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基于文學傳統(tǒng)的中國非虛構文學,是根據(jù)素材的真實性和虛構文學劃清界限。非虛構文學是非虛構的一個方面,非虛構性是非虛構的最重要的性質,非虛構文學是以非虛構寫作方式為主要創(chuàng)作和表達方式的文學文類。本文從中國現(xiàn)當代非虛構文學的混亂現(xiàn)象入手,對非虛構文學的“非”進行深入剖析,以《人民文學》《鐘山》等為代表的中國非虛構文本的梳理和分析,討論中國非虛構文學的內核和指向。
關鍵詞:中國非虛構文學;《人民文學》;非虛構
我們關心的是非虛構,還是非虛構文學?近年來,非虛構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學術界關于“非虛構”的討論也愈發(fā)熱烈。許多媒體提供非虛構寫作平臺,推廣全民非虛構寫作計劃;一些雜志相繼開設非虛構欄目,刊發(fā)非虛構文學作品,組織非虛構文體討論,學界也對非虛構被廣泛關注的現(xiàn)象、原因及其所帶來的文化沖擊產生爭鳴。在對非虛構文學的起源和性質界定方面,有學者提出“非虛構文學是一個相對于‘虛構文學的文學族群,在狹義上,它專指美國上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興起的非虛構小說、新新聞報道和歷史小說等新的寫作類型”①。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使用“非虛構文學”這個名稱,就是指20世紀60年代以后出現(xiàn)的以美國新新聞主義為代表的文學作品類型。要肯定的是,非虛構文學不是一種文體,與小說、詩歌、戲劇等不在一個分類系統(tǒng)中,后者是根據(jù)體裁和表達方式的劃分,而非虛構文學是根據(jù)素材的真實性和虛構文學劃清界限的。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舶來品的命名很容易使人產生混亂。
一 非虛構文學的混亂
“非虛構文學”的混亂,是從對某部作品的體裁認識不統(tǒng)一,到研究者因為名稱使用不一致導致學理探究說不清的普遍性混亂。大致可以將混亂的表現(xiàn)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是具體文本指稱時的混亂。李洱在《梁鴻之鴻》中揭露一個事實,“從事二十一世紀非虛構研究的人或許不知道,目前為眾人所知的《中國在梁莊》中的很多故事,最初實際上是要當作小說寫的……我不知道批評家是否注意到,《中國在梁莊》其實可以看成回憶性散文,差不多是當代酷烈版的《朝花夕拾》。田野考察那是在后面寫《出梁莊記》時發(fā)展出來的?!吨袊诹呵f》作為非虛構的代表作,首先得益于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李敬澤把它當作非虛構作品刊登出來。李敬澤當時或許是要把它當成藥引子,好激活青年作家的神經,讓他們去關注大歷史中的變化。我想,梁鴻本人可能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它究竟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雹凇度嗣裎膶W》“非虛構”欄目發(fā)表過的阿來的《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在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類別中獲得零票,報告文學又是非虛構文體很重要的組成文體,那么報告文學、非虛構文學以及非報告文學的非虛構文學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其次,西學中用時的混亂。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是先有被命名為“非虛構文學”的中國非虛構文學作品,后有文學評論者和研究者使用這個誕生于西方、在域外流行的文學詞語對中國非虛構文學進行批評和理論研究,假使不說明清楚,很容易造成指鹿為馬。西方非虛構文學已經有了長期的作品積累,也有相對豐富的理論基礎。以新新聞主義為例,對于它的研究早已是各大新聞專業(yè)最重要、最受關注的議題之一,有諸多書籍論著和研究成果。就文學外部而言,我國的新聞制度與西方完全不同,無論是現(xiàn)實的社會情況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都不一樣;在文學內部,無論是創(chuàng)作者、文本,中國與西方都是千差萬別。單就中國當代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來說,和非中國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像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巴巴拉·W·塔奇曼的《八月炮火》這樣的文本在中國非虛構文學領域中就從未出現(xiàn)過。
