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曙

(鹽城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學前教育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5)

從1952年以小說《人民代表》鳳雛初啼，迄今李有干的文學生涯已屆67個年頭。李有干以自己的一支筆參與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完整進程，在晚年專注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佳作迭出，迎來文壇的矚目。

他的學生曹文軒說：“他選擇了樸實----樸實地看待文學，樸實地侍奉文學?！盵1]他自己說：“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至少沒有成為過時的‘老套’?！盵2]李有干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堅持現(xiàn)實主義，堅持精神引領，以自己豐美的創(chuàng)作成為新世紀兒童文學的重鎮(zhèn)。他執(zhí)著地舉著兒童文學“苦難詩學”的大旗，始終緊扣時代脈搏，感應人民生活，以厚重的歷史刻畫、深沉的生命體驗、鮮明的本土特色和豐贍的美學形態(tài)構筑自己的文學世界，迎來創(chuàng)作豐收。他和曹文軒等共同倡導的創(chuàng)作主張已成為今日兒童文學一個越來越顯揚的方向，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鋪開了今日兒童文學一條越來越寬闊的大道。

一、歷史·革命·史詩

李有干憂心于今天的孩子們遠離歷史，缺少歷史感，思慮著如何讓孩子們獲得豐富的歷史體驗，“我們是否用心去領著孩子們觸摸歷史了呢？”[2]正緣于此，他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歷史敘事，即使是現(xiàn)實題材與童話題材，也有著深長的歷史背景和深刻的歷史內(nèi)蘊。

《白殼艇》是一部現(xiàn)實題材小說，敘述了石坨、二丫、排骨等一群龍河村孩子，為保護母親河水質(zhì)，與不法化工廠、排污船戶等一次次交鋒，歷經(jīng)艱辛成長起來的故事。作者把故事放置于當代中國工業(yè)化市場化的歷史進程中，并且把故事的時間一直勾連到抗日戰(zhàn)爭中，給予故事廣闊的歷史空間，在歷史觀照中映顯現(xiàn)實，尋找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鑰匙。《白毛龜 綠毛龜》是一部童話小說，講述一只小烏龜從出生到長成綠毛龜?shù)钠嬗?，作者交織進人世間的變遷，在小烏龜坦克和小男孩六指的命運交錯中，呈現(xiàn)了從大躍進、人民公社化到新時期改革開放的歷史風貌，在歷史的維度上，以小烏龜坦克堅韌勇敢的生命旅程，反映人性的凈化和良知的回歸?！洞筇J蕩》《水路茫?！贰讹L雨金牛村》這三部長篇都是歷史小說，作者的筆觸伸到充滿苦難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勞苦、饑荒、水災旱災、匪患、流民、革命與抗日，一頁頁淚與苦，一幕幕血與火，一個個孩子在風雨中成長。而被譽為“兒童文學版《白鹿原》”的《大蘆蕩》，濃墨飽蘸繪就歷史長卷，是李有干歷史敘事的最高成就。小說以如椽巨筆描繪蘇北湖蕩水鄉(xiāng)的民國歷史，荒原、古庵、禍水、石碑、蘆席、辮子、出家、蕩灘等八個章節(jié)，就像一部交響樂的八個樂章，既以小主人公一家的命運貫穿始終，又各自獨立，有相對集中的單個人物敘事主題?！洞筇J蕩》是蘇北人的民族史詩。

歷史敘事與歷史闡釋是分不開的，在革命走下神壇后，在歷史敘事中重新審視革命成為潮流。在李有干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這種審視之后的確認，在他的筆下，為富不仁與貧富對立依然存在?！洞筇J蕩》中，開草行的表哥玉坤一粒糧不借給揭不開鍋的舅舅家，為防止土匪搶糧，又把糧食藏到舅舅家，還在藏糧的地窨上蓋上戳子?！端访Ｃ！分?，地主安四樓為了奪回土地，暗中勾結土匪欲害死泥團父子，甚至為了救自己母親，竟然設計要取泥團姐姐紅菱的腦漿治病。

