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荻
初夏黃昏。車子擦過湯溪古邑,徑行東南。筆直的林蔭道,清涼而昏暗。渾圓起伏的青翠茶園。橫亙天際的九峰已近在眉睫。“九峰山高數(shù)百仞,巖洞嶙峋特秀,其峰有九,故名九峰”(《乾隆湯溪縣志》)。隨后深入九峰山東面一道深幽的山坳。谷口有九峰溫泉,只是寂寥少人。滿目青蔥。一群紅頂?shù)闹禚槪瑥墓嗨哪劬G秧田掠起,飛向東面深密的林叢。里金塢村出現(xiàn)了,它孤零零地橫臥在山塢之中,被綿長的峰巒夾峙著,悄無聲息。這應該是北宋文學家、畫家張舜民的村居: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夕陽已經(jīng)沉落,澄明的落照慢慢從屋頂向著山麓林莽、向著峭立的崖峰游移。道旁明代崇禎年間的女媧廟遺址。綿綿野草覆蓋的單孔古石橋。橋下流著清溪。不規(guī)則的村落。土黃色的泥墻旁,枇杷樹已結出累累青果。
陸續(xù)抵臨的二十多位詩人作家分住兩戶村民家中,以及一里之遙的溫泉館。我們?nèi)胱〉氖谴暹吙恐搅忠淮毙略斓拿穹?,四層樓,一條小溪從西墻邊流過,溪旁種一棵櫻桃樹,正掛滿胭紅的瑪瑙般的果子。房東劉順忠,四十七歲,高個,臉瘦得皮包骨,寡言,忙碌。女主人朱燕青則一臉福相,溫和,熱情,她是從永康改嫁過來的,不太聽得明白當?shù)貪針愕姆窖浴捠巧瞎诺脑絿谝?。對我們的到來,他們掩飾不住喜悅,忙著招呼、泡茶?/p>
晚宴設在九峰溫泉的餐廳。當?shù)氐耐撩┡_,酷烈。笑語喧嚷,氣氛熱烈。飯后步行回村。村子被裹在濃黑的夜色中,只亮著幾盞夜燈,清冷。但是,在灰茫茫的田野里,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已經(jīng)上演,那是蛙類、野蟲和宿鳥合奏的田園交響曲,咯咯咯,哇哇哇,咕咕咕,此伏彼起,一片鼎沸。這是我諳熟的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情境,也是宋代辛稼軒夜行黃沙道中的意境。山坡上方是連綿的松林和竹林,蜿蜒的峰巒像臥虎,像雄獅,黑沉沉的。我聞見飄漾在空氣中的醇香,那該是紫色花開如樹冠積雪的苦楝樹散發(fā)出來的,我還聞見新竹的清氣和野花的清芬。我聞到久違的農(nóng)耕生活氣息。
回到房間,拉開窗簾,朦朧的月亮在云層中游走,如天外之人窺視的獨眼,冷冷地盯著山河大地。詭異的夜晚!夜闌人靜,抱著松軟溫暖的被子入眠,田野傳來嘹亮的、急雨般的蛙鳴,掩蓋了一座村落的沉寂。凌晨的惺忪中,我迷迷糊糊聽見雞唱不已,聽見月光在溪水上流動的泠泠聲,聽見山林里布谷鳥悠遠的啼叫,聽見樓旁洗衣的村婦們的喧嚷,以及噼啪作響的搗衣聲,它帶著唐詩的古韻。
起床下樓,女主人朱燕青已為我們備好了早餐:熱騰騰的稀飯、煮土雞蛋,以及從集鎮(zhèn)買來的饅頭、灰汁糕。我們贊賞一盤腌菜炒豆腐干,摻入了許多紅辣椒,異常鮮美可口。來自安徽合肥《詩歌月刊》的女編輯黃玲君述說了凌晨詭怪的見聞。她睡在下面的溫泉館里,獨自一個房間,凌晨三點左右,被窗外一陣陣的潑水聲所驚醒,以為是工作人員在清理湯池,打開窗子對她說:你這樣打擾人家睡眠,可不可以天亮再清理呢?對方?jīng)]有應答,潑水如舊。十分鐘后,黃惱怒地出門交涉,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影,只有婆娑的樹影,而剛才所見的泡池,卻是干涸無水的……黃敘述的口氣十分平淡,我們卻聽得面面相覷,將信將疑。
