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十四年了。每當春節(ji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說一句,父親要是活著,該多好!
那是一個少雪的冬天,干冷。困臥在癌癥病房的父親特別想吃一口西瓜?!拔以俜敢换劐e誤吧?!备赣H嘟噥著,顫著手寫下一張紙條,拜托一個老同事開個后門,讓弟弟騎車跑了半個天津城,最后在十三經(jīng)路冷凍庫,花七毛錢買到三斤半的一個冷藏西瓜。那年頭,這絕對是一個病人的奢侈享受。娘加著小心切成兩半,用小勺著,往父親嘴里喂?!澳前肜?,給對過?!备赣H努嘴示意,娘立刻領(lǐng)會。
對過的李大爺兩天后就走了。又過了七八天,父親也走了。
那一年,是我北大荒知青生涯的第九年。深秋,正被大學招生改革的消息激勵鼓舞著,上天給了我十幾天的時間回津陪伴父親。“父病?!钡募蛹彪妶笠贿B來了三封,我才從連長那里告準了假,蒙頭漲腦六神無主地一路到了家。望見床頭臉色蠟黃的父親,明顯消瘦了很多。看見他的大兒子趕回來,父親原本絕望的眼神陡然生出來些許的自信,盡力笑著跟我說話,向我講述從發(fā)病、騎著自行車自己去醫(yī)院檢查、癥狀如何急速的不好……娘先前就悄悄告訴我,實際上,已經(jīng)確診了,特意瞞著父親。我刻意分辨著父親的講述,一邊閃爍其詞說些勸慰的話。心底里,明明白白地知道,父親分明早就知道了真實的結(jié)果。全家人為著父親,父親也為著全家人,就這樣互相打著啞謎。同時,娘和弟弟妹妹發(fā)瘋似的四處求醫(yī)問藥。當天安排去見名醫(yī)檢查,我堅持不讓父親再坐自行車的后架,要出租汽車!那時天津市唯一的一家國營出租車公司離我家很近,我登門要來一輛小吉普,不止昂貴的租金,而且車身嘩啦亂響,以為是從朝鮮戰(zhàn)場運回國的戰(zhàn)利品。
我們面對著父親,還有一個大大的啞謎,就是我考大學的事情。我一邊拜托連隊戰(zhàn)友替我先在黑龍江報了名,一邊悄悄送信給天津教委,爭取進天津市的考場。結(jié)果雖收到回信,卻是決絕的“只能在戶口屬地報考”。十年“文革”,高考歇菜,良機降臨,家父如斯。
直到父親住院的前幾天,兵團戰(zhàn)友信告我被準考。全家傳閱那信,最后傳至父親手上。大妹要給父親讀,父親不肯,讓大妹扶他緩緩抬起身子,靠穩(wěn),自己抓起老花鏡,借著床燈讀那信。我們忐忑地望著他,少頃,才輕聲說道:“回去考吧?!蹦切艔母赣H手指間滑落,我沒有勇氣直視父親的眼睛。父親的心,我懂的;我的心,父親懂的。
我回黑龍江的火車就在父親住院當天,因為繞道去三姨家取一套考試復習提綱,很晚才急匆匆趕到醫(yī)院。父親剛剛換上藍色條格子的病號服,由娘攙扶著,從醫(yī)生辦公室走出來,迎面撞見我,就急了:“你怎么還沒走!別誤了火車??熳呖熳撸 边€擺著手,好像要推我走似的。說罷,竟自弓著背轉(zhuǎn)身去了。我囁嚅著,說不出話,傻傻站著,眼見父親那藍條格子的病號服一擺一擺,消失在走廊昏暗燈光的彎角處。
這是父親留給我最后的背影。
父親從小教導我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睍r不時的,還像私塾先生一樣打手板,厲害的是抄起娘量衣服的竹尺,三下過后,手心通紅。記憶中的罰站,也是有的,還有“站直嘍”一類怒吼。