李有干堅持書寫革命的歷史合理性，書寫革命給窮苦人帶來的希望和翻身。一個老作家的堅持，值得人們尊重，因為他忠實于自己的生活真實，忠實于自己的情感真實，一樣值得尊重。當然，他對革命不只是膚淺地一味贊頌，也拒絕先驗的神圣圖式，他寫的是革命中活生生的個體。他既寫到了革命者的犧牲，如《水路茫?！分械睦闲だ蠘尩?，也寫到了一些革命者內(nèi)心的陰暗，在《風雨金牛村》中，就有魯藝秘書左惟用政治手段打擊追求不得的名伶和她的戀人辛立。既寫到窮苦百姓間的互相救助，如《大蘆蕩》中鄉(xiāng)鄰們勸阻紅菱出家，眾鄉(xiāng)親救濟流民，也寫到了農(nóng)民的自私狹隘，如《水路茫?！分心仙岽搴捅鄙岽鍨槎喔疃嗾己２翊蚱饋?。還寫到農(nóng)民的愚昧，如《大蘆蕩》中村民曬泥菩薩求雨。

當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主題單一、意旨明確，善惡敵我對抗激烈，適合孩子們簡單化的思維特點，但也會帶來了敘事的簡單化，人物“類”的特征明顯，作為個體的特征偏弱，也弱化了新文學對“國民性”的審視。文革后，李有干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中一直避免敘事的簡單政治化，其中最成功的當然是《大蘆蕩》?！洞筇J蕩》的成功，就在于其復合式的主題聯(lián)奏，敘事朝向最為豐富無限寬廣的生活史生命史，從而獲得史詩的廣闊、厚重與渾成?！盎脑币徽拢瑢憠ㄖ雏}堿地，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原，一片白花花的鹽堿，一遍遍地灌水，水田里還是鐵銹紅的堿水，十六歲的富子哥，幼弱的主人公，一頭犟牛，殺人不眨眼神出鬼沒的土匪，生存的勞苦、窮困、艱難、孤獨、兇險與荒原的死寂、冷漠、貧瘠相互映照。“禍水”一章，寫旱災與洪澇交疊的災異，三十天不下雨，田野火燒，小腳的母親跪地用手扳“腳車”車水，大雨驟降，大湖潰堤，水中求生的鼠群一次次攻擊擠在小墩子上的人們，犟牛饑餓中自撞石磙而死?！笆币徽拢瑢懥髅襁^境，年年饑荒，廢黃河邊一族一村的饑民乞討四方，胡莊曹村的饑民乞討到大蘆蕩，春荒中挨餓的村民，盡其所有供給三日吃食，一粒粒米往起湊，一捧米熬碗米湯，滿足了垂死的丑丑娘的心愿。胡莊曹人勒刻石碑感恩?！疤J席”一章，亂世災年，病弱的老外婆只求死后入葬棺材，小主人公的父親為滿足岳母愿望，冒險船行浙北深山，賣苦力伐木換木料，遭遇兵患日寇，拼命換來一根木料，棺材做成，外婆決意自死，以求住進“木頭房子”，彌留之際，她眼看著“二鬼子”搶走棺材給死去的“日本太君”，帶著死前流的最后一滴眼淚裹進蘆席入葬。其他“古庵”“辮子”“出家”“蕩灘”四章分別敘寫窮人家女兒的勤苦和婚嫁，富寺窮廟大小和尚的僧俗生活，兵荒馬亂中的鄉(xiāng)村學校，亂世男女的分合和心理變化，戰(zhàn)亂中的城市生活等。正因為有著如此恢弘廣闊的空間背景，宏大駁雜的社會生活畫面，命運性格各異的眾多人物，構成了對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意志的塑形，清晰地展現(xiàn)出中國社會的歷史變動，展現(xiàn)了時代風貌，從而構成一幅民族歷史、文化和生活壯闊雄奇的藝術長卷，因而《大蘆蕩》才具有了史詩品格，從地方區(qū)域走進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層民族記憶。

廣闊的歷史畫面，深厚的歷史內(nèi)蘊，豐富的社會生活，獨特的區(qū)域文化，堅韌的生命意志，從李有干的歷史敘事中源源而出。

二、憂思深廣、精神引領的兒童文學

俯仰時代，擁抱生活，客觀地反映現(xiàn)實與正面社會問題，回應現(xiàn)實，相信并堅持進步和理想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一體兩面。李有干的創(chuàng)作，一直追逐時代，真誠地敞開自我，感受現(xiàn)實的全部，時而感奮，時而憂思，而那些憂思讓他孕沙成珠，所以他的作品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拷問，有著自己的理想樹標與精神追求。比如《白殼艇》的敘事就是圍繞生態(tài)污染展開，而最能體現(xiàn)李有干精神追求的是新作《薔薇河》，此書可以看作他一輩子思想觀念的總結。

