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璐 郭心怡 謝亞喬
2013年11月5日,浙江省某精神衛(wèi)生中心,患者在室外的活動場曬太陽,聊天,活動身體(@視覺中國 圖)
2013年10月23日,浙江省某精神衛(wèi)生中心,患者正在進行每周例行的腦波儀理療(@視覺中國 圖)
2018年7月26日,天津某醫(yī)院精神科病房,護士長引領(lǐng)患者健身(@視覺中國 圖)
白天,大門緊閉。這里有兩扇門通向外部。一扇是涂著紅色油漆的鐵門,上著大鎖;另一扇是普通的防盜門,需要撳鈴。這兩扇門通往的是精神障礙者的內(nèi)部世界。
這是北京一家民辦精神病托管服務中心。托管中心在巷道盡頭,十分安靜。迎春河從托管中心門前靜靜淌過。小院內(nèi),一排紅磚平房,四四方方的天井,將綠色的草和樹圈在里面。
近二十年過去,托管中心搬過三次家,有190名病人被托付在那里,每月最低收費標準2400元。大多數(shù)病人的喜怒哀樂因為疾病喪失或者退化了,在托管中心,他們進行著康復訓練——種菜,做面包,參加社區(qū)活動。
但自始至終,他們都沒邁出過那扇大門,重新回到社會。
1998年,全科護士楊云和精神科丈夫從公立醫(yī)院辭職,創(chuàng)辦了這家私人精神病人托管中心。楊云的角色從醫(yī)院全科護士轉(zhuǎn)變?yōu)橥泄苤行闹魅?,丈夫曾是三甲醫(yī)院的精神科醫(yī)生。
最初,為了幫助患者恢復勞動能力,他們在托管中心開辟了一個菜園,帶領(lǐng)大家一起種菜,但種菜受季節(jié)限制,如何幫助大家實現(xiàn)有規(guī)律的、持續(xù)性的勞動?
2004年,來自瑞士的志愿者伊萬向楊云提出建議,可以在托管中心開一個面包房,讓病人動手制作面包。她將面包起名為“CrazyBake ”,“Crazy在英語中只有一點點‘精神病的意思,更多的是瘋狂、激情,好的意思居多”。
那里的病人多年沒有干過活,“他們從沒做過,也沒有興趣學,更認為沒人會買他們的面包?!睏钤普f,“但我覺得手指運動對他們的大腦恢復非常有幫助?!?/p>
于是,她開始做大量的說服工作。一些病人也認為自己該做點什么,而不是每天吃和玩。“精神病人雖然腦部出了問題,通過藥物來控制,也需要手部的勞動去幫助他恢復?!泵姘康膷徫挥性u估機制,一些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被排除在外。
起步艱難。和面、醒面,如何加入黃油、刷蛋清、掌握烘烤時間及溫度,“對病人來說都是挑戰(zhàn)”。比如最簡單的德國大麻花,四股面如何漂亮地編織成形且不黏滯,如何均勻地刷上蜂蜜、蛋清,需要長時間練習。
史農(nóng)(化名)是一名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患者,有次他怎么也團不好面團,情緒越來越緊張,差點動手和旁人打起來。楊云發(fā)現(xiàn)后,強迫他停下手里的活兒。休息治療一段時間之后,史農(nóng)找到楊云,說想繼續(xù)做面包。
另一名精神分裂癥患者郭斌(化名)一開始就對面包房的工作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
但剛進面包房時,他總是失敗。要么烤煳,要么硬得像石頭。斷斷續(xù)續(xù),郭斌花了一個月時間學會做面包。
面包房一共有八個病人,分工合作,但中途有人因為病情不穩(wěn)定,離開了面包房。面包出爐后分別裝到他們自己糊的紙袋里,紙袋上面寫著中英文對照,面包的名字、成分,客戶的名字、地址。為了避免浪費,面包產(chǎn)量始終保持以銷定產(chǎn)的訂單方式。送貨的對象是外國使館和學校。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為他們的面包買單。有一年圣誕,一個外國志愿者的公司辦年會,郭斌和病友參加他們的活動,帶了些面包去,年會上都是中國職員。公司的外籍老板幫忙售賣,5塊錢一個。很多員工當時買了面包,放在桌子上。