我讀高一那年,父親特別高興。說是我上學路遠,花五十元給我買了一輛舊自行車。后來,又花七十元換了一輛好些的二手飛鴿牌自行車,舊的他用。我知道,這兩項投資幾乎是父親和娘一個月的總收入。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正面臨“小升初”,底下挨肩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糧食定量供應,食堂米飯推行“增量法”。憑新生兒的出生證供給兩斤雞蛋,高價兩塊一個的雞蛋上自由市場也難買著;五六元一斤的“高級點心高級糖”吃不起了;雪上加霜呢,山東老家來信,說眼看餓死人了。春上青黃不接沒錢買糧斷了頓兒,到秋收,工分不夠社員得掏錢給隊里。父親說,他的大嫂早年服侍爺爺奶奶拖著一家老小不容易,現(xiàn)在咱還有點兒條件,得管他們。就斷斷續(xù)續(xù)往老家寄錢,一年百余元,一連寄了三年。
家里日子立馬吃緊。娘把白菜疙瘩摻著蒸窩頭,每餐四份,一人一份兒,我這個老大也沒有優(yōu)惠待遇。一頓接一頓的高粱面窩頭吃得人人大便干燥,弟弟蹲在茅房想出高招:“來人哪,來一碗白開水!”買一小包粗制餅干是特供兩個妹妹的,鎖在放錢的抽屜里。四歲的小妹從幼兒園省下半塊兒面包回家,雙手抱了一個晚上睡著了。
父親一看不行,得想法子。先是弄來幾只兔子養(yǎng)起來,那東西耐活繁殖也快。就在我家樓梯口,有一平方米多的一個旮旯,父親丁丁當當弄了個木柵欄,兔子雪白雪白蹦蹦跶噠的,通紅的眼珠,我們爭著出去撿菜葉,回家當飼養(yǎng)員。殺兔子的活兒只有父親能干,包括以前殺雞,都是父親操刀?!岸茧x我遠點兒啊?!泵看味际沁@一嗓子,算是父親的開工令。只見父親攏緊兔子耳朵拎起來,手里的小錘輕輕照著腦門兒敲幾下,兔子就翻了白眼,接下來是吊起剝皮,從頭頂下刀。在我家陽臺,我們四個圍成一圈,或蹲或站,興高采烈地看父親表演。
我問:“爸,你這技術(shù)跟誰學的呀?”
父親特意跩他的山東鄉(xiāng)音:“嗨,俺在食品廠當過車間主任呀?!?/p>
不大一會兒,一個兔皮桶子和血紅的兔身就分了家。烹飪兔肉的活兒,還是得靠父親的廚藝。他說要適量摻些別的肉,兔肉就隨了那肉的味道,免了自己的土腥氣。稍后,鍋里的香氣四溢,家里就提前過年了。
父親又要去郊區(qū)采螞蟻菜,他說螞蟻菜可是好東西,拌、蒸、煮都行,晾干了蒸包子可香呢。還說有人叫它長壽菜、長命菜,別看它是最出名的野菜,現(xiàn)在就是咱的救命菜。一聽是郊區(qū),八歲的弟弟搶著要去,父親騎車,弟弟坐前大梁,我坐后架。星期天一大早出發(fā),父親說,弄著你們倆,先去水上公園后邊看看吧。父親說的這個“郊區(qū)”,就是現(xiàn)在的“大體”和“水滴”一帶,那時的天津市區(qū)可小得多了。不過當時的路面太差,一個多小時才到。結(jié)果,弟弟抓了一些蜻蜓和螞蚱,父親和我收獲了多半面袋螞蟻菜,由我在后架上抱著班師回朝。
又是一個星期天,父親發(fā)現(xiàn)弟弟的腳趾頭從鞋面上鉆出來了,大呼我們長得太快。晚飯后,在屋子中央支上他的鞋匠攤子,叫我們排隊修鞋,丁丁當當砸著,還不忘吹牛:“比對過那個修鞋鋪手藝不差呀?!?/p>
“咚咚咚,咚咚咚”,隔壁有人敲墻。
我家在英租界小白樓一處陳舊的聯(lián)排公寓,前后有門,樓上樓下,小院陽臺,住著我們和伯父兩家。我家住樓上,破舊的樓板一天到晚吱呀亂響,伯父一家并不介意;鄰居大叔卻很不客氣。
咚!咚!咚!
隔著一道屋門的后陽臺門突然被砸得山響,全家都被震驚了。是我去開的門,父親惶惶地跟在我身后。開門的一剎那,鄰居大叔高揚臂膀,伸出的食指快觸到父親的鼻尖,聲如雷霆:“你們像話嗎?大半夜的吵人!她(指鄰居大嬸)有心臟病知道嗎?你們也太不自覺啦!敲了幾次墻都不理睬!像話嗎!”
