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像柳絮一樣隨風飄揚,降落在楊先生的身上卻像冰雹,寒冷而沉重,還有些疼。如果孟婆鎮(zhèn)人真的又發(fā)生了返祖現(xiàn)象,他將無法找回自己的少年,也解不開父親和母親死亡的秘密。半個世紀以前,在他十二歲的那個夏天,孟婆鎮(zhèn)人一夜之間齊刷刷地失去記憶,他們每天早上起來面壁宣誓,然后全身披掛,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門外,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戰(zhàn)斗生活,對昨夜以前的事忘了個凈光,晚上回家,又將這一天歸為過去,繼續(xù)納入遺忘的范疇。那個時候的孟婆鎮(zhèn)人身輕如燕,就好像剛生下地的嬰兒,小腦袋里只裝著當天的新生事物。
很多年后,漸入老境的楊先生回想起這段曠古奇事,忽然感到驚訝,還對那種現(xiàn)象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但在當時,他這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只會跟著鎮(zhèn)上的大人們一起認為所有的這些都正常不過。失憶癥像一場瘟疫在全鎮(zhèn)蔓延開來,直到有一天的黃昏才顯出消退的苗頭。一個姓陳的公公去了城里一趟,回到家中,發(fā)瘋般地用雙手在墻上亂摳,十個指甲縫里都摳出了鮮血。一邊摳一邊焦急地盤問他的兒媳,那年他塞在墻洞里的黍谷和芝麻哪里去了?清明前后,種瓜種豆,他要下地去種莊稼,再晚就來不及了!兒媳是今年春上才過門的,聽不懂公公說的那年是哪年,兒子忍不住插了話道,爹呀,你怎么還記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陳公公憤然反問,你怎么還記得我是你爹?俗話說墻里說話,墻外有人,父子二人的對話透過窗戶傳出墻外,這個行為怪異的公公當日被人取了兩個綽號,一個叫陳谷子老倌,一個叫爛芝麻陳。陳公公的臉上有三十六顆比芝麻大一號的小黑點,可憐的兒子,童年的游戲是每天坐在爹的腿上給它們點數(shù),有時數(shù)成三十五顆,有時數(shù)成三十七顆。
從此小鎮(zhèn)人的記憶略有恢復,楊先生卻仍將這事認作是一個謎,只是苦于不能找到破譯的方法。有一次他去一座和孟婆鎮(zhèn)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城市,在圖書館里偶然見到一冊線裝本的《孟婆鎮(zhèn)志》,讀后覺得醍醐灌頂。書上的地理和沿革篇中有著此鎮(zhèn)名字的由來,還有本土的先民們曾經有過幾次集體失憶的記載。最典型的事例是光緒年間的一日清晨,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起床后突然忘記了要穿衣服,他們還和過去一樣走出戶外,走向各種社交場所,去做各自想做的事情,其結果自然是發(fā)生了通奸、亂倫、爭斗和仇殺。官府接到傳報,派兵前來彈壓,婦人們又忘記了適才的所為,紛紛光著身子,把兵們請到家里殺雞宰魚,喝老皇酒。慈禧太后得知此情大怒,下旨以有傷風化罪論處,念民婦失憶不咎,當兵的回營一人打一百軍棍,領兵者斬。
