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傳虎

【摘要】作為算法權(quán)力的產(chǎn)物，“信息繭房”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對受眾個體造成信息束縛;另一方面又是受眾在信息超載情況下的一種自覺選擇?！靶畔⒗O房”在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次對凝聚社會共識存在潛在威脅，但在社會共識達成的過程中又具有多個方面的積極作用?；诖?，應對“信息繭房”的積極策略就是融入國家立場。

【關鍵詞】信息繭房? 社會共識? 人類命運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G206?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23.018

社會共識作為人民價值認同的最大公約數(shù)在國家現(xiàn)代化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然而，隨著算法推送技術的發(fā)展，人們接受信息的方式出現(xiàn)了“信息繭房”現(xiàn)象?！靶畔⒗O房”對凝聚社會共識將產(chǎn)生多方面威脅，需要我們深入反思并積極應對。

從“圓形監(jiān)獄”到“信息繭房”：算法權(quán)力及其兩面性

18世紀后期，很多監(jiān)獄建筑都采取圓形構(gòu)造，英國哲學家杰里米·本瑟姆認為，這種結(jié)構(gòu)更加有利于權(quán)力的實現(xiàn)。到19世紀中期，?？抡J為，這種圓形監(jiān)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遍布社會，人們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似乎成為一定意義上的監(jiān)獄社會。因此，?？掳研侣劽襟w的作用視為一種“觀看的政治”。在?？驴磥?，信息技術加強了對人的控制，個人主義的崛起導致社會的碎片化;與此同時，資本和權(quán)力借助技術手段強化了少數(shù)人對多數(shù)人的監(jiān)視，個體已經(jīng)喪失了個人隱私和個人自由（比如說信息選擇的自由）。

媒介的發(fā)展趨勢越來越以受眾需求為中心，但在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離受眾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擇信息還很遠。真正改變這一狀況的是一批致力于為受眾定制“個人日報”式信息服務的新媒體應用，在國內(nèi)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今日頭條”。據(jù)報道，“今日頭條”每天要為數(shù)千萬用戶精確推薦上億條資訊。其技術原理為系統(tǒng)基于受眾行為、歷史行為和當前基本情況的相似性，對受眾個人標簽及在其應用上的行為痕跡進行分析，獲取其信息偏好，從而持續(xù)為其推送符合其偏好的個性化資訊。在這個過程中，受眾可以對接收到的不感興趣的信息進行標注排除，一旦某條信息被受眾標注，系統(tǒng)就會停止推送同一內(nèi)容類型的信息;沒有被用戶標注的信息，則說明符合受眾需求。久而久之，受眾依靠這種精確推送的信息接收方式只看到自己感興趣的信息，其他信息則被系統(tǒng)自動過濾，像溫水中的青蛙一樣“愉悅”卻不知道自己接收的信息范圍越來越窄。當前，這種智能算法推薦已經(jīng)發(fā)展到可以基于語義層面的分析，僅需要捕獲受眾片斷式的行為即可快速判斷其真實意圖、所處場景和內(nèi)在動機。因此，越來越多的推薦模型開始將行為和語義相融合，將用戶行為和背景、動機信息同時考慮進去，以提高信息推送的精確性。凱斯·桑坦斯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信息繭房”，在他看來，受眾如果只關心并接受符合自己偏好的信息，就會讓自己不自覺地陷入像蠶繭一樣的“信息繭房”之中。[1]

“信息繭房”“圓形監(jiān)獄”都隱喻了一種空間政治，這種“想象的空間”是一種權(quán)力形式。[2]但是也有很多人對此提出了相反的觀點，認為信息推送算法并不能構(gòu)成對人們信息接受方式的絕對專制。比如，它可能忽略了人的主動性，尤其伴隨著個人主義的彌散、社會流動性給個人興趣帶來了不確定性以及當下“鏈接一切”的互聯(lián)網(wǎng)精神，使這種主動性不斷得以強化。而根據(jù)心理抗拒理論，受眾的情境敏感性可能使受眾對于像“今日頭條”這樣的信息推送平臺產(chǎn)生抗拒心理，甚至放棄使用。此外，基于人類行為的偶然性，某些信息可能是受眾在一個特定場景下偶然觸發(fā)的，并不能代表其真實偏好，這會導致后期推送的信息與受眾偏好產(chǎn)生偏差。事實上，現(xiàn)實社會中一直存在“信息繭房”，只是今天技術的發(fā)展把這一問題擴大化了。就像有學者所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息圍城，每個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識都是建立在片面性和局限性基礎之上的，甚至帶著自己的成見。而從信息超載的角度而言，“信息繭房”又是一種個體必然的自覺選擇。[3]

