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雙腿帶我回到生養(yǎng)我的那片土地時,正值傍晚。我走在濃霧掩映的故土上,渴望以一種地質勘探、走訪調查的方式,劈開眼前濃霧,以此來完成這篇報告。然而由于資料欠缺,證言模糊,這篇報告的寫作過程尤為艱難。很多時候,我只能茫然地站在豫東平原的阡陌上,聽鳥雀銜來一兩句內幕,順藤摸瓜但最終兩手空空。因此,在這篇報告中,我拒絕說教,指引,甚至拒絕事件背后的意義提供。我將努力用一種客觀方式,呈現(xiàn)我所看到的小羊莊、鬼仔嶺以及整個豫東平原的真實狀貌,以供未來的調查者們參考。
一 ?是誰把咬牙切齒砸在了我的后腦勺上
人言閃爍與史料欠缺,使我對鬼仔嶺的調查,時常陷入絕望的泥沼中。每當這時,我手夾著煙,踏著月色、暮靄、細雨或烈日,走出小羊莊,在豫東平原上走來走去。田間偶遇歸村的人,遞上根煙,無話。那人也無話。不待煙燃盡,我又邁開腿,沒走幾步,那人便把咬牙切齒砸在了我后腦勺上。我一個趔趄,恍然回頭,那人的身影已消融在濃霧中。那一刻,我呆愣在淫雨霏霏的阡陌上,從后腦勺傳來的劇痛,電流般涌向全身。我感到身子一抖,眼前翻起一股黑云……
醒來時,看到母親坐在床頭,她眼圈黑紫,一臉倦容。而父親正蹲在地上噴云吐霧。我聲音微弱地叫了聲娘,她先是一愣,繼而伏在我胸口上哽咽了起來:“阿伍,娘說多少遍啦!說多少遍啦?你咋就是不聽?你為啥非要去鬼仔嶺?”她在哭聲里責備我的同時又補充道:“有些事情,能是該你知道的嗎?”。
“要不是個二百五,他不會干這些糗事兒!”父親從云霧中站起,把煙頭摔在地上,火星在腳下迸濺。他瞪著我,撂下這句話,便向屋外走去。門擋了他的路,他沒用手推,而是一腳把門踹得震天響。那一刻,我感到房子搖晃得厲害,仿佛要塌下來了一般。
村長來時,身后跟了一群人。那時我頭上纏著繃帶,疼得厲害,但還是努力支起上身,赫然看到人群中有幾個狗頭和狼頭……它們一個個長在人的身體上,站在村長身后,對著我和母親齜牙咧嘴。一時間,我被眼前的場景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躺下去,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我以為縮在被窩里就安全了,可村長的聲音卻穿過空氣,穿透棉被,洪水樣朝我耳朵里灌:“阿伍,你是小羊莊的一分子,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這一點兒政治覺悟你都沒有嗎?俗話說得好,出頭的椽子早爛。有些事你可要掂量清楚。昨天,有人朝你的后腦勺上拍了一磚頭,這種事在咱們這不是第一次,也絕對不會是最后一次。你覺得拍在你頭上的那一磚頭是傷害,我反而覺得那一磚頭是對你的溫馨提醒,是愛意表達的最高形式。你要想想,在那個時候,要對你有多么深厚的愛和關心,才會咬牙切齒拍下那至關重要的一磚頭?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那一磚頭拍得恰到好處,那一磚頭如果拍醒了一個夢中人,這事難道不值得祝賀嗎?”
