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 李遠
摘要:中華元典關鍵詞“力”與文學的關系,經(jīng)歷了從“放逐”到“重塑”的過程。不同歷史時期,“力”與文學的距離是不同的。秦漢時期,“力”作為“勞力”概念出現(xiàn)在文化元典之中,“語德不語力”、“以力制力”的思想以及中國禮樂文化的傳統(tǒng),使得“力”遭到文學的放逐;魏晉以后,“力”開始與其它概念合用,完成對詩文的品評;唐宋以來,“力”開始作為一個獨立的批評術語運用在文學批評當中;至近代則興起“尚力”的風潮?!傲Α痹谖膶W批評中地位的變化,與文學的自覺與獨立息息相關?!傲Α眳^(qū)分了文學作品的不同風格,為文學的多元審美提供了基礎;“個力”意識的崛起使得作家主體得以凸顯,逐漸形成了專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群體。對“力”的需求不是一成不變的,這與文學發(fā)展階段和時代背景有著密切聯(lián)系。探討“力”關鍵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語義及語用,可以為中華元典關鍵詞研究提供“歷史坐標性”這一新的闡釋路徑及方法。
關鍵詞:力;勞力;詩力;文學自覺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1-0092-06
我們論述文學作品時,總會以不同的“力”作為評判標準。談到沈從文的作品,一般會認為具有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余華的小說則常被人認為具有穿透人心的“感染力”。然而,如果我們從“力”的字源和本義入手,會發(fā)現(xiàn)“力”與文學之間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那么,“力”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的范疇,是何時被運用到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當中的呢?在運用過程中,又具有什么樣的特點?
綜觀目前對于“力”與文學關系的研究,可分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對于“力”概念本身的研究。胡傳吉在《“力”之文學變道》① 一文中,分析了先秦時代對“力”的忽視以及現(xiàn)代對“力”的彰顯和推崇。二是論述“力”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關系。如楊姿的《“尚力”精神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浪漫傳承》②、施秋香的《“文說”與“詩力說”——劉師培與魯迅文學觀之比較》③、蘇琴琴的《徘徊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神思之“心”與摩羅之“力”——對魯迅早期文學觀念的考察》④ 等。三是藝術批評領域對于“力”的運用。如《謝·維·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創(chuàng)作中作為美學范疇的“力”》⑤ 和《“力”作為書法批評的范疇》⑥ 兩篇文章分別從音樂和書法的角度,借用“力”這個概念對藝術作品進行批評。
通過對已有研究的梳理,筆者發(fā)現(xiàn),以往的研究更多關注的是某一作家或某一時期對于“力”這個關鍵詞在文學文本批評中的使用,缺少一種整體性的眼光,大多沒有從“力”字起源入手,分析其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一種文學批評概念的,以及其是如何參與到文學批評當中的。基于此,筆者重溯“力”之源頭,尋其發(fā)展流變,力圖探求“力”關鍵詞與文學的間距問題。
同時,在筆者看來,中華元典關鍵詞具有“歷史坐標性”:“源起于軸心時代、扎根于先秦元典的中華文化關鍵詞,在其后漫長的演變歷程中,以‘詞根的方式沉潛,以‘坐標的方式呈現(xiàn),既標舉特定時空的文化觀念,又接續(xù)前世與后代的文化命脈,從而成為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化坐標?!雹?中華元典關鍵詞“力”在不同時代的語義和語用,正體現(xiàn)了“歷史坐標性”這一新的闡釋路徑與方法。
一、語德不語力:作為“勞力”概念的“力”
《說文解字》釋“力”:“力,筋也,象人筋之形,治功曰力,能御大災?!雹?許慎認為,“力”是連接人的臂與手的“筋”,“筋”是使人或物發(fā)力的載體。徐中舒不認同此觀點,他在《耒耜考》中說:“力象耒形是也?!雹?溫少峰、袁庭棟也認為:“‘力字作為名詞是耕地之耒,作為動詞是以耒耕地,即‘力田之力。”⑩ 甲骨文中與“力”相關的字還有“男”字,許慎將“男”字解釋為“言男用力于田也”{11},或可與他對“力”的解釋相互補充。然而,若按徐中舒對“力”的解釋,“男”字應解釋為用“力”這種農(nóng)具耕田。裘錫圭在《甲骨文中所見的商代農(nóng)業(yè)》一文中說:“晚近治農(nóng)業(yè)史的同志,多認為力是由原始農(nóng)業(yè)中挖掘植物或點種用的尖頭木棒發(fā)展而成的一種發(fā)土工具,字形里的短畫象踏腳的橫木。這應該是可信的?!眥12} 由此可見,許慎之說或不夠準確。但是,無論“力”是象人筋之形,還是象耒形,此時的“力”的概念,更多指的是“勞力”,與文學沒有直接的關系,甚至還遭到文學的忽視與放逐。