楊先生讀到這一頁時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暗自對以上所有的人都產生了同情?!稕]有昨天的人類》,他的腦中丁丁當當?shù)靥鲞@七個字,為自己的下一部書擬定了書名,稍后還覺得應該添加副題,關于種族變異的歷史與現(xiàn)狀及其憂思之類,但愿腦中的不明物允許他寫完下一部書。他慶幸自己沒像父母一樣喪生此地,希望現(xiàn)在世上風傳的都是謠言。與此同時,他又做好了不是謠言的準備,因為無論是與不是,他都決定在今年的清明節(jié)前去一次孟婆鎮(zhèn),父親和母親的遺骨是不能找到了,但他要設法找到他們遺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后的話。
自從移居海外,那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不對,應該說再也沒有回去過。他記得他們剛去那里的那個晚上,父親推開窗戶,望著竹林中的月色對母親說,多美的夜呀,這里將是我們的第二家鄉(xiāng)!母親能歌善舞,是中學的音樂教師,而任歷史教師的父親卻比母親還會唱歌,渾重悠長的男低音像從簫管里面吹出來的一樣動聽。這句話就成了種在他幼年心中的一棵竹子,盤根錯節(jié),枝葉彌漫,暗綠色搖曳的陰影陪伴著他長大成人,時常還能重見那個朦朧的夜晚。和一些胸懷大志的同齡人物相比,楊先生的理想卑微得讓人笑掉大牙,他只想趁著自己腿還能動的時候回到那里,看一眼失憶者被人問到親身經歷的事件時面部迷惘的表情。又比方說,當年孟婆中學那場死傷三百名師生的武斗究竟因何而起,挺身而出保護學生的父親和母親為何反被學生打斷雙腿,既然他們爬回了房東家里,怎么又會死在荒郊野外。
關于此案,半個世紀以來,他陸續(xù)聽到的說法有二十一種之多。他要通過一條途徑,獲取其中最可靠的真相。如果他不能做到這點,別說五十年前離去的父母在九天之上不能瞑目,一年后也將離去的他在九泉之下還會大睜雙眼。主張安樂死的醫(yī)生信任他的堅強,告訴他說,最多他還有一到兩年的時間。
他把要做的事情依序輸入電腦,打印出來,貼在床頭,每天晚上臨睡之前看上一遍,列在頭版頭條的就是清明節(jié)前的孟婆鎮(zhèn)之行。臨行前他為自己添加了一項任務,這是他在讀一本世界植物史時突然想起來的,他按圖索驥,首先乘車去一座海濱新城,進入花卉市場,買到了書上寫明的那種香草的種子,把它裝進一只大的拉桿皮箱。他甚至早早地激動起來,想象著到了鎮(zhèn)上以后,打開箱子向鎮(zhèn)民推廣此物的情景。他占領了一個類似于講臺的高地,請他們春天把花籽撒在自家的庭前院后,每日經過的路邊,若能撒滿周圍的荒溝野地自然更好,讓它們的芬芳遍布全鎮(zhèn),開花后摘下花朵泡茶,葉和根莖作為長年食用的藥材。靠著這樣的潛移默化,春水融冰,一代一代慢慢恢復記憶的功能。
假如有人提問,他還可以進一步告訴他們,這種香草雖然原始產地是地中海,但在三國時代已傳到我邦,曹氏兄弟還曾為之作賦:“薄西夷之穢俗兮,越萬里而來征”。春夏兩季它會開出一種淡藍色的小花,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迷迭。迷迭可能是翻譯者的意譯,是說它的香氣迷人,但它恰好還暗藏著一層相反的意思,它的香氣能讓迷失者走出重疊的迷津。
楊先生輾轉奔波,趕在清明節(jié)前回到故地,下了車直奔鎮(zhèn)子東頭的那塊大青石。那塊人形的巨石是這個鎮(zhèn)子的標志,當年他家就租住在這個標志不遠。他還記得他隨父母來到此鎮(zhèn)的時候,大青石正面鑿著的“人頭非石”四個大字,被他錯誤地念成了“人非石頭”,逗得母親大笑不止。大字的旁邊有一段之乎者也的小字,是立石者從鎮(zhèn)志上抄下來的,父親把文言譯成白話,對他母子講解此話的意思是人的頭腦能夠思想,和自然界的石頭有所區(qū)別。那個夏天,石頭上原本的四字一夜之間被人鑿平,換成字數(shù)相等的“造反有理”,顏色由漆黑改為血紅。同一天里,孟婆鎮(zhèn)的名字也叫做了革命鎮(zhèn),全鎮(zhèn)頓時充滿殺氣。
