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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水橋北

2019-02-22 02:23林特特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2期
關鍵詞:文文

林特特

上午九點的立水橋地鐵站一片喧囂。

往南,大河上架著大橋,日頭正高;橋上車來車往,每輛車都鍍著金邊。

往北,一片新的住宅區(qū)正在建設中,建筑工地的哐嘰哐嘰聲,隔著幾公里,仍能穿透耳膜。

往西,菜市場、小旅館、居民區(qū),人們從其中的一處進入另一處,聚攏,分流,再聚攏。

往東,一排商場、銀行、餐廳,如多米諾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地開門、開工;各式喇叭高高低低,播放著各種音樂、促銷打折信息、叫賣吆喝。

魯小力和未婚妻曾文文,出地鐵站,打南邊的橋頭出發(fā),向北進軍。走幾步,魯小力就擼一擼灰色攝影包,讓它離腰部近些、再近些;他不放心,環(huán)顧左右,催曾文文快點兒,跟他跟緊點兒。曾文文建議坐一站公交車去銀行,被魯小力否定,他怕人多不安全,地鐵已經(jīng)透支了他的小心臟。他站在橋邊,揮揮手,一輛出租車會意地停下。只一腳油門,司機就把他倆送到了目的地。

“啊哈!小力!哎呀,文文!好久不見!”魯小力先鉆出出租車,曾文文半個身子剛探出來,白白胖胖、戴細框眼鏡的同學孫鵬就忽然出現(xiàn)在出租車前。

他們?nèi)齻€人起碼兩年沒見了,兩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拍完學位照,同學們就各過各的了。魯小力和曾文文當時忙著把學校的東西往曾文文單位宿舍拉,搬家時間和散伙飯沖突,他們從此自絕于集體。此刻,他區(qū)遇故知,孫鵬激動得直拍魯小力的肩,拍得心事重重的魯小力差點兒坐到地上去。

“天?。 睂O鵬大驚,“這才多久,小力就虛成這樣?”他狐疑又曖昧地看向曾文文,這是屬于同學之間的親昵。

“他今天有大事?!痹奈拿槟信笥颜谘冢斝×φ{(diào)整微顫的身姿,扶扶肩上的包帶。

“你們今天結婚?”孫鵬開玩笑道。

“今天買房?!?/p>

曾文文四個字剛吐完,魯小力就一個反手精準地捂住她的嘴,他拉著曾文文,向一頭霧水的孫鵬告別:“綠燈了,我們先去忙,回頭見!”

過馬路去對面的銀行,曾文文埋怨魯小力神經(jīng)過敏,魯小力埋怨曾文文話太多,他時刻繃緊的面部肌肉,這會兒硬得像刀。

直到上了銀行二樓,進了貴賓招待室,坐在柔軟的沙發(fā)椅上,對著面前玻璃柜臺上方閃爍的電子屏彈出的各種理財產(chǎn)品信息的紅字,魯小力才放松點兒。曾文文去墻角飲水機處倒了兩杯水,一路端回來,發(fā)現(xiàn)魯小力又把破攝影包緊了緊,擱在他的腿上,貼緊他的肚皮,隨呼吸起伏。

不怪魯小力太小心。他和曾文文一樣,出身三線城市的普通家庭。父母都在企業(yè)工作,供孩子讀完書還沒緩緩就要再拿出一筆錢湊首付,幫他們在北京安家。

魯小力的攝影包里一共裝了四十三萬,兩家父母的血汗都在里面。家人陸陸續(xù)續(xù)匯了一周,款齊后,魯小力就沒安生過,他將一沓沓人民幣五個一組拿皮筋勒著,整整齊齊摞在包里。睡覺,頭枕的是它;出了門,覺得誰都在看他;被孫鵬拍打時,險些問:“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上都是錢?”

半小時后,賣房的人才來,名字過目不忘,姓郝,單名一個仁,連起來就是“好人”的諧音。郝仁一看就是北京人。滿口京片子,一頭自來卷,穿著條紋短袖襯衫,西裝短褲。他左手捧著一個大紙袋,右手纏著紗布,食指套著汽車鑰匙環(huán),大剌剌地坐下。他兩腿分開呈120度,沖魯小力點點頭,又沖曾文文客套地一笑。

少頃,中介也來了,女,燙著鋼絲般強硬的波浪卷,雀斑楞楞地生在白皙的長臉上,像瓜子撒在橫剖的西瓜肉上。她喊著抱歉,說公交車太擠,到立水橋,她差點兒沒下來,“都是七老八十的,我還沒下,他們就已經(jīng)撲上來了?!闭f著,掏出紙巾擦著汗。曾文文愛聊天,插話道:“是的,附近很多老人,這時候買完菜了,孫子也送上學了,正是坐兩站車去公園遛彎的時候?!?/p>

拿號,等號,柜臺交易,簽字畫押。

手續(xù)都完了,郝仁把一直拿著的紙袋遞給雀斑小姐,瞅那沉甸甸的樣兒,肯定好幾萬。曾文文不禁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搖搖頭,咋人家拿著錢就像去買菜似的隨意,你就這么緊張兮兮呢?

魯小力的面色這時已逐漸恢復正常,說話的語速明顯加快,思路也變清晰了。他和郝仁約騰房、搬家的時間,和中介約三方去建委過戶的時間,又問房產(chǎn)證下來還需要多久,要辦多少手續(xù)……

全部交代清楚后,四人拾階而下。魯小力和中介在前,郝仁和曾文文在后。曾文文好奇地問:“為何賣房子這么大的事兒,郝太太沒有出現(xiàn)?”郝仁的回答是:“哈,我們一直AA制,再說,這是我婚前財產(chǎn),她摻和什么?想摻和,也得在啊。她現(xiàn)在在美國,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兒,就去找她了?!?/p>

路西的人都在往路東奔,紅燈亮,斑馬線上還都是人,路南和路北的汽車動彈不得,喇叭嘀嘀嘀奏成交響樂。到飯點了。兵分三路,中介直奔公交車站,郝仁假裝客套地問要不要捎他們一程,但他往海淀方向去。

魯小力婉拒了,他興沖沖地一攬曾文文的腰,意氣風發(fā)地搖晃著空蕩蕩的攝影包,說:“走,我們?nèi)ゴ蟪砸活D!”

