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鞭炮,構(gòu)成了新年與舊年交替時的高潮瞬間。許多年里,煙花爆竹融進了我們民族的血液,甚至以自嘲的方式,將中國把火藥用于制作鞭炮,而西方把火藥用于戰(zhàn)爭作比較。近些年來,隨著過年燃放鞭炮的禁令在各地延續(xù),時代發(fā)展和文化傳承之間不可避免產(chǎn)生了矛盾。
小樓一夜聽爆竹,深巷明朝踩碎屑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這首《元日》,證明了差不多一千年前春節(jié)的習俗已和現(xiàn)在類似。鞭炮,作為“偉大”的民族象征,閃耀在過去的歷史轟鳴中。
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漫長歲月里,節(jié)日與鞭炮融為一體。每一個人都有漫長的鞭炮記憶,比如廟堂,比如鄉(xiāng)野。
年前的集市上,鞭炮攤很耀眼。大人選購各種鞭炮,按照年三十、初一、初二、十五等不同的時間,確定鞭炮數(shù)量。鞭炮之外,還有各種煙花。小孩的鞭炮種類繁多,名目各異。
過去的記憶中,以節(jié)日為核心,鞭炮貫穿整個寒假。有一種“摔爆仗”,兩側(cè)泥,中間一點紅磷,用紙包成,一毛錢十個。冬天的村巷里,經(jīng)常能聽到啪的一聲響,一般是某個孩子玩摔爆仗。價錢太貴,我們就花一毛錢買一百片小紅磷,自己制作摔爆仗。
孩子玩爆仗,更多的是劃炮,一頭在火柴盒上劃一下,開始燃燒,甩出去不一會就炸了。我們帶著劃炮去汶河,準備炸魚。但效果不佳,劃炮殺傷力不行,沒有魚被炸死。魚雷比劃炮威力大,在水底發(fā)出一聲悶響,冒出白色的水泡,但依然沒驚動冬眠的魚兒。
那時候,滴滴打不到車,滴滴金是一種小花,也是詞牌名,還是小女孩玩的采花。夜色中,一根閃亮的花朵,開出冬天的溫暖。
年三十晚上,鞭炮在一家家盛開,一個村連著一個村,一個鎮(zhèn)連著一個鎮(zhèn),一個天地連著一個天地。這是年的高潮,也是歡樂的頂點。有人要等到零點放鞭,但往往熬不住,我家一般會在趙本山出現(xiàn)之前或剛出現(xiàn)時放鞭。院子里支起小桌,擺上香燭和水餃,我舉著竹竿站在平房頂上,父親點燃鞭炮。
此時的鞭炮,是威力的頂點,遠超孩子們玩耍的劃炮,每一個都直鉆大地,給泥土以致命一擊。放完了鞭,燒紙磕頭,然后飛進屋里,趙本山磕磕巴巴的聲音開啟新的一年。小樓一夜聽爆竹,深巷明朝踩碎屑。第二天拜年,所有的孩子圍著村轉(zhuǎn),撿拾啞火的鞭炮,芯子長的,點火放了,芯子短的,捻開倒出火藥“呲火”。
經(jīng)常聽說有被炸爛了手的人,幾根手指炸沒了,露著骨頭慘叫。還有的眼睛被炸瞎了,滿頭滿臉血呼啦很瘆人。輕一點的,幾乎每個孩子都被炸傷過。劃炮在手里炸響,手麻好幾天。
所謂鞭炮齊鳴,是年初二下午的事。之前的鞭炮,以戶為中心燃放,分散不集中。初一之后,家族內(nèi)部開始各種走動,初二下午送家堂,回家過年的祖先們要走了,每個家族端著祭品和鞭炮到村口相送。村莊周圍的空場,成為鞭炮的戰(zhàn)場,氤氳在麥田和冬日霧氣中的鞭炮,炸開了一個響亮的春天。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個人記憶和時代記憶融為一體。而今,每當過年放假,我也會帶著兒子去縣城的鞭炮市場采購。正式場合需要的鞭炮之外,還有各種名目的兒童玩具,小金魚、鉆天猴、捻捻轉(zhuǎn)、劃炮……兒子和侄子們代替當年的我們,在村巷間跑來跑去,每人懷里抱著劃炮,炸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爆了竹子,爆了年這只怪獸
數(shù)千年的“個人記憶”,組合成了一部閃耀的鞭炮史。
