法和言說方式上比之玄學的思辨, 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圓融的整體觀照模式。 因而, 禪宗與中國本土的儒、 道一起, 對最終形成“意境” 這一中國審美意識當中的最高范疇做出了重要貢獻。
有學者指出, 禪宗的“意” 具有當下、 剎那, 超概念、 前思維的特點, 尤其是它的直觀性和無可遲滯性, 賦予審美之“意” 以新的內(nèi)蘊。 “而佛禪的‘意解’, 一方面聯(lián)系著莊玄的得意忘言、 得魚忘筌傳統(tǒng), 更進一步的則是強化了‘意’ 的直觀和流動的特性。 如果僅僅是‘得意’、 ‘得魚’ 而‘忘言’、 ‘忘筌’, 那么意境的產(chǎn)生也是不可能的。”[1]可以說, 禪宗的現(xiàn)象空觀對中國美學“意境” 范疇的產(chǎn)生有直接影響。
境、 境界原是佛教用語, 只作疆界解釋。 但是后來在《六祖壇經(jīng)》 中, 境界被賦予精神的意義, 指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層次, 與單用一個“境” 字有了明顯區(qū)別, 后被用于詩文評論上。 到了唐代, 除了王昌齡在《詩格》 中首先提出“意境” 一詞外, 詩僧皎然更進一步從美學特征上辨析了詩歌中的“境” 或“境象”, 如《詩議》 云: “夫境象非一, 虛實難明?!保?]在《詩式》 中, 又專有“取境” 一節(jié): “取境之時, 須至難至險, 始見奇句。 成篇之后, 觀其氣貌, 有似等閑, 不思而得, 此高手也。”[3]另外, 《詩式》 中“辨體有一十九字” 一節(jié)也講“取境”: “夫詩人之思初發(fā), 取境偏高, 則一首舉體便高; 取境偏逸, 則一首舉體便逸?!?皎然談取境,一切以自然為美, 但強調(diào)情感境界要高, 如“極天高峙, 崒焉不群”, 即“情高”。還要求“氣逸”, 如“氣騰勢飛, 合沓相屬”, 即氣勢要超逸。 另外還要求“意遠”, “非如渺渺望水, 杳杳看山, 乃謂意中之遠”[4]。 這樣, 不僅把禪“境” 當中所特有的精神層次的內(nèi)蘊賦予詩歌之“境”, 還特別從“心” 與“物”、 “虛” 與“實” 的關(guān)系入手, 表現(xiàn)出“境” 或“境象” 的含蘊豐富、 氣象高遠等風貌特點。并且與他所提出的“文外之旨” “但見性情, 不睹文字” ( 《詩式·重意詩例》) 等概念一起, 進一步豐滿了原有儒、 道詩學中關(guān)于“意” 的審美特點。 即突破了“意” 的靜態(tài)單一, 突出了“意” 的“來去自由, 通用無礙” 的流動性, 表現(xiàn)出詩歌審美意涵的多義性和某種不確定性。 此外, 皎然還把“境” 與“情” 聯(lián)系起來,指出“詩情緣境發(fā)”, “緣境不盡曰情”, 開始從“情景交融” 的角度論述“意境”的審美發(fā)生機制和客觀審美效果。
早年曾從皎然學詩的劉禹錫在皎然的基礎(chǔ)上, 對“境” 做了進一步明確的規(guī)定。 他在《董氏武陵集記》 中說: “詩者, 其文章之蘊耶! 義得而言喪, 故微而難能; 境生于象外, 故精而寡和。”[5]繼皎然所說的“采奇于象外” ( 《詩評》) 之后,劉禹錫明確提出“境生于象外” 的命題。 這樣, “境” 突破了有限的“象”, 而呈現(xiàn)出虛實結(jié)合的無限之“象”。 對這種境象, 晚唐的司空圖在著名的《與極浦書》中形容道: “戴容州(叔倫) 云, 詩家之景, 如藍田日暖、 良玉生煙, 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象外之象, 景外之景, 豈容易可譚哉?” 這種境象是由詩人之情意所生, 使本不可見的詩人之情、 之意能夠隨物賦形, 二者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之中。 司空圖把這種突破有限而至無限、 虛實相生的“詩家之景” 稱為“象外之象” “景外之景”。 在《二十四詩品》 中, 司空圖對詩歌意境做了不同的分類, 更重要的是他還論述了詩歌意境共同的美學本質(zhì)。 作為老子哲學的崇尚者, 司空圖將老子哲學中“有” 與“無”、 “虛” 與“實” 統(tǒng)一并落實、 體現(xiàn)于“意境” 當中, 用詩的“意境” 去體現(xiàn)作為宇宙的本體和生命之“道”。 綜觀司空圖對二十四種意境所做的詩的描述, 比如“真體內(nèi)充” “返虛入渾” ( 《雄渾》), “妙機其微” “飲之太和” ( 《沖淡》), “生氣妙出” “妙造自然” ( 《精神》), “空潭瀉春, 古鏡照神”( 《洗練》), “悠悠空塵, 忽忽海漚” ( 《含蓄》), “如覓水影, 如寫陽春” ( 《形容》), 等等, 無不透露出一種貫通宇宙的真宰與氣韻。 它突破了孤立的物象、 語象, 表顯出宇宙的本體和生命。 不僅與莊子所提出的“象罔” 概念是相通的, 也與劉勰在《文心雕龍》 中所說的“神與物游” 是相偕的。 而且這種“境象” 或稱“意境”, 與禪境空觀之下, 物質(zhì)現(xiàn)象之實境與精神現(xiàn)象之虛境, 或者說象內(nèi)之實境與象外之虛境等各種現(xiàn)象的綜合也是相通的。 這樣, 從劉勰“窺意象而運斤”, 到王昌齡、 司空圖提倡的“思與境偕”, 表明在中國藝術(shù)審美中, 審美對象已經(jīng)由“象” 轉(zhuǎn)為“境”。 “意境” 不只包括“象”, 而且包括“象” 外的虛空。 它表顯出宇宙人生整體動態(tài)的全息畫卷, 實現(xiàn)了對中國文化當中最高境界——天人合一(道) 的表征。 以后,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 所謂“妙悟” 說, 明王士禎的“神韻” 說, 清王夫之的“情景” 論, 以至民國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 中的“境界”說, 無不是雜糅了儒、 釋、 道三家學說對“意境” 理論做出的進一步的補充和說明。
“意境” 范疇的產(chǎn)生, 標示著“有無相生” “虛實轉(zhuǎn)化” 的孔、 老詩學, 與禪宗現(xiàn)象空觀之下的萬象之境終相匯通。 跨越儒、 釋、 道三界的蘇軾在《送參師》 一詩中云“欲令詩語妙, 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動, 空故納萬境”, 就充分表達了禪機與詩理在表顯大千世界宇宙萬象的相通。 “意境” 范疇的確立, 同時也標志著中國在心物、 言意關(guān)系等問題上, 達到了審美感受與審美表達的成熟頂峰。
注釋
[1] 張節(jié)末: 《禪宗美學》,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 第281 頁。
[2] 李壯鷹: 《詩式校注》, 齊魯書社, 1986, 第226 頁。
[3] 釋皎然: 《詩式》, 中華書局, 1985, 第5 頁。
[4] 釋皎然: 《詩式》, 中華書局, 1985, 第9 頁。
[5] 陶敏、 陶紅雨: 《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 岳麓書院, 2003, 第91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