一周后過戶,兩周后搬家。

曾文文在出版社工作,坐班;魯小力是記者,時間相對自由,程序上的事兒,只能指望他。過戶那天,魯小力和曾文文一個點兒出發(fā),曾文文都看完八十頁稿子了,還是文言文的,魯小力才抵達昌平;曾文文都接待完三撥作者了,魯小力才辦完手續(xù)。等原路返回到即將搬離的位于豐臺的小家,曾文文已經(jīng)下班兩個多小時,魯小力才推門進來,癱在床上,和衣而臥。不多會兒,發(fā)出鼾聲。

“嘿嘿,新房能看得見星星。”

半夜,曾文文被魯小力推醒,睡眼蒙眬中,她看見魯小力坐在一邊,啃著指甲,滿懷殷切,笑瞇瞇地等她回應。

她配合地在空中搖搖手,作演唱會迷妹狀、喝彩狀。

曾文文之所以選擇魯小力,對外宣稱是才華。

兩人相識在某大歷史學院,然而他們的興趣都是文字。那時,曾文文已在網(wǎng)站連載小說,有自己的粉絲群。一次,曾文文順著同學孫鵬的博客點開其他人的,看了一圈,覺得魯小力寫得最好,從此,一見傾心。

但決定才女選擇的,絕不會是才華——那些她都有,真實原因是魯小力省心。

用一輛自行車說明問題——

研一,魯小力買了輛自行車,曾文文陪他去的,在北大南門,四十元錢搞定。研二,魯小力在學校BBS(論壇)上發(fā)帖,要賣這輛自行車,曾文文看著他對前來看貨的買家小師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輛車陪我走過了北京的大街小巷,是一輛有故事的自行車;雖然是二手車,但車墊是新?lián)Q的,鎖也是,六十元還不夠墊子錢;不知有多少人想買這輛車,可看來看去只有你最靠譜,我才能放心把‘小紅托付你……”

紅是自行車車架的顏色,“小紅”是自行車的昵稱,在買家眼里,這位大男孩兒愛心滿滿。只有曾文文知道,“小紅”是魯小力現(xiàn)取的。總之,“小紅”被賦予情懷、信任、實用等多種屬性,令買家小師妹心甘情愿掏出六十元。

那時,在戀愛這件事上,曾文文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但眼看著魯小力將自行車用了一年,還掙了二十元,心里只有一個聲音:我要嫁給他。

六十元,只夠他倆在學校門口擼一頓串兒?;貙嬍业穆飞希娝南聼o人,曾文文帶著燒烤味兒強吻了魯小力,順勢表了白。

“你為了二十元錢,就決定嫁給他?”一次辦公室閑聊,同事敏敏聽見,深表驚訝。

“不是為了二十元,而是二十元讓我覺得他比一般人社會化程度高,能把生活安排妥當。跟著他,我這輩子都不用操心?!?/p>

曾文文對自己很了解,人間煙火中她只想做甩手掌柜,那就要找個人配合她、成全她;穿過煙火,還有一百個夢等她實現(xiàn)呢。

事實證明,魯小力也確實讓人省心。

拿買房子來說吧,曾文文搬家那天,才第一次進到新房。之前,看房、比較、選擇,到最終確定,全是魯小力一人負責。這期間,曾文文出過的僅有的力就是給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打電話報告喜訊:要結婚了,要買房了,趕緊匯錢過來。要不是四十三萬責任太大,魯小力不敢一力承擔,付款那天,曾文文也不用出席。

信任的結果令人滿意,賣房的郝仁要去美國,急于處理位于立水橋北的房產(chǎn),將近兩百平方米低于市價二十萬出售給他們。過戶那天,魯小力在建委辦完手續(xù)后,長長吁了口氣,郝仁也配合地作松氣狀。

信任的結果令人雀躍,進新房后,曾文文放下綁著紅布條的掃帚(按魯小力老家的規(guī)矩,這是喬遷時女主人的必備),就真的甩手掌柜般只負責去看星星。

她順著楓木色樓梯上上下下,摸摸高腳凳,摸摸粗布沙發(fā)。她在復式一層靠窗的小茶幾邊坐了一會兒,看樓下的小花園,感覺踩在腳下;看天,揣測這里是不是觀測星星的最佳方位。她又去復式二層“偵探”了一番衣帽間,用“偵探”,因為光線暗,不開燈,房間顯得深不可測;衣帽間旁的臥室三角頂,是實頂,她眼里燃燒著火炬,對魯小力說:“我們做個閣樓吧,再開一扇窗,看星星絕好?!?/p>

魯小力給她一記白眼,拉她去陽臺,他大手一揮,畫下一個圓,說:“倆陽臺,一邊封起來做玻璃房;一邊敞著,吹風。都能看星星!”

第一夜,曾文文靠著魯小力的肩膀,坐在客廳地上,把燈熄了,就著星光聊天。

五環(huán)外,能聽見狗吠,比城里安靜。

曾文文由衷地說:“我真是個幸運兒,背井離鄉(xiāng),北漂那些遭遇一點兒沒挨。”

魯小力嘲笑:“你這叫什么北漂,戶口、工作、房子、老公,哪樣漂了?你也確實幸運,最大的幸運是,一出校門就和我在一起。你看那個誰,還有那個誰,哪件事,不全靠自己?”

