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港峒客
這塊古碑源于一宗漁場爭控,牽涉到地方志歷來無載的漁業(yè)基層賦役具體數(shù)據(jù)。由此著手,明清之間疍戶“魚課”的演化線索便開始具體化;瓊南宋元“番人”西部聚居地“番坊里”的位置,由梅西村舊說變?yōu)檠赂薪唤绲您L歌海新說,有了第一件實物史證。
小葉田淳的描述
三亞市鳳凰鎮(zhèn)回輝社區(qū)清真古寺,珍藏一塊乾隆年間崖州州官特許刻制的《正堂禁碑》。由于年久字跡漫漶,當(dāng)?shù)鼗刈逋昵爸乜塘说雀叩男卤瑑杀⑴咆Q立于寺外。
《正堂禁碑》源于一場訴訟,即居住藤橋的保平里漢族士民徐翰珪與所三亞里穆斯林人群蒲儒嵩等之間爭控海面,州官判決后,勒碑示禁。近代日本學(xué)者小葉田淳在《海南島志》中論述三亞回族生活狀況時,說過此碑。
為便捷計,先引小葉的原文如下:
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的正堂禁碑,緣于所三亞里、保平里和望樓里之因漁課的多寡和漁場的廣狹問題產(chǎn)生的紛爭,知州居中裁決,又勒令刻下此碑。當(dāng)時崖州的漁課米是五百八十四石二斗,折合銀兩是一百六十二兩九錢。所三亞里應(yīng)攤六十一兩三錢,保平里五十兩六錢,望樓里四十二兩九錢。正堂禁碑在回輝村的東廟(清真古寺),清乾隆十八年二月十七日立。此外,別處的漁船在得到許可后,可以捕魚,也交納課糧。
保平、望樓二里,課米二百五十石,黃流、鶯歌二灣須交納二十余石。從深溝到黃流的海面是一百四十華里。三亞里課米一百六十石……但從紅嶺到崖、陵交界的赤嶺的海面有一百七十華里。這種漁場的大小和漁課的不平均,引起了保平里等的不滿。保平里的徐瀚珪住在藤橋,要求保平的漁場合并于藤橋的海面。對此所三亞里的蒲儒嵩等提出控訴。知府依據(jù)舊例命令各回本埠附近捕魚,不出朝出珪歸的范圍。若有越界者,由埠長稟告進(jìn)行處罰,刻碑文以明示。(《瓊崖文庫·海南島志》290頁)
小葉田淳這里主要談回族,對該碑的闡述到此為止。
其實,由于此碑涉及魚課的細(xì)化數(shù)字,是海南古代各級地方志所無,因此,明清對“番、疍”人群賦役的具體情況,透過該碑可以分析得更多。
魚課額清沿明制
先看看崖州明清魚課的異同。
明代后期(萬歷)的魚課,比中期(正德)略輕,而且固定以白銀繳納:
魚課米……崖州所米六百二十石一斗五升,納本州軍儲倉……本色、折色聽從民便(《正德瓊臺志》)。
漁課……今見征五千九百八十石……崖州五百六十八石八斗……(全府)共折銀一千八百七十兩……每石折銀二錢一分五厘,內(nèi)無征者例減五分。(《萬歷瓊州府志》)
清初,基本按晚明制度不變,崖州魚課還是五百六十八石八斗,每石固定折銀三錢一分五厘。因此上文萬歷志中“每石折銀二錢一分五厘”的“二”字系誤錄,其必為“三”字才與銀數(shù)相符:
國朝……順治十三年……隨照司頒《府屬簡明全書》總額,依類分別纂修入志。
崖州,并征魚課米銀:共五千四百五十八兩六錢……遇閏加銀一百四十ニ兩四錢……
漁課:(明代全府)今見征五千九百八十石九斗……崖州五百六十八石八斗。(全府)共折銀一千八百七十兩……每石折銀三錢一分五厘,內(nèi)無征者例減五分。(《康熙瓊州府志》)
按“每石折銀三錢一分五厘”算,崖州課米折合白銀一百七十余兩。相比《正堂禁碑》中的崖州魚課“共載米五百八十四石二斗零,共編征課銀一百六十二兩九錢零”,即每石米平均合0.279兩(二錢七分九厘)白銀。米數(shù)略多,銀數(shù)略折少,可以說基本一致。至于為什么出現(xiàn)這點差別,難于細(xì)究了。
漁業(yè)里之變
崖州魚課額幾百年基本不變,但漁業(yè)的“疍里”卻有些變化。
明代漁航人群歸河泊所管轄,明前期崖州有四個“疍里”:保平、望樓、番坊、大疍,晚明時大疍里消失,新增“所三亞里”,仍然是歸河泊所管的四個里。