三種共識：“信息繭房”對凝聚社會共識的潛在威脅

新制度主義學派對社會共識的分析注意到了宏觀層面作為社會建構(gòu)的社會共識和微觀層面作為個體行動的社會共識。而喬·薩托利認為，作為個體行動的社會共識是一種基本的社會共識，即構(gòu)建群體共同體，決定個體是否共同分享相同的價值觀;作為社會建構(gòu)的社會共識是一種局勢或者格局共識，即更大范圍內(nèi)關于某國政府及其政策的共識;在兩者之間，還有一種社會共識是關于某國及其政府追求民主/民生目標的程序、規(guī)則等的共識。[4]在當前中國社會，作為個體行動的微觀社會共識是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觀社會共識是實現(xiàn)中國夢，而作為社會建構(gòu)的世界范圍內(nèi)的宏觀社會共識是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因此，“信息繭房”對凝聚社會共識的潛在威脅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降低社會黏性，阻礙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gòu)建。根據(jù)凱斯·桑斯坦的觀點，社會粘性是在共同的生活經(jīng)驗和知識、共同的生活目標與任務基礎之上而形成。人類從原始社會就過著群居生活，群居能夠保證個體對集體最大的粘性依賴。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我國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平相處的共識，需要基于國家內(nèi)部、國與國之間、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的合作粘性而構(gòu)建。但在網(wǎng)絡時代，處在“信息繭房”中的個體與其他個體、與社會發(fā)生交流和關聯(lián)的機會日益減少，減少了經(jīng)驗與知識分享、共同完成一個任務和目標的機會，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粘性都在降低，從而弱化了群體和社會的功能。在過去，媒體塑造的共同經(jīng)驗為社會粘性的提高提供了共同的記憶與認同。而在今天，“信息繭房”正在日益消除這種信息傳播與接受機制，正在降低整體的社會粘性，從而阻礙人類命運共同體共識的達成。

強化分裂感和群體極化，阻礙中國夢的實現(xiàn)。李普賽特、彼得·梅爾等人認為，分裂感在現(xiàn)代社會體現(xiàn)為一種“無家意識”，是由于現(xiàn)代社會出現(xiàn)的資本與技術異化、價值沖突與解構(gòu)、三緣（親緣、地緣、業(yè)緣）破碎、貧富差距等一系列特征導致。個體分裂感的不斷積累就容易導致詹姆斯·斯托納等人所說的“群體極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意見分裂、極端對峙、規(guī)?；曈懙?。中國夢是當前中華民族振興的偉大共識，是全國人民共同奮斗的偉大理想，中國夢的實現(xiàn)需要個體層面的價值認同和社會層面的共識凝聚。但“信息繭房”卻不斷強化著個體分裂感和社會群體極化傾向。從個人層面，“信息繭房”使每個人囿于依據(jù)自己興趣構(gòu)建起來的信息虛擬空間并沉浸其中，成為一個個“孤獨的自我”和“單向度的人”。當自己對外界信息發(fā)布個人充滿偏見的意見時，一旦獲得他人的非理性贊同，很容易加深自身對于外界事物發(fā)展的刻板偏見，這種任由非理性因素膨脹并強化個體對外界認知偏差的趨勢，會進一步鞏固其偏激和極端傾向，最終固化其個體存在的分裂感，從而降低個體對中國夢共識的認同;從社會層面而言，個體存在的價值要依托其所處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但是“信息繭房”弱化了不同個體之間的公共交往，非理性甚至虛幻的個體分裂感會阻滯其對各種不同觀點的包容性，降低個體的協(xié)商、合作和集體精神，從而阻礙當前我國社會整合的進程，最終降低中國夢共識的社會認同。

