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東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在地理總志當中,唐宋時期的著作因其所本文獻散佚殆盡而上升到原始文獻的地位。其后元明清上承唐宋總志,又引入各地方志等其它文獻而成歷代一統(tǒng)志,其與歷代正史地理志一起構成了歷史地理學的基本文獻。學界研究除了征引這些文獻外,對其纂修水平評價則褒貶不一,而《大明一統(tǒng)志》爭議最大。
《大明一統(tǒng)志》是中國目前保存完整的第一部“一統(tǒng)志”,為明英宗復辟后命吏部尚書李賢領銜修成,書成后李賢充分肯定了該書豐富的史料價值和嚴謹?shù)捏w例:
“上自圣經(jīng)賢傳,下及水志山經(jīng),發(fā)中秘之所藏,萃外史之逌掌,遍閱累朝之史,旁搜百氏之言。與夫羽陵宛委、奇文汲冢、酉陽逸典、玄詮梵藏、小說方言,靡不網(wǎng)羅,舉皆搜采,綴貫群籍,約為成書?!x類凡例,悉有據(jù)依。信疑是非,一加訂正。……全書綱舉而目張,有倫有要。事增而文省,不泛不疏[1](明)丘濬.重編瓊臺稿(卷八).擬進《大明一統(tǒng)志》表.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P7)。”
編纂者自謙地認為“雖殫鉛槧之勞,尚慮豕魚之混?!盵2](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首).進《大明一統(tǒng)志》表.三秦出版社,1990.(P4)但后世諸如顧炎武《日知錄》則直諷其“舛謬特甚”[3](明)顧炎武.日知錄(卷三一).前明一統(tǒng)志.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P14),四庫館臣亦諷其“其時纂修諸臣,既不出一手,舛偽牴牾,疏謬尤甚?!盵4](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八).明一統(tǒng)志九十卷.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P11)
從文獻價值來看,顧炎武曾言因《大明一統(tǒng)志》的成書而導致“前代相傳如《括地志》《太平寰宇記》之書皆廢?!盵5]日知錄(卷三一).前明一統(tǒng)志.(P14)其言未可盡信,但《括地志》自南宋后不復得見卻是事實[6]賀次君.括地志輯校(卷首).序.中華書局,1980.(P2)。而《太平寰宇記》“明代海內(nèi)宋版已無蹤影?!盵1](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首).序.中華書局,2007.(P5)時至今日,唐宋時期重要的地理總志《元和郡縣志》《元豐九域志》《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等皆有點校本面世。故《大明一統(tǒng)志》對明之前歷史地理研究價值不大。稍早成書的《寰宇通志》已收入在民國時期由鄭振鐸等人所編《玄覽堂叢書續(xù)集》[2]劉葳.《寰宇通志》的價值及其缺陷.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P7),故《大明一統(tǒng)志》在明代地理總志的序列中也非唯一。
從當下的學術研究熱點來看,《大明一統(tǒng)志》也沒有輯入當下學界極為重視的史料。明人李維楨曾云:
“天順時,館閣修《大明一統(tǒng)志》,不載戶口、田賦、官制等諸大政典,識者病之[3](明)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十五).方輿勝略序.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萬歷三十九年刻本.?!?/p>
進一步回溯,《寰宇通志》也存在同樣的問題,葉盛在《水東日記》里曾提到:
“當時亦有以戶口為言者,泰和陳先生(陳循)執(zhí)議不從曰:‘此非造黃冊子,何用戶口耶?’[4](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二五).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P12)”
明清之際顧祖禹亦認為:
“(《大明一統(tǒng)志》)然于古今戰(zhàn)守攻取之要,類皆不詳,于山川條列又復割襲失倫,源流不備。夫以一代之全力,聚諸名臣為之討論,而所存僅僅如此[5](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中華書局,2005.(P12)。”