“所三亞里”唯一居民點是老三亞村以東的“番村”,即今回輝村,居民主體都是穆斯林。這反映明代中期開始,原居住于其他地方港口的番人,陸續(xù)遷徙到三亞河口附近,以致新設(shè)一個疍里。
清初,上四里仍存,但全瓊再無“疍里”之分。根據(jù)《康熙瓊州府志》建置志的“官署”,府州縣各級河泊所均已廢除,崖州的沒注“今廢”,也只是疏忽忘了說而已。所有珪民(明代在賦役上早就番疍一視同仁了)都作為齊民、省民身份,通過里甲向州縣繳納賦役。
其主要原因,是康熙前期為了封鎖臺灣鄭成功的反清武裝,整個東南沿海實行空前嚴(yán)厲的海禁,“片板不許下?!?。但是魚課已成“帶征地丁錢糧”的一部分,分文不減,疍戶捕撈生計幾乎斷絕,唯有轉(zhuǎn)業(yè)務(wù)農(nóng)。
國朝魚課:郡屬州縣魚課米依額折銀,照司發(fā)《府屬簡明》總數(shù),俱系帶征地丁錢糧。內(nèi)已詳上篇。奉文禁海,仍無失額。(《康熙瓊州府志》)
海禁持續(xù)了幾十年,對海漁造成的毀滅性打擊,請看康熙九年(1670)張擢士《上金制軍(光祖)崖州利弊條款》。該條款無效,依然不能減免:
自奉禁海之后,商賈絕跡,人同面墻……惟魚課一項,額載銀一百七十九兩……遇閏加銀一十六兩……前官亦經(jīng)屢詳,或奉行查取結(jié),或批設(shè)法補解,至今尚爾懸額。各里貨戶無力包賠,逃亡、改業(yè)各居其半。州屬錢糧歷年逋欠,此尤其首,苦無征者也。切念有魚斯有課,有船斯有魚。今片板不敢下海,小民不敢望洋。魚無人手之時,而課有必征之額。末吏徒存悲憫,無能拯救殘黎。今蒙俯賜采訪,敢不亟為斯民請命,擬合開列施行。(《光緒崖州志》)
康熙二十二年(1683)臺灣告平,海禁結(jié)束,漁航恢復(fù),賦稅繼續(xù)不變。雍正敕命天下“賤籍”皆脫,廣東珪戶也因此一律升為齊民,就業(yè)有了更大自由度。
清后期,漁業(yè)都圖還有變化。乾隆、道光兩版《府志》,康乾兩版《崖州志》,各里不變,到了《光緒崖州志》,番坊里卻消失了。
所有這些變化,借助《正堂禁碑》可作進(jìn)一步解讀。
海域與“課銀”分?jǐn)?/p>
從《禁碑》首先窺探到的是:各個漁業(yè)“疍里”是如何攤分賦役負(fù)擔(dān)、又如何分享魚獲海域的。
很清楚,州縣以下,海面按“里”劃分捕撈權(quán)。按《禁碑》所示,全州海面劃分為四大塊,從東往西分別屬于所三亞里、保平里、望樓里,以及消失了的番坊里(即“黃流、鶯歌二灣”),各里海面界限有清晰地理標(biāo)示(見圖)。
雖然該碑將“保平、望樓二里,課米二百五十石”相提并論,但課銀卻是分列的,可見這兩里其實也各自劃分海面。一看地圖就明白:保平里海面必在梅山角以東,望樓里必在梅山角以西。
按《禁碑》中的銀數(shù),四塊海面的課銀也容易累總:
共編征課銀一百六十二兩九錢零
(其中)所三亞里完銀六十ー兩三錢零
保平里完銀五十兩六錢零
望樓里完銀四十二兩九錢零。
三大塊“完銀”累加,尚欠8.1兩,若按上文每石米合0.279(0.383)兩白銀,就得出約22.6(21.1)石米,這與“黃流、鶯歌二灣載米二十石余”基本吻合,加上去,“課銀一百六十二兩”就齊全了,各里海面魚課分?jǐn)傄簿颓宄恕?/p>
且慢,還有問題。
就是——按“載米”來算,卻并不吻合,缺口還挺大。
“載米”缺口之問
《禁碑》中的“載米”,是這樣的:
(全州)共載米五百八十四石二斗零
(其中)保平、望樓二里,載米二百五十石
三亞里載米一百六十石
黃流、鶯歌二灣,分載米二十石余
其番坊絕米,已有燕菜足供輸納。
崖州四塊海域,載米相加為430石,比之全州總額,尚欠150石,比例與課銀數(shù)存在明顯偏差。
保平+望樓、所三亞兩大塊所繳納的賦稅占全州總額之比,以課銀計,為(31.1+26.3=)57.4%、37.6%;以載米計,為42.8%、27.4%。
課銀與載米因何不統(tǒng)一?