曾文文把頭在魯小力懷里蹭了幾下,像小貓小狗對主人那樣,表示肯定和感激。

“這就算在北京扎下根,有自己的家了?!濒斝×ο翊蟾缯中〉芩频呐呐脑奈?,點上一根煙。

煙頭一點紅成了房間唯一的光點。家具、墻、地板帶著舊主人的氣息,在光點的提點下,聚焦他們年輕、充滿希望的臉。

半年后。

北京國際展覽館。

圖書訂貨會如火如荼進行中,曾文文穿著灰西服、灰短裙,脖子上掛著出入證,在2號館館配區(qū)忙碌。

電話在她短裙的淺口袋中振動,摁了還振,持續(xù)十五分鐘仍在振。振動中,曾文文正舉著一本金色皮面的《敦煌遺書》,向江蘇省圖書館工作人員作解說。等他們停止提問,點頭,拿著機器掃完碼,走向下一家出版社的下一排鋁制書架,曾文文才掏出手機。

十八個未接來電。

“什么事兒?”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怎么了?”她聽出話筒那邊魯小力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剛接到法院電話,說有張傳票要我領?!濒斝×φf話越慢表情越嚴肅,此刻,他的黑臉就好像浮現(xiàn)在曾文文面前。

“你也信?”曾文文撲哧一笑,“趙志安還記得吧?我們同事,小矮個兒,嘴角有顆痣,愛練趙孟頫書法那位,一周要收到好幾次傳票電話,開始還緊張,后來發(fā)現(xiàn)次次都是詐騙……”

“曾文文,”魯小力打斷她的盲目樂觀,念她的大名,“我查過了,是法院的號碼,今天下午四點前去昌平法院領?,F(xiàn)在十點四十,你馬上打車回來,然后我們一起去?!?/p>

曾文文握著手機,挪到2號館外。

“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你看我像是開玩笑嗎?”

沉默。

幾個同樣掛著出入證、手指夾著煙的中年男人往角落處走來,一看就是出來過煙癮的,曾文文趕緊扭到一邊。

“究竟為什么事?法院說了嗎?”

“房子?!?/p>

“房子怎么了?房產(chǎn)證不都拿到了嗎?”曾文文一頭霧水。

“我也不清楚,說是房產(chǎn)證不合法,要撤銷。下午去法院拿了傳票再看吧,我在家里等你?!濒斝×σ咽樟司€。

以魯小力的性格,以曾文文對他的了解,沒有大事,他不會要她陪。狐疑變成恐慌,恐慌如巨型毒蜘蛛抵在胸口,忽然張開八條長腿,霸占她的整個胸膛。

曾文文沖進2號館,沖回她負責的兩架書前,恰逢本社總編過來巡查。她一把抓住穿紅色對襟唐裝的領導,顫聲道:“牛總,我要請假,法院讓我和我老公過去拿傳票,我的房子出事了?!?/p>

喜氣洋洋的牛總正在和老朋友、西部某省的圖書館館長親密握手,還沒分開,正打算給對方拜個早年呢,被曾文文抓著,只能點頭表示體恤:“小曾,快去吧,有什么事兒盡管跟社里說。”

曾文文從書架下方隱秘處拽出一個紙箱,在里面撲騰一番,翻出她的白色羽絨服和包,胡亂披戴,倉皇離去。

地上一片雪。

國展門口是臟雪,昌平城內(nèi)是殘雪,昌平回立水橋北的路上有一段是完整的、未經(jīng)踐踏的皚皚白雪。道路兩邊沒有半點兒生活氣息,只見車,不見人。遙遠的建筑,飛馳而過的筆直的樹,枯樹丫向上伸,精分天空。

“9”字頭長途公交車上,魯小力挨著曾文文坐,默然不語。公交車空蕩蕩、晃悠悠,像那只被掏空了四十三萬的破攝影包。

天色漸晚。魯小力垂著頭,捏著傳票,全文幾百字,他幾乎能背了。直到郝仁的電話打不通,他們才相信真的攤上事,心底那點兒僥幸徹底熄滅。

法院的人告訴他們,他們購買的立水橋北某小區(qū)54號樓603號房,因房產(chǎn)證辦理不符合規(guī)定,被原房屋產(chǎn)權人鄒麗起訴。第一次開庭時間定于五個月后,鄒麗告的倒不是他們,是建委——房產(chǎn)證的核發(fā)部門,魯小力的身份是相關第三人。

鄒麗起訴的理由是,前夫郝仁未經(jīng)她同意,將她占百分之九十五產(chǎn)權的房產(chǎn)售出。她的終極訴求是建委吊銷已屬于魯小力、曾文文的房產(chǎn)證,更換為她的;至于那四十三萬首付,是魯小力夫妻和郝仁的事兒。

“這個鄒麗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不應該是她和郝仁之間的事嗎?”

“我們付了錢,買了房,一切程序合理、合法——中介核查資料,銀行把關貸款,建委正式頒發(fā)打著鋼印的房產(chǎn)證,憑什么現(xiàn)在吊銷?”

“有什么證據(jù)證明百分之九十五的產(chǎn)權是鄒麗的?”

“買房時,郝仁沒有提供房子是婚前財產(chǎn)的證明嗎?”

一路沉默,到家后兩人都爆發(fā)了,爭先恐后提問。魯小力坐在玄關處的矮凳上,扔掉笨重的褐色毛皮鞋。曾文文比他動作快,已坐在客廳的餐桌旁,她脫了外套,身上還是白天那套灰色西服、短裙,脖子上還掛著藍色緞帶穿起來的圖書訂貨會出入證。

魯小力換完鞋,仍沒起身,他忽然想起什么,說:“郝仁那天和我在建委分別時,約過我要來清理一次東西,還記得嗎?”