大嬸性格溫順,一直拉大叔的胳膊往回勸。我本能地張開雙臂,阻攔著,生怕他傷到父親。父親連忙道歉、解釋、勸慰、分辯,大叔使勁一擠,竟把墻上烙餅的泥塑支爐碰到地上,碎了,嚇得那幾只小白兔縮成一團……鄰居姥姥最后離開,壓著嗓子勸慰了父親和娘幾句:“別跟他一般見識,不是個人脾氣?!?/p>
回屋后,我們默默地收拾鞋攤子,良久,父親鐵青著臉不吭氣,末了,扔出一句:“不是個……”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公務員,一生安分守己、安貧樂道。十六歲憑著高小文化在村上的小學校當教員,家鄉(xiāng)是解放區(qū),常帶著學生跟八路軍學唱“紅歌”。記憶中,父親一高興,就哼哼“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早上起床,迎著朝陽引吭高歌:“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 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哦,延安! 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父親說,要不是爺爺攔著,“熱血沸騰”的他備不住當兵去了。
父親一心熱愛新社會、熱愛新生活,自己讀函授大學的同時,又把文盲妻子輔導到業(yè)余高中肄業(yè),當上幼兒教師。他自己當上政府公務員,居然官至副科級。五十年代熱火朝天的生活,是父親和娘最舒心幸福的時候。
我上初中前夕,父親突然病倒了。當時的時髦?。杭赘?。算起來,那年父親才三十六歲,還是青壯年啊。娘緊張麻利地采取了一切隔離措施,我們四個的飯碗一一貼上名字,一再說不許交叉使用。滿屋子不知灑了什么消毒液體,充斥著嗆鼻的氣味。
灰暗的燈影下,父親一個人呆坐在飯桌前。清癯瘦削的面龐,蒙上一層以往沒有的淺黃的色調(diào),腿上的浮腫最明顯,手指一按一個坑。桌上放著一小盤白水煮黃豆,是憑了醫(yī)生開的證明買的,一次性供給四兩黃豆,還有半斤紅糖。
“吃吧?!蹦镎f。
“兒女多,福氣多,熱水涼水不敢喝?!备赣H苦笑著,久久地不愿動筷子。
那時,“官至副科級”的父親,正掌管著全市某副食品的計劃調(diào)配。就有一位仁兄來給送禮,只是一個小鐵罐豆角罐頭,當年價格不過五塊錢,相當于一斤高級點心吧。父親著實推不掉,把它放在后窗臺緊靠兔子窩的一角,下令全家誰也不許動。過些時候,我們禁不住叨咕,不值嘛錢的禮,給父親補補身子得了。父親不依,直至三五年后,那鐵罐外皮起鼓發(fā)霉扔掉。
我和弟弟下鄉(xiāng)黑龍江,九年中與父親聚少離多。每次探家都是冬天,半夜到東站,摸黑走到家,先在前院沖著窗戶喊兩個妹妹的名字,應聲的多是父親。我再繞到后門,聽著父親下樓木板樓梯吱呀吱呀響,踩在廁所門前那塊大石頭空的一響,聽拉開門閂那音樂般美妙的動靜。父親總是披著那件家做的疙瘩袢黑棉襖,瑟瑟著,臉上卻漾滿笑意。上樓后,父親先通通取暖的火爐,就和我分坐在大寫字臺的兩端,向我問長問短,直到天亮。大寫字臺是我們家的傳家寶,當年父親學徒的銀號散伙,買回家的。個兒大,上好的菲律賓木,雙向兩面抽屜加柜門,至今我們還在用著,那家伙,跟父親的年歲差不多。
……
父親的遺囑是口頭的,講給娘。說單位某同事借款三十元,某師傅五十元,另某師傅九元。如果另某師傅來還九元,你就接著;那三十、五十的來還你也不能要。
還有一條是當我面講給他單位的領(lǐng)導,說大小子眼看要考大學,來政審的時候,單位給關(guān)照些。
四年之后,我要娶妻,娘才告訴我,父親走之前立了個存折,整一千元,不讓動,給我和弟弟成家用。