第三,對非虛構性與非虛構文學的認知混亂。雖然到20世紀60年代才有了“非虛構文學”的命名,但是以非虛構為特征的文學早已有之。從歷史關聯(lián)上來看,“非虛構”溯源可以至“模仿論”。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提出“藝術模仿自然”的論點,他說:“自然是由聯(lián)合對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諧,而不是聯(lián)合同類的東西。藝術也是這樣造成和諧的,顯然是由于模仿自然”③。蘇格拉底繼承和發(fā)揚了赫氏觀點,把“藝術模仿自然”進一步地發(fā)展為“藝術模仿生活”。他認為,藝術是“以人為中心將社會生活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審美的把握,通過想象、虛構、變形、夸張等審美思維的途徑,創(chuàng)造體現(xiàn)藝術家的審美體驗、審美評價和審美理想的意象,以達到使人在美的享受中潛移默化地凈化自己的心靈的崇高目的”④,那么可以說,文學是天然地帶有非虛構性的。更何況以《史記》為代表的紀實書寫就是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享譽盛名,致使許多人將中國非虛構文學的淵源追溯到古代。無論是古代的模仿自然還是史料紀實,都具有鮮明的非虛構性??墒牵翘摌嬓圆⒉淮矸翘摌嬑膶W。進一步說,非虛構文學一定是具備非虛構性的,這是這個文類的基本特征,但是并非所有具備非虛構性的事物都是非虛構文學,或曰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里的非虛構文學。
二 非,之于非虛構
以上的混亂并不是“認識”層面上的混亂,有關非虛構文學的性質已經形成普遍共識。所謂的混亂,是由于切入的角度、傾向不同,抑或論據(jù)對論點的張冠李戴,是“技術”層面上的混亂。
在“認識”的層面,非虛構文學是非虛構的一個方面,非虛構性是非虛構的最重要的性質,非虛構文學是以非虛構寫作方式為主要創(chuàng)作和表達方式的文學文類。最能描摹非虛構文類獨特性的是“非虛構”之“非”,我們對“非虛構”本質的認識關鍵也要落實到對“非”的探討上。關于非虛構的“非”,包含以下幾個方面:一、代表一個能指意義;二、代表一個程度(不、沒有或少);三、代表一種寫作態(tài)度。
首先,非虛構不虛。非虛構寫作是對事件、人物的真實記錄,但它又超越了簡單記錄的局限,是非文獻式寫作。非虛構寫作除了記敘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外,還能勇敢面對現(xiàn)實社會的深刻。例如,非虛構寫作對拆遷問題的關注。喬葉的《拆樓記》寫的是“我”姐姐家所在的張莊即將成為市高新區(qū)的組成部分,姐姐和同村人想趁著土地被征之前搶先蓋樓,以獲取更多的政府補償。為幫助姐姐脫貧致富,“我”身不由己地成了這一重大舉措的參與者和背后軍師。樓蓋好之后,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十幾家人家先后遭到上級部門的各種瓦解,一場巨大的較量如拉鋸戰(zhàn)一樣展開。又比如,慕容雪村的《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中,肖然、韓靈、劉元等人意氣風發(fā),帶著各自的理想從全國各地來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打拼、生存。慕容雪村以一個悲劇的結尾作為故事開頭,精準且深刻。無需多言,只能感嘆。接下來的故事即是對這個時代的叩問。