擴大知識鴻溝，阻礙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樹立?！爸R鴻溝”是20世紀70年代由蒂奇納、多諾霍和奧里恩三位傳播學者提出的一種理論假設，意指當人們能夠接觸到的信息越來越多時，不同層次的人群獲得信息的速度和數(shù)量是不一樣的，地位較高的人比地位較低的人能夠更快、更多地獲取信息，從而使得不同群體之間的知識量差越來越大。根據(jù)諾曼·馬爾科姆的觀點，知識鴻溝可以在知識理解、知識記憶和知識行為三個方面對社會共識產(chǎn)生消極影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從國家、社會和個人三個層面規(guī)定的國民行動共識，需要全社會各行各業(yè)、不同層次的群體的共同認同和一致踐行。但由于受眾個體只根據(jù)自己的偏好選擇自己感興趣的信息，不同個體之間的信息交集就越來越小，從而知識鴻溝越來越大，因此，“信息繭房”可能會擴大不同群體的知識鴻溝，進而阻礙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樹立。首先，在知識理解階段，對于同一條信息，不同個體會選擇性地理解符合其興趣偏好的部分而舍棄這條信息其他部分的內(nèi)涵，這種鴻溝擴大會加劇共識的達成難度，比如對于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首的“富強”一詞，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人可能偏重理解其“富?！钡囊粚雍x，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人可能更傾向于理解其“強大”的一層含義，這就導致不同群體理解“富強”一詞的共識程度較低。其次，根據(jù)拉扎斯菲爾德的觀點，任何信息都是在理解并形成記憶之后才能夠?qū)€體產(chǎn)生長期影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每一個關鍵概念在知識理解階段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個體差異，而到信息記憶階段，一方面就某一個個體而言，這種差異會保持;另一方面就不同個體或者代際之間的傳遞而言，這種差異會由于選擇性記憶機制而再次擴大。最后，從長期來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只有內(nèi)化為個體行動才能真正成為社會共識，然而，當一條信息從理解經(jīng)過記憶開始形塑個體行動時，由于個體之間思維方式的長期差異，經(jīng)過兩次變異的信息會導致不同的行動選擇。比如前述“富強”一詞，傾向于理解其“富?！币幻娴娜后w在行動上可能會更加偏重于個體奮斗，傾向于理解其“強大”一面的群體在行動上可能會更加偏重群體號召，這種一虛一實的行動差異會導致兩個群體之間相互的不理解。

國家立場：基于“信息繭房”積極作用的應對策略

在哈貝馬斯、布洛維以及羅爾斯等人看來，社會共識的形成主要有五個方面：第一，在一定范圍內(nèi)存在分歧甚至產(chǎn)生矛盾是一種新的社會共識形成的前提;第二，從全社會來看，社會共識的形成是一個社會差異不斷融合并趨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存在兩個階段，即對話驅(qū)動意見趨同和信任驅(qū)動行動融合;第三，從個體層面來看，社會共識的形成機制又可以分為趕工游戲（即競爭性勞動）、內(nèi)部市場（即群體認同）和內(nèi)部國家（即國家認同）三個階段;第四，“反思平衡”在社會共識的形成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共識就是在公共證明、反思平衡、尋求重疊共識、回避中立等過程中達成;第五，在現(xiàn)代社會，社會共識不再是一種絕對共識，更多的是一種重疊共識，而公共理性則是社會共識的高級形式。基于這種認識和前述部分學者對于“信息繭房”的樂觀觀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信息繭房”并不只是對社會共識的形成存在潛在威脅，而是也有其積極作用。

“信息繭房”為當前我國凝聚社會共識提供了正當性前提。傳統(tǒng)高度同質(zhì)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天然有利于凝聚社會共識，在今天價值觀多元化、信息接受方式碎片化的社會現(xiàn)實中，群體與國家層面的社會共識獲得個體認同的難度徒增。但“信息繭房”是一種個體與外界信息隔絕的主觀感受，在此情形下，凝聚社會共識的行動不僅是國家追求，也是個體的生存需要。因此，我們可以利用“信息繭房”，將其作為凝聚社會共識的正當性盾牌，從而使個體基于平衡自身信息感受的需要，更容易匯入凝聚社會共識的行動中。