一年夏天,山東老家的堂哥攜兒孫一干人,駕車來天津看望我娘,說是要給八叔(父親)去上墳,又說起父親當年寄錢救他全家活命的往事,是他們的大恩人。
讀《紅樓夢》,有個印象挺深,那些個婆姨娘兒們說起體己的話,互相評論:“某某可是個明白人?!?/p>
我娘,就是一個明白人。
十幾歲上,在河北老家,出息得俊模俊樣,招來鄉(xiāng)間的媒婆往家里鉆。娘可有主意,死活不干。因為姥爺在上海念書,居長的娘得幫姥姥忙家務,上不了學就冤得慌,再早早嫁了人,咋活?娘讓二姨盯媒婆的梢兒,媒婆一來,娘先藏沒了影兒。有一回,二姨智勇雙全拿個高粱稈兒堵了媒婆的煙袋鍋,姥姥也急不得惱不得。
父親來姥姥家相親,是由鄉(xiāng)親正式介紹,大伯陪著來的,那時姥爺當了棉紡廠的高級技師,全家搬到了天津。娘還是讓二姨望風,二姨說倆人都穿長袍戴禮帽就差一根文明棍兒,說“大姐夫”模樣白凈周正,挺好的,娘這才出來見的面。其實當年在村里的高小,娘見過背書包的父親,有印象。
娘說她年輕時候傻,不知道害怕。天津解放那天,滿城槍炮聲不斷,天剛蒙蒙亮就從河東鄭莊子(姥爺?shù)拿藜弿S宿舍)往英租界小白樓這邊跑,一道兒讓地上的尸首絆得跟頭把式的?!澳惆终堅趯懽峙_底下,扣著個禮帽,看見我頂著槍子兒跑回來,著急得嗷嗷喊,臉都白了。”
懷著我的時候,娘去勸業(yè)場一個打字學校三個月畢業(yè),可以一分鐘打二十八個字。父親算盤好,是他謀差銀號柜臺上的頭牌,手把手地教娘打算盤,想讓她學會計,加減會了,到乘法就卡住了。娘聰敏好學,身為帶孩子的小媳婦,不怕笑話進小學課堂讀到五年級,終于等來了機會。市外貿(mào)局幼兒園招人,父親突擊輔導,背誦“三八”“十一”幾個節(jié)日名稱都得了分;選擇題,問“兒童飯后可以劇烈活動嗎”,想起姥爺教導過,飯后半小時才可以室外跑動,否則會得盲腸炎,也對了。作文,是父親事先輔導撰寫的自傳,得了高分。
當上幼兒教師,自己堅持去讀新華夜校的業(yè)余高中,每年成績單都郵寄到單位,娘記得數(shù)理化都是九十分,語文七十分。后期,外貿(mào)局保送娘去讀天津幼兒師范學校,可惜,撞到了運動,工作隊天天晚上組織學習,學業(yè)被迫中斷。1957年,娘被正式錄用為事業(yè)干部,后來升任到幼兒園教研組長,組織全園的幼兒教學。外貿(mào)局幼兒園當年占用民國時期天津海關(guān)關(guān)長的私家園邸,林木蔥蔥,名聲赫赫,蘇聯(lián)外賓、日本外賓不時訪問,應該也有娘的一份心血在。娘切身感嘆,那年代局里的干部廉潔、辦事公道。娘還感恩奶奶,那時把幼兒的我扔給了奶奶,娘才得以拼出來自己的事業(yè)。每每想起起三寸金蓮的奶奶盤腿坐在床頭,繪聲繪色講的那些聊齋故事,我也感恩娘的安排——雖然沒能借了娘的光享受國辦幼兒園的現(xiàn)代教育,能有奶奶這樣的啟蒙老師(娘說,奶奶的父親是清末滄州地方的縣太爺)實屬大幸也。
就在那些年,五○前的我,五○后的弟弟、大妹、小妹相繼出生,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這才是娘的厲害之處。鬧“大躍進”那年,我小學三年級,能自顧自了,可那三位呢,都送娘的幼兒園了,大中小班各有一位。每天上班,娘懷里抱著小班的,領(lǐng)著大班的,去擠公共汽車,到了園里,還得抽空去中班扒一眼長托的那位。
父親單位也忙,海河防汛時候干脆住到海河邊的倉庫值班去了。家,自然是娘來扛的。更不要說后來父親罹患甲肝,舉家糧米太缺了。我只記得,每個月的二十五號,天不亮就拎著糧口袋夾著小板凳往糧店去排隊“借糧”。娘囑咐,糧票是全家的命,千萬別丟了?!敖杓Z”者,此月之糧不夠吃,借用下個月的糧食指標之謂也。鬧饑荒的頭一年,娘讓我?guī)椭鲲?,學會了生火、切菜、蒸飯、烙餅。教我怎么節(jié)省糧食,摻著白菜疙瘩蒸窩頭。細想,不見油腥的那點兒口糧聊以果腹,比之鄉(xiāng)下生產(chǎn)糧食的農(nóng)民兄弟,也還是幸運了許多。