村長講罷 ,我把被子掀開一條縫,看到村長帶領著那幾個動物腦袋正要離開;在他們轉身之后,我看到他們各自屁股上的尾巴,在褲子外面擺動著。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震顫不已。我早時在村里見到他們,他們屁股后面的褲襠里鼓鼓的,那是它們的尾巴!那時他們還藏起尾巴做人,可這才幾天啊,他們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把尾巴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覺羞恥,反而覺得是一種榮耀。
人群散后,我從被窩里探出頭,看母親還坐在那,便把剛看到的那些腦袋和尾巴講給她。我以為她會和我一起喟嘆,然而沒有。她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說:“阿伍,那一磚頭是不是把你拍傻了,你咋開始說胡話了呢?”說著,淚珠從她眼角爬出來,“啪嗒”一聲,石磙樣砸在了我的胸口上……
二 ?報告人阿伍的材料補充
鬼仔嶺位于小羊莊東南三公里臨河之地,本該成一塊肥田,但從我記事起,那里便是一塊荒地,無人開墾種植。早年,鬼仔嶺還有一些殘垣斷壁,站立在荒野中,飽嘗風雨吹打。如今,已徹底傾圮,只剩下一片隆起的土堆,像一個巨大的墳墓,靜臥在那里。
幼時,大人們明令禁止我們去鬼仔嶺玩耍,他們用帶著死亡氣息的話語無限渲染鬼仔嶺,使鬼仔嶺終年蒙著一層陰森而恐怖的面紗,導致很多孩子談鬼仔嶺色變。然而在我八歲那年,由于好奇心的強大驅使,我決定去一趟鬼仔嶺,這決定得到了好友鐵頭的積極響應。
那是1978年的一個夏天,我和鐵頭一人脖子上掛一壺水,懷里各揣一塊玉米面饃,站在了鬼仔嶺高大濃茂的荒草前(鬼仔嶺就在這荒草的掩映中)。
時值中午,日頭毒辣,我跟鐵頭站了一會兒后,相互遞個眼神,便一頭扎進了荒草中,向鬼仔嶺的中心走去。草葉劃在臉上火辣辣的,草籽掉在脖子里奇癢難忍。我微瞇著眼,把草叢扒開縫,艱難前行;草叢里悶熱難耐,且有很多不明顆粒被吸進鼻孔,我感到呼吸緊迫,不得不張著嘴,不明顆粒便跑進了我的嘴里,我一邊吸一邊吐,那感覺糟糕極了,至今還記憶猶新。
當我們走出荒草,眼前忽然開闊,只見鬼仔嶺上空烏云低垂,幾個瘦弱的龍卷風在鬼仔嶺的皮膚上游來蕩去,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
鐵頭見我呆愣在那里,回頭催道:“快點阿伍,來一趟不容易,四處轉轉,看能撿到什么寶貝不?!蔽易分F頭的聲音往前走,一只黑鳥突然從斷墻上驚飛,拍打著翅膀向鬼仔嶺上空射去。我趕緊停住腳,抬頭望著那只黑鳥。正當這時,走在前面的鐵頭突然從一面斷墻后跑出,一臉驚恐地喊道:快跑阿伍!快跑!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看見一群黑鳥像一塊巨大黑布從鐵頭身后涌來,迅速遮掩了我們頭頂?shù)奶炜铡姶斯饩?,我和鐵頭尖叫著在鳥群的陰影中倉皇奔逃,像兩只被獵狗追捕的兔子……
等我倆氣喘吁吁跑出荒草叢時,一起回頭,看到身后疲軟的草葉折射著耀眼的日光,瓦藍的天上連只鳥毛都沒有。鐵頭抹了一把額頭上密集的汗珠,喊了聲:我的媽呀!然后便失魂落魄地往小羊莊跑去。
回小羊莊的路上,鐵頭心神不寧,他嘴里喃喃著說:好多骨頭,好多眼睛,胳膊,嘴唇和手臂,血糊糊的,好多啊!我不知道鐵頭在說什么,當我問他在那面墻后究竟看到了什么時,他先是沉默片刻,繼而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道:阿伍,好多骨頭,好多眼睛,胳膊,嘴唇和手臂,血糊糊的,好多啊……