讀罷《薔薇河》，首先涌現(xiàn)出的兩個字是決絕。《薔薇河》取名于李有干家鄉(xiāng)的同名河流，兩岸多生連片野生薔薇，粉粉白白的花朵串在枝條披拂到河面，一條薔薇流淌的河。李有干深愛著故鄉(xiāng)，為故鄉(xiāng)詠唱了一輩子，但在《薔薇河》中，這條曾經(jīng)五六十米寬的大薔薇河被壅塞淤平了，河流死了，靠在河里趟蜆子養(yǎng)活七女一男的爺爺也死了。李有干為衰老病殘的鄉(xiāng)土和老人們，為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倫理和他們活過的時代與生活唱了一曲離歌與挽歌。這本書的最后一頁，是鎖子爺爺?shù)脑岫Y，“按舊俗，在爺爺入棺前，女兒要用燒紙把棺木從里到外擦一遍，爺爺住進去，才會風不透雨不漏。這一切都意味著一種傳統(tǒng)，使我看到了正在消逝的鄉(xiāng)土文化精神”[3]285，這幾句特別是“鄉(xiāng)土文化精神”這個詞已經(jīng)點明了題旨，在我們身處的城市化的迅速變遷中，作者既以薔薇河之死與爺爺之死的疊印決絕地告別，在痛苦難舍中告別舊的鄉(xiāng)土文明，順應了時代，又在深情地呼喚與挽留。在小說最后一頁，作者借小主人公鎖子之心語“薔薇河，永遠流淌在我的心中”，傳出一種期望，期望“鄉(xiāng)土文化精神”中根基性的靈魂性的因素能夠得到傳承。

《薔薇河》中提到的“鄉(xiāng)土文化精神”，背后是百年來中國人的本土文化危機。從鴉片戰(zhàn)爭之后張之洞章太炎等人提出“中學”“國學”等，一直到《薔薇河》中提出的“鄉(xiāng)土文化精神”，中國文化的危機已經(jīng)從外部延及內(nèi)部，從風雨欲來到天地翻覆，21世紀城市化的進程更是徹底地變革了本土文化生存的基礎?！靶氖潞泼＿B廣宇”，李有干和他的前驅者一樣，期盼著中國文化的根基安如磐石。那么，這個根基與靈魂是什么？在李有干看來，是孝，是孝道。他說到現(xiàn)在愈來愈嚴重的養(yǎng)老問題，特別是農(nóng)村中有的地方老人病了死了沒人問沒人知，他說到蕩里人家廬墓守孝的習俗。現(xiàn)在捧書而讀，更能真切感受到李老對養(yǎng)老、農(nóng)民工等現(xiàn)實問題和“鄉(xiāng)土文化精神”思考的深廣。

《薔薇河》的主人公是小學生鎖子和他爺爺。鎖子爺爺是一個老式農(nóng)民形象，不識字，只曉得在田里下力，地里水上是個好把式，力氣大，能吃苦，一輩子為兒女吃盡人間苦，他身上有著濃重的農(nóng)民意識，以土地為家，不離故土，眼光不出村，死守老觀念，又有著家長制的專橫，在家里說一不二，重男輕女。他給孫子起名鎖子，就是要把他鎖在自己身邊，不同意兒子出去打工，要兒孫就守著薔薇河過日子，以祖祖輩輩離不開的薔薇河現(xiàn)在拴不住人心為怪，就認養(yǎng)兒防老的理，老了就要把兒孫守在身邊，到了老年，深陷在老無所依的焦慮中，他更是抓住兒孫不放。在他身上，鮮明地凸顯了“鄉(xiāng)土文化精神”的兩個支柱，即以農(nóng)為本、敬土若神的農(nóng)本觀念與重男傳代養(yǎng)兒防老的家庭倫理(生產(chǎn)觀與生活觀)，而在他的晚年遭遇中，這兩支柱都被推翻，兒子離開土地到城里打工，他自己也在女兒家養(yǎng)老。老人的世界被顛覆，他的衰病伴著自己信守的觀念被摧毀的痛苦。在鎖子爺爺這種深沉的痛苦甚至是絕望里，在鎖子對爺爺?shù)纳钋欣斫夂筒浑x不棄里，作者寄予了殷切的期望，期望能重建發(fā)源于傳統(tǒng)又超越傳統(tǒng)適應時代的孝道，那就是對上輩親人的敬愛與順養(yǎng)，這是書中呼喚的新的“鄉(xiāng)土文化精神”，是人們心中流淌的薔薇河。