幸虧,娘是一個強梁人。
“文革”來了。膽小怕事的父親和娘,悄悄背著我們把當年結(jié)婚的紀念照、結(jié)婚證、爺爺奶奶的相片等物一把火燒了。安分守己的父親被下放到邊遠廠區(qū)當工人。單位里,娘也被整治得顛三倒四。什么家庭出身,社會關(guān)系,一群人圍著你指三道四,觸及靈魂,莫名其妙地批判斗爭。心眼直得不會打彎的娘,一輩子認直理的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委屈著自己,背誦語錄,“檢討”錯誤。領(lǐng)導說,為了保證革命后代健康成長,您不適合教研組長這個職位了,后勤食堂這個老大難缺一個管理員,您去吧。
娘說,所謂老大難,無非讓“文革”鬧騰的,員工無心干活兒,不時的還往家里小偷小摸。有人去副食店進貨,一次買了兩百袋味精,夠吃好幾年的。娘說,你去退貨;回說,我就不退;娘說,你不去我去;回說,我不干了;娘說,走,咱一塊兒去找領(lǐng)導,我也辭職。
娘本是個能耐人,干啥都行。
這些腌臜心的事情,生性要強的娘,到了晚年才跟我們念叨。
1969年,我二十,弟弟十七,一塊兒去了北大荒。娘給我倆打點行裝,帶著布票跑商店采購,晚間踩縫紉機忙活,一式兩件,從被子到衣服,一套一套的,裝了滿滿兩個木箱。娘說:“自打你倆一走,我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上班公交坐過站,走著走著繞錯了道兒。下了班,不敢回家,就在道上打磨磨?!?/p>
去年春上檢點娘的遺物,發(fā)現(xiàn)姥姥一百年前陪嫁的、后來傳給娘的百寶箱的箱子底兒,居然珍存著四十八年前天津市革委會頒發(fā)的兩張大紅喜報,平平整整的,領(lǐng)袖頭像跟“最高指示”華光四射,底下署著我和弟弟的大名。想當年,娘曾經(jīng)雙手捧著它們,參加街道召開的掀高潮交流會。人家讓娘介紹經(jīng)驗,兩個兒子一塊兒去兵團,是怎么想的,克服了哪些困難。娘念的發(fā)言稿,念了好幾段上山下鄉(xiāng)的“最高指示”,沒敢說“丟魂兒”的事。
我跟弟弟每年探家,娘除了攢齊當月的肉票給我們留著,還把外貿(mào)職工分的出口“打回來”的冷凍雞脖子,從夏天一直給我們留到冬天,家里沒處放,就存放在單位的冰箱里。直到我們回家,燉熟滿滿一鍋,我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娘就坐在一旁看著我們,看著我倆慢慢堆起來的雞骨頭小山,比她自己吃著還要心滿意足。我偶爾也請戰(zhàn)友來家里,娘總是熱情挽留,給我們包餃子。就連回黑龍江的火車票,也常是家里給我們買。有一回,到年根兒了,弟弟突然跑回家,還帶著一位東北戰(zhàn)友,一問,說是想家了;請假了嗎?沒有。革命覺悟賊拉高的父親認為“這是犯錯誤”,竟然不疼兒子,不顧情面,不容分說,讓娘拿錢買了轉(zhuǎn)天的火車票,就把他倆送回了黑龍江。娘眼看著兒子進了家門過不了年,心疼,一邊埋怨父親心太狠,一邊自己抹眼淚。弟弟回到連隊,不僅沒挨處分,還遭到連長的隆重表揚,說他愛連如家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大妹清楚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父親和娘去買月餅,挑了各樣的稱了兩大包,郵寄給東北的倆兒子,說是“怕你們想家”。讓人心酸的是,父親,娘,兩個妹妹,竟然都舍不得自己嘗上一口,月餅渣都打進郵包里……