他找來找去,連那塊大青石的影子也沒找到,有人氣喘如牛地迎面走來,一邊走一邊用手扶起垂在眼鏡片上的頭發(fā),這是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男子。他稱那男子為小朋友,請問那塊有四個大字的石頭在哪里?男子出于禮貌,打算付出三秒鐘的時間回答他的問題,把行走的身體保持在前傾的姿勢說,對不起,那地方七彎八拐,說起來很復雜,而我又不能親自帶您老去。給我介紹女朋友的阿姨讓我們在廣場見面,昨夜她說的話我后悔沒有寫在一張紙上,睡過一覺就忘記是廣場的哪個亭子了,您老還是自己去慢慢找四個石頭大的字吧!楊先生正要糾正,剛才他說的不是四個石頭大的字,而是有四個大字的石頭,青年男子的三秒鐘時間已到,拂了一下垂發(fā)又向眼前的廣場奔去。
廣場上熱鬧非凡,一個由百人組成的方陣在跳一種歡樂的集體舞,他們中多數(shù)是老頭和老太太,偶爾也摻進幾個年輕的男女,動作反而沒有那些前輩靈活,整齊劃一就更談不上了,有時還會出錯手腳,應該朝左而朝了右,于是引起一陣小小的騷亂。百人方陣的舞步和舞曲讓楊先生感到驚訝,接著他就覺得身體內部有一處位置疼了起來,像看一部五十年前天天放映的電影,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無比熟悉。因為距離遙遠,他沒法看清他們一張張臉上的表情,但從熟悉的步調上進行推測,想必還和當年一樣莊嚴和神圣。他讓自己轉過臉去,僅此一點,就有理由認為這里的現(xiàn)實比謠言還要嚴重。
他感到情況有些緊急,這么一急尿就來了,人到這個年齡,前列腺多半如此,好比一個年邁體衰的老兵守衛(wèi)在河道的前列,一急一慌時間一長就有失守的可能。楊先生樂觀堅強,此時還有心思和自己幽默,他知道這條河道不是最大的敵人,失守的老兵也不是,一年后結束自己的是腦子里的那座碉堡,而不是肌肉中的這條河道。他用眼睛四處觀察,決定在找到大青石之前,先找一間公共廁所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于是索性加快步伐,認為從鎮(zhèn)頭走到鎮(zhèn)尾,至少應有這樣一處設施。當他走到鎮(zhèn)子中部,果然看見一人雙手插在腰間,一邊抖擻著上半截身子,一邊斜著步子朝他走近。這人的歲數(shù)和他差不多大,卻有他兩倍的強壯,他上前一步攔住問道,請問這位兄弟,你剛才在哪里上的廁所?
廁所?壯漢的雙手從腰間拔出來,緊接著又插進去,像是突然受到驚嚇,分散精力沒把褲帶扎好。
我也想上一個,楊先生點了一下頭說。
你要尿尿?壯漢通俗地問。
楊先生又點了一下頭。
要尿尿找個沒人的地方尿就是了,墻角,樹底下,小河邊上,哪里不能尿?壯漢插在腰間的雙手這次拔出來了一只,敷衍了事地朝身后一指,另一只手始終堅守在腰間。
不,還是請你告訴我?guī)谀睦锇?,都這么大一把年紀的人了。
你這老哥真是,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你,去尿,沒事的,看起來你是頭一回來這里吧?別問我?guī)谀睦锪?,我給你說句實話,我這狗記性一年比一年差,這一帶的確有個廁所,昨天這會兒我還在里面尿了泡尿,可今天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在哪里了!你不聽我的那你就憋著吧,憋壞了該你自己倒霉,我還要急著去做事吶!得,到哪里去做什么事來著?你看看你看看,被你這一打攪我連自己的事都忘了!