賦稅年年征收,分厘都取自民間,必須清楚?!董傊莞尽返馁x役志動輒幾十頁,錢糧數(shù)據(jù)常常精確至小數(shù)點后四五位。《禁碑》涉及訴訟,數(shù)據(jù)尤不允許模糊,自然也必不會模糊。
由此可見,載銀、課米顯然不是同一回事。從“整體大于局部”的邏輯不難明白,“載米”才是賦稅全額,“課銀”只是局部。假如用銀兩表達(dá)魚業(yè)賦稅全額,只需以所三亞的“課銀”比例代入其相應(yīng)“載米”比例,進(jìn)行簡單運算即可。
這樣得出來的數(shù)字是223.7兩,比原來“課銀”總額增加了60.8兩。然后,以223.7兩除以全州魚課米“五百八十四石二斗”,得出每石米實折白銀為0.383兩,并非前文簡單相除的0.279兩。
按照每石米0.383兩,上文的“尚欠8.1兩”就折合米約21石,與“黃流、鶯歌二灣載米二十石余”幾乎完全吻合。
所以,缺口的150石米折值白銀57.4兩。這是什么賦稅?
“資源稅”與“戶籍稅”
多番求索,這個缺口指向“丁口銀”。
從西漢開始,歷代都要交“丁口銀”,亦即“人頭稅”。這是最古老也最易產(chǎn)生混亂和弊端的稅種,明清兩朝開始陸續(xù)對其改革。
嘉靖起,局部推行“通計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的“一條鞭法”,將部分丁銀攤?cè)胩锂€、部分仍按人丁征收;到萬歷張居正全面推行該法,清代繼續(xù)??滴跷迨荒?,規(guī)定以前一年的人丁數(shù)作為征收丁稅的固定數(shù),以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雍正初推行“攤丁入畝”,把固定下來的丁稅平均攤?cè)胩镔x中,征收統(tǒng)一的地丁銀,不再以人為對象征收丁稅。
按《萬歷瓊州府志》,明代疍戶賦稅分三大塊:船及碼頭各一塊,按實際擁有數(shù)攤派,第三塊是“戶科”,則不管有業(yè)無業(yè)、丁口逃絕,一律要繳納:
論日:魚之利大矣……本朝設(shè)官河泊,其職于魚者,專其取于疍也。法分三等:科以船者,船罷則止;科以?者,珪變則遷;科以戶者,丁盡戶絕而課不改額焉。珪其困矣乎!
按《乾隆瓊州府志》,除了欽定不加賦的新增丁口之外,全瓊共應(yīng)稅丁口十一萬五千余名,固定“實編征銀一萬一千一百”余兩,即每年應(yīng)稅丁口人均繳銀略少于一錢,層層分解到州縣里甲,成為固定稅額。此后隨著人口大增,人均丁銀稅負(fù)也就大幅下降。
清初禁海時,已無民疍之分,各里在冊丁口無論何業(yè),都得繳交。在《乾隆禁碑》“魚課銀”之外增加的這60.8兩,與崖州四個原漁業(yè)里,五六百名應(yīng)稅丁口的定編銀,是大致吻合的,屬于“戶籍稅”性質(zhì)。
清代崖州魚課劃分捕撈海域,共“課銀一百六十二兩”,與地畝稅一樣屬于“資源稅”,一定不變。這與萬歷志的按船及碼頭兩項大型生產(chǎn)資料的實際擁有數(shù)計征,有所不同。無疑地,前者更簡明合理。
“番坊里”必在崖西
現(xiàn)在分析《禁碑》顯示的另一個問題:
黃流、鶯歌二灣,分載米二十石余
其番坊絕米,已有燕菜足供輸納。
“黃流、鶯歌二灣”,看地圖海域其實不小,魚課負(fù)擔(dān)二十石,明顯過輕,訴訟雙方對此卻都無異議。
因何如此?何為“番坊絕米”?