早晨,麗日當空,和風拂拂。出里金塢,乘車繞行山麓,從西面轉(zhuǎn)入山谷,深入九峰腹地,便有石徑蜿蜒而上,繞過一個竹木蔥郁的溝壑,就可見赭紅色的山門。過天王殿,孔穴遍布的一堵壁立的紅色山崖下,緊貼崖腳構建的九峰禪寺主殿赫然在目,它原先是道家的窟宅,被稱作九峰仙洞,晉葛洪道長居此煉丹。從狹小的殿門進入,里面洞穴幽深,似不可測。洞口布設著一應佛像,內(nèi)部逼仄,昏暗。退出來,卻見一綹飛瀑,從崖頂淅淅瀝瀝灑落下來。殿門一側(cè),一座兩層外加閣樓的建筑,年代久遠,鮮黃的墻壁已經(jīng)斑駁,密無縫隙的翠綠爬山虎覆蓋了一半,益發(fā)顯出禪寺的古拙。
越溪和莘畈溪,東西兩條清流,濫觴于南部崇山的兩道深邃山谷,委曲蜿蜒,流經(jīng)湯溪平曠的厚土,最后合流,注入衢江。溪流如綠色的長藤,串起一個個葫蘆般的村莊。這些古樸悠久的村落大多是同姓的聚落,幾百年繁衍生息,綿綿瓜瓞。莘畈溪旁的堰頭村是吳姓集聚地,已逾九百年。吳氏家族以耕讀為家風,出過狀元和進士、舉人,也算是湯溪的望族?,F(xiàn)今近五百戶人家的村莊,曾建有8座廳堂,經(jīng)過160余年的滄桑依然保持著概貌,斗拱上的獅子和梅花鹿活靈活現(xiàn)。一條葉坦堰,將莘畈溪的清流引入村中,穿巷繞戶,潺潺有聲。在巷閭漫步,不時看見白發(fā)皤然的老者端坐在門口橫跨水渠的青石板上,仿佛在反芻悠長的歲月。談起村史,都有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自豪感?!皡切仗T馬經(jīng)過永康方巖,馬走錯了路,誤入農(nóng)家的稻田,踩壞了稻子。農(nóng)家拖住馬韁要求索賠,太公答應,一個馬蹄印陪一塊大洋。你想想是多少銀兩???賠了這么多,結果人家以為太公將田地買走了,稻子成熟了也不敢收成?!?/p>
下伊村展覽館。里面陳列著壇子、陶瓶、瓷片以及打磨的石器,有的石器狀如梭鏢尖頭,陶片上的紋理刻畫得古拙。近年考古界在此發(fā)現(xiàn)了大量文物,其中有4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大魚鰭形足鼎、扁側(cè)足鼎的殘片,商周時期的紅衣夾炭陶殘片,距今9000年的灰炭黑陶片。他們等懷疑青陽山就是一座古城的遺址。頂著驕陽,繞過村旁的一座水庫,一座丘阜高出周邊地域,似乎一座土城的模樣,現(xiàn)在是一片黃熟的麥地。一道地埂長著雜草灌木,還掩著三座老墳,這地埂便是土夯城墻的遺存。這真是古城遺址嗎?這地底下埋著什么?它是不是在史書上影影綽綽的姑蔑國的所在地?
手拈一支粗壯的麥穗,心頭有著些微的麥秀黍離之慨。
幽暮。去泡九峰溫泉。溫泉涌自1500多米深的地底,出水溫度45度左右,日出水量兩千立方,系偏硅酸型溫泉,水質(zhì)優(yōu)良。溫泉館營因為地處冷僻,生意清淡。館內(nèi)曲徑回廊,花木扶疏。挑了一口露天的湯池,把疲憊的肉身放進去,溫泉立刻以無限柔情擁抱我們。池子狹長彎曲,瓷磚以為底,卵石嵌壁。水溫顯示40度,不冷不熱,恰到好處。我鉆到盡頭欒樹、芭蕉、八角葉黑暗的濃蔭里仰臥著。半輪皎白的明月,像一個趕路的異鄉(xiāng)人,在云層中跋涉,似走過千山萬水,最后步入空明的境地,于是想起寒山子的那首詩:巖前獨靜坐,圓月當天耀。萬象影現(xiàn)中,一輪本無照。低頭弄水,水中也有月亮在動蕩、跳躍,不禁有今夕何夕的感嘆,不禁想起山那邊的九峰禪寺的僧人:幽人應未眠?泡完澡,獨自步行回村。如霜月光照著荒野,似乎有種淡淡的憂傷。左右兩列黑魆魆的峰巒,向著村莊后面延展,最后淡化成一片灰茫。里金塢照樣杳無人蹤,只有狗吠如燭。窗外夜月依然清輝四射,我想起四個字:明月入懷。哦,這是個珍貴的夜晚。