史料的結構性缺陷也進一步降低了學界厘清《大明一統(tǒng)志》史源和謬誤的積極性。但他畢竟是明代唯一的一部“一統(tǒng)志”,其內(nèi)容豐富自不必多言,與《明史·地理志》也有互補、??钡闹卮髢r值[6]牛明鐸.《大明一統(tǒng)志》的纂修及其史料和旅游價值研究.河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P19-20,22-23)。但遺憾的是,學界目前關于《大明一統(tǒng)志》的整理研究仍然較少。
在勘誤方面,除了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考證羅列數(shù)處錯誤外[7]所考證的出的錯誤部分被四庫館臣輯入《四庫全書總目》,成為佐證《大明一統(tǒng)志》修纂質(zhì)量不佳的證據(jù),故而影響了后世對《大明一統(tǒng)志》的評價。。時至今日,學界僅有兩篇專文厘清《大明一統(tǒng)志》的謬誤[8]晏波《大明一統(tǒng)志》補正一則.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4):151;曉荷《大明一統(tǒng)志》辨誤一則.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4,(5):123.。而在版本整理方面,目前能查閱到的最善本《大明一統(tǒng)志》還僅是三秦出版社的影印本。從整體研究的源流關系來看,首先需要解決《大明一統(tǒng)志》的史源問題,才能從根本上推進《大明一統(tǒng)志》的??闭砉ぷ?。
學界關于《大明一統(tǒng)志》的史料來源有相當程度的分歧,一是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內(nèi)容基本繼承自景泰年間纂成的《寰宇通志》[9]這方面論述主要有梅辛白《寰宇通志》與《明一統(tǒng)志》之比較.禹貢,1934,(1):15-36.傅貴九.讀《大明一統(tǒng)志》札記.史學史研究,1993,(1):78-80.張英聘.論《大明一統(tǒng)志》的編修.史學史研究,2004,(4):48-56.牛明鐸.《大明一統(tǒng)志》的纂修及其史料和旅游價值研究.河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二是黃葦?shù)瓤疾旆治雒鞔街九c總志的互動關系后認為“《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即在各地所上志書基礎上編成?!盵10]黃葦?shù)?方志學.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P177)三是認為“《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都是紹承《大元一統(tǒng)志》而修纂的。”[11]王劍英.明代總志評述.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1,(2).(P179)
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從天順二年(1458)八月乙卯下詔重修到天順五年夏四月乙酉書成[1]王劍英.明代總志評述.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1,(2).(P178-179),其間不到三年,且纂修班子主體變化不大,加之纂修時間倉促,必是稍加改動而成。對二志的繼承關系分析沒有對照相應部分的記載,而是從修纂人員和體例上加以比較,這一觀點影響最大,論述最多。
具體來看,梅辛白最早羅列二志修纂事略、二志序文、修纂者名氏以及體例來證明其前后相繼。黃永年在《大明一統(tǒng)志》前言[2]其為黃永年為三秦出版社1990年所出版的司禮監(jiān)天順刻本《大明一統(tǒng)志》所作前言。中認為將《玄覽堂叢書續(xù)集》中所收入的《寰宇通志》與天順本《大明一統(tǒng)志》相比較,除了修纂人員有調(diào)整外,“所不同者僅沿革部分”[3](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三秦出版社,1990.(P2),并發(fā)現(xiàn)了二志事目也有所不同。傅貴九從修纂人員、修訂時間和類目方面推定《大明一統(tǒng)志》繼承自《寰宇通志》,“〈一統(tǒng)志〉只不過是在〈通志〉的基礎上稍加筆削增損”[4]傅貴九.讀《大明一統(tǒng)志》札記.史學史研究,1993,(1).(P78),但其并未以實例證之。張英聘亦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主要是在〈寰宇通志〉的基礎上增補、刪訂而成,所不同者僅沿革部分?!盵5]張英聘.論《大明一統(tǒng)志》的編修.史學史研究,2004,(4).(P48-56)其結論應是受到了黃永年序言的影響,但也沒有具體比較二志對應的沿革部分。牛明鐸同樣從編纂人員和體例方面來論證《寰宇通志》乃是《大明一統(tǒng)志》的藍本。以上關于二志的繼承關系論述均沒有突破梅文的窠臼。
