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朱紀
本文原標題:《一軀韋馱的雕塑手法》(原文附于《家珍·古器物意象通論》)
《家珍:古器物意象通論》朱紀著 中華書局2018年8月第一版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琴棋書畫被看作是重要的修養(yǎng),雕塑和繪畫雖同屬于造型藝術(shù),但它們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之前卻大相殊異?!白髨D右史”的傳統(tǒng)觀念不僅使繪畫具有與歷史學同等的位置,同時“雅好丹青”也是一個典型中國文人士大夫所必具的文化修養(yǎng)。與繪畫相比,雕塑只是工匠們的“皂隸之事”,在傳統(tǒng)觀念中,一直沒有把雕塑看作是一種與繪畫同等的藝術(shù)形式,自然也使得雕塑難以獲得美學上自覺,形成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思維形態(tài),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思想中這種重文獻輕器物的傾向直到近代才得到改觀。而實際上,古代雕塑作為歷史遺留下來的產(chǎn)物,它的感性的形式更容易叩開民族的心扉,更能真切地貼近民族文化跳動的脈搏,從而成為一定時代文化的象征,佛教造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漢化佛教寺院中包括漢式的密宗寺院中,天王殿主尊彌勒佛的背部都有一位面向大雄寶殿的韋馱,他是佛寺的守護神,被奉為伽藍之神。韋馱密切注視著往來行人,許多人認為是一位地道的中國神,佛經(jīng)中尊稱他“護法韋馱天菩薩”。據(jù)佛經(jīng)記載,韋馱的真正身份是帝釋天,為忉利天的統(tǒng)帥,四大天王是他的部屬。帝釋是婆羅門教最高的天神,佛教收編他后,大概是看到他的地位較高,而封他為“韋馱菩薩”,韋馱為了降伏邪魔外道,維護正法,常見金甲天神像,這也是韋馱成為護法神的緣故,可是隨著佛教的東來和在我國的不斷傳播,韋馱的身份地位卻逐漸降低了。唐朝時,有傳說道宣律師夢中與天人會談,言南方天王部下有一位韋將軍,名叫韋琨,是南方增長天王手下八大將領(lǐng)之一,屬于三十二將之首,這位將軍“生知聰慧,早離欲塵,清凈梵行,修童真業(yè)”(唐釋道世《法苑珠林》),他受佛陀囑托,周行東南西三洲,護持佛教及眾生,韋馱便由四天王的統(tǒng)師變成了四天王的部屬,由菩薩變成了一個小護法神。中國神魔小說《封神演義》將韋馱搬進書中,將他描繪成身著戎裝,手執(zhí)降魔杵的形象,從而使韋馱以四天王屬下的護法身份流傳開去,成為了韋馱形象塑造的依據(jù)。又說四大天王部屬各有八員大將,合為三十二將,韋馱是南方增長天王部下之一,屬三十二將之首,他童真即修梵門,永不受天欲, 所以被稱為天男。
韋馱是中國佛教徒造就的,所以是地道的中國武將打扮。韋馱面部英俊,金盔金甲,手執(zhí)金剛杵,威風凜凜,一般有兩種姿勢:一種是雙手合十,橫杵于腕上,直挺站立;一種是一只手握杵拄地,右手叉腰,左腳略向前立?!惰T鼎馀聞》卷四中記載,寺中韋馱合掌捧杵者為接待寺,凡游方釋子到寺,皆蒙供養(yǎng),而握杵拄地的韋馱則反,游僧一望便知,(還有一手持杵向天形象,表示寺廟住具備短期的接待能力)。宋遼時韋馱已流行,但目前實物所見不多,西夏文佛經(jīng)卷首的韋馱天可稱是有明確紀年的較早圖像,時間為大徒十一年(1307)。元代時,韋馱的樣式已成定式,韋馱足下的馬鞍形山巖座特征廣泛見于明代銅制韋馱像上,成為判斷雕塑形式的韋馱特征之一,直到清初仍可見諸于單尊佛像上,成為四天王和韋馱像的專用臺座。宋遼金時期與理學息通的禪宗獲得相當發(fā)展,明中葉禪宗又衰落中出現(xiàn)新景象,禪學與禪宗的演進是在比丘間展開的,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佛陀教旨的局限,致力于心性的開放,羅漢、祖師、神僧成為禪宗崇拜的偶像,韋馱像也得利于禪師敷導和民眾投之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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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韋馱 側(cè)面(挺胸收腹的軀段圓雕,層次變化的臂、杵,鎧甲浮雕及線雕細節(jié),成熟的雕塑手法集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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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韋馱 高 33cm;寬 20.5cm;厚 12.5cm 作者個人收藏