那些年,我們每每抱怨著遠離父母下鄉(xiāng)苦哇,并不介意這些探家的小事,豈不知,娘,父親,兩個妹妹,正是他們大家身在艱難時世卻無私地心疼我們,呵護我們,照顧著我們。直到如今,我才漸漸明白也深深地自責,當年的自己是多么的無知。
父親離開我們那年,娘才四十九歲。倆兒子遠在黑龍江漂泊不定,倆女兒也到了操心大事的時候。四姨也是個明白人,淚漣漣地哭喊:“大姐,往后你可怎么辦呀?!蹦锏目啵挥心镏?。倆妹妹考大學,娘下了死命令,分配外地的,不上。小妹先拿下一個中專財會專業(yè),可能分外地,生讓娘把錄取通知給廢了。轉(zhuǎn)年弟弟從哈爾濱的大學畢業(yè),給分到下邊的勞改農(nóng)場,娘急了,一趟趟地找幼兒園的領(lǐng)導,找父親單位的領(lǐng)導,訴說委屈,竟然游說倆單位各派了一個老大姐結(jié)伴出差哈爾濱,進到省高教委的高門大院說情況,很快就神奇地拿到弟弟回天津的派遣單。
娘有一句名言,“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1982年,我從哈爾濱分配回天津工作,四個兒女都到了身邊,都是大學畢業(yè)工作尚可,娘的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
此后三十四年,操持著我們兄妹四個一個一個地成了家,娘執(zhí)意自己一個人過日子,自有她的道理,從英租界小白樓那個破爛不堪的舊樓乃至后來搬進新房子。
這個英租界小白樓的大院,娘在那里居住了五十五年(這些年,我們兄妹只能算作匆匆的過客),見證了天津租界地半截子的變遷史。英國人是當時的租界大戶,著名的英國工部局戈登堂(1945年后為天津市政府)距離我家只有兩三百米之遙,精明的英國人跑馬占荒,請其他的外國資本來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我家所在的大院和對面分別是俄國人和德國人建的聯(lián)排公寓。原本的居民不分國籍,多是小康人家,日本侵華到了天津,轟跑了英國人,這里便是平民的天地了。地理上,英租界大體就是后來的和平區(qū),天津市的政治文化中心;解放北路,即是當年的也是今天的東方華爾街,五十多幢一百多年的歐美風格高大建筑,依然如故。娘住在這個大院,左鄰右舍的鄰居,都有幾十年的交情。住慣了,不愿意動,娘說。
如此說法,何嘗不是娘的知足常樂聊以自慰呢?按照民俗,兩個兒子娶媳婦的房子,是要男方準備的??蛇@兩個下鄉(xiāng)加上學的老知青,少小離家老大回,已經(jīng)成了大齡青年,除了眼下掙到可以糊口的一份工作(比之那些沒上學的知青戰(zhàn)友還算是幸運兒呢),不還是跟老娘和兩個妹妹住在這狹窄破敗的老屋嗎。簡單說,沒有房,就沒有兒媳婦可以進門。單說我吧,1984年調(diào)進天津日報社,進門當天就簽下“五年之內(nèi)不許要房”的保證書……
娘的滿頭青絲,就是在那幾年陡然間花白了。
我們四個就像離開鳥巢的小鳥,一個個去建自己的小巢了。每家拉巴著一個80后獨生子女,踉踉蹌蹌的,娘還不時地要去幫一把。直到我們一個個的有了自己安穩(wěn)的小日子,英租界這間破舊的老屋,就成了娘和我們牽腸掛肚的一件大事。到了上世紀90年代,娘做了她十分自豪的一件事,為民請命——娘住的那個大院,南北兩排東西四棟總計五六十戶,當年白俄老毛子蓋的房子還算結(jié)實,1939年天津鬧水災淹了全城,泡在兩米深的水里三個月,待搪過了唐山大地震,就成了危房,修了又修,早已不堪居住。娘既不是街道主任,也不是人大代表,鄰居們竟推舉她張羅著搜集民意、執(zhí)筆書寫了《百年老樓何時拆遷》的信,聯(lián)名各家簽字,投書區(qū)人大,有了結(jié)果。登載投訴信的那張《今晚報》,娘一直珍藏著。