我怎么看著你有點兒面熟?你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嗎?老三屆?不像!老六屆?也不像!“文革”開始那年你是不是還在上幼兒園?楊先生突如其來地問道,一雙眼睛像兩把刀子向他剜來。
什么三啊六的?你在說些什么?你問的這些事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剛才說過,我這狗記性一年比一年差!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去做事了,你還是自己找尿尿的地方吧!唉,我要到哪里去做什么事呢?壯漢舉起中間三根長一點的手指,像奔跑的馬蹄一樣“嗒嗒嗒嗒”敲打著腦袋,說完這話毅然決然地離他而去。
楊先生有點后悔,和這個連昨天上過的廁所都記不住的人說了這多,忍著尿脹之苦,換來的卻全是廢話,對他此行沒有任何參考價值。他發(fā)現(xiàn)往前再走一步,就能看見兩間并列的平房,靠左手的一間,門上畫著半截穿西裝的人形,靠右手的一間,門上畫著半截穿裙子的人形。他真的快要憋不住了,這時果斷地做出選擇。不過他在走向西裝人形時仍然沒有中斷思維,的確覺得剛才那條壯漢的模樣似曾相識,連說話的聲音也像聽過,莫非人一來到這個鎮(zhèn)上就會變成這樣,失憶和這里的水土息息相關嗎?他提醒自己找到他家過去的房東之后,對方若是請他喝水,他可不能擅自動嘴,以防萬一也染上這個該死的癥候。
他趁著上完廁所一身輕松,采用另一種方法找到了他家的故居。從鎮(zhèn)子的東頭數(shù)起,右手的第七家就是他十二歲時住過的鋪門板房。鎮(zhèn)子不可能沒有變化,只不過還沒變得面目全非,他首先看見的是一方畫著宣傳畫的白石灰墻,畫上有一個很小的女孩坐在鮮花叢中,仰臉吹一只很大的蒲公英,背后的藍色天空上寫著“明天的希望”。從前這里的墻是用一塊塊七寸寬的木板拼接起來的,畫畫的那里正好是他要找的方位,因為嵌在墻上的大門還沒有換,不然他就認不出了。那門已顯得破爛不堪,最醒目的是兩扇發(fā)黑的門板上面補了兩塊白木,讓人聯(lián)想到時髦女人身上故意搭配色調的衣兜。大門邊蹲著一個曬太陽的小老漢,手里握了一根竹子做的癢癢耙,一條狗臥在小老漢的腿邊,臉上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小老漢隔一會兒用癢癢耙在它兩腿之間搔一下子,它扭兩扭又不動了,小老漢就再搔一下。他認出那是一條母狗,松弛的皮膚顯示已經上了年紀。
小老漢頭戴一頂藏藍色的遮檐帽,帽下的四面八方都沒有露出半根毛發(fā),看來帽子的意義主要是為了遮住禿頭。帽檐的正上方嵌著一顆鮮紅的五角星,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這成了面容灰暗的小老漢身上唯一的亮點。楊先生看第一眼覺得對方要比他年長五歲,第二眼發(fā)現(xiàn)這人比剛才的過路者還要面熟,第三眼竟然確認是房東的兒子!不錯,長相和樣子都像當年的房東,連蹲在那里的姿勢都像,一定是當年房東家的老大,盧衛(wèi)東!五十年前,高他三個年級的盧衛(wèi)東有一只耳朵在武斗中被人給撕掉了,傷好后那里只剩下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洞,遠看就像一個鎖孔?,F(xiàn)在這個鎖孔就緊貼著帽邊,給人的感覺是用鑰匙伸進去使勁一擰,上面那頂有五角星的遮檐帽就會松動,隨后像一只蟬殼那樣脫落下來。
盧衛(wèi)東!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楊雪深!我爸叫楊絮青,我媽叫柳白,他們都是孟婆中學的老師,剛調來時學校沒有房子,租的是你家的鋪門板房,就這兒!哈哈,你們除了把鋪門板換成磚墻,墻上再畫張畫,其他都還是老樣兒啊,基本上沒變!
名叫盧衛(wèi)東的小老漢放下搔狗的癢癢耙,轉過臉來從上往下地看他,搖了搖頭。
你本來不叫盧衛(wèi)東,你本來叫盧書生,盧衛(wèi)東是你后來改的名字。你動員我也改名,改名叫楊文革,我爸我媽不許我改我才沒改。你還動員我參加你們的全無敵戰(zhàn)斗隊,我只參加一天就不參加了,我嫌整天游行示威喊口號太費胳膊,喉嚨也累得很,還不如留著唱歌呢,不過唱的也都是一些吼吼叫叫的歌,你就當著我爸我媽的面批判我沒有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覺悟,你忘記了?