持第二種觀點的黃葦、杜錫建等人結合分析明代方志的發(fā)展脈絡,認為明“分遣進士往天下藩臬,采取民風節(jié)義,凡諸〈一統(tǒng)志〉所關者,莫不廣求博載”[6](明)姚鳴鸞.天一閣明代地方志選刊·(嘉靖)淳安縣志(卷首).重修淳安縣志引(第16冊).上海古籍書店,1981.(P1)。英宗、代宗也詔“命文臣纂修〈一統(tǒng)志〉以頒行海內(nèi),先取郡邑志以備采錄。”[7](明)頓銳.天一閣明代地方志選刊·(嘉靖)高淳縣志(卷首).高淳縣志序(第14冊).上海古籍書店,1981.(P1)“〈大明一統(tǒng)志〉之纂也,朝廷先期遣使采天下事實,……稿成上郡,郡又類總進于朝?!盵8](明)莫旦.吳江志(卷首).吳江志序.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P7-8)這一訪一交,《大明一統(tǒng)志》的史源不言自明[9]杜錫建.元、明、清《一統(tǒng)志》比較研究.中國地方志,2009,(7).(P35)。
第三種觀點則建立在細加比較的基礎上。王劍英以《大元一統(tǒng)志》和《寰宇通志》中皆完整保存的鄜州為例,逐門對照異同,確認《寰宇通志》在《大元一統(tǒng)志》基礎上對其門目增刪而成[1](P180-182),又指明了《大明一統(tǒng)志》在《寰宇通志》基礎上的宏觀性改動[1](P182-184)。這是目前研究《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傳承關系中最扎實系統(tǒng)的論述。
以上研究為筆者探求《大明一統(tǒng)志》史源提供了研究基礎和方法指導,但這些觀點卻各有其缺陷不足。
首先,筆者認為第一種觀點看似符合情理,但其推論有紕漏。
第一,諸位學者在關注《大明一統(tǒng)志》修纂時間較少的同時,忽視了《寰宇通志》的修纂時間。《寰宇通志》是明代宗景泰五年(1455)七月“庚申,命少保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陳循等率其屬纂修天下地理志。”[10]明實錄·英宗實錄(卷二四三).廢帝郕戾王附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P5285)至景泰七年五月“乙亥,少保、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陳循等官進〈寰宇通志〉?!盵11]明實錄·英宗實錄(卷二六六).廢帝郕戾王附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P5643)掐頭去尾,《寰宇通志》的成書時間還不到兩年,倘若《大明一統(tǒng)志》尚有《寰宇通志》可為藍本,那么《寰宇通志》則是從采錄事跡開始,且其卷數(shù)還超過了《大明一統(tǒng)志》,因此我們不能低估《大明一統(tǒng)志》編修者的成書效率。
第二,纂修人員的組織結構大幅更新。
從編纂人數(shù)上看,《寰宇通志》全體編纂人員共47人,其中纂修官42人。這些纂修官中有30人離開了《大明一統(tǒng)志》纂修組,其余17人則繼續(xù)擔任《大明一統(tǒng)志》的修纂工作,當中有5人升為總裁官和副總裁官,另外12人仍為纂修官,在此基礎上又補入9名新纂修官。從崗位劃分上看,《大明一統(tǒng)志》的修纂組新增了2名催纂官和28名來自翰林院以外的善于書法的謄錄官[1]牛明鐸.《大明一統(tǒng)志》的纂修及其史料和旅游價值研究.河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P9-12)。
經(jīng)過以上變動,雖然《大明一統(tǒng)志》的纂修官只有《寰宇通志》修纂組的一半,但有了經(jīng)驗積累又熟悉《寰宇通志》的人員成為《大明一統(tǒng)志》修纂組新的領導者和中堅力量,又補充了翰林院修撰、編修、檢討9人[2]其中有新科一甲進士黎淳、徐瓊、陳秉中,其余6人皆是正統(tǒng)、景泰時進士。,擢升了原修纂組中的4名庶吉士,清退了另外13名庶吉士[3]雖然明代庶吉士是新科進士中精英人士,但這些庶吉士大多中式于景泰甲戌(1454年),于次年便參與《寰宇通志》的編寫,而編修地理志書本身需要專門學問,這些剛剛出身科舉的文人實難有何撰寫經(jīng)驗可言,故對其斥退并不見得是對編修隊伍的削弱。,纂抄分離也使得修纂工作專門化大大加強。這種編修隊伍結構的優(yōu)化也保證了《大明一統(tǒng)志》迅速成書。