其次,非虛構寫作與虛構文學相對應,但是兩者并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關系。作為一種文體,虛構文學在文本內容方面肯定是存在想象建構的。美國文學理論家杰拉爾德·格拉夫認為,虛構文學是“表示一種文學類型……籠統(tǒng)地表示文學的一個側面,如情節(jié)、行為或寓言等因素,包括人物、環(huán)境、場景等……表示一種包含相當多杜撰成分的敘述或故事”⑤。對于非虛構,通常被作為一種敘事手段并不是詞源學意義上虛構的否定概念,而是一種符碼,是人類對世界進行藝術表達的一種被迫策略,肇始于摹仿階段。張文東肯定了“非虛構寫作”的合法性及合理性,認為“文學是虛構的”這一命題在將文學區(qū)別于歷史等其他寫作的同時,也不免導致了自己的狹隘和異化。他將“非虛構”分為“不是虛構”和“反虛構”兩個層面理解,于是得出關于“非虛構”的本質解釋,即“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敘事策略或模式,這種寫作在模糊了文學(小說)與歷史、記實之間界限的意義上,生成了一種具有‘中間性的新的敘事方式”⑥。在《非虛構寫作: 影響、異議、正名與建構》這篇文章中,王暉說:“‘非虛構寫作按照其所體現(xiàn)的作家的寫真意識、文本再現(xiàn)的似真程度以及讀者接受時的真實感效果等三個方面因素,將非虛構寫作劃分成完全非虛構(包含報告文學;傳記;口述實錄體;新新聞報道;紀實性散文等)和不完全非虛構(包含非虛構小說;紀實小說;新聞小說;歷史小說;紀實性電影;電視劇劇本等)兩種主要類型”⑦。
根據(jù)非虛構寫作區(qū)別于其他文學形式的特點,有學者認為“非虛構”寫作從一開始就在自覺地警惕三種陷阱:“一是傳統(tǒng)文學的純粹‘虛構式的寫作,二是以‘事件為中心的新聞式寫作,三是傳統(tǒng)的‘報告文學寫作”⑧。這種分類方式只適用于狹義上理解的非虛構寫作,甚至可以說是只針對《人民文學》倡導的“非虛構”寫作。廣義上來說,非虛構寫作所囊括的內容遠遠不止這些。筆者以為,一切以非虛構形式展現(xiàn)的寫作形態(tài)和作品都可以被稱為非虛構寫作,其中包括新聞,也包括如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傳記等非虛構文體?;谶@個認識,非虛構寫作可以按照寫作風格的不同分為內容導向和手法導向兩個面向。例如,新聞是內容導向,新寫實、新體驗小說則偏向表現(xiàn)的非虛構。非虛構的兩個面向與王暉的“完全非虛構”和“不完全非虛構”之說建立在相似的認識論上。王暉所歸納的“完全非”類,如報告文學、傳記等都要求書寫完全建立在絕對事實的基礎上,比如傳記文學的代表——羅曼·羅蘭的《名人傳》。盡管所有的內容都是建立在完全非虛構的基礎上,但是作者依然可以有選擇地進行敘事。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里就沒有拘泥于對貝多芬的生平做瑣屑的考述,也沒有一味地追溯他音樂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是著力刻畫了他為追求真善美而長期忍受苦難的心路歷程。羅曼·羅蘭稱貝多芬為英雄,在《貝多芬傳》里他以感人肺腑的筆墨,寫出了主人公與命運抗爭的崇高勇氣和肩扛全人類苦難的偉大情懷?!安煌耆恰鳖?,如非虛構小說和歷史小說等,可以在內容有據(jù)可依的基礎上進行文學再創(chuàng)造,允許合理想象和情節(jié)位移。以王小妮的《上課記》為例,它像是一本“教后感”,記錄了來自城市、更來自農村的“90后”一代大學生彷徨、躁動又不失純真的日常生活和思考。其中不僅收錄了2006至2010這五年間,王小妮在海南大學人文學院開設影視寫作課程期間的教學筆記,還摘選了部分學生作業(yè)和郵件:“那個早上7點20分,我去上課。路上全是和我同方向的向著教學樓趕路的學生,經過我旁邊的一個穿牛仔褲的女生快步走著,提著一只塑料袋,好像是想倒換出手來做什么,也許那袋子太薄了,里面的東西忽然全掉在地上,她停住了,把一盒豆?jié){撿起來,這時候一只雞蛋正慢悠悠地滾,最后停在兩米以外,她沒理那只蛋,像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朝前走。雖然那只蛋完全沒摔破,她也不準備理它,好像躬下身去撿那只蛋一定很丟人?!?/p>
在這個記敘“滾到兩米以外的一個雞蛋”的故事里,出現(xiàn)的幾處“好像”都是作者精彩的想象。雖然都是真實的事件,但是這樣的書寫方式與新聞的完全真實記錄就有些不同。帶有趣味兒的聯(lián)想和敘事者的主觀心情描寫,使得非虛構小說更加生動活潑,更富有故事性。所以說,非虛構與虛構是有交集的兩個文類。非虛構繼承了虛構文學的詩性內涵,又將這種詩性建立在每一個細節(jié)的真實之上;它不單是為了傳播事實和知識,更重要的使命是傳播思想、精神以及美學感受?!胺翘摌嫛钡囊饬x,正在于它的這種“非”的否定,以及“非”背后所體現(xiàn)的否定性內涵。