見鐵頭如此神經(jīng)兮兮,一路上我也沒再跟他說話。
然而,那時我怎么也沒想到,從鬼仔嶺歸來后的第三天傍晚,鐵頭就出事了。
那天傍晚,晚霞血水般從西天流淌下來,順著小羊莊的大樹和高墻往下淌,我跟著村里人的腳,踩著黏糊糊帶著血腥味的霞光涌到南溝的時候,看到鐵頭騎在一棵高大楊樹的枝干上,鼻孔眼睛嘴巴里都插滿了鐵絲樣的細木棍,那是鳥雀搭窩用的木棍。他的血順著木棍流出,從木棍的另一端一滴滴往下掉,幾十根細小的木棍被染成了紅色,導致他的腦袋遠遠看上去像一個猩紅的刺猬,詭異而驚悚。
那棵大樹,要兩個人伸開雙臂才能勉強合抱住。這么粗大的樹,一個九歲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眾人在樹下嘰嘰喳喳,議論不止。而正當大家抓耳撓腮之際,人堆里一個嗓子炸聲道:看!鐵頭的頭頂上那是啥!一時間,眾人的目光被那個嗓子牽引著,順著鐵頭的頭頂往上爬,爬著爬著,在鐵頭上方約一米處的枝葉間,一個臉盆大的鳥窩在晚風中若隱若現(xiàn)。霎時,眾人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沒了聲。只有鐵頭他爹娘的號啕,在人堆里奔來撞去。
村長來時,樹下已圍了很多人,村長身后那幾個動物腦袋,像拔蘿卜一樣,抓住圍觀者的頭發(fā)或肩膀,給村長閃出了一條路。村長站在樹下,被鐵頭他爹娘的哭聲籠罩著,一時間神情凝重。他命令身后的狗頭和狼頭們,想辦法把鐵頭的尸體取下來。說罷,村長蹲在鐵頭爹娘面前,輕拍著他們的肩膀,語帶關切地說:別哭啦,都這樣了,看開點吧。
說罷,村長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時,樹下的楊貴往人群外走,邊走邊說:自己人都殺!自己人都開始殺了哩!村長聞聲,憤怒地轉過身,對著楊貴砸去一句:楊貴,出頭的椽子早爛!
楊貴輕哼了一聲,匆匆走了。
楊貴走后,村長對著另外幾個動物腦袋說:“快把孩娃們趕走!”聽到這句話,我們心里十萬個不情愿。直到那幾個狗頭、狼頭對著我們怒吼,伙伴們才悻悻離去。我假裝扭傷了腳,走在最后,又聽到村長對眾人說:不能讓孩娃們知道,有些事永遠不能讓孩娃們知道。聽到這里,我的腳步更慢了。還沒等我聽清后一句話,屁股上就莫名其妙挨了一腳,整個人差點沒一頭栽在地上。我回頭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狗頭,它上來還要踹,我爬起來伸手護著屁股,賊一般倉皇逃了。
三 ?掠過窗前的飛鳥像一聲嘆息
下葬那天,哭聲熄了,鐵頭的棺材被兩個人抬著,鐵頭爹娘目光呆滯,相互攙著,跟著鐵頭的棺材往東地走。兩人抬棺,爹娘隨后,四個人,一具棺,走在豫東平原溽熱的阡陌上。村長不讓哭,也就不能再哭哩,這些都是規(guī)矩。小羊莊不大,但規(guī)矩不少,“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這是村長的嘴邊話。在小羊莊熬日月,誰能不按照小羊莊的規(guī)矩來?不讓人哭,那就讓風代替著哭,不讓淚流,那就讓汗代替著淚流吧。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哩?
那一天平原燙腳,汗落下去,伴著“嗞”的一聲,像落在燒紅的鐵板上,緊跟著從汗水消失的地方,騰起一股微弱白煙,那白煙歪歪扭扭,繼而消散無蹤,像一個人的死。
鐵頭的死因,在小羊莊大人的嘴巴和嘴巴之間來回咀嚼,但真相,是永遠不可能傳到孩子們的耳朵里去的。 那一年,當我滿臉困惑,向娘問起鐵頭的死因時,她總是一臉驚恐,轉而怒嗔道:小孩子家不要亂打聽!