盧衛(wèi)東又看他一遍,還是搖頭。
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記得我!我都還記得你!我還記得你爸你媽!你們家門口擺了個小攤兒,賣豬頭肉,還賣老皇酒,對,就是你蹲著的那個位置!你媽用醬油和紅糖把豬頭鹵得紅兮兮的,看得人涎水直流!那時候鎮(zhèn)上每人每月一兩糖票,二兩油票,四兩肉票,十個雞蛋票,兩斤豆腐票,二十四斤糧票,糧票分粗糧和細糧。就是沒有酒票,全國人民都不興喝酒,有一口飯吃夜里睡覺都笑醒啦!這是吃的喝的,穿的有一丈二尺布票,布票倒是不分粗布和細布。還有棉花票,總而言之買什么都要票,連女人的月經帶子都要。不知道你家是從哪里搞來的紅糖和豬頭肉,哦,想起來了,你媽好像在鎮(zhèn)上的食品加工廠當保管!你爸就坐在一只矮板凳上,那個凳子炸了一道指頭寬的裂,他每天胸脯上別個毛主席像,胳膊上戴個紅衛(wèi)兵袖章,手里拿把大蒲扇趕蚊子!有一次扇著扇著,一支游行隊伍敲鑼打鼓地走過來了,他蒲扇都沒丟就加入了游行隊伍,喊口號時扇子往天上一舉一舉的。另一派的紅衛(wèi)兵就說他煽陰風,點鬼火,革命群眾造反他連手都懶得動,開他的批斗會,架飛機,掛黑牌,戴高帽子,那次你爸可吃了大虧!是不是?我說的是不是?
這一次盧衛(wèi)東不僅搖頭,還一邊搖一邊反問,我爸?擺攤兒?賣豬頭肉?
楊先生仔細看他帽檐下那張像冰一樣冷漠的臉,相信這人是真正不記得當年的事了,便想繞過他的身子進到門里,直接去問他爸他媽,如果他們還在人世的話。但是那條悶悶不樂的母狗擋著打了補丁的大門,他試圖跨過它的身子,剛一邁腿它就昂起頭來發(fā)出一聲汪叫,叫罷還看盧衛(wèi)東一眼。楊先生知道它是一只忠實的看門狗了,只好和盧衛(wèi)東商量說,真沒料到,你連你爸你媽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我就不足為奇了,那你就管住你的狗吧,讓我進去問一問你爸你媽,他們還……
你給我站?。∥业浆F(xiàn)在也沒有想起你是誰,你進我家去干什么?盧衛(wèi)東呼的一下站起身來,他站起來的身子比當年的房東要高出半個腦袋。
我沒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想找到一個知情人,問他我爸我媽當年是怎么死的。楊先生被他嚇了一跳。
我連我爸我媽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么還知道你爸你媽是怎么死的?
啊,你家兩個老人也不在了?唉,那我就不進去了吧,對不起,打擾你了!
楊先生要轉身時,看見盧衛(wèi)東也轉過身去,放下癢癢耙端來一碗水,他以為這人總算意識到了他是客人,改而用主人的身份以禮相待,便記起剛才想到的失憶與水土的關系,心想著如何婉言謝絕,不料那碗在空中拐一個彎,端到了那條悶悶不樂的母狗面前。盧衛(wèi)東騰出一只空手,溫柔地撫摸著它的肚皮說,我的老伙計,你又在想它了吧?別想啦,它早就被人打死了,肉也吃了,骨頭也啃了,連心肝雜碎都熬湯喝了,你還想它干什么呢?來來來,你沒喝到它的湯,你喝一口我的水吧!
他聽著狗的主人是指桑罵槐,借狗說人,怨他不該老問過去的事,再看那條不肯喝水的母狗脖子抽噎著,一雙眼里流下淚來,就相信這是一句大實話了。他轉身離開了他的故居,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個地方。
孟婆中學并不是他的母校,父母死后,他被舅舅從鎮(zhèn)上的小學接回老家,從此他在老家勞動和自學,直到后來考上大學。這所中學沒有他認識的人,但是并不等于這所中學沒有人認識他的父母,至少不會沒有人知道他們,五十年前的那樁血案應該載入這所中學的校史。他認為學校是全世界最好找的機構之一,不管它遷往何處,新址還是舊址,任何國家、都市、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家中只要有上學的孩子,人們可以說不出政府的所在地,卻一定可以準確地說出學校。他懶得再向人打聽,決定就此考驗一下自己識別地理的能力,鎮(zhèn)子不大,憑著學校的宣傳標語,學生的行走方向,近些的話還能從墻院里傳出的課堂誦讀聲,以及操場上奔跑笑鬧的聲音進行判斷,他應該能自力更生地找到那里。
這一招還真管用,雖然街上沒有一個背書包的學生,但他把街道兩旁關于傳統(tǒng)教育的口號作為指路航標,順藤摸瓜,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個寫著校名的孟婆中學。此地是這所學校的新址,但離從前的舊址不遠,那時候他經常到老校園去找自己父母,也經常設想自己將來會坐在哪間教室讀書。在他的記憶中,每天都有幾支游行隊伍打著紅旗從這里走出來,雄壯的腳步聲混雜著鑼鼓聲和口號聲,繞小鎮(zhèn)一周然后再返回原地。奇怪的是今天這里靜悄悄的,只有他一個人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他正要邁步而入,從校門右側的一間玻璃小房里伸出一只手來擋住了他。
你找誰?