“記得?!痹奈狞c頭,“當時你說你可能要出差,還給他留了我的電話號碼?!?/p>

“他后來給你打過嗎?”

“沒有?!?/p>

“王八蛋!”魯小力噴出三個字,拿出昔日校隊門將大腳開球的氣勢,一腳踢開換鞋的實木矮凳?!斑选保室涣餄L,滾向廚房,在淺淺的門檻處絆倒、停住。

魯小力的鞋襪亂糟糟地扔在門口,他是光腳踢的凳子,腳背立馬腫了一塊。曾文文知道他為什么踢凳子,包括凳子在內(nèi),家里雜七雜八還有十來件原房主郝仁的東西,都是說好了來搬卻沒來,現(xiàn)在想想,其實是故意玩消失了。

腳腫也攔不住魯小力的怒火,他踉蹌著上樓。邁過楓木色樓梯,只聽見樓上衣帽間一陣亂響,咚咚咚,他又下樓了,手里多了幾件紅的綠的女人衣服。他將它們?nèi)舆M廚房垃圾桶,仍不過癮,對著塑料垃圾桶拿那只沒腫的腳狠狠地踩了幾下。垃圾桶的一邊瞬間破了,魯小力干脆連衣服帶桶扔出門外。

“砰!”他把門重重關上。

“砰!”門又打開,凳子也扔出去了。

對面604的門也打開了,鄰居老太太聽見聲響,出來看了一眼,正碰上魯小力殺氣騰騰的眼神,趕緊縮了回去。

扔掉的衣服是孕婦服,郝仁留下的,應該是那個叫鄒麗的女人穿過的。

剛搬進來收拾屋子時,曾文文還套在身上,里面塞個枕頭,對著鏡子比畫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將于下個月回福建——魯小力的老家舉行婚禮,再過一年半載,就要添丁進口,可是現(xiàn)在,意外出現(xiàn)了。

意外是意外,計劃是計劃。

婚禮當然按計劃舉行,但籌備婚禮的心情和前幾天比已天差地別。

事情逐漸明朗化。首先,沒有人會為他們的遭遇埋單,每個環(huán)節(jié)、每個經(jīng)手人都表示同情,又都急于撇清,公事公辦一句“我們完全符合程序”;再多問責,就再多一句“不行,你們也去告我們啊”!

中介如是說——

小到雀斑小姐,魯小力還記得她半年前丹唇未啟笑先聞,雀斑如瓜子般綻開的討好樣兒。一轉(zhuǎn)眼,冷若冰霜,連肢體語言都保持自衛(wèi)狀。她雙手環(huán)抱雙肩,臉始終側向一邊,眼神躲閃,強調(diào):“郝先生的資料,我們可是一起看的!”又賣可憐,“這房子,我一共拿到手的提成不到三千塊,不關我的事兒??!”

大到門店負責人:“這是我的前任做的case,我不知道。你告吧,但我要告訴你們,能開房地產(chǎn)公司的,都是大boss,都有大背景!”

銀行如是說——

跑了幾輪,鬧清楚一個問題,銀行對之前的一切審查都不負責;而你對銀行承諾的一切要負責。銀行客服經(jīng)理比房地產(chǎn)中介的素質(zhì)高多了,耐心、友善(起碼臉上職業(yè)化的表情是友善的)。他微弓著腰,態(tài)度謙卑,語氣肯定:“對的,即便房產(chǎn)證撤銷,即便你們被強制執(zhí)行遷出房子,你們的貸款還是要還,每個月房貸晚一天扣一天滯納金。”

曾文文心里咯噔一下,她和魯小力對看一眼,這正是他倆在家里討論的最壞結果:房子不屬于他們了,四十三萬首付打水漂,欠銀行一百多萬要用漫漫余生來償還。為什么是漫漫余生呢?現(xiàn)在他倆的工資加在一起一個月不足一萬。

行政機關如是說——

建委的工作人員還原了房產(chǎn)證辦理當天的場景,解釋了鄒麗起訴的合理性?!棒斚壬?,您還記得您那天是幾點和郝仁過戶的嗎?”

“不記得具體的點兒,快要吃午飯吧?!?/p>

“據(jù)我們的記錄,是11點05分?!?/p>

“這和我的案子有什么關系?”魯小力納悶兒。

“鄒麗女士申請的關于立水橋北某小區(qū)54號樓603房的《財產(chǎn)凍結書》于下午兩點到達我們單位,根據(jù)法律法條,即時生效,您過戶雖然在上午,但因沒有即時錄入電腦,過戶不算生效。也就是說,房產(chǎn)證雖然于第二天上午審核頒發(fā),卻是在已生效的《財產(chǎn)凍結書》之后,因此屬于無效過戶。作為相關第三人,您的房產(chǎn)證將被撤銷?!惫ぷ魅藛T將其中的利害掰開來、揉碎了,十分同情地看著魯小力。

“因為你們未即時錄入,導致我們的房產(chǎn)證無效?”

“是的。”

“這是你們的工作過失啊?!?/p>

“我們并沒有否認?!苯K于有一家單位、一位工作人員承認自己也有問題。

“所以,我是被你們未嚴格規(guī)定的技術細節(jié)給耽誤了?”

“也可以這么說。正是您的案子讓我們重視起來,文件抵達時間和過戶時間,這兩個時間之間存在漏洞?!惫ぷ魅藛T竟然要向魯小力致謝,魯小力險些罵出臟話,還好曾文文按住了他,她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鄒麗那百分之九十五的產(chǎn)權如何確認?我們看了郝仁辦理房產(chǎn)證的時間和他的結婚證,確實是婚前財產(chǎn)啊?!?/p>

“他們婚后有一份公證書,在東城區(qū)公證處公證的,郝仁自愿將房屋的百分之九十五產(chǎn)權無償轉(zhuǎn)讓給妻子鄒麗。”

“那他們?yōu)槭裁床贿^戶,為什么不把房產(chǎn)證改成鄒麗的?”