第三,最關鍵的是英宗皇帝徹底清洗了原編修班子的領導層并降旨暗示纂修新志不得抄襲《寰宇通志》。
原《寰宇通志》總裁陳循充軍鐵嶺,高谷致仕,王文棄市,蕭镃、商輅削籍為民。英宗在天順二年(1458)八月己卯給李賢、彭時、呂原的敕諭中直接指出:“(〈寰宇通志〉)景泰間雖已成書,而繁簡失宜,去取未當。今命卿等折衷群書,務臻精要,繼承文祖之初志,用昭我朝一統(tǒng)之盛,以幸天下,以傳后世,顧不偉歟?卿等其盡心毋忽。”[4]明實錄·英宗實錄(卷二九四).廢帝郕戾王附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P6281)實際上就是禁止新志抄襲《寰宇通志》,也無怪曾參與《寰宇通志》纂修工作的人員對熟悉的《寰宇通志》要徹底推倒重來,處處與之區(qū)別。故筆者認為惟有后人評價其錯謬較多可能與編修時間短暫和纂修人員不熟悉地理有一定關系。
第二種觀點有方志史料支撐不假,然而卻過于片面。早在《寰宇通志》編纂之初,“禮部奏遣進士王重等二十九員分行各布政司并南北直隸府州縣,采錄事跡?!盵5]明實錄·英宗實錄(卷二四三).廢帝郕戾王附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P5285)但方志材料只是地理總志史料來源的一部分,其編修中還會征引前代地理總志的內(nèi)容。這樣的論述過于片面絕對化,故而也不可取。
第三種觀點則有理有據(jù)。趙萬里認為《大元一統(tǒng)志》“繼承唐代〈元和郡縣圖志〉、宋代〈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等書成例?!Y料,凡大江以南各行省,大半取材于《輿地紀勝》和宋、元舊志,北方等省,則取材于《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和金、元舊志居多?!盵6]趙萬里.元一統(tǒng)志(前言).中華書局,1966.(P1)劉葳通過《寰宇通志》和原始文獻的比較后認為《寰宇通志》所列征引書目未可全信,其大部分史料來源于引用了《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九域志》,《輿地廣記》《輿地紀勝》《方輿勝覽》《大元大一統(tǒng)志》等前代地理總志的各地方志,而且由于編修者在摘錄方志時未能仔細甄別方志所引史料和方志本身的文句,導致其出現(xiàn)大量與原文獻不同的字句?!跺居钔ㄖ尽吩谡饕遁浀丶o勝》和《大元大一統(tǒng)志》時又往往隱去書名,《大明一統(tǒng)志》則進一步削刪書名[7]劉葳.《寰宇通志》的價值及其缺陷.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P10-18,24)。再將王劍英論述明代總志史料源流的研究連綴不難看出,相關資料在唐宋地理總志、《大元一統(tǒng)志》《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四階段中依次相繼的關系比較清晰,美中不足的是未能以府為單位來舉例詳細論證。
綜上所述,學界目前缺乏唐宋地理總志(尤其是《輿地紀勝》)、《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史源關系的實證研究??紤]到從唐宋地理總志到《寰宇通志》復雜的史料傳承關系和《大明一統(tǒng)志》對《寰宇通志》可能存在的大量改動,故而在追溯史源時,筆者以《寰宇通志》為主要比較對象,其不同部分則參閱唐宋地理總志和其它文獻,以厘清《大明一統(tǒng)志》的史料的原始出處。
從研究范式上看,劉葳在研究《寰宇通志》史料來源時采取零散史料集萃法。梅辛白和王劍英以府州為單元進行比較分析,梅辛白羅列二書太平、蘇州二府記載后轉(zhuǎn)而分析其前后類目差異,王劍英則在比較類目差異的基礎上兼顧了對條目差異的分析。故而本研究將效法梅辛白和王劍英,取《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對應的府為單位,羅列二志條目對比,并回溯梳理各條目在唐宋地理總志中的相關記載,以便厘清《大明一統(tǒng)志》的原始史料來源問題。筆者嘗試以三秦出版社出版的天順司禮監(jiān)刻本《大明一統(tǒng)志》的重慶府部分為例,將玄覽堂版《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進行比較,不同部分則進一步回溯唐宋以來地理總志中的相應記載,鉤索史料源流,揭示《大明一統(tǒng)志》史料來源。