年會結(jié)束后,郭斌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把面包帶走?!八麄冎皇强粗习宓拿孀淤I了下來,卻沒有吃我們做的面包,甚至沒有把它們帶走?!?/p>
這件事情一直壓在郭斌心里,他會在一些場合提起這件事。但面包房的工作是康復訓練的一部分,那種一頭扎進去的感覺讓郭斌覺得自己還有用??吹接腥顺运麄冏龅拿姘?,他才會有被承認的滿足感。
托管中心成立之初的五六十個病人大多是精神分裂癥和雙向情感障礙患者。后來又增加了智障伴發(fā)精神障礙、酒精中毒伴發(fā)精神障礙患者?!坝械牟∪朔磸瓦M出,出去一次都受一次傷害,回來后病情加重。”
史農(nóng)在那里過了十八年“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按照一套流程循序漸進——起床,吃飯,吃藥,看電視,或玩撲克牌,睡覺。史農(nóng)覺得這樣的生活百無聊賴, 但轉(zhuǎn)念一想,命就這樣,“人不能和命運爭,你知道嗎?”
他今年四十九歲,在托管中心住了十八年。他的人生以三十一歲為分界點。從首鋼工學院外貿(mào)專業(yè)畢業(yè)之后,他被分配到首鋼集團管理后勤。每月工資三百出頭,他嫌太低。一年后辭職去了外企,做軟件開發(fā)和網(wǎng)頁設計,“如果堅持下來,我現(xiàn)在月薪上萬吧。但(被?。┙o耽誤了”。
史農(nóng)在大二時發(fā)過一次高燒,病愈后忘了很多事情,精神上有些障礙。病得厲害時,他覺得很痛苦,拿煙頭燙自己的手,第二次犯病時打了一個人一大嘴巴。犯病時他并不自知,從家人那里得知自己跟人吵架打架,醫(yī)生鑒定為緊張性精神分裂。
他稱是被家人騙到托管中心的。“對,是騙?!彼麖娬{(diào)了一遍。那天是2001年4月24日,他吃完羊肉串后鬧肚子,家人說帶他到防疫站檢查,直接拉著他到了托管中心。他沒有掙扎,沒有反抗,護士領(lǐng)著他住進了病房。
他努力說服自己,家人是為自己好,犯病了只能住院。幾個月后,他和父母、弟弟表達自己想出去的愿望,但父親堅決不同意,擔心他犯病,他就再沒開過這口。家庭關(guān)系也跟著產(chǎn)生了裂痕,他說父親從來沒有看過他,父子矛盾越積越深。
生病住院以后,史農(nóng)一直靠打針和吃藥維持著。服藥是終生的,他每天中午和晚上服用六片25mg的藥,只要停下來,就會犯病。內(nèi)心極度焦慮,卻什么都干不了。夜晚,藥物讓他昏昏欲睡,醒來后迎來新的一天,重復昨日。
在楊云的記憶中,托管中心創(chuàng)辦十九年,迄今沒有一個病人成功重返社會。他們只能終生依賴藥物,一些病人來了就沒離開過。
2006年,楊云租下一棟兩層樓的別墅,獨門獨戶,帶一院子。她稱之為“中途宿舍”。“中途宿舍”是一種家庭模式,在里面生活的病人必須康復情況良好,能生活自理。
從托管中心走路到“中途宿舍”大概需要十五分鐘。早上六七點鐘起床,整理好內(nèi)務,大夫把病人帶到面包房,做完面包后買菜做飯,飯后大家做各自喜歡的事情。“那里就是一個橋,讓他們慢慢過渡到社會?!?/p>
七八個病人住在里面,女病人住一樓,男病人住二樓。楊云的設想是,或許這些病人能獨立出來,甚至可以在外面工作,再往長遠想,如果能開一家面包公司,一些病人有創(chuàng)業(yè)的機會,在社會中能重拾自信。
楊云描繪的藍圖毀滅于郭斌的一次出逃。