第三,非虛構的“非”代表了創(chuàng)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丁曉原對何建明的非虛構寫作是這樣評價的:“在何建明這里,我們顯見的是以宏大敘事進行非虛構寫作已經成為他的一種自覺。這種自覺一方面源于何建明對報告文學文體體性和功能的認知。題材題旨的‘雙非性( 非虛構、非個人性) ,是報告文學文體最為獨特的規(guī)定性。正是在這里,報告文學顯示著它與小說的根本差異。”⑨非虛構寫作強調支持作者以個人視角進行完全獨立的寫作,每一個非虛構作家都可以采用自覺最恰當?shù)臅鴮懛绞?,將自己的個性與意識投射到作品中。例如,《女工記》的作者鄭小瓊曾經是工廠流水線上的女工,她以自己的親身經驗,書寫流水線上的女子為生活艱難工作、努力奮斗。她的筆觸不僅伸及非虛構的女工打工現(xiàn)實,更是以女性獨有的視角觀察這一群體在社會中的不易,文字間流露出對她們的關照,無比細膩和深刻。她在后記中寫道:我有意識租住在混亂的城中村,每天都會碰到搶劫的、賣淫的、嫖娼的、做小販的、補鞋的、收廢品的、做建筑工的、失業(yè)的、偷盜的、販毒的……她因為發(fā)表小文章被記者采訪的時候也盡量不讓自己的鄰居知道,因為她怕失去她們的信任。她更怕她和她們被媒體臉譜化,變成“們”,卻沒有人真正關心一個個臉譜之后的命運。在她看來,她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一首完整的詩,仿佛某種隱喻,不同于其它詩歌的難懂,這些詩平實好懂,但是也有力。
非虛構的“非”性體現(xiàn)在對文本內容的“選擇”和“虛化”上?!笆聦嵳鎸崱薄皵⑹稣鎸崱薄扒楦姓鎸崱薄瓣P系真實”“物理真實”等所謂的爭論,或是自非虛構文學誕生起就伴隨著的關于非虛構真實性的討論,都是各方對“真實”解構后的重建。比起對物理真實的嚴格值守,梁鴻等更加關注敘述真實和情感真實;一些秉持“真實是非虛構生命”的人則將新聞學中對真實的評判標準執(zhí)行于非虛構文學,對于六要素——五個W和一個H(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為什么、怎么樣)的每一個元素都要求能經得起顯微鏡的檢驗,而不僅僅是只要求事件真實。慕容雪村說,非虛構文學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提供一種在場的力量”,為歷史保留一個個鮮活的“樣本”。筆者認為,我們要警醒的是,提供在場的力量不是目的,而是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和傳播過程天然伴隨的效應。我們要警惕的是,各個領域的人都高舉非虛構文學的大旗、都試圖證明自己的純正血統(tǒng)從而標榜自己的合法性和權威性。⑩
非虛構作品蘊含著作家的寫作態(tài)度和能指意義,如何將其傳達出來,則要通過創(chuàng)作者對“非”的表達——即對“非”的選取和效果化。選取,指的是作家摘取現(xiàn)實中的哪些作為寫作對象。只要時間不停,真實就一直在發(fā)生。但如此大量的真實不可能全部成為文學文本,作者只能選擇他認為有用的成為寫作內容。效果化,則是指通過怎樣的書寫方式呈現(xiàn)文本。作家掌握嫻熟的寫作技巧,包括歷時、倒敘、插敘的敘事方法,比喻、擬人、排比的語言表達,還有直接引用、間接引用、客觀敘述等書寫方法。經過這些選擇和效果化后,一部完整的非虛構作品才能算是成型。
三 多條通道:中國非虛構文學的建構
非虛構文學的表達方式可以多種多樣,實現(xiàn)“敘述真實”的手段很多,堅守“事實真實”和“情感真實”,最終實現(xiàn)深刻書寫,就是非虛構文學的內核與指向。文學從來不是一成不變,也沒有固定程式可循,探索和找尋的過程,也是文學的一部分。且以《人民文學》探尋“非虛構”為例作說明。《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從2010年第二期創(chuàng)建,“這一期我們新開了一個欄目,叫《非虛構》。何為‘非虛構?一定要我們說,還真說不清楚。但是,我們認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說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去年我們發(fā)的《解放戰(zhàn)爭》,當時標為‘敘事史,其實就是‘非虛構;這一期,我們發(fā)了韓石山先生的回憶錄,也是‘非虛構?!?1《既賤且辱此一生》是《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發(fā)的第一篇文章。