《大明一統(tǒng)志》的建制沿革與前代任何一部地理總志都差別較大,似乎是基于各地理總志的基礎上重寫而成,故以下研究不再將其納入本文史源探討中。筆者以趙萬里和王劍英的史源回溯線索為指引,以列表的方式著重探討《大明一統(tǒng)志》和《寰宇通志》《輿地紀勝》及其他唐宋地理總志的關系。以目前存世較為完整的文獻為憑據(jù),盡量考證出《大明一統(tǒng)志》中重慶府史料在更早期的相關文獻中的出處。
1.《大明一統(tǒng)志》與《寰宇通志》[7][1](明)陳循等.寰宇通志(卷六二).重慶府.玄覽堂叢書續(xù)集(第六一冊).國立中央圖書館,1947.(P510-537)的繼承關系
《大明一統(tǒng)志》與《寰宇通志》前后相繼,編纂人員又有繼承性,筆者梳理二志對應部分后列出表一:
表一 《寰宇通志》《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史料繼承關系表
名宦 59 17 29% 29 49%流寓 7 1 14% 2 29%人物 35 8 23% 18 51%仙釋 9 0 0% 9 100%合計 429 112 26% 170 40%
可見《大明一統(tǒng)志》在《寰宇通志》的基礎上大量吸收了新的材料,故學界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基本繼承自《寰宇通志》至少在重慶府部分是片面的認識。王劍英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相較于《寰宇通志》增加了門下的記載條數(shù)的觀點在重慶府部分也成立。
以上各門以學校部分繼承性最強,如“榮昌縣學,在縣治北,洪武七年建?!盵1]寰宇通志(卷六二).重慶府.520;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九).重慶府.1080.二志完全一致,該門下其它條的差別也大都是《大明一統(tǒng)志》改“國”為“本”,改“修”為“建”,表明《大明一統(tǒng)志》即使沿襲《寰宇通志》也要故意區(qū)隔。推而廣之,《大明一統(tǒng)志》在全書范圍內(nèi)對《寰宇通志》的改動幅度也應相當大。
2.《大明一統(tǒng)志》與《輿地紀勝》[2](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五九).合州.卷一六一.昌州.卷一七四.涪州.卷一七五.重慶府.中華書局,1992.4309-4336,4357-4378,4521-4564.的繼承關系
按照趙萬里、王劍英的史源線索,筆者又列出表二:
表二 《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與《輿地紀勝》對應地區(qū)史料繼承關系表
通過對二志重慶部分的條目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大明一統(tǒng)志》確實收入了眾多不見于《寰宇通志》的新條目。姑且不論《大元一統(tǒng)志》在《輿地紀勝》和《大明一統(tǒng)志》之間的橋梁關系,單從追溯原始文獻的出處來看,《大明一統(tǒng)志》在山川、宮室、祠廟、陵墓、古跡、名宦、流寓、人物、仙釋等門下有相當部分史料源自《輿地紀勝》。
如《輿地紀勝》重慶府“仙釋”門下有:
蘭真人,號沖虛,系出涪陵,寄寓于精思觀,一夕乘云而升,實神龍乙巳之秋也[3]輿地紀勝(卷一七四).涪州.中華書局,1992.(P4537)。
而《大明一統(tǒng)志》則改寫為:
蘭沖虛,涪州人,居于精思觀,唐神龍乙巳秋一夕乘云而升[1](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九).重慶府.三秦出版社,1990.(P1086)。
《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仙釋”門下其余來自《輿地紀勝》的條目也全被縮寫。雖《大明一統(tǒng)志》意在區(qū)隔,但繼承關系昭然若揭。
需要指明的是,由于目前傳世的《輿地紀勝》在忠州咸淳府部分已經(jīng)散佚,故《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下忠州豐都部分內(nèi)容與《輿地紀勝》的關系已不可考,故表二未能全部揭示二志史料的傳承關系。但從全書范圍內(nèi)估計,《輿地紀勝》在《大明一統(tǒng)志》原南宋疆域內(nèi)的史源比例也應占有相當比重。
3.正史是《大明一統(tǒng)志》人物部分重要的史料來源