“我想,是因為鄒麗的戶口。她是天津人,立水橋北的房子是經(jīng)濟適用房,非北京市戶口沒有權利購買、過戶?!?/p>

“鄒麗如何知道我們那天過戶的?怎么正好那天財產(chǎn)凍結書到?”魯小力補充提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們應該去問律師,或者去法院查閱他們離婚的卷宗。據(jù)我所知,他們?yōu)殡x婚也打過幾場官司?!惫ぷ魅藛T及時制止了對自己不熟悉領域話題的探討。

兩天跑了三家相關部門,身心俱疲,各方得來的消息都是負面的。出了建委,曾文文心事重重地坐地鐵回立水橋。魯小力則留在昌平,他要去政法大學采訪一位教授,這是他爭取來的選題:“看和老先生聊好了,能不能讓他給我們推薦個好律師?!?/p>

魯小力穿一件黑色絨布面的棉衣,站在地鐵口,努力擠出一個笑。曾文文心酸地抱住他,小聲說:“我再不什么事都推給你一個人做了。”

“唉,也怪我,太掉以輕心,又圖便宜,現(xiàn)在想想確實漏洞百出?!濒斝×ε呐脑奈牡谋痴f,“以后,大事,一定一起商量吧?!?h3>六

郝仁的電話永遠打不通,鄒麗倒來了。54號樓603室曾是她的家,電話號碼,她倒背如流。

接電話時,魯小力正在睡覺,這是個周末的早晨。電話里,鄒麗自報家門,魯小力殘存的最后一絲睡意立馬散了。他端起話機,從臥室挪向客廳。線只夠到門口,他露出半個頭,提示正在客廳餐桌上看稿的曾文文。他按下免提,一字一頓:“你再說一遍你是誰?”

“鄒麗?!?/p>

曾文文噌地一下躥到魯小力身邊。

“有什么事嗎?”魯小力問。

“相信你們已經(jīng)接到法院傳票了?!编u麗明知故問,聽聲音就知道她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

“是?!濒斝×Πl(fā)言極少,主要等她繼續(xù)。

“那就等著法庭見吧!別節(jié)外生枝,別埋怨我,有麻煩去找郝仁?!?/p>

一聽鄒麗這么說,魯小力就來氣:“應該是你們夫妻把事情處理完了,別找我們麻煩吧?”

“誰跟他是夫妻!”鄒麗的怒和怨,隔著話機,火力仍驚人,“就郝仁那混蛋!”

她正想長篇大論,魯小力馬上把即將展開的故事腰斬:“我不管你們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希望我的生活被打擾。你想玩,是吧?我跟你玩到底!”

魯小力身上的渾不吝,平時藏著掖著,關鍵時刻全發(fā)揮出來了。他放下狠話后把電話一摔,急得曾文文直跺腳:“你就不能把話聽完嗎?萬一她是我們可拉攏的對象呢?萬一她可以撤銷起訴,和我們一起告郝仁呢?”

魯小力的注意點卻在來電顯示上。那是個座機號,回撥過去,無人響應;再打114查詢,電話里報出:“請記錄,該電話號碼是天津市塘沽區(qū) 百貨大樓?!?/p>

他打開電腦,在百度上輸入“ 百貨大樓鄒麗”,果然,在去年年底的一次招工錄取名單中有個同名的,按概率算,應該是同一個人。

“姓郝的沒一句實話!”魯小力看著電腦屏幕搖搖頭。

“是啊?!痹奈母财沧欤昂氯矢嬖V我,他太太在美國,他是賣了房去和她會師呢。”

“我們報案吧!”魯小力將決定告訴曾文文。

“什么名義?”

“詐騙,告郝仁詐騙,起碼他是惡意卷款逃跑吧?一個星期了,他出過聲沒有?他真以為自己能人間蒸發(fā)?”

魯小力頭發(fā)凌亂,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像只憤怒的小鳥。曾文文輕輕攬過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

轉(zhuǎn)眼即春節(jié),春節(jié)過后就是曾文文和魯小力的婚期?;槎Y定在2月16日——離情人節(jié)最近的黃道吉日。日子是曾文文選的。婚禮現(xiàn)場,她直言不諱地對來賓們談了想法,如果魯小力和她離婚,以后每個情人節(jié)都過不安寧。

魯小力扯了一下嘴,他沒心情開玩笑。

“怎么,娶我,不是自愿的?”進了洞房,曾文文坐在滿是花生、棗、桂圓、瓜子的床上,沖魯小力一歪頭。

五點起床,八點化妝,九點換好婚紗,十點吹吹打打,十一點新郎從酒店里接上新娘,十二點乘坐插滿鮮花、扎著綢帶的婚車繞城一周,下午一點準時回到魯小力父母家。而后,就是無休止地跪,跪祖宗、跪長輩,甚至連年長的平輩都要跪。

聽說要跪的曾文文前一夜還發(fā)誓絕不接受封建殘余那一套,第二天便發(fā)現(xiàn)跪的各種好處——被跪的那位,如果不掏出令新娘子滿意的見面禮,金鐲子、金戒指、金鏈子或直接一沓鈔票,新娘子可以長跪不起。

不多時,她已經(jīng)渾身披金掛銀。戒指太多,她分了八個給魯小力戴,剩下的,她拿項鏈穿著戴。

別人的洞房羞澀旖旎,卿卿我我。

他們的洞房愁云慘淡,金碧輝煌。

“我心里有事,”魯小力豎起戴著大金戒指的食指直戳胸口,“我笑不出來。”