去年一次夜里,郭斌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二天早上,他突然只身出現(xiàn)在志愿者娜塔莎家門口。之前一次活動中,郭斌和病友曾經(jīng)去過一次娜塔莎家。第二天,楊云見到了被娜塔莎丈夫送回托管中心的郭斌,他沉默不語,神情茫然,直接回到了病房。
楊云擔心的是,如果病人私自外出,突然發(fā)病,“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她決定關(guān)掉“中途宿舍”。2017年的春天,病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托管中心。
郭斌把“中途宿舍”當作向社會過渡的一站。他坦言,那段時間,自己重返社會的內(nèi)心渴望達到極點,想出去找一份工作。但只有通過病情的評估后,他才能真正自由。
史農(nóng)不這么認為,“那里也不自由,門一鎖,誰也出不去”。他眼里的自由,是能自己支配時間和空間。在托管中心,他過著被管束的生活,包括抽煙,每天只有點十一次火的機會。他抽白沙,在裊裊升騰的煙霧中,他說能體會到自由。
但現(xiàn)實中,他的自由和父親的許可綁在一起。楊云的托管中心有規(guī)定,病人出院,需要監(jiān)護人的同意。史農(nóng)從小跟姥姥長大,和父親感情淡薄,他認為這是父親為什么不愿給他自由的原因,“我一直在等,等到他去世”。
楊云說,有些病人沒有自由的概念,需求甚少,家人接他們回去后,待了一天就回到托管中心,“只要有人跟他玩,回不回家無所謂”。而有些病人整日盼著自由,等著家人來接自己。
一塊做面包的病友一起十多年了,“像戰(zhàn)友一樣”。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找人傾訴。史農(nóng)和郭斌在托管中心共處了十八年,但兩人關(guān)系一般,很少交流。史農(nóng)喜歡聊家長里短,郭斌喜歡聊國家大事。即使在面包房工作時,兩人也是各干各的,不說一句話。
郭斌的聊天基本圍繞著他世界里的三大最重要的元素:電影,電視,畫畫。他是同濟大學的高材生,即使在托管中心,他也會選擇跟自己學識相當?shù)牧奶鞂ο蟆?/p>
如果沒有,他寧愿一直閉嘴。
做完面包后的最后一步,是把產(chǎn)品送到零售點。郭斌抓住每次出去賣面包的機會,將沿途的風景收入眼底。這是他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意味著他可以像一個真正的面包售貨員,接受來自別人平等的目光。
上世紀九十年代,郭斌在同濟大學學工業(yè)設計和室內(nèi)設計,回北京以后,他在一所學校教書。空余時間,他在外面幫人畫圖紙。逐漸攢了點錢,他跟哥們兒搞了一個工作室,承包一些小工程。
郭斌是個工作狂。24歲那年,北京東單,他給一家外企做門面設計,為了省時,他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那里,累了就到附近桑拿房休息片刻。那時候他一年賺幾十萬,但沒有什么人生規(guī)劃。
公司開了六年后,經(jīng)營出現(xiàn)問題,入不敷出。郭斌扛不住了,給員工發(fā)了遣散費,宣布關(guān)門。他把公司的設備都賣了,唯獨留下一張旋轉(zhuǎn)的大班椅。他想用這張椅子提醒自己,有天會東山再起。
但這一倒下,郭斌就沒有等來命運翻轉(zhuǎn)的一天。他回學校一邊教書,一邊兼職打工。五年過去,他陸續(xù)換了幾家公司。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情緒一直籠罩著他,自卑,煩躁,加上感情挫折,母親去世,一起涌過來。他沒扛住,沖動之下摔家里東西。
經(jīng)過精心治療,曾患神經(jīng)性重度精神分裂癥的喬晨光康復歸家。圖為2017年11月28日,他在自家果園清掃落地的樹葉子(IC 圖)