而在以鎖子為代表的最小一輩對上輩的敬重和順養(yǎng)中，更給人以希望。鎖子是小說的敘事人，也是小說主題的承載者與實踐者，他被爺爺強行留在身邊，開始不順從，和爺爺“冷戰(zhàn)”，后來家庭迭遭變故，父母逃債，他越來越主動地承擔起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鎖子真誠善良，好學上進，體諒理解大人，包容親人和他人的缺點，在困難中學會承擔，確立起自己的人倫觀。當然，他的小聰明里也有孩子氣的頑劣和懵懂。鎖子是李有干塑造出的可信可愛的當代少年形象，在他身上，特別是在他從被動行孝到主動行孝的轉變中，寄予了作者的希望，希望在城與鄉(xiāng)、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找到一種均衡的適宜的生活和倫理。因而，《薔薇河》又不是悲觀的，在順子和鎖子父子以及鎖子七個姑姑的孝行中，顯現(xiàn)了孝道持久而強大的生命力?！胺蛐ⅲ轮?，教之所由生也”，二千多年前孔子的聲音回蕩在《薔薇河》中，由于現(xiàn)實問題的嚴峻，這聲音更加洪亮。

正是李有干的憂思深廣，熱切地回應現(xiàn)實，有自己的價值觀，因此，他的文字不但有現(xiàn)實的力量，也有精神的力量，體現(xiàn)出精神引領的價值指向，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成功實踐。

三、苦難敘事：鮮活而豐蘊的生命質(zhì)感

“要勇敢地活著”，“從出生那天起，一切都得依靠自己”[4]，《白毛龜 綠毛龜》中烏龜祖宗教育小烏龜坦克。

李有干的小說，洋溢著對生命的禮贊，張揚著生的意志和生的活力，展現(xiàn)著鮮活而豐蘊的生命質(zhì)感。《白毛龜 綠毛龜》中黑頭黑腦牙齒咬得動生鐵的富子哥，大象一樣力大無比兇得怕人的犟牛，堅忍勇敢的小烏龜坦克，《水路茫?！分袨橐患易又\生存的高天河，結實得像榆木疙瘩的辛立，嬌小玲瓏的名伶，倔頭倔腦的小和尚喜圓，兇神惡煞卻仗義的土匪刀疤臉，更有那一顆顆純真無畏的童心，泥團石坨鎖子等一群什么都能承受睡一覺又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帶來了無窮的生命能量和豐富的生命形態(tài)?！洞筇J蕩》洪水中暴雨甫停，“一只潔白的鳥，在門前水面上低空盤旋，濕淋淋的翅膀有氣無力地撲扇著，一頭墜落在水中，任憑風浪的抽打。水中，幾條粉紅色的鯉魚在追逐撒歡，相互撕咬一團，做得那樣盡情，那樣放肆。世界原是這樣子，死的死了，活著的卻不失時機地繁衍生息”[5]78。這是作者生命觀的流露，熱愛生命，擁抱生命，正視死亡，樂生而歌，堅信生命總是超越死亡，禮贊生生不息。所以，即使是描寫?zhàn)嚸駛児蛟诖蟮躺舷虼筇J蕩村求乞，犟牛一頭撞死在石磙上，作者讓讀者在震撼中感受到的卻是生的意志和生命的尊嚴與力量。