火藥發(fā)明以前,爆竹真的是“爆竹”——火燒竹子,使之爆裂發(fā)聲,驅(qū)逐瘟神。成書于隋代的《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初一那天,“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竹子炸裂,那只叫年的怪獸夾著尾巴逃走了。像后來每家每戶門口堆積的鞭炮屑,那時候門口堆積的是一叢竹木灰。
那只怪獸,有時叫“年”,有時叫“山魈”。據(jù)說山魈最怕火光和響聲,所以每到除夕,人們便用爆竹把山魈嚇跑。這樣年復一年,便形成了過年放鞭炮、點紅燭、敲鑼打鼓歡慶新春的年俗。
鞭炮只是一環(huán),當然,這一環(huán)很重要。
插一句題外話,《荊楚歲時記》中的許多過年習俗,沿用至今,如吃年飯、守歲、貼門神、拜年、宴飲娛樂等。
真正的鞭炮要等紙和火藥發(fā)明之后,大概在唐代逐漸流行。但人們一直沿用舊時說法,稱鞭炮為“爆竹”。唐朝,有個叫李田的人,把硝石裝在竹筒里,點燃后使其發(fā)出更大的聲響和更濃烈的煙霧,驅(qū)散了山嵐瘴氣,制止了疫病流行。
北宋時,民間出現(xiàn)了用卷紙裹著火藥的燃放物,還有單響和雙響之分,改名“炮仗”,后又改為“鞭炮”。
所以,根據(jù)歷史年限,我們才能分辨出王安石寫的“爆竹”,有可能是鞭炮;而《陶朱公書》里的“爆竹”,是真的把竹子給爆了。
火藥拯救了竹子,催生了鞭炮新時代。
在不存在環(huán)保問題的古代,鞭炮為生活提供了重要的調(diào)劑,甚至產(chǎn)生了湖南瀏陽,廣東佛山、東堯,江西的宜春、萍鄉(xiāng),浙江溫州等著名的“花炮之鄉(xiāng)”,形成重要的產(chǎn)業(yè)。
集中爆棚的鞭炮,到了元宵節(jié)改換門庭,“炸響”退而其次,煙花成為主角。以彩燈為媒介,人約黃昏后,以煙花為舞蹈,月上柳梢頭。
鞭炮和市井融為一體,而在越來越現(xiàn)代的高樓大廈之間,炸響的鞭炮似乎越來越尷尬。一個轟鳴了數(shù)千年的民族,終于走到了文明的十字路口。
近些年來,各地燃放煙花爆竹的禁令此起彼伏。以濟南為例,2018年起,繞城高速以內(nèi)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各區(qū)縣也相應(yīng)出臺了各自的措施,劃定區(qū)域,杜絕煙花爆竹。在此之前,有一些年也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1994年4月,濟南市人大常委會制定了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規(guī)定,濟南開始在中心城區(qū)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禁放的原因,倒不是環(huán)境問題,而是那時鞭炮傷人事件層出不窮,為了健康安全考慮,煙花爆竹從濟南主城消失。
直到2004年,人們對“年味”的呼聲增高,煙花爆竹開始解禁。十幾年來,每到過年,整個城市都彌漫在一層煙花的霧霾中,高樓大廈之間噼啪的鞭炮聲,產(chǎn)生的回響加大了鞭炮的力度。幾乎每個年三十,樓前爆竹聲聲,樓上一片幼兒哭鬧聲。煙花爆竹禁放的聲音再起,并且最終推動煙花爆竹再次禁放。
直到現(xiàn)在,沒有聲響的新年依然令許多人感到不適。鞭炮遠去了,新型鞭炮出現(xiàn)了,比如彩光鞭炮,不但色彩鮮艷,而且環(huán)保。這是一種自我解構(gòu),新的材料保留了鞭炮的功能,解決了鞭炮的危害,但并非尋找替代品的過程,依然是過去傳統(tǒng)的某種延續(xù)。
傳統(tǒng)的割裂并非一朝一夕,換句話說,傳統(tǒng)也不是非得割裂。以新的思維,尋找新的框架,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找到恰當?shù)钠鹾宵c,也許現(xiàn)在還沒有禁止之外更好的辦法,也許以后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