“給我戴上。”曾文文把穿好一排十二個金戒指的大金鏈子遞給新婚丈夫,亮出脖頸。

魯小力給曾文文戴金鏈子時,曾文文不忘開導他:“你就想,我們結婚發(fā)了一筆橫財,就算官司輸了,這一筆錢也夠我們一年工資了吧。”

“也是。”沉甸甸、金燦燦的物件兒令魯小力精神愉悅了許多,他向新婚妻子表白,“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愛你和錢?!?/p>

“哥,你電話!”堂妹抓著魯小力落在客廳的手機推門進來。

“喂?”魯小力站在窗口,此時他接電話的聲音明顯柔和很多。

忽然,他身體一緊,示意曾文文把門關上。他的神情表明,一定又是官司的事。曾文文三步并兩步去關房門,客廳里鬧哄哄的,起碼有二十口人。

“嗯,嗯?!濒斝×撮T關緊了,便招呼曾文文過來聽。他怕隔墻有耳,沒敢開免提,一邊聽,一邊找了紙筆,在擺著一對接吻娃娃的書桌上寫下兩個字:郝父。曾文文馬上緊張起來,她湊過去,兩人共用一個聽筒。

回閩結婚前,他倆報了案。雖然因證據(jù)不足沒有立案,但派出所民警仍于年前臘月二十八造訪了郝仁父母家。

“您說您有半年沒見過郝仁了?”魯小力重復道。

“是。”

“那您給我打這個電話的意思是?”

“如果你們能找到我那個渾蛋兒子,也告訴我和我老伴兒一聲,別讓警察再來找我們了。”

“恐怕是我們希望您能找到郝仁,告訴我們一聲吧。”魯小力口氣又不好了,曾文文忙拿眼色制止他,怕又像上次對鄒麗似的,還沒了解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就把電話掛了。

“還有鄒麗,如果她和你們聯(lián)系,也請告訴我們一下,就這個電話號碼?!焙赂笡]理會魯小力的壞態(tài)度,口氣里流露出一絲哀求。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那不是你們的家事嗎?”

郝父嘆了口氣:“你不知道,要不是這個女人,我們家根本不會弄成這樣子,也不至于打官司?!?/p>

“噢?”

“說來話長,郝仁那個渾小子在酒吧認識了鄒麗。鄒麗比他大七歲,又是外地的,但長得……像孫儷。郝仁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帶回家給我們見時就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我們不同意也來不及了。鄒麗能圖郝仁什么?圖人?他就是個開車的。名下有一套房子,還是我和他媽退休前把公積金拿出來給他買的。誰知道,他為了鄒麗能跟他,竟承諾鄒麗只要結婚就去公證,把房子轉(zhuǎn)讓給她?;榻Y了,孩子生了,然后,鄒麗就提離婚,這不明擺著是來騙房子的嗎?”

旁邊傳來老年女人的聲音:“讓他們問問鄒麗,我孫子在哪里?”郝父重復了這句話。

原來,鄒麗月子一坐完,就在激烈的肢體沖突后離家出走。半年前,她忽然主動約郝仁帶孩子在朝陽區(qū)一所度假村相聚。郝仁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了,便欣然前往。路上,鄒麗說她有點兒暈車,讓郝仁下車去買藥。等郝仁回到車內(nèi),發(fā)現(xiàn)鄒麗和孩子都不見了,車鑰匙也不翼而飛。一氣之下,他一拳頭砸向車玻璃,為此,右手負了傷。

曾文文驀地想起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郝仁時的場景,當時,他的右手纏著紗布。按時間推算,距離郝父陳述的事件發(fā)生不過半個月,也就是說,這半個月,離婚官司還在進行中,惱羞成怒的郝仁匆匆把房子賣了。

堂妹在門外拍門:“新娘子!出來嘍!”

堂妹的聲音、拍門的聲音、哄堂大笑的聲音,打斷了里面正剝洋蔥一般接近真相的一對新人。

婚假沒休完,魯小力就帶著曾文文回了北京。他聽不得父母嘮叨,父母總覺得他們過不好小日子,提了四次要隨他們進京,照顧起居。

“去了怎么辦?法院隨時會來電話,鄒麗、郝仁的父母也都知道號碼。他們?nèi)f一接著其中某個要命的,幫不上忙不說,還瞎擔心……”魯小力私下里說出自己的憂慮。更重要的是,打水漂的是他們的血汗錢,在國企工作一輩子,那些錢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出事后,小兩口早達成一致意見:官司由他們倆解決,好壞都絕不求助父母。

臨行前一夜,魯小力憋了很久的淚,躲在房間對曾文文流。他壓低聲音:“聽見沒?我媽又在和我爸說新房里要添置哪些東西,他們還不知道,那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房子了?!?/p>

曾文文捂住他的嘴:“別胡說,事情還沒定論呢!”

很明顯,魯小力更悲觀。之前,他太順風順水,沒失過學,沒失過戀;找工作,投第一份簡歷就被錄取了;買房子,兩周搞定,還撿了個便宜。相比之下,曾文文受的挫折比他多,談過好幾次戀愛,有她提分手的,也有別人甩她的。高考兩年、考研兩年,寫文章被退過稿,所在的出版社像老字號糕點鋪,新人都是罪人,伏小就低、忍氣吞聲。

回到北京,魯小力變得更壓抑。見律師,跑法院,不斷被鄒麗騷擾。騷擾還包括郝仁父母的,他們想見孫子,通過魯小力傳話。終于有一天,鄒麗再來電時,魯小力索性撥通了郝父的電話,只聽得他們在話機和手機中對罵。

“黑色幽默!”曾文文下班回家,魯小力向她匯報戰(zhàn)況,冷笑著點評。他抽動的嘴角,讓曾文文感到陌生而恐懼,這還是那個笑瞇瞇、半夜推醒她看星星的魯小力嗎?