李有干的小說敘事是一種苦難敘事，他筆下的小主人公們總是身處饑餓、窮困、勞苦，災荒、兵燹、匪禍、疾患、喪親、污染等天災人禍中。小烏龜坦克連遭戳鱉人、獵人、鷹等的捕殺，又被水泥干封在閘下十多年，一次次從死亡劫難中逃生。石坨從小喪母，父親又因看管化工廠毒池致癌而死。金牛村的小豆子，面對的是鬼子一次次的掃蕩。泥團和父親為還債，到海邊拾泥螺差點被海潮吞了，去背鹽又差點被土匪殺了。嚴峻的考驗，生死的考量，受難情節(jié)一次次開合，一次次推進，苦難不停地堆積，在極度的對抗中，生命的欲望與意志被激發(fā)，生命的力量也在不停地蓄積?？嚯y不但讓人獲得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能力，也召喚來責任，讓人更明白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更加堅守道義與良知。大蘆蕩村村民自己挨餓，也傾其所有供乞討的胡莊曹人吃三天飽飯。小主人公的父親寧愿餓死，也不讓家里人動外甥存放的一粒糧，為了給岳母打口棺材，帶著兩個兒子冒死下江南?？嚯y是生命最好的老師，孩子們的心靈也在磨難中得到凈化，父母雙亡的石坨，領著同學們做環(huán)保的小志愿者，泥團、小豆子、“我”、鎖子也早早地承擔起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苦難敘事”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也是李有干的創(chuàng)作思想，他“為當今的孩子缺少對苦難的了解和認識而憂慮”。他認為“當代兒童文學似乎過多地關注‘情感’，而忽略了‘精神’”，所以，他的創(chuàng)作試圖讓孩子們“跟著我們回望祖先，與我們漸漸遠行的背影，領略他們的苦難和堅忍，能懂得，因為苦難，所以堅忍”[2]，因而，他的苦難敘事有著堅定的精神指向和當下意識，力圖建構孩子們堅強意志和樂觀悲憫的精神品質(zhì)，賦予他們一顆美好明亮勇于擔當?shù)男撵`。羅曼·羅蘭說：“只有體驗過痛苦的人，才能懂得人生真正價值?！笨嚯y磨礪人生，堅韌、勇敢、都是在苦難中磨練出來的。李有干的“苦難敘事”，正是希望借此能夠反撥當下的享樂主義，反撥當下兒童文學“快樂”盛行之偏，潛移默化地對當下的孩子起到苦難教育的功效。

正是“苦難敘事”，生命的質(zhì)感才如刻如鏤，力透紙背。也正是“苦難敘事”，兒童文學才回歸生命本體，以最激昂的方式救贖空洞虛無的生命和敘事，使之朝向生命生活的無限豐富和寬廣敞開。所以說，在李有干的創(chuàng)作中，“苦難敘事”不僅是敘事，更是一種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和藝術哲學內(nèi)涵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文學的“苦難詩學”。

四、“草房子”美學：本土化的深層探索

黃秧落地，老少彎腰。一個繁忙的季節(jié)。

黃梅天，蓑衣斗篷不離肩。正是這個季節(jié)的氣候特點。

早晨一片白，晚上滿眼綠?？梢娞K北里下河水鄉(xiāng)這時的變化之快。[5]27

這三小段第一句都恰到好處地用到地方俗諺，自然淳樸，鄉(xiāng)土味濃郁。在李有干的筆下，淮劇、割海柴、油菜花、風車、貨郎船、豆腐幌子、編蘆席、鍋巴灘“洗堿”、灘涂拾泥螺、蕩里人家守孝伴墳、除夕點天燈、新娘出嫁走“蘆柴”(發(fā)財)、老人死前要翻個身(子孫翻身)等獨特的地方生活景象一幕幕地展現(xiàn)。曹文軒說他的老師“是一個具有地方特色的作家”，李有干深耕于他的故土，深耕于這片土地的歷史、現(xiàn)實還有文化，生于斯，長于斯，他一直堅持本土化的創(chuàng)作。他講的故事是本土故事，有的直接取材于當?shù)卣鎸崥v史事件。《風雨金牛村》取材于當年鹽阜地區(qū)新四軍華中魯藝“北秦莊慘案”，《白殼艇》取材于當?shù)鼗S偷排污染物導致水污染的事件。更重要的是這些故事都是曹文軒所說的“水故事”，只有這片河海湖蕩的水邊才會發(fā)生的故事，《白毛龜 綠毛龜》自不必說，《大蘆蕩》《水路茫茫》《薔薇河》中所描繪的都是與這方水土息息相關的生死愛恨，不但是故事發(fā)生的區(qū)域空間(風景)有本土的規(guī)定性，而且交互糾葛成故事的人物和故事的內(nèi)在邏輯都有著本土的規(guī)定性。