儒家思想對于“力”總是忽視和排斥的?!墩撜Z·述而》說:“子不語怪,力,亂,神。”{13} 錢穆認為:“此四者人所愛言??鬃诱Z常不語怪,如木石之怪水怪山精之類。語德不語力,如蕩舟扛鼎之類。語治不語亂,如易內(nèi)蒸母之類。語人不語神,如神降于莘,神欲玉弁朱纓之類。力與亂,有其實,怪與神,生于惑?!眥14} 為實現(xiàn)“德治”的需要,“力”作為一種與“德”相對的含有不穩(wěn)定因素的概念,自然就遭到儒家思想的拋棄與忽視。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混戰(zhàn),倘若提倡“尚勇”、“尚力”的思想,諸侯的統(tǒng)治則可能受到來自底層勞動人民的動搖,畢竟,勞動人民才是“有力者”。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認為統(tǒng)治者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應“以力服人”:“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15} 就連兵家也不推崇以“力”取勝,例如,《孫子兵法》中強調(diào)的是“不戰(zhàn)而勝”,而不是“力戰(zhàn)而勝”:“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眥16}
當然,諸子當中也有主張對“力”的崇尚。《墨子·非樂》云:“今人固與禽獸麋鹿、飛鳥、貞蟲異者也。今之禽獸麋鹿、飛鳥、貞蟲因其羽毛以為衣裘,因其蹄蚤以為绔屨,因其水草以為飲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樹藝,雌亦不紡績織纟壬,衣食之財固已具矣。今人與此異者也,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眥17} “力”在墨子這里指的是人獲得生產(chǎn)資料的能力。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生產(chǎn)力相對較低,只有依靠“力”——無論是統(tǒng)治者的“腦力”,抑或是勞動者的“體力”——才能使得國家富強,人民生活安定。但是,倘若對“力”的使用不加節(jié)制,便會產(chǎn)生嚴重的后果:“曰:力政者何若?曰:大則攻小也,強則侮弱也,眾則賊寡也,詐則欺愚也,貴則傲賤也,富則驕貧也,壯則奪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國,方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賊害也。”{18} (《墨子·天下志》)雖然墨家學說強調(diào)了對“力”的重視,但其是站在經(jīng)濟學和社會學的角度進行闡發(fā)的,與文學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另外,墨子也強調(diào)“非攻”,頻繁的征伐可謂“天下之巨害”{19}。
綜觀各家的思想,無論是放逐“力”,抑或崇尚“力”,其實都是對“力”的限制,只是方法手段不同而已。儒家施以禮樂,道家輔以無為,法家加諸刑罰,墨家強調(diào)兼愛,殊途同歸,其為了維護社會安定的愿望是一致的。
一般而言,我們更重視古人“說了什么”,對于“不說什么”便常常忽視。那么,“力”為何在先秦時期受到忽視并遭到文學的放逐呢?我們先來觀照一下先秦時期的文學傳統(tǒng)。先秦文學以《詩經(jīng)》《楚辭》為代表,具有很強的抒情性。儒家傳統(tǒng)詩教強調(diào)“溫柔敦厚”{20},注重教化及倫理?!冻o》則被視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先秦時期的文學傳統(tǒng)一直影響到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其所強調(diào)的文化內(nèi)核與“力”的概念相去甚遠,甚至存在矛盾之處。因此,我們可以說,在這一時期,“力”這個概念是遠離文學的,它遭到了文學的疏遠和放逐。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出發(fā),我們也能窺探“力”在當時的處境與狀況?!吨芤住ば蜇詡鳌吩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眥21} 君臣父子,家國天下,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宗法制為紐帶,構建了穩(wěn)定的社會體系,以禮樂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在“為何以禮樂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這個問題上,《荀子·禮論》給了我們答案:“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以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眥22} 我們的祖先出于對由“貪婪”造成的“亂”的“恐懼”,因而創(chuàng)制了禮樂文化,其目的是“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以求”,從而防止社會的動亂。從某種程度上說,禮樂文化是控制和限制“力”的一種有效的手段。梁漱溟曾在《中國文化要義》中說:“講理與斗力,二者至不相容。中國人在相爭之兩造間,若一方先動武,旁觀者即不值其所為,雖于本來有理者亦然。因情理必從容講論而后明,一動武即不講理,不講理即為最大不是?!眥23} 以德服人、以直報怨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的文化共識,“君子動口不動手”,一旦以蠻力相向,便盡失其理。所以,禮樂文化也要求我們與“力”保持一定的距離。
有趣的是,西方一直有尚力的傳統(tǒng),從古希臘神話以及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古希臘雕塑,無不顯示著對智力和肉體力量的崇拜。尼采是十分推崇“力”的,他獨立地提出“善”即“勇敢、強健、有力量”。為此,他把古來的“強者”、“武士”、“主人”稱為“善者”,而把一切弱者、下屬、百姓、奴隸稱為“惡者”{24}。無論是中世紀的騎士傳統(tǒng),還是今天“知識就是力量”的科學主義精神,無不顯示著西方的“尚力”傳統(tǒng),從而也客觀上造就了中西文化和思維模式的不同。