請問這所學校的校長在哪里辦公?
你是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你們是什么關系?
如果他不是校長的話,我們就沒有任何關系,我也不會來找他?,F(xiàn)在我來找他是想了解我父親和母親當年死亡的真相,我父親是這所學校的歷史老師,名叫楊絮青,我母親是這所學校的音樂老師,名叫柳白。
當年是哪一年?
五十年前,再過幾個月就是五十一年前了。
如果實行校長世襲制的話,現(xiàn)任校長的爺爺也許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請你別繞著說,我聽不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剛才不也繞著說嗎?我的意思是現(xiàn)任校長五十年前還沒有出生,她的爸爸不滿十八歲也當不了校長,這下你該聽懂了吧?
噢,那他可以幫我找到在這里教齡最長的老教師,或者老校工也行。另外,學校的檔案里會有記載,五十年前這所學校發(fā)生了一場武斗,死傷了三百個師生,這件事應該寫進學校的檔案。
你想問的事不管寫沒寫進檔案,你今天來問都不是時候。
不是……什么時候?他緊張地問,想到各種停課的日子,寒假,暑假,節(jié)日,雙休日,但明明都不是。校門外面冷冷清清,里面安安靜靜,里里外外都沒有任何上課的征兆。
今天清明節(jié)你不知道?你應該到你父母的墳上去,不應該到這里來。
他想說明他的父母沒有墳,忽然又聽出看門人說得不對。不對,明天才是清明節(jié),學校今天不會放假!
我們學校的時間表上寫著4月4日,你看!你自己看吧!守門人把那只攔住他的手縮回去后,現(xiàn)在第二次伸出來,對他指了指豎在校門內的最高教學樓,那上面隱約可見電子鐘顯示的時間。
奇怪!今天全世界都是4月3日,你們把明天記成了今天!
是嗎?可這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把門看好,不讓學校員工以外的人隨便進入。
楊先生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只手像一條斑魚,它的背上有十幾個深褐色的斑塊,順著胳膊再細看玻璃小房里的那張臉,上面的斑塊比手背上的更多。他幾乎用肯定的口氣對看門人說,您一定知道當年的事,如果您一直在這里看門的話!我看您年紀比我要大,就算您那時候不在這里看門,住在一個鎮(zhèn)上您也不會不知道。勞駕您告訴我,我會永遠感謝您,也替我的父母感謝您!
想送我禮物還是怎么?看門人盯著他手里的皮箱,臉上松動地一笑。
沒問題,這都是應該的!不過這個箱子里面不是,這里面全是草籽,不信您看,輕飄飄的不是?為了證明他的誠實,他一只手把皮箱高高地舉起來,高得超過自己的肩膀。
那我就告訴你一個地方,你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找到你要的東西??撮T人把長滿褐斑的手罩在長滿褐斑的臉前,小著聲地告訴他說,左轉,向前,再左轉,走一百步,看見一棟紅磚砌的樓房,門前一個石條搭的案子,平時總有人和你一樣,他們進去以前坐在上面排隊,你去了也那樣坐著,他們往前你就往前,臨到你了你就進去,把你要說的事情向里面的人反映,運氣好的話事情就辦成了。
好的!楊先生無限感恩地應道。