王劍英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與《寰宇通志》的一個重大不同是前者大幅刪改了后者在名宦、人物門下的條目文字,甚至是迥然不同,但王劍英并未指出其改動內(nèi)容的史源何在?!跺居钔ㄖ尽泛汀洞竺饕唤y(tǒng)志》二志在重慶府部分差異極大,除了增刪條目外,還有許多人物條目目存而文非。筆者通過查考文獻列出表三:
表三 《大明一統(tǒng)志》對《寰宇通志》重慶府人物部分刪改增補表
筆者發(fā)現(xiàn)《大明一統(tǒng)志》與《寰宇通志》在重慶府人物部分的不同內(nèi)容來自正史傳記。如《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人物”門下有:
趙卯發(fā),昌州人?!檀局袡嗤ㄅ谐刂?。元兵渡江,……卯發(fā)…縊從容堂而死,事聞贈官……[1](P1085)
這一內(nèi)容即來自《宋史》卷四百五十《趙卯發(fā)傳》,經(jīng)過縮寫又突出了昌州人趙卯發(fā)在池州慷慨殉國的事跡?!洞竺饕唤y(tǒng)志》尤其借重《宋史》人物傳記的豐富記載,大量收入了在重慶為官和重慶籍能臣忠烈的理政愛國事跡。
正史傳記在《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中人物部分史源比例近三分之一,又增補了本朝名宦、人物,刪去了事跡不彰的歷史人物,以部分著名的歷史人物與重慶有關的事跡替換了《寰宇通志》的原有記載。若從全書觀之,《大明一統(tǒng)志》人物部分的面貌與《寰宇通志》中的對應記載已不可同日而語。
4.《大明一統(tǒng)志》在《寰宇通志》基礎上利用方志的改動
除了增加本朝名宦人物外,《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利用明初的方志在《寰宇通志》的基礎上進行增刪,如刪去了本朝科舉的內(nèi)容,但沿襲并增加了本朝公署、學校、寺觀、名宦、人物等門記載,并在分縣政區(qū)沿革后增加了鄉(xiāng)里數(shù)量。茲列出表四:
表四 《大明一統(tǒng)志》與《寰宇通志》重慶府部分明代設施記載變動表:
此外,方志文獻在《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的“山川”門下的引用也應當不少,如“涂山”目在《寰宇通志》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山之址有石中分,名曰龍門,其下水與江通,左右石壁有鯉魚飛躍之狀?!逼洳灰娪谌魏纹渌麄魇牢墨I。又如“逾越山”和“臥龍山”在之前的傳世文獻中也全無記載。甚至存在二志條目描寫文字一致但里程不一致的情況,如“銷劍山”《大明一統(tǒng)志》記為“在府城東北一百五十里”[1](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九).重慶府.三秦出版社,1990.(P1077-1078),而《寰宇通志》則是“在巴縣東百七十里”[2](明)陳循等.寰宇通志(卷六二).重慶府.玄覽堂叢書續(xù)集(第六一冊).國立中央圖書館,1947.(P514)。這可能是抄寫訛誤,也有可能是用方志進行了更新。
《大明一統(tǒng)志》在《寰宇通志》基礎上所增刪的史料,從史料形成的時段和記載的獨一性看,應如黃葦、杜錫建等人的分析,來源于明初各地上交的方志等文獻。從全書的角度看,明初的各地匯總的史料在全書本朝部分史源中應占有相當大的比重,而在明初方志多散佚的背景下,《大明一統(tǒng)志》對明初方志的輯佚價值值得重視。
5.《大明一統(tǒng)志》增加名人詩文
王劍英在總結《大明一統(tǒng)志》修訂中的宏觀變化中并沒有注意到《大明一統(tǒng)志》在修纂中特加留意歷代名人的相關詩賦。筆者通覽《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各目下散見詩文,列出表五:
表五 《大明一統(tǒng)志》對《寰宇通志》重慶府部分詩文增刪表
以上可以看出,雖然《大明一統(tǒng)志》刪去了《寰宇通志》的“題詠”一門,實際上又多收入白居易、蘇軾等人有關重慶地區(qū)的題詠詩文,如“宮室”門下“東樓”節(jié)錄白居易《初到忠州登東樓寄萬州楊八使君》中數(shù)句:
林巒少平地,霧雨多陰天。……賴此東樓夕,風月時翛然[1](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九).重慶府.三秦出版社,1990.(P1081)。
這些資料大大豐富了《大明一統(tǒng)志》的人文性。推而廣之,全書收入的歷代名人詩文篇幅也應十分可觀,這些詩文亦是該書重要的史源之一。
6.《大明一統(tǒng)志》絕少引用《方輿勝覽》[2](宋)祝穆.方輿勝覽(卷六十).紹慶府.重慶府.南平軍.卷六一.涪州.咸淳府.卷六四.合州.昌州.中華書局,2003.1054-1077,1114-1118,1121-1124.