二、詩文之力:“力”與文學批評的結合
漢代承襲先秦時期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仍以儒家詩教作為漢代文學的思想內(nèi)核?!傲Α痹陉U釋文學作品時并沒有太多的空間。但是,“力”無疑將會逐漸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這樣解釋“力”:“人之理曰力。故木之理曰朸。地之理曰阞。水之理曰泐?!眥25} 那么,以此類比,詩歌之理,則可以稱之為“詩力”;文章之理,可稱之為“文力”。作為詩文之理的“力”,就具有了批評文學的意義和內(nèi)涵。
漢代,一些文學家已經(jīng)開始將“力”的概念引入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王充作《論衡·效力》,專門論述如何考察和發(fā)揮人的能力。其中寫道:“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筆有余力,極言不諱,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為也。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刪五經(jīng),秘書微文,無所不定。”{26} 在這里,“筆有余力”和“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的“力”,即是對谷子云、唐子高、孔子三人“文力”的推崇,對他們著述豐厚的稱贊。此時的“力”,不再表示“勞力”的意義,已經(jīng)與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的聯(lián)系。
魏晉南北朝時期,儒道釋三家思想并行于世,大量外來詞匯和思想的涌入,為中國的詩文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劉勰可謂第一個將“力”的概念引入文學批評的文學理論家,針對晉宋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重文采而輕內(nèi)容的現(xiàn)狀,他極力批評:“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眥27} “宋初文讠永,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眥28} 劉勰提倡文章應當具有“風骨之力”:“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眥29} 由此,“力”與“風骨”組合,形成“風力”、“骨力”的詞組,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力”擺脫了作為“勞力”的概念,成為品評文學作品的理論術語,可被解釋為某種文學風格。與劉勰處于同時代的鐘嶸也在文學批評中使用“力”的概念?!对娖沸颉吩唬骸皩O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眥30} 在這里,“風骨之力”成了建安文學的最具代表性的特點,同時也被用來品評玄言詩的風格。 范溫也在《潛溪詩眼》中說:“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diào)高雅,格力遒壯?!眥31} 如曹孟德《蒿里》一詩,悲涼慷慨之情躍然紙上。
在品評陶淵明的詩句時,鐘嶸則這樣說道:“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文體省靜,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詞興婉愜?!眥32} 鐘嶸在此論述了陶淵明詩歌所承襲的淵源,同時也指出了其詩所借鑒的寫作手法和風格?!白笏硷L力”指的是左思作品中所具有的獨特的風格與特征,他的《詠史八首》,借古諷今,表達了對門閥制度的不滿與憤怒。其詩情感充沛,才志結合,渾然一體,力矯太康時期的頹靡文風,承繼建安風力。陶淵明則效仿左思,其詩中有承襲和學習左思之處。
“力”不僅在文學批評領域獲得了一席之地,在書法批評領域也開始運用“力”來品評書法風格。稍早于劉勰的王僧虔在其著作《論書》中,便援引“力”來品評書法,如“郗超草書,亞于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33}、“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34},“骨力”、“筆力”等與“力”相關的概念開始用于書法批評。
魏晉南北朝時期,“力”明確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概念而運用于詩文品評當中。但是我們不難看出,此時,“力”字需與其他概念合用,如“風力”、“骨力”、“氣力”、“筆力”等,才能完成對詩文的品評。
如果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力”還需要與其他概念合用,才能完成對詩文的品評的話,及至唐代,“力”這個字可以單獨使用來表示某種文體風格,如皎然《詩式》曰:“體裁勁健曰力?!迸c此同時,唐宋時期詩歌的繁榮也使“詩力”一詞常常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鄭谷的“暮年詩力在,新句更幽微”(《寄題方干處士》)、 方岳的“老去極知詩力退,只將日歷記山川”《入閩》)和戴表元的“流落誰相憶,山林蔚講師。玄機魂夢接,詩力鬢毛知”(《次韻蔚上人見寄》)。