不止陰沉的臉色,魯小力令她擔心的行為還有——

好幾次,曾文文提前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魯小力一個人埋在客廳沙發(fā)里發(fā)呆,旁邊的落地燈開著,而外面太陽高懸。問他干嗎呢,他說怕。

曾文文再去看廚房,早上走時什么樣,下午回來還是什么樣,不像開過火的樣子。再翻垃圾桶,沒有外賣的餐盒,問他一天吃了什么?魯小力總要想一想,再恍恍惚惚答:“好像……沒吃?!?/p>

“不餓嗎?”

“忘了……”

此外,每一天,魯小力幾乎都有奇想——

“如果法院強制執(zhí)行,我就找個工人把門窗都澆上鋼水焊死,誰要進來我就和他們拼了。你去附近租間房,再買個籃子,系上繩子。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從陽臺上把籃子放下去,你準備點兒吃的,把籃子裝滿,我再拽著繩子,把籃子拎上來。

“如果法院強制執(zhí)行,我就站在陽臺上,你給我找兩條白色床單,要最大的那種,再找桶紅油漆,用大刷子刷上三個字母:‘SOS。

“如果法院強制執(zhí)行,我站在陽臺上揮舞床單,在頭上綁一根布條,不用紅油漆了,用我的血,寫血書:‘無家可歸。

“如果法院強制執(zhí)行,我們就離婚,我不拖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房子是我一個人做主買的,欠銀行的錢,我一個人還;還不了,我就申請破產(chǎn)?!?/p>

曾文文不勝其擾,把魯小力的頭掰過來,正視他:“你清醒點兒。第一,還沒開庭,是不是輸,是不是強制執(zhí)行,還不清楚;第二,什么都沒有了,還有我們兩個人。你今天覺得四十多萬、一百多萬很多,二十年后看,可能就是人生的一朵小浪花;第三,我不會和你離婚,我一個學歷史的,最瞧不起動亂年代那些和老公劃清界限的女人!”

她狂吼一陣,魯小力才安靜一會兒。

“好?!濒斝×Ρ硎韭犎胄牧耍^一會兒又繞回來了,“如果法院強制執(zhí)行,我們就回老家,我們兩個研究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北京這邊,我們一起申請破產(chǎn)吧?!?/p>

曾文文聽到“好”時,面色稍霽,但聽完整句后,又覺得以魯小力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怕是撐不到開庭了。

律師事務所在紫竹橋附近某寫字樓里,等待的時候,魯小力打開本子溫習提綱,他早已擬好了三十問。高律師是魯小力同事的同學,面如滿月,一副方框眼鏡如神來之筆改善了臉型,增添了威嚴感、專業(yè)感。

魯小力迫不及待地對著采訪本開始提問,問到第三問時,高律師連呼吃不消,直說:“我這真是答記者問啊!”

他們之前已經(jīng)見過好幾次,今天是來確認。

案情復雜,高律師叫來徒弟數(shù)人,熟悉材料后模擬開庭,分正反方進行辯論;又叫來財務,吩咐她計算下律師費總額。他讓魯小力把三十問先放一放,聽他說:“你的案子,涉及你告郝仁、建委、中介;鄒麗告郝仁、建委;建委告郝仁……不管是你告,還是鄒麗告,抑或是建委告,牽涉到你的,你都需要律師出庭?!?/p>

“那不如做個套餐吧?”財務提議,顯然有先例。

“五萬那個就很合適?!备呗蓭煱凳矩攧战忉屒宄?/p>

財務去拿單子了,魯小力和曾文文互相看一眼:商業(yè)社會,套餐!

模擬開庭,高律師模擬法官,魯小力演自己,曾文文演觀眾。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人員唇槍舌劍,代表魯方的那一組明顯吃癟,討論的結果是,除非找到郝仁,追討那四十三萬,否則沒有更好的辦法。

“你也可以選擇拖,拖到鄒麗失去耐性,和你庭外和解,給一個你們互相能接受的數(shù)?!备呗蓭熃ㄗh。

“我不!”魯小力斬釘截鐵,“憑什么?我是無辜的!”

“比你更無辜、更慘的人還有許多?!备呗蓭熇潇o地說,“你該感到慶幸,起碼你們搬進新房了。多少人買了房還沒進去住,就發(fā)現(xiàn)房子有問題,或者被沒收了,或者等待拍賣……對了,如果庭外和解不成,你們還可以讓法院拍賣,爭取一個高比例的分成數(shù)額?!?/p>

財務走近,打斷他們:“今天可以付款嗎?”

這時,樓突然晃了一下,小兩口差點兒沒站住。

曾文文一咬牙,說:“可以?!北闾统鲥X包里所有的卡,包括一張信用卡。

從紫竹橋回立水橋北的路上,小兩口各懷心事。魯小力將三十問精簡為十問,再縮成八問。按高律師要求,發(fā)到他郵箱,他將在三個工作日內(nèi)解答、回復。曾文文則啪啪啪地在心里打著算盤,房子錢是雙方父母掏的,搬家后他們添置了不少東西,積蓄幾乎用完了。好在婚禮發(fā)了筆財,但官司什么時候是個頭,要用多少錢,誰也不知道。如果缺錢,用什么法子能最快掙到,找誰能最快借到?又不能再結一次婚……唉,她過去從不考慮這些事兒,今朝都涌到眼前來。生活啊,從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做純粹的甩手掌柜。