娘自己的小日子,倒是挺滋潤的。娘在海河邊兒遛早兒,每天聊家常的老大姐都知道,“葉老師(娘的社會稱謂)可是有福氣,倆兒媳婦好,倆姑爺也好,兩個大孫子、一個外孫女、一個外孫子都好著呢……”這倒不是因為娘在外邊會說話,娘最是個實心眼直性子的,我想,總歸娘是一個明白人。俗話說,一家一本難念的經(jīng),娘就是我們家的主心骨、定盤星。幾十年來,娘總是說“家和萬事興”,不管大事小情涉人涉物里里外外,總是全家上下商商量量其樂融融的。我的大妹夫會夸人,說娘的能力強,當個單位領(lǐng)導啥的沒問題。聽見這話,娘總是抿嘴一樂。
幾十年來,我們四個嘴上不說,心里都有,那就是,父親走得早,娘太不容易。在我們看來,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還有一樁,幾十年來,也是我們四個嘴上不說,心里都有。我們四家但凡周日年節(jié)必到娘那里聚會,生怕娘孤獨,可是,娘有覺得孤獨嗎?我們看不出,抑或是我們太過自私了?我們的親娘,愿意交給一位陌生的叔叔去疼嗎?父恩無以為報,娘恩念念在茲,卻讓我們四個情何以堪!這一樁,娘篤定有她自己的深思熟慮,娘也不說。自己千辛萬苦拉扯大的四個大兒大女,哪一個不是自己的心頭肉?娘的舐犢之情護犢之心遠勝過一般的母親;英租界這一間住了五十五年的破敗的老屋,熔鑄了父親、娘和我們四個兄弟姐妹太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的刻骨親情,但是,我們四個做兒女的體驗,遠沒有娘自己的領(lǐng)悟更遠更深。我的娘,歷經(jīng)戰(zhàn)亂、饑荒、“文革”加之中年喪偶的不幸,總歸是個明白人。
娘有大愛之心,我們兄妹四家的大人孩子自不必說,但凡她的長輩、平輩、晚輩、本地的、老家的、單位的、鄰里的親朋舊友,沒有她不掛念的,但凡有法子,還熱心援手相幫。老人家的電話本子,比我們的都厚。所以,牽掛她的人也多。甚至幼兒園的老職工大姐聚會,也到娘的住處來。1994年,娘六十六歲,我們開始每年給娘做壽。后來,我們也陸續(xù)年過花甲,娘就說:“我給你們帶個頭,咱都健康長壽。”
娘最后住進醫(yī)院的當天,我的小孫子降生,看著從外地傳來的視頻和照片,躺在病床上的娘,欣慰地笑了,說:“這孩子挺干凈的。”并且囑咐為她管錢的大妹,給她的重孫子發(fā)紅包。
我總以為,娘可以活過九十,可是娘自己安排的是,在她高壽八十八周歲生日到來之際,辭別俗塵,安然西去。
娘自己的房子里,永遠掛在床頭的,是一個天津市政府1982年頒發(fā)的執(zhí)教二十五周年褒獎牌。小妹說,娘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說話,竟然是在給幼兒園的孩子講課,言辭語調(diào)清晰可辨。
客廳正墻,掛著全家福的彩照,那是2006年,住進新房子的第四年,娘七十八壽誕全家的合影。
文物架中間,擺著一尊毛澤東的陶瓷頭像,白色的、戴紅領(lǐng)章的那種,應該是“文革”那年外貿(mào)幼兒園發(fā)的。旁邊,就是我的姥姥和姥爺?shù)恼掌?/p>
歲月如痕,有些記憶,是難以忘卻的。
作者簡介:張維功,1949年生于天津,北大荒知青。黑龍江大學中文系77級畢業(yè),供職《今晚報》,高級記者,退休,曾任編輯、記者、主任、今晚傳媒研究所所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