對古代雕塑藝術(shù)進行研究,首先要搞清雕塑作品的年代,探尋產(chǎn)生它的社會原因,其次要弄清雕塑作品的產(chǎn)地和生產(chǎn)它的民族,探討它的自然環(huán)境,再次要解釋雕塑作品的題材問題。而任何一件古代雕塑作品除有一定的功利目的之外,都有一定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若站在雕塑藝術(shù)技法的角度審視古代佛教史造像,除了像《營造法式·石作制度》中那樣,非常重視雕刻成形之前對石料的加工外,那就是雕塑的手法問題。雕刻藝術(shù)是逐漸做減法,整個形體是由大向小的雕鑿,雕刻掉的不能再加上去,所以每一處都要心中有數(shù),十分小心,正所謂“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戰(zhàn)國韓非《韓非子·說林下》)。話雖簡單,但卻是對雕刻藝術(shù)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若將中國古代雕塑藝術(shù)分為圓雕、浮雕和線雕三種手法,這件明代韋馱石雕可說集三種技法于一身。圓雕是完全或比較完全立體的雕塑,也是形體美最直接的表達方式,適于從各個角度觀察,每個面部都代表了一定的空間關(guān)系;特點是形體莊重、造型完美,寫實性強。韋馱軀段雖沒有仔細雕刻身背后細節(jié),但挺胸仰身,收腹翹臀的姿態(tài)卻表達得十分充分,從正面和兩個側(cè)面多種角度都有很好的欣賞效果。
浮雕是在平面的基礎上利用減削物體的厚度來表現(xiàn)體積,突起的物像不是平面的而是圓體的壓縮,有高低層次的起伏和圓弧轉(zhuǎn)折的面,主要適于從正面欣賞,也可從側(cè)面觀察物像正面的輪廓起伏和神情姿態(tài)的變化,是利用體積變異、線條流動、高低起伏、光影處理等形式使藝術(shù)效果充滿生機,提高審美價值。高浮雕的特點是紋飾突起高,雕刻的各部位最高點參差錯落,物像的各個部位又都是重疊交錯。高浮雕起位線低,又往往內(nèi)收,圖像浮起,以追求厚度感,特別適合表現(xiàn)佛教題材。佛、菩薩、天王、力士,當然也包括韋馱,超塵脫凡,尊嚴無比,法力具現(xiàn),韋馱軀段上的杵和殘存的手臂、鎧甲衣端、護肩神獸就是利用了壓縮、歸納和多層次的處理手法,既豐富了空間感,又通過有條理的層次變化,達到了深度表現(xiàn)。淺浮雕利用大力壓縮物體厚度的方法,把圓的物體壓縮到相當?shù)偷某潭?,利用形體的透視和層次形成的明暗關(guān)系,顯示出體積感?!稜I造法式》一書中把石刻紋飾突起較低、起伏很小、具有一定隱起弧面的雕刻稱為“壓地隱起”,韋馱軀段上的鎧甲釘、護心鏡、腰帶、鎧甲衣帶即用此法,有循序漸進、平穩(wěn)緩和的藝術(shù)效果。
線雕是以陰線或陽線作為造型手段,利用刀、鑿、錐等工具在材料上雕刻,可以說是線描的藝術(shù)升華?!稜I造法式》中稱為“素平”,陰線雕是在臺面上陰刻出線條,陽線雕刻是把線周圍部分剔去一層形成凸起的線條,線雕藝術(shù)素雅恬淡,線條平緩流暢,富有抒情感,既可線條典雅優(yōu)美, 又可斧鑿刀刻的剛勁挺拔。韋馱軀段的甲衣包邊,還有鎧甲的護肩神獸、護腕處紋飾都應用了此種技法。
佛教造像“美其華藻,玩其炳蔚,先悅其耳目,漸率以義方”(南朝梁僧祐《弘明集》),觀者看佛像“人佛相復,兩得相見”,無意中可訴之于高尚情緒,為其所陶醉,才能在藝術(shù)美感的潛移默化中心志升華。韋馱像既定如此,中國的佛教造像也莫不如此。佛教造像出現(xiàn)之前,雕塑的應用多在墓葬俑和日常器物的裝飾上,韋馱軀段由圓雕到浮雕到線刻已包括了雕塑藝術(shù)表現(xiàn)所能達到的范圍,這些逐漸發(fā)展而豐滿的藝術(shù)形式在中國雕塑藝術(shù)上已是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形式。將圓雕、浮雕、線刻完美結(jié)合運用在同一作品上用來共同表達主題,使雕塑藝術(shù)產(chǎn)生出新的面貌并納入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為中國雕塑藝術(shù)完善奠定了雄厚的基礎,只這一點,韋馱軀段就不僅僅是代表一個時代,一種題材風格的石刻造像那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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