雖然趙萬里并未指明《方輿勝覽》也是《大明一統(tǒng)志》的史源,但葉盛有云:“景泰中初修《寰宇通志》,采事實凡例,一準祝穆《方輿勝覽》[3](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二五).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P12)?!?/p>
綜合考慮《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統(tǒng)志》的密切關系,故回溯《寰宇通志》的史源時也必須考慮《方輿勝覽》。茲列表六:
表六 《大明一統(tǒng)志》與《方輿勝覽》史料關系表
不難看出《大明一統(tǒng)志》在重慶府部分征引《方輿勝覽》的內(nèi)容非常少,而《方輿勝覽》恰恰是《寰宇通志》重要的資料來源,這應該是《大明一統(tǒng)志》的編纂者有意要從資料來源上有意避開《寰宇通志》。
7.《大明一統(tǒng)志》在多重史料基礎上的改寫
《大明一統(tǒng)志》除了避開《寰宇通志》的史源《方輿勝覽》外,又綜合多源史料,在《寰宇通志》行文細節(jié)上進行補充改動,使《大明一統(tǒng)志》的獨特性愈發(fā)顯著。
以“黃庭堅”目為例,《輿地紀勝》中記為:
(黃庭堅)字魯直,即山谷先生也。其家先居于婺女,后居豫章。紹圣間謫涪州別駕、黔州安置,自號涪翁[4]輿地紀勝(卷一七四).涪州.中華書局,1992.(P4536)。
《寰宇通志》中是:
仕宋,以修實錄謫黔中,與秦太虛書曰:某屏棄不毛之鄉(xiāng),以御魑魅,耳目昏塞,舊學廢忘,是黔中一老農(nóng)耳[5](明)陳循等.寰宇通志(卷六二).重慶府.玄覽堂叢書續(xù)集(第六一冊).國立中央圖書館,1947.(P529)。
而《大明一統(tǒng)志》中則綜合成:
(黃庭堅)洪州人,以修實錄謫涪州別駕、黔州安置,自號涪翁,與秦太虛書曰:某屏棄不毛之鄉(xiāng)以御魑魅,耳目昏塞,舊學廢忘,是黔中一老農(nóng)耳[1](P1081)。
而“洪州人”應是來自《宋史》卷四四四《黃庭堅傳》。這樣的例子在《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為數(shù)不少,全書當為更多。
若以上視為編纂者為區(qū)隔舊志、完善條目而博采連綴外。有部分文獻則與現(xiàn)存文獻存在明顯的文字出入,如“形勝”一門下有:
東至魚復,西僰道,北接漢中,南夜郎(唐《元和志》)[1](明)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九).重慶府.三秦出版社,1990.(P1077)。
但中華書局版《元和郡縣志》為:
東至魚復,西抵僰道,北接漢中,南極牂柯[2]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志(卷三三).劍南道下.中華書局,1983.(P853)。
《大明一統(tǒng)志》中的這段記載也與其他存世的地理總志中的引文不一致?!洞竺饕唤y(tǒng)志》重慶府部分的史料參差更是比比皆是,其或是以訛傳訛,或是所本他書,亦或是有意改動??紤]到《大明一統(tǒng)志》處處有意區(qū)隔《寰宇通志》,故筆者傾向于編纂者有意改動的可能性。
8.史源不清
在以上林林總總的梳理后,盡管《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主要的史源已經(jīng)厘清,但是在重慶府部分仍有相當多的史料來源不明,特列表七:
表七 《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史源不清表
筆者分析,這些史源不清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