家人嚇壞了,帶他去醫(yī)院做了一個鑒定,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看過鑒定結(jié)果。后來家人說要送他去一個地方療養(yǎng),到了才知道是精神病人托管中心。他內(nèi)心抵觸,但沒有選擇。他積極參加康復項目,做面包,種菜,養(yǎng)小動物,心想或許某天,他就能出去了。
十八年過去,年逾五十的郭斌的臉上增了些皺紋,兩鬢添了幾絲白發(fā),他將自己喻作半支蠟燭。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期待著能有改變。
一到夏天,面包房長期合作的學校放了暑假,他們暫停了做面包的工作,清閑下來。早上六點起床后,郭斌打開中波774頻道英語廣播,在院子里做早操。七點節(jié)目結(jié)束,他幫病友發(fā)放早餐。
那幾天正是世界杯賽事期間,晚上睡得早,郭斌在第二天上午看重播。德國隊是他最喜歡的球隊,但沒有進入決賽,“克羅地亞是本屆世界杯最大的黑馬,這次世界杯第一次使用視頻裁判,比賽更公正了?!闭務撈疬@些,郭斌眉飛色舞。盡管真正和社會接軌的時間只有十年,郭斌談論起時事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變化并不陌生。
郭斌保持了他過去畫畫和彈吉他的愛好。夏天,他坐在病房里,一手執(zhí)畫筆,一手拿著毛巾擦汗。他曾畫過一幅油畫,命名《擺渡》,畫布上??恐凰覕[渡船,拴在岸邊的木樁上,船尾的發(fā)動機已經(jīng)激起層層浪花,即將啟航。郭斌期待的航向是社會。自從被鑒定有精神疾病后,他“似乎失去了某種資格”,同學朋友早就斷了聯(lián)系。
對史農(nóng)來說,很多陳年記憶都模糊了,回憶多半停留在過去上學和戀愛的時光里。他最常憶起的是純真美好的中學時代,但那些畫面一蹦出來,他便心頭犯怵,覺得孤獨。在托管中心的歲月已經(jīng)磨去了他對生活的耐性和期待。年齡漸長,過去的抱負早就忘得一干二凈?!笆四?,什么都給耽誤了,婚姻家庭事業(yè)?!?/p>
即使在面包房的工作,史農(nóng)也只當是消磨時間。在面包房工作的病人,每月有六百元的工資,每個星期有兩次購物的機會。吃的喝的用的,全由中心的工作人員記錄下來,再外出采購回來。
史農(nóng)除去在那里買煙和食物的開銷,能存下一點錢。每年春節(jié)回家,他會給母親帶一件小禮物,一副耳環(huán)或一串手鏈。家里的小孩兒,他每年也會準備一百元的壓歲錢。
史農(nóng)并不確定自己哪天能出去,漫長的等待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憧憬和期盼?,F(xiàn)在的他,對愛情和家庭沒了期待,“活著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弟弟每月到托管中心看他一次。兄弟倆相差四歲,但命運軌跡截然不同,弟弟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德國留學。他們見面聊聊家長里短,但從來不提出院的事情?!八麄兛赡芏剂晳T我在這里了,有我沒我無所謂。”
因為拆遷,托管中心面臨再次搬家。在那里住了十八年,郭斌累積下很多行李。“這里給我很多家一樣的感覺,雖然地方不大,但是感情很深?!蹦抢锏拿姘浚▓@,他都不舍。最近總在外面多待一下,多看幾眼。閑暇時,他坐在窗前,透過防護欄的間隙望向天空。他挺樂觀的,篤信自己有一天能邁出托管中心的大門,不再回來。
摘自澎湃新聞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