兩個問號,指向消失了的“番坊里”——
“番坊絕米”正面提到“番坊里”,黃流、鶯歌二灣,正是曾經(jīng)配屬給番坊里的捕撈海域。這兩句顯示該里在番人東遷后,丁戶大量消失因而“絕米”,官府不得不另辟蹊徑,以燕窩、海菜等濱海資源的采集稅,作為戶籍稅的填補。
上文說過,番坊里直到清中后期多版地方志都還存在,到《光緒崖州志》才消失。而從《禁碑》條文看,番坊里作為基層賦役單元,事實上最遲在乾隆初就已不起作用了,否則碑文肯定不會如此表述。
根據(jù)黃流、鶯歌海一帶相關(guān)地名及史料考據(jù),筆者在《“番人塘”:瓊西南的番疍秘境》一文中提出:以原籍占城一帶的“番人”為主聚居而成的番坊里,不同于寧遠(yuǎn)河口歷史上的“番坊港”,位置必在崖西鶯歌海、黃流一帶。這個里,生成于宋元,“番人”從明初陸續(xù)東遷后,作為疍里存在,至清后期最終并入黃流里,成為清代崖州唯一消失的漁業(yè)里。
番坊里這個位置新說,顛覆了瓊南“番人”歷史上分布極西線(梅東、梅西村一帶)的向來認(rèn)知,受到本土一些較真網(wǎng)友的質(zhì)疑。
網(wǎng)友提出:小葉田淳認(rèn)為“從前的番坊(村、里),想來就在這(酸梅村)附近”,又引《海南史志網(wǎng)》“梅東墓葬群”條,提到“梅東村,舊稱番坊圖”,再便是回輝村乾隆《正堂禁碑》等材料,作為反證。
事實上,小葉“酸梅村”僅是推測,史志網(wǎng)“舊稱番坊圖”于史無據(jù),皆不足信;唯有《禁碑》是過硬史料,真正值得關(guān)注。這是網(wǎng)友互動促進(jìn)討論深入的一個正面例子。
由此可見,恰恰是該碑顯示番坊里海域在“黃流、鶯歌二灣”,再次確認(rèn)該里就在崖西,而且消失時間更早。番坊里位置新探,對于海南作為中古“海上絲綢之路”地位的探索,填補了一個空白。
“米海不均”之謎
回到起初疑問:為什么各里的載米負(fù)擔(dān)與海域分配,會如此不均?本爭控案發(fā)生后,州官因何就是不改?莫非他犯糊涂了?
這個原因,從《正堂禁碑》中重申的官府警告就可知:“嗣后務(wù)宜照舊,各在本埠附近海面采捕,朝出暮歸,不得多帶米糧,違禁遠(yuǎn)出”。
應(yīng)該說,并非崖州一地如此,全瓊乃至全廣東,當(dāng)時都是如此管制。這實際上是部分海禁,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防海盜。
風(fēng)帆時代,朝出暮歸的漁船活動半徑相當(dāng)有限,離港稍遠(yuǎn)的海域,捕撈價值就直線下降。
所以,有良港的大河河口及附近海域,水體本身既營養(yǎng)豐富,生物旺盛,又便于捕撈,經(jīng)濟價值就高,稅負(fù)就較高。崖州以所三亞里海域最寬,包括三亞河和藤橋河兩個大河口,以及榆林河口,所以課銀最多;保平里獨享的是崖州最大的寧遠(yuǎn)河河口,課銀次之;望樓里占有本州第二大河的望樓河口,又次之;番坊里沒有大河,只有番人塘和鶯歌海港,即使小小的佛羅河口,也是與感恩縣分享的,所以魚課最輕。
這樣一來,全州四個漁區(qū)“資源稅”稅負(fù),都得到了合理解釋。
那么,爭控案又為什么發(fā)生?
分析:問題在清代以后,番人只能聚集于所三亞里(回輝村)一地“抱團取暖”,藤橋港口他們很難遠(yuǎn)航利用,才有了“居住藤橋的保平里漢族士民徐翰珪”的“爭控海面”。估計此前保平里漢族(雍正以后法理上不再有疍民)漁民就有駐藤橋港,就近捕撈,每年議價付給所三亞里魚課銀,作為《禁碑》所說的“異邑小艇”,“完納相沿已久”。后來,他們認(rèn)為海面寬窄懸殊不公,提出“將藤橋海面歸貼保平”,不再向所三亞里繳交資源稅。
不過,州官以簡單的“事已經(jīng)久遠(yuǎn),殊難紛更”為由,不允變更各里原定海域,打發(fā)這段官司。估計他們此后也就繼續(xù)議付給回輝村。這個判決保護(hù)了回輝村的既得利益,他們自然就向州官申請立碑,以垂久遠(yuǎn)。
這樣,整件事就得到相對合理的解釋。既定的稅負(fù)是否確有不公,我們不作議論,但州官此舉則未必糊涂。
還有一點:回輝村一方具文申請立碑的十六名當(dāng)事人,都是讀書人,法理身份是“士民”,州官“茲據(jù)該生等呈請,給發(fā)碑?!???梢姰?dāng)時三亞的回族群體已基本上融入科舉主流社會,有相當(dāng)?shù)慕逃幕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