清人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中說:“曰才、曰膽、曰識、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無不待于此而為之發(fā)宣昭著。”{35} 所謂“力”,指的是詩人運用形象概括現(xiàn)實生活和客觀事物的功力和筆力。詩人光有“才”還不夠,必須以“力”載之,才可以做到堅不可摧,才能“神旺而氣足,徑往直前,不待有所攀援假借,奮然投足”{36}。如果說孔子奉行的是“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在葉燮這里,則是“言之無力,行而不遠”。他考察了前代的文學家,做出了如下結論:
吾又觀古之才人,力足以蓋一鄉(xiāng),則為一
鄉(xiāng)之才;力足以蓋一國,則為一國之才;力足
以蓋天下,則為天下之才。更近乎此,其力足
以十世,足以百世,足以終古;則其立言不朽
之業(yè),亦垂十世,垂百世,垂終古,悉如其力
以報之。試合古今之才,一一較其所就,視其
力之大小遠近,如分寸銖兩之悉稱焉。{37}
葉燮對詩人之力的推崇,由此可見一斑。只有充分調(diào)動詩人的“才、膽、識、力”,才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詩篇。劉熙載繼承了葉燮的觀點,將“力”看作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物化能力,他在《藝概·經(jīng)義概》中說:“文之要:曰識、曰力。識,見于認題之真;力,見于肖題之盡。”{38}
近代以來,受到西方審美思想的影響,“尚力”的美學思潮逐漸流行,其中以梁啟超和魯迅為代表。梁啟超十分重視小說的功用:“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39} 同時,他認為小說具有“熏”、“浸”、“刺”、“提”之力,這四力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世,亭毒群倫。教
主之所以能立教門,政治家所以能組織政黨,
莫不賴是。文家能得其一,則為文豪;能兼其
四,則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則可以
福億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惡,則可以毒萬
千載。而此四力所以最易寄者惟小說??蓯墼?/p>
小說,可畏哉小說。{40}
梁啟超肯定了小說的“力”的功用,并將之納入到新國民的思想倫理道德建設之中,可謂用心良苦。魯迅認為“詩力”有“攖人心”的作用:“人得是力,乃以發(fā)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極點?!濒斞笇⒗寺髁x詩人及其詩歌流派引介到中國,借以對舊傳統(tǒng)、舊文化做出深刻的批判,大力宣揚救國救民、解放中華民族的思想。他與梁啟超一道,為“力”的審美概念的近現(xiàn)代意義做了解讀和界定。
從“子不語怪,力,亂,神”,到魯迅的《摩羅詩力說》,從被文學的忽視與放逐,到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批評的術語和概念,“力”完成了與文學的結合。
三、力之變:文學的自覺與獨立
正如“變風”、“變雅”一般,“力”與文學的關系的變化,也可體現(xiàn)時代的變遷及文學的變化發(fā)展?!傲Α北晃膶W放逐,到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學批評范疇,從某種程度上說,體現(xiàn)了文學的自覺與獨立。
1927年,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41}所謂“文學的自覺”,至少擁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文學擺脫經(jīng)學附庸的地位而獨立發(fā)展;二是按文學自身的藝術規(guī)律進行創(chuàng)作。漢魏以來,文學與經(jīng)學的分野、一系列文學理論專著的出現(xiàn)、對文學體裁的細致劃分、出現(xiàn)了專業(yè)作家,這些都是文學自覺的表現(xiàn)。而正是在這個時期,“力”一改先秦時期被文學放逐的狀態(tài),開始被用于文學批評領域。不同形式的“力”賦予了文學作品不同的風格,不同的作家擁有不同的氣力,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呈現(xiàn)多元化的狀態(tài)。且看曹丕的《典論·論文》:
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
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
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
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玚和而不
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
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
其所善,揚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暗于自見,
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
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
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
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