一是有可能出自《輿地紀勝》和《大元一統(tǒng)志》,但其原文已經(jīng)散佚,故無法判斷。如忠州著名的黃華洲,由于《輿地紀勝》忠州咸淳府部分的散佚,已不知其與《大明一統(tǒng)志》的關系。
二是《大明一統(tǒng)志》的部分記載雖然與其他傳世文獻的文字相同,但其所注明的文獻出處卻截然不同,且引用的原始文獻已不可見。如《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風俗”門下有:
尚鬼信巫。(《南平志》:尚鬼信巫,南平風俗與恭、涪類。)[1](P1077)
而《方輿勝覽》對應記載為:
尚鬼信巫。(《圖經(jīng)》風俗與恭、涪類,云云,巴蜀之舊。)[1]方輿勝覽(卷六十).南平軍.中華書局,2003.(P1062)
故而不能確定二者是否是繼承關系,推測這種情況在《大明一統(tǒng)志》全書中應該還有不少。
三是來自散佚的方志等文獻。眾所周知,明初方志大盛,但大多因新志修成而失信,這些文獻以不注明出處的方式在《大明一統(tǒng)志》中留下了吉光片羽,但因其文獻篇名都已無法查考,故而只能歸在史源不清之下。但若與前述確鑿地來自方志記述的內(nèi)容統(tǒng)而觀之,《大明一統(tǒng)志》在吸收明初方志文獻的程度應該更為可觀。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大明一統(tǒng)志》不僅不是在《寰宇通志》基礎上稍加改動而成,而且更是處處苦心孤詣地與《寰宇通志》相區(qū)別?!白儭弊謳缀蹩梢钥醋鳌洞竺饕唤y(tǒng)志》修纂工作的核心指導思想。
從分門別類來看,《寰宇通志》一準祝穆的《方輿勝覽》,門類極為細致豐富,而《大明一統(tǒng)志》則刪合門類,化細為粗。
從史料來源來看,《大明一統(tǒng)志》不僅在相當程度上繞開了《寰宇通志》,更對《寰宇通志》的主要參考史源《方輿勝覽》敬而遠之。反而求諸于《輿地紀勝》、歷代正史和明初方志等材料,力圖從史源上徹底避開《寰宇通志》。
從史料增減來看,《大明一統(tǒng)志》除廢去《寰宇通志》的本朝科舉內(nèi)容外,還系統(tǒng)性地增補了明初方志史料,使得《大明一統(tǒng)志》的時代性與《寰宇通志》相比,各有特色。
從史料細節(jié)來看,《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則幾乎到了無處不改的地步。首先在排序歸類方面,調(diào)整了“山川”部分條目的前后位置,如將《寰宇通志》中“摩圍山”“甘山”的順序前后顛倒。其次又把個別條目重新歸類,如將西晉巴郡江州人“毋雅”從“名宦”門改至“流寓”門下。再次在文字改動方面,《大明一統(tǒng)志》改“公廨”為“公署”、“橋梁”為“關梁”、“墳墓”為“陵墓”、“巴縣”改為“府城”。在里程等數(shù)字中補上“一”,使之通順悅耳。此外,還將“國朝”改為“本朝”、“重修”改為“重建”。“學?!薄八掠^”門保留甚至增加了本朝修建時間。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經(jīng)過了如此大幅度的文字更改,使得《大明一統(tǒng)志》雖然繼承了《寰宇通志》的部分史料,但已幾乎沒有完全一致的條目,《大明一統(tǒng)志》和《寰宇通志》在面貌上的差別愈加明顯。
綜前所述,《大明一統(tǒng)志》重慶府部分是在《寰宇通志》的基礎上,借由《大元一統(tǒng)志》或直接征引《輿地紀勝》,又引入正史中人物列傳和歷代名人文集,加之本朝地方史料而修成?!洞竺饕唤y(tǒng)志》不論從宏觀的史料來源還是從微觀的門目設立和行文排序,皆有意不同于《寰宇通志》,故應將之視為全新的地理志書加以再認識、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