他按照以上指示很快找到那里,正如他一路上的猜測,這里是孟婆鎮(zhèn)的鎮(zhèn)長大樓。讓他驚訝地不是樓前這塊豎掛的牌子,而是門邊那塊橫放的石條,他認出看門人說的這個供人坐著排隊的案子是一塊用四個水泥礅支著的大青石,正是他今天一直尋找的此鎮(zhèn)標志。十七個人在石條上坐成一支小型的隊伍,從人縫里隱約可以看見,由“人頭非石”改鑿的“造反有理”四個紅字被屁股們日復一日地磨得只剩下了兩個,筆畫比原來要淺很多,顏色也變成石頭一樣,湊到近前才能認出是“x反x理”。好的是與孟婆中學相比,鎮(zhèn)長大樓的門邊沒有玻璃小屋,也沒有長褐色斑塊的手背把來訪者攔在門外,一切都似乎井然有序。
坐在石條上的十七個人有男有女,有老只是還沒有少,楊先生作為最后一人跟在隊伍的尾部向前移動。他觀察到他們進去的時候要么滿臉怒火,要么滿嘴牢騷,要么憋著一肚子的氣等待發(fā)泄,出來的時候一個個心平氣和,甚至面帶喜色,眼里閃動著希望之光。有人向他們探聽問題得到了解決么,他們卻表情微妙,言語搪塞,神秘兮兮地做個動作就離開了,步伐匆匆頭也不回。楊先生一心想弄清其中的秘密,當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嘴里哼著歌走出來時,被他一眼認出是來的路上那個和他討論在哪里尿尿的壯漢,此人進去以前他只看背影,竟然沒注意到正面的臉。
兄弟你還認識我嗎?不久前我們兩個在路上見過,我向你打聽廁所在哪里,你告訴我隨便找個地方都可以……他興致勃勃地上前問道。
不認識!沒見過!告訴你隨便找個地方都可以干什么?尿尿?這怎么可能!隨便找個地方都可以尿尿的那還是人?那不成了狗嗎?壯漢停止哼歌,把他看了又看,最后斷然地否定說。
你還說你的……記性越來越差了,連你到哪里去,做什么事都想不起來了,原來真是這樣!那么好吧,請你看在我大老遠從外地趕來的分兒上,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人,你是什么事情?解決沒有?他們是怎么回答你的?……我馬上就離開這里,絕對不向任何人講!
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悄悄告訴你吧,她說今天時間來不及了,讓我明天再來,絕對會安排人公正處理我說的問題,這個鎮(zhèn)長,嘿,真是個好姑娘!
壯漢把一張大嘴貼著他的耳朵,聲音小得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聽到,說到那個“真”字時才陡然加大音量,把他的耳膜震得嗡嗡地響。楊先生道完謝回到原處坐下,前面再進去一人就輪到他了,他知道了鎮(zhèn)長是個年輕女子,進去以后連人也沒看清,就笑著打了一聲招呼,美女鎮(zhèn)長好!
老先生真會討好女人,我敢保證,年輕時一百個情人都打不??!請問您有什么要說的事?女鎮(zhèn)長訓練有素地笑出十四顆牙齒,隨手倒了一杯礦泉水遞到他的手里。其實她并不美,別人是紅色的嘴唇她是白色,別人是白色的牙齒她是黃色,俗話說的紅口白牙用在她的身上一點兒也不實事求是。
我今天來有兩個事……
那您就一個一個地說,先說第一個,再說第二個。
好吧。我的父親叫楊絮青,是歷史老師,我的母親叫柳白,是音樂老師,五十年前都在本鎮(zhèn)的孟婆中學任教,那年學校發(fā)生了一場武斗,他們先被打斷腿,后來又死在野外。我一直想知道他們死亡的真相,可是這里的人都沒有了記憶,包括當年我們的房東,學校更是連人都不見,不過見了也會沒人記得,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文字記載了!這件事是應該寫進校史的,聽說那本唯一的校史目前保存在鎮(zhèn)上……
哦,還是這樣。檔案屬于歷史,現(xiàn)實通往未來,前方在向我們招手,讓我們把過去的歷史好好地封存著,永遠不要開啟。請問您的第二個事?您的皮箱太漂亮了,像高仿真的牛皮,看標牌是國外貨,可以告訴我里面裝的什么嗎?