其人物都是“水邊的產(chǎn)物。他們離不開水，離不開河，離不開船，離不開一座座橋”[6]，他們?nèi)柿x溫良又強悍剛直，有“水性”，行事圓活忍讓，更有血性，剛正勇敢又尚義尚德。高天河一家三代為了土地生死以從，金牛村村民為了掩護魯藝師生奮不顧身，孝順女婿為了滿足岳母心愿冒死下江南，做了和尚的自空救下懸樹自縊的煙花女，這也決定了他們的故事自始至終都是善惡有報的邏輯。自空后與他救下的煙花女婉姨同居，紅菱從惡婆婆家逃出跑到上海和黃包車夫順子搭伙，鰥居的村長大耳朵和做豆腐的張寡婦相好，這些也都被默許了，這是這片土地民間的放恣與圓通。

李有干的小說，不但有對鄉(xiāng)土倫理的尊重和理解，還有對民間審美的學習與呈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有荒原蘆蕩野性之美，有四時水鄉(xiāng)葳蕤之美，有春播秋收農(nóng)作之美，有剪花造船民藝之美，有青春男女健樸之美，有高尚人性品德之美，有情節(jié)曲折傳奇之美，這些豐厚的美感形態(tài)都來自于民間。李有干這輩作家，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影響至深，對文藝大眾化、對民族風格民族氣派的探索已經(jīng)成為他們自覺的使命。李有干的文學創(chuàng)造有他對民間倫理、民間生活、民間審美的學習和承繼，也形成了他口語化、民間化，自然洗練的語言之美。他的作品中不時有方言語匯，如舌頭打個滾、干巴吊頸、殺千刀的、險作子、夜摸子、野馬心、蝕膘等，閱讀起來格外親切平易，鄉(xiāng)土氣息濃厚。在吸收方言土語和民諺謠曲的基礎上，李有干形成了自己平白自然洗練生動的語體。如他寫景的語言，“雨像是下累了，漸漸停了下來，但雷仍在水肚里打著哼哼”[5]78，“秧葉子肥得像公雞尾巴上的羽毛，把田土都覆蓋了，滿滿當當?shù)乃埔粔K碧玉”[3]76。他寫人物的語言，“黃毛爹捧著煙鍋，一袋接一袋不滅火，自言自語地說：‘先干后淹，老天要滅人了’”[5]78。他對人物描寫的語言，“紅菱天生曬不黑的肌膚，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剝了殼的雞蛋，凝練過的豬油，浪尖上的白沫，曬在柴箔上的棉花。一身打了補丁的花布褂，卻掩飾不住她的美麗，一條辮子直垂到腰際，就像活活潑潑的大馬尾”[7]。簡單樸素生活化的語言活靈活現(xiàn)，這是一代老作家的絕技呈現(xiàn)，是現(xiàn)實主義的看家本領，這些鮮活生動口語化的語言，是李有干小說豐贍美感形態(tài)的塑形者。

本土故事，本土敘事，本土美感，本土語言，所有這些形成了李有干創(chuàng)作“本土化”的整體追求。在他的影響下，曹文軒、曹文芳、陶天真、嵇紹波、戴永瑞等鹽城籍的兒童文學作家、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本土化”的作品，如《草房子》《大蘆蕩》《紫糖河》《喜鵲班的故事》《百里童謠》等，其中最著名當數(shù)《草房子》，我們可以說這些作家作品形成了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草房子”美學流派。提出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草房子”美學流派，并不是嘩眾取寵或是率意而為，斷定一個流派的成立應該有這樣一些標準：優(yōu)秀作家群與優(yōu)秀作品，作家間有親緣關系或代際師承，相近的創(chuàng)作思想且在當下獨具面貌，有廣泛的影響力和美譽度。李有干、曹文軒等作家堅持苦難敘事，堅持講“水故事”，堅持寫實，堅持精神引領，堅持美的引領，矯正時弊，共同追求水一樣流動、清澈、潤澤的文體美感。李有干是曹文軒走上文學之路的引路人，曹文軒后來的創(chuàng)作又不斷給李有干帶來啟發(fā)。“草房子”美學流派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一方面這些作家越來越多地登頂榮譽殿堂，曹文軒獲得國際安徒生大獎，李有干獲得紫金山文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曹文芳獲得冰心兒童圖書獎等；另一方面是曹文軒越來越自覺的直接引領，設立曹文軒兒童文學獎、舉辦研討會講座、發(fā)表學術文章和書序等持續(xù)不斷地傳播自己現(xiàn)實主義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安莘孔印泵缹W流派是兒童文學中具有中國風格、中國精神的文學流派，本立而道生，“草房子”美學流派必將其道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