侵晨,樓旁啪啪啪的搗衣聲又將我驚醒,還夾雜著她們刺刺不休的話語,但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湯溪話是上古的越國口音。我披衣下樓,向村后谷地走去。越過一口碩大的池塘,田塍變成了小徑,兩旁榛莽叢雜,但是,有不少婦人在山谷里采茶、拔筍,窸窸窣窣地響。這兒已是九峰山的東緣,光禿禿的巖峰突兀,此起彼伏,東面蓊郁的竹樹上方,豎立著一爿淡紅色的絕壁,心想這就是“出龍”的地方。傳說民國22年農(nóng)歷6月13日,一條惡龍從中躥出,半座山塌落,比房屋大數(shù)倍的巨石滾出數(shù)里之遠,里金塢頓時汪洋一片,13名百姓被沖走,僅生還兩人,許多房屋被毀壞。劉順忠聽他父親說,坐在二樓,腳都可以伸到洪水里。“那天黃昏,有上境村人在村子西邊山腰割草,看見黑黑的烏云向著村東的石屋山聚攏,山峰上有條青龍一下一下往云端探著頭,心想要出龍了,心里慌慌,馬上挑起擔子往谷口外的村子跑。后來就大雨滂沱,昏天黑地。”里金塢村今年68歲的長者劉永芳描繪說,“原先石屋山是座完整的山,山上有個石天井,其實是個四兩絲線都放不到底的深穴,龍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半邊山塌了以后,石天井就不見了?!崩锝饓]還有許多傳說,比如女媧的傳說、出皇帝的傳說。里金塢是個幽邃峻秀的地方,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早飯后進山,沿著越溪向南。過九峰水庫,景象非常清幽絕塵,沿路兩旁山勢峻峭,青翠的毛竹林遍山盈谷,溪水源清流凈,閃爍著晶亮日光。純凈的山風灌進車窗,令人寒意凜凜。已經(jīng)是綠暗紅稀的時節(jié),但山溪旁、坡地上、土屋前,爛漫的蒲兒根開得旺盛,鮮黃逼眼。村莊大多背山面溪,屋舍古樸。過了塔石,依然是幽林穹谷,但瀑流響起來了,鳥聲亮起來了。過山坑村,有著山窮水盡疑無路之感,但山路繞過去了,又開始向西盤旋而上,穿過一片片樹林和竹林,直抵高峻的山腰,于是,嶺邊村出現(xiàn)了。
嶺邊村海拔550米,全村四百多人口大多姓蘇,祖上是明成化年間從南面的遂昌遷徙過來的。為了種上水稻,族人一代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用鋤鎬一寸寸在異常陡峻的山坡上墾出數(shù)百畝的梯田,層層疊疊,如大山的階梯。在公路邊俯視,已翻耕蓄水的梯田如昨夜那輪最后跌碎的月亮的碎片,映著天光云影。
進入東面一道窈窕的峽谷。車子盤旋而上。山花自落,澗水自流,已是人跡罕至之地,但山道旁依然發(fā)現(xiàn)數(shù)個潛藏著的孤寂荒僻的村落?!蹲x史方輿紀要》中記載:“銀嶺,縣南六十里,與遂昌縣接界。舊有銀嶺寨,亦要隘處也?!奔词谴说?。翻上一道崗嶺,拐進古松林下山嘴對峙的缺口,眼前是寬闊的、被群峰圍繞的盆地,有大片的平坦田地,南面高處錯落著依山而建的民居。
海拔880米的珊瑚村有一百五六十人口,但常住的只有五十來個人,并與日消減。先祖廖文仕系福建龍巖人,生于清康熙年間(1694年)。廖年青時為了謀生,孤身輾轉(zhuǎn)到湯溪縣岱上村一傅姓大戶人家打長工,任勞任怨,后入贅,娶了傅家小女,但是岳父以奴相待。一日,傅家慶壽,全家圍坐八仙桌吃飯飲酒,好不歡快,卻讓他在屋后剝棕櫚皮。寄人籬下的隱痛使夫妻倆謀劃在夜里出走。妻子有言,挑擔掛著的哺籃的系線在何處磨斷,就在何處安身。一日,走到與遂昌接壤的珊瑚,將要出離湯溪縣時,籃線迸斷,于是二人在此落腳,墾山種田,生七子一女,漸漸成村。
深藏若虛的珊瑚村異常岑寂,這岑寂里有著荒古的意味。明晃晃的陽光下,我聽見野蟲的嘶叫,聽見泉水淺淺,聽見一枚樹葉悠然墜地,聽見一只鳥飛離了枝柯,聽見遠山的松濤,但是,沒有聽見人語。人呢?有三兩個,遺老一樣坐在拐角的青石上,微笑不語,寵辱不驚,在他(她)的頭頂,苦楝樹花開,我聞到清苦的味道。而回望身后,層巒如凝固的洶涌波濤。
珊瑚村,一座與世懸隔的孤島!
(選自《青痕》團結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