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42}
曹丕論述了不同的作家擁有不同的“氣”,如徐干擁有的是“齊氣”,劉楨的“氣”則“壯而不密”。這里的“氣”也可稱為“氣力”,不同的作家擁有不同的“氣力”,從而創(chuàng)作了不同風格的文學作品,在此過程中,個體的重要性逐漸凸顯。此時的“力”不僅外化于形式(即文學作品),更內(nèi)化于創(chuàng)作者自身,只能為作家個人所獨有,形成了作家自身獨特的風格。曹丕的“文以氣為主”,體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和獨立性。與此同時,他認為文章的功用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43},并以“四科八體”對文學的體裁加以區(qū)分,這些都體現(xiàn)了文學的自覺與獨立。再如書法評論中常有“顏筋柳骨”的說法,“筋力”和“骨力”成為顏真卿和柳公權書法風格的代稱,同時也與兩位書法家的生命意識和生命體驗緊緊相連,這些都體現(xiàn)了“力”與文學的獨立和自覺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另一方面,從“群力”與“個力”的角度來看,文學的自覺過程是“個力”不斷凸顯的過程,也即作家不斷獨立,成為專業(yè)作家的過程。一直以來,古代中國就把人視為群體動物,《荀子》中有兩條對于“群”的解讀:“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眥44} “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眥45} 所以,“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46}?!痘茨献印ぶ餍g訓》則說:“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眾智之所為,無不成也?!倨淙?,則舉之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則為之者不難也?!眥47} “積力”即“合力”、“群力”,《淮南子》將“積力”與“眾智”類比,強調(diào)群體的重要性。在此觀念的影響下,文學創(chuàng)作自然也會向群體的方向靠攏。例如,《論語·陽貨》說“詩可以群”{48},指詩歌可使人們借以交流思想,促進感情融洽,起到協(xié)和群體的作用。{49} 所以,無論是《詩經(jīng)》,抑或是《樂府詩集》,均沒有具體作者,而是古人集體智慧的結晶。魏晉以降,文學注重群體作用的傳統(tǒng)被打破,“個力”在文學中的作用愈發(fā)重要。不論是曹丕的《典論·論文》、劉勰的《文心雕龍》,還是鐘嶸的《詩品》,都開始涉及對具體的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品評?!敖ò财咦印薄ⅰ爸窳制哔t”、“初唐四杰”、“唐宋八大家”等稱謂,都表明了專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群體已經(jīng)形成,這無疑是文學自覺的重要表現(xiàn)。中國是詩的國度,唐詩、宋詞、元曲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除卻文學作品本身,無數(shù)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詩人、詞人,為中國詩詞文化的發(fā)展與壯大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倘若沒有“個力”的凸顯,沒有作家的自覺與獨立,我們或許就不會有浪漫超逸的李白,憂國憂民的杜甫,沉思苦吟的賈島,煙雨任平生的蘇軾,一往而情深的納蘭性德,我們也不會記住這些閃耀著詩歌之魂的名字,文學也不會有如此豐富多彩的解讀和注腳。從“群力”到“個力”,作家主體得以凸顯,對文學的解讀也更加多元化,“力”在其中無疑扮演了重要角色。
“力”究竟犯了什么錯,在先秦時期慘遭放逐,而后又成為獨立的文學批評概念,與文學產(chǎn)生密切的聯(lián)系?筆者認為,文學的獨立與自覺要求“力”參與到文學批評中來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不同時代的政治背景對“力”的態(tài)度不同,這也影響著“力”的命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群雄爭霸,戰(zhàn)亂頻繁。在動蕩不安的年代里,誰擁有最強大的軍事實力便可稱霸,但是,為防止人民自下而上的起義,便出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依靠“力”但又反對普通民眾擁有過于強大的“力”的局面。當時所謂的“尚力”,其實都是對“力”的限制,只是方法手段不同而已。法家的嚴刑酷法,墨家的兼愛尚力,其為了維護社會安定的愿望是一致的。在和平一統(tǒng)的時代,則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正如《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所說:“國力摶者強?!眥50} 這不僅是為了抵御外來入侵的需要,更是防止地方權力過大而形成割據(jù)之勢,唐朝后期藩鎮(zhèn)擁兵自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當然,這里的“力”與文學并無太大關系,更多表示的是“國力”、“政力”,但也為我們思考文學與“力”的間距問題提供了借鑒。文學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對于“力”的需求也是不同的。可以說,文學自覺之前,文學的功用更多與政治宣教相結合,擁有不穩(wěn)定因素的“力”,自然會受到排斥;到了文學自覺的時代,“力”才在文學批評中占有一席之地。從“力”的角度來看文學的獨立與自覺,也能更深地體會到作家群體的偉大之處,為我們研究文學提供新思路與新視角。與此同時,“力”關鍵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語義及語用,也為中華元典關鍵詞研究提供了“歷史坐標性”這一新的闡述路徑與方法。