為什么不要開啟?我這次是專程趕到這里,我已經五十年沒來這里了,這次我一定要知道我父母當年……
我問您那只箱子里裝的什么,和您要說的第二個事有沒有關系。
有關系!有直接的關系!剛才我沒有回答你的話是因為你先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可不會像你們這樣回避話題,轉移事件!我可以先告訴你,箱子里是一種草的種子,食用它的花朵和葉莖可以醫(yī)治人類的健忘,加強和恢復記憶功能,我把它帶來的目的就是想得到鎮(zhèn)上的支持,發(fā)動鎮(zhèn)民廣泛種植。這種草的名字叫做迷迭香,迷失的迷,迭加的迭……
女鎮(zhèn)長再一次笑出十四顆黃色的牙齒,同時平行地伸出兩只手,像按鋼琴一樣向下按了兩按道,老先生別再說了,喝口水吧。首先我代表全鎮(zhèn)人民,對您的到來表示衷心的感謝!然后我再負責地告訴您,我們都生活得很幸福,既沒有像您說的那種病,也沒有必要像您說的那樣進行治療,您說的這一切都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jù)!就算退一萬步,他們的記憶功能真有退化,那也不能說是壞事,自從人類有了記憶,同時也就有了痛苦,失去記憶有時反而能夠起到減輕痛苦的作用!至于您說的那種草,據(jù)我所知,我們本土并沒有這種植物。
本土?你指鄉(xiāng)土還是國土?孟婆鎮(zhèn)有沒有我不知道,但從曹植的《迷迭草賦》里我們知道中國是有的,“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凝暉……”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西都之麗草,這不明確指出它是西方的草嗎?
不過它已經是東方的了,就好比很多的花卉,瓜果,農作物……
別再這樣的引經據(jù)典了,我看您留著長發(fā),戴著眼鏡,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可我也并不是一點兒知識沒有,您說它叫迷迭草,能讓人從迭連不斷的迷茫中清醒過來,我卻認為它不是你說的迷迭那兩個字!它叫迷蝶草,蝴蝶的蝶,還叫迷爹草,爹媽的爹,它的香氣不僅能迷惑蝴蝶,還能迷惑爹!爹是什么?爹就是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怎么能用它來迷惑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呢?
你完全顛倒了它的作用,它的作用恰恰是能把父老鄉(xiāng)親從迷惑中解救出來,而健忘,失憶,是致人迷惑的……
“美女鎮(zhèn)長……”
女鎮(zhèn)長第三次笑的時候史無前例地張開白嘴,幾乎把她三十二顆黃牙以及上下兩排血紅的牙齦都露了出來,她抬起上次平伸的雙手,像要給彈罷的鋼琴蓋上蓋子。好啦,別再討好我了,討好也沒有用的,一點兒用都沒有。
討好?好吧,為了這事請你讓我再討好你一下……
老先生您是不是有病啊?我看您那么大年紀真不好意思說您!你都瘦成那樣了,臉色又那難看,有什么病明天我讓人帶您上醫(yī)院,您先回去歇著吧,您住在哪家旅館?
不,你必須聽我說……
那你明天再來說吧!我絕對會安排人公正處理你的問題。
果不其然是這句話!我算是親耳聽到這句話了!你對我前面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句話!
女鎮(zhèn)長終于不再笑了,她站起身來,亮出雙掌,做了一個太極拳的前推動作。
她用左手向他告別,右手象征武力地拍了一拍屁股,邁著矯健的步伐走了出去,將他一人孤苦伶仃地晾在這里。他的眼前掠過她的背影,耳邊響著她的聲音,心里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那個聲音是從那個屁股的中縫迸發(fā)出來的?;叵雱偛?,在她說過的所有話中,他相信只有這一句是真話。
他回到旅館,一心等待夜晚的來臨。這個夜晚月黑風高,唯有小鎮(zhèn)廣場的上空紅光燦爛,有如不肯退去的朝霞,下面激蕩著五十年前歡樂的歌聲和舞步。他已顧不得心里的疼痛,像竊賊一樣悄然出發(fā),把他帶來的草籽盡數(shù)撒在了鎮(zhèn)前鎮(zhèn)后最肥沃的土地上。
作者簡介:野莽,中國當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畢業(y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出版長篇小說《紙廈》《尋找汪革命》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窺視》《死去活來》等十七部,散文隨筆集《墨客》《竹影聽風》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說《庸國》五卷,長篇傳記《劉道玉傳》兩卷,學術著作《詩說新語》《詩經今譯》等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三部,以及電影電視《祝你好運》《高爸再見》等,共計五十余部,一千多萬字。獲國內文學獎二十多次,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