進家門,魯小力變回包公臉,太陽正好,他又想開燈,曾文文橫他一眼,他放棄了。他總要做點兒什么才能消解焦慮,于是,隨手拾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下地震現(xiàn)場的情況。”女主播的聲音把兩個人的注意力抓到屏幕前。

“地震了?”曾文文睜大眼。

“剛才下地鐵,黑車司機是不是問我們有沒有震感?”魯小力猛地回憶。

“對了,我剛才付款的時候也覺得樓在晃,我還以為是幻覺?!?/p>

一起看電視。

“北京時間2008年5月12日下午2時28分,四川汶川地震,震級7. 8級,是唐山大地震以來我國遭遇的破壞力最強的一次地震?!辩R頭切換到航拍畫面,滿目瘡痍,亂的石、崩的山、驚慌失措的人們、滿地血和殘肢。

來回來去就那么幾條消息、幾幀畫面,看樣子,央視掌握的信息也不多。

“我們的記者正在趕赴災區(qū),請關注后續(xù)報道?!?/p>

又一輪重復。

魯小力陷在沙發(fā)里的身體終于拔出來了,他若有所思地掏出手機。曾文文敏感地捕捉到信息,沖過去,奪走手機:“不許去!”

“好好好?!濒斝×π⌒囊硪淼卮虬l(fā)她。待曾文文進洗手間了,他繼續(xù)未完的事兒,飛速地打字,發(fā)給領導:“我要去前線。”

第二天一早,曾文文如常去上班。老字號出版社有個固定節(jié)目,上午十點半前,誰也別想工作,每個人都是“無話不談”欄目的參與者、傾聽者。

今天的主題是地震。老家在四川的,不用提了,憂心忡忡,涕淚橫流。昨天在單位的,驚魂未定。出版社所在的老樓是文物保護單位,一百多年了,大車一過,木地板都咯吱咯吱響。“北京要是發(fā)地震,即便黃金時間,我們也誰都想不起來逃!咱樓平時就像要地震似的……這段時間,咱們都別上班了,在家待著吧!”一位姓劉的大姐著急忙慌地向穿白對襟褂的??偨ㄗh。

魯小力來電話了。

“我今天回不了家了?!濒斝×ο裨谮s路,直喘,“我在報社,現(xiàn)在出發(fā)。先去成都,跟空軍坐直升機去。報社派了三組記者,一個文字記者配一個攝影記者。”

“我不是讓你別去嗎?”曾文文氣急敗壞地直跺腳,全然不顧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

“哎喲喲!”劉大姐嚇得夠嗆。老地板一跺就顫,就像有震感。

“我不跟你說了,到成都給你電話,你在家把門鎖好?!濒斝×κ站€。

哪怕結婚當天接到騷擾電話,曾文文都沒哭。而現(xiàn)在她舉著響忙音的手機,伏在辦公桌的書稿上,最上面的一張很快濕透。

北京飛成都不到三小時,但這次,足足等了六小時魯小力才落地報平安。

“成都上空都是飛機,我們的飛機在空中盤旋了很久才找到地方降落?!?/p>

曾文文心想,降落不了就飛回來唄。沒想到還真有飛回來的,魯小力疲憊中透出一絲寬慰,他告訴曾文文,一起來的三架飛機只降落了一架,另外兩架因無法降落已經(jīng)飛回去了。三組記者中,只有他們這一組抵達現(xiàn)場。

他叮囑曾文文,一個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幾天會遇見什么他也不清楚。信號時有時無,如果沒有及時回電也不要擔心,一有機會他就會打電話。如果父母問起,就說一直有聯(lián)系。官司的事兒,他讓曾文文和律師先碰。

曾文文下班時,去醫(yī)務室開了一盒佐匹克隆,她怕夜里睡不著。

七十二小時后,魯小力徹底斷了消息。

家里電話倒是頻繁響,平均一天十個。三天里有二十九個電話是魯小力父母打的,一再問:“小力有沒有去汶川?小力在那邊安全嗎?小力怎么不給家里報平安?小力給你報平安了嗎?讓小力給我們報平安……”

曾文文也想知道曾小力的具體方位、在干什么,但她不能說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一再敷衍。

另外一個電話是鄒麗的。曾文文第一次與她對峙,鄒麗不免有恃無恐:“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可知道你住在哪里。你信不信,我哪天在你家門口堵你,讓你出不了門!勸勸你老公,要么你們放棄房子,要么準備一百萬,我們庭外和解?!?/p>

曾文文怕鄒麗堵門是真的,便偷偷開了手機的錄音。再穿上一腳蹬的鞋,下六樓,在昏暗路燈下走了一段路,然后打一輛黑車,對司機說:“去立水橋北派出所?!?/p>

等沖進派出所,接待她的只有值班民警。曾文文一直在發(fā)抖,民警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

民警聽說她的遭遇后,既同情,又抱歉。但他表示,警力有限,不能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能做的只有警告。

他根據(jù)曾文文提供的鄒麗手機號回撥過去,鄒麗一開始還口氣強硬,聽見錄音后,不敢再隨便說話。警察極具威懾力地告訴她,她的威脅足以被拘留。“不敢了,不敢了?!编u麗馬上服軟。

等曾文文走出派出所,深夜的五環(huán)外,路燈零落,行人稀少,幾近于無。

她正躊躇著怎么回家,聽見汽車喇叭聲,一回頭,發(fā)現(xiàn)是輛警車。警車車窗搖下,探頭出來的正是剛才那位民警,他招招手,示意曾文文上車。車頭打著雙閃,曾文文心中一暖,朝著燈飛奔進車。

回到家,電視里的新聞仍在滾動播送。傷亡數(shù)持續(xù)攀升,失蹤人數(shù)也是。再撥一遍魯小力的電話,還是那句“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前所未有地心力交瘁,曾文文躺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直至座機電話響。