“信息繭房”增強了我們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凝聚社會共識的緊迫感。凝聚社會共識是一個從差異到趨同的融合過程，從意見差異甚至沖突通過對話協(xié)商轉(zhuǎn)為信任，再經(jīng)由信任達到不同個體行動的一致，這本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幾十代人的共同努力。但是技術驅(qū)動產(chǎn)生的“信息繭房”現(xiàn)象揭示，技術異化會形成對社會共識風險的放大效應，任由知識鴻溝擴大、社會粘性降低、個體與社會分裂感增強會導致社會共識的長期不確定性。因此，我們迫切需要在當下開展一系列凝聚社會共識的行動。

“信息繭房”的個體性存在使我們凝聚社會共識的過程更加符合其形成的基本規(guī)律。從信息傳播角度來講，傳統(tǒng)灌輸式的政治宣傳容易引起個體反感，而凝聚社會共識卻離不開系列宣傳活動。遵循社會共識形成的過程規(guī)律，從個體工作/勞動層面出發(fā)，通過建立不同群體的內(nèi)部認同來達到國家認同，更符合“信息繭房”的個體性特征。

在凝聚社會共識的過程中，反思平衡也是應對“信息繭房”現(xiàn)象的有效手段。羅爾斯認為，社會共識的達成就是公共證明和反思平衡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兩者互為前提、互為結(jié)果。其中，反思平衡是社會共識達成過程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因為一種公共性認識一旦達成，如果缺少反思，很容易陷入個體盲從和群體專制狀態(tài)?！靶畔⒗O房”是后工業(yè)社會個人主義泛濫的情形下，個體對于信息超載的一種自覺選擇，如果不加以群體性的社會反思，則很容易助長個人主義，從而進一步阻礙社會共識的凝聚。

“信息繭房”的存在提醒我們應該追求社會共識的高級形式即公共理性。在現(xiàn)代社會，作為意見重疊的社會共識不能滿足一個國家、社會長期發(fā)展的需要。在我國，不管是個體層面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共識，社會層面的中國夢共識，還是作為世界建構(gòu)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如果這些只是一種意見重疊，那每個人就仍然同時擁有多種選擇。只有將其升華為全社會甚至全世界范圍的公共理性，即達成社會共識的高級形式，才能避免多元化不確定性。

從更深層次來講，“信息繭房”的出現(xiàn)是一種基于市場立場和企業(yè)立場的技術異化，是一種技術催生了信息超載之后的個體自覺。不管是技術層面上多種算法的組合優(yōu)化，還是個體層面基于社會共識形成的公共理性，都必須融入國家立場，才能最終達到新的重疊和平衡。在我國，國家立場就是人民立場，基于人民的共識就是社會共識，而“信息繭房”束縛的正是作為個體的人民。就此而言，如何應對“信息繭房”與凝聚社會共識或許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可以將它們統(tǒng)一到一致的行動中去。

注釋

[1]黃楚新：《破除“信息繭房”，不以流量論英雄重塑新媒體時代的吸引法則》，《人民論壇》，2018年第17期。

[2]羅昕：《算法媒體的生產(chǎn)邏輯與治理機制》，《學術前沿》，2018年第24期。

[3]喻國明、曲慧：《“信息繭房”的誤讀與算法推送的必要——兼論內(nèi)容分發(fā)中社會倫理困境的解決之道》，《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4][美]喬·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閻克文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年，第101頁。

責 編∕周于琬

The Dual Effects of "Information Cocoon" on Social Consensus Building

Zhou Chuanhu

Abstract： As the product of the power of algorithm， the "information cocoon" has a two-sided effect. On the one hand， it imposes information constraints on the audiences;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a conscious choice of the audiences under the circumstance of information overload. The “information cocoon" has a potential threat to social consensus building at the macro， medium and micro levels， but it plays an active role in many areas in the process of reaching social consensus. Based on this， the positive strategy to deal with the "information cocoon" issue is to integrate into the national position.

Keywords： information cocoon， social consensus，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