時至今日,我依舊常常去想,鐵頭的死跟他頭頂那個鳥窩有什么關系?那個鳥窩跟鬼仔嶺有什么關系?鬼仔嶺為什么成了一片廢墟?曾在那里生活的人們?yōu)槭裁赐蝗蛔兂梢蝗壶B雀飛走了?他們?yōu)槭裁磿兂梢蝗壶B雀?而村人為什么阻撓我去調查這些事情?這些神秘事件的背后,跟小羊莊里的人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這些問題至今還困擾著我。
然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那一天,在豫東平原迷霧籠罩的阡陌上,是誰把咬牙切齒砸在了我的后腦勺上?是小羊莊里的一個人,又好像是小羊莊里的所有人……我不能再往下想了,我的腦袋疼得厲害。如今,我只能死尸般躺在床上,側過頭,把目光扔向窗外: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掠過窗前的飛鳥像一聲嘆息。
四 ?我的大腦和雙腿開始不穩(wěn)固了
傷痊愈后,我走在村子里,眾人看我,像看一個怪物,迎面走來也不再跟我說話,我主動招呼他們,他們最多“嗯”一聲,然后目不轉睛盯著我。那目光令我如坐針氈,難道我長了兩個腦袋八只眼不成?我回到家,對著鏡子端詳很久,鼻子眼睛耳朵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頭沒扁,臉沒丟,但他們?yōu)槭裁纯次蚁窨匆粋€怪物?
屋漏偏又連陰雨,那段時間里,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也驟然轉變。平日里,無論他在干嗎,哪怕正在與人談笑,只要看到我,便立刻收起笑,一臉冰霜地瞪著我?!暗?,為啥這么恨我?”那天,我向著他的一臉冰霜走去,他迅速抽起豬圈上那把明晃晃的砍柴刀,從牙縫里迸出一個“殺”字,然后舉起刀,對著身邊那棵手臂般粗細的柿子樹就是一刀。柿子樹被攔腰砍斷的同時,我驚出一身冷汗,連連后退。這時,母親從屋里跑出來,奪過他手里的刀扔進豬圈的糞堆上,然后指著我對父親吼道:那不是你的親骨肉?父親雙眼通紅,像陷入了魔怔一般,那個字又從他嘴里發(fā)出,子彈般朝我射來:殺!
父親的變化令我心寒,一直以來,他生性木訥,踏實肯干,對我和母親也是關愛備至。然而那一刻的父親表情猙獰,行為極端,和以前的那個溫和寡言的父親判若兩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他就強烈反對我調查鬼仔嶺,卻又不善言說,很多不滿情緒淤積在心,擠壓久了,便成了這般模樣。
那段時間,母親擔心我與父親之間,因這事而起隔閡,產生敵對情緒,因此她總在臨睡前來我屋里,開導我:
“他怕你有個閃失,他就你一個兒子?!崩^而又說,“鬼仔嶺的事兒……你想知道,但村長會讓你知道嗎?你非要知道,那將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我們就你一個兒子……”說著說著,母親哭出了聲。
在母親的抽泣聲中,我再次忍不住問道:“娘,你們?yōu)槭裁磳碜袔X閉口不言?鬼仔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給我講講吧娘!”
聽到我的懇求,母親趕緊從床頭站了起來,搖著頭,哽咽著走了。
母親走后,我輾轉難眠,月光從窗縫間爬了進來,在床上緩緩移動。我從床上下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最后推門而出。
村子十分靜寂,月光嘩嘩啦啦地在地上流著,我走上田野,走在小羊莊的皮膚上,走在小羊莊的腸子里和血管中。我感到雙腿間像安裝了一臺動力強勁的馬達般在了無邊際的平原上走來走去,我感到身后有無數(shù)塊磚頭和冷笑尾隨著我。但我沒有絲毫恐懼,依舊走啊走啊,越走越快,困擾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的后腦勺開始隱隱作痛:我感到空,我感到冷,我感到我的雙腳里有另一雙腳……
作者簡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說刊發(fā)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文藝報》《廣州文藝》、“大益文學”第三輯《寓》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