作者韓石山不是偉人也并非草根,文章不像勵志傳記那般大開大合,也毫無撲朔迷離、劇情翻轉,它就是一個不那么特別的中國個體的成長史、心靈史,也是大多數(shù)同時代人的普通故事,也可以被稱作凡人回憶錄。2010年第五期的《寶座》,作者從自己親歷寶座切入,寫了數(shù)位與這皇帝寶座有過交集的人——貝托魯奇、綠蒂、慈禧、路易十四、王懿榮、毓賢、朱家溍——之間的故事,寶座的沉浮故事也是中國近代史的縮影。文章終結于“當我一步步走近它的時候,它就安放在太和殿的中央,完好如初,仿佛一個嬰兒,安穩(wěn)地依靠在世界上最大博物館的懷里。所有的刀光劍影都不見了形跡,只有清風,穿越那些鏤空的門窗,在它的上面回旋——時間沒收了所有的刀俎,但寶座仍在,宛如一座拒絕湮沒的島嶼,或者一個早已設定的結局。就像一個人一樣,它也有屬于它自己的意志和道路,所有妄圖施加給它的命運,都不會得到它的贊同?!?2
2010年第九期,迎來了梁鴻的《梁莊》、劉亮程的《飛機配件門市部》以及李晏的《當戲已成往事》,編者的希望也更加明確——“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不是虛構的,但從個人到社會,從現(xiàn)實到歷史,從微小到宏大,我們各種各樣的關切和經驗能在文學的書寫中得到呈現(xiàn)”13。劉亮程寫的是自己在開“飛機”配件門市部的那段日子,這是篇非虛構但又不那么非虛構的作品。一是因為文章的結構,它不是完全按照時間或是空間順序發(fā)展的,而是隨著作者的意識和情感倒敘和插敘;二是由于文章的語言。作者以“我”為中心,敘述自己的事兒、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的妻子、朋友,這些人是“我”眼里的人。尤其是作者敘述自己,講自己的經歷、每一件小事、每一件小事與小事之間的關系,以及自己內心的自己。這不是心理描寫,而是內心的自己跳出來寫作一般,像是自言自語,有時是反復的自言自語:“每天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從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房頂飛過。我住的縣城在一條飛機路下面。我注意到天上有條飛機路是在開配件門市部以后。門市部開在城東,那里是三條路的交會點,從東邊南邊北邊到縣城的路,都會到這里。我看到飛機的好幾條路也在頭頂交會。由此我斷定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因為天上并沒有路,飛機駕駛員盯著地上的路飛到一個又一個地方。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激動不已……我覺得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肯定是一個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說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飛機沿著地上的路在飛,飛機就飛不成了。因為飛機是有秘密的。沒有秘密的東西只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機。……飛機的秘密注定是我們這些人不能知道那是天上的東西,即使被我這樣的聰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裝不知道。給它保住密。我跟飛機的秘密關系就這樣開始了,雖然我沒坐過飛機,連飛機場都沒去過,但我知道了飛機的一個大秘密,它順著地上的路在飛?!?4
一開始,關于“飛機秘密”并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意的,興許只是那個年代人的眼界不多的有趣想法罷了,之后,作者數(shù)次絮絮叨叨他的“飛機秘密”,正面說了、反過來又說了,本來沒有秘密的事情通過他的語言好像真的帶有神秘色彩了。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往往神秘東西會有神圣感,就像理想一樣,是要在天上飛的。劉亮程用非虛構去寫理想,這個看不見、摸不著、在心里的東西,可以說是虛構之物,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用非虛構勾連,此時的非虛構更像是一種文學技巧,或是一種表達方式。