注釋:
① 胡傳吉:《“力”之文學變道》,《小說評論》2010年第1期。
② 楊姿:《“尚力”精神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浪漫傳承》,《中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1期。
③ 施秋香:《“文說”與“詩力說”——劉師培與魯迅文學觀之比較》,《學習與實踐》2015年第11期。
④ 蘇琴琴:《徘徊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神思之“心”與摩羅之“力”——對魯迅早期文學觀念的考察》,《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
⑤ 劉暢:《謝·維·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創(chuàng)作中作為美學范疇的“力”》,《音樂創(chuàng)作》2013年第12期。
⑥ 彭再生:《“力”作為書法批評的范疇》,《中國美術報》2016年8月29日。
⑦ 李建中:《中華元典關鍵詞的原創(chuàng)意蘊與現(xiàn)代價值——基于詞根性、坐標性和轉義性的語義考察》,《江海學刊》2014年第2期。
⑧{11}{25}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99、698、699頁。
⑨⑩{12} 參見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302、3302、3305頁。
{13}{48} 參見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2、185頁。
{14}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83頁。
{15} 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39—240頁。
{16} 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6—57頁。
{17}{18}{19} 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57、213、156頁。
{20} 參見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727頁。
{21} 參見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0頁。
{22}{44}{45}{46} 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9、194、212、180頁。
{23}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291頁。
{24} 參見黎鳴:《西方哲學死了》,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第73頁。
{26} 王充著、張宗祥校注、鄭紹昌標點:《論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頁。
{27}{28}{29} 參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67、513頁。
{30}{32} 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336—337頁。
{31} 范溫:《潛溪詩眼》,見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15頁。
{33}{34} 王僧虔:《論書》,見欒保群編:《書論匯要》,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第48、49頁。
{35}{36}{37} 葉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3、27、28頁。
{38}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24頁。
{39}{40}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2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8頁。
{41} 參見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
{42}{43} 曹丕:《典論·論文》,見蕭統(tǒng)撰,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0—2271、2271頁。
{47} 參見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39—640頁。
{49} 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先秦兩漢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3頁。
{50} 參見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