隨著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的出現(xiàn),《人民文學》“心里已經有了一點數(shù)”15。如果要分類的話,《中國,少了一味藥》《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和《梁莊》都應該屬于同一種非虛構,《人民文學》認為它們在“行動”范疇上是一致的,包括后來的《生死十日談》《到東莞》等。的確,這些作品都是作家沉浸式寫作,不僅是自己身體力行沉浸于事實,更是實際參與、成為其中之人。作品不是第三人稱寫“他”和“他們”的生活,而是寫“我”和“我們”的生活,這個“行動”是轉變人物關系。寫聽到的和看到的別人的事,沒有感同身受,所謂的客觀,往一個趨勢上發(fā)展就是作品顯得冷眼旁觀,往另一個趨勢上發(fā)展就是想象過多造成作品自戀夸張。就如《人民文學》編者所言:“‘行動不是為了作者的自我炫耀……非虛構作品的根本倫理應該是:努力看清事物與人心,對復雜混沌的經驗作出精確的表達和命名,而這對文學來說,已經是一個艱巨而光榮的目標?!?/p>
2014年的《相親記》是另一種的非虛構,這是一篇在今天看來都是很有現(xiàn)實性的作品。文章寫的作者自己的相親故事如今依然在許多都市女孩兒身上發(fā)生,并且越來越普遍,也越來越“正?!薄U缥覀兒髞矶贾赖哪菢?,李天田的現(xiàn)實愛情故事有了一個美好結果,但更多的中國單身女性的愛情狀況究竟如何呢?《相親記》是篇很有趣兒的文章,作者幽默的語言書寫,讓讀者帶著笑令好奇心得到滿足??墒?,假如不是李天田寫自己的相親經歷呢?假如是其他的什么人寫他了解到的、想象到的現(xiàn)代女性婚戀狀況呢?旁觀者們還會繼續(xù)像故事中的“爸爸媽媽”“親朋好友”那樣誤解女性的“挑剔”以及忽視婚戀市場的畸形嗎?嚴格說來,李天田不是文學家。她的專業(yè)和職業(yè)與純文學有一定距離。這里,就又涉及非虛構品質的問題??梢哉f,非虛構作為一種寫作方式,它的“門檻”是很低的,甚至比“行動”和“體驗”的層次還要低,低到只要是“非虛構”就行。也就是說,“行動”和“體驗”是以具備主觀能動性為前提的,比如梁鴻“體驗”梁莊后“行動”寫作,比如慕容雪村有意“行動”去“體驗”傳銷組織,而李天田不用刻意去行動,因為生活本來如此,她不用接近、不用體驗,那些相親很自覺地圍繞著她,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做的,只是把生活寫出來。
《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人民文學》2013年第八期)有別于“現(xiàn)實非虛構”,這是阿來的“歷史非虛構”長篇作品。作家長期深入康巴藏區(qū),翻遍從中央到地方的相關史料,準確地重現(xiàn)了從清廷、民國政府到共和國新政權初期兩百年對瞻對以及康巴地區(qū)統(tǒng)轄的歷史狀況。在《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欄目之前,《鐘山》在2007年就有了“非虛構文本”欄目,在“歷史非虛構”方面推出了多篇佳作?!度f歲,陛下》(2007年第一期)寫了明朝嘉靖皇帝“從世子到帝君”、登基時的“‘大禮之議”,評述了“‘大禮議看點”,后議論“嘉靖與明代士風”,再敘述被嘉靖保護又打倒的“嚴嵩的悲喜劇”以及嘉靖皇帝最后的“死得其所”。文章有史有評,尤其是抓住了嘉靖皇帝一生中幾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和歷史事件,記敘串聯(lián),史論融合,從人物性格特征分析入手,將其命運之必然給予合理詮釋。作為一篇可讀性十分強的文學文本,以“四百年后,讓北京市副市長兼明史專家吳晗深罹巨禍”開篇,以今引史,以史論今。作者李潔非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這篇文章以腳注的形式引用了132個注釋,用學術的方法收集資料,考證歷史。文章文獻詳實、有理有據(jù)。文學化的組織與表達,使得這篇有觀點有論證的非虛構文本血肉豐滿、耐人尋味?!饿那锇椎牟坏貌蛔?、不得不留與不得不死》(《鐘山》2008年第三期)、《墓碑上的民國三十八年孟冬》(《鐘山》2009年第一期)、《中共與美國之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鐘山》2009第二期)、《孫中山與民國憲政》(《鐘山》2009年第三期)等都是該刊發(fā)表的歷史非虛構。
本文探討的是基于文學傳統(tǒng)的非虛構文學,除了《人民文學》《鐘山》等非虛構欄目所刊發(fā)的現(xiàn)實非虛構、歷史非虛構、體驗與行動式非虛構(非虛構文學分類界限并不是絕對分明,存在包含和疊加),還有像何建明《國家》、趙瑜《尋找巴金的黛莉》、美國記者彼得·海斯勒寫中國的《江城》《甲骨文》《尋路中國》等的觀察探尋,都是中國現(xiàn)當代非虛構文學發(fā)展通道之一。
于2003年設立的尤利西斯獎是全球范圍內報告文學的唯一大獎,俄國作家安娜·羅列喬夫斯卡婭的《讓俄國蒙羞的車臣人》、英國作家亞歷山德拉·弗勒《與一個非洲士兵一起旅行》等都是獲獎作品,中國作家陳桂棣和吳春桃也憑借《中國農民調查》獲此殊榮。諾貝爾文學獎多次授予非虛構文學家,除了蒙森、丘吉爾以外,2015年授予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巴ㄟ^作家的構思,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將文獻資料和文學創(chuàng)作有機結合,從人物與文本、感受與心聲、人物語言與創(chuàng)作語言、內容與主題、非虛構與創(chuàng)作、敘述者與創(chuàng)作者等幾個方面解決了紀實文學的一系列難題,比如客觀報道與作家主觀滲透、注重功利性而偏離審美價值、虛構與寫真等多重矛盾,將文獻和資料有機地統(tǒng)一于作者精心設計的中心思想下,完成了一場冰冷的文獻史料與靈魂熱度的碰撞,使一曲人類悲劇的哀歌成為一首‘文學與道德上的絕唱?!?6這些都應該給中國非虛構文學提供了更多通道,也是中國非虛構文學需要繼續(xù)前進的方向。
注釋:
①王暉:《“非虛構”的內涵和意義》,載《文藝報》2011年3月21日第005版。
②李洱:《梁鴻之鴻》,載《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1期。
③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古希臘羅馬哲學》,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12頁。
④劉叔成:《美學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3頁。
⑤[美]杰拉爾德·格拉大:《如何才能不談虛構》,盛寧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1頁。
⑥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從< 人民文學> 的“非虛構”說起》,載《文藝爭鳴》2011年第2期。
⑦王暉:《非虛構寫作: 影響、異議、正名與建構》,載《中國作家》2006年第8期。
⑧張檸、許姍姍:《當代“非虛構”敘事作品的文學意義》,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2期。
⑨丁曉原:《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虛構敘事》,載《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5期。
⑩劉瀏:《中國非虛構文學的流變與轉向》,載《東吳學術》2018年4期。
11《人民文學》2010年第2期,留言。
12祝勇:《寶座》,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5期。
13《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留言。
14劉亮程:《飛機配件門市部》,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
15《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卷首。
16蘇玲、向陽等:《多面相的非虛構寫作——以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為例》,載《文藝報》2017年12月8日第007版。
(作者單位:常熟理工學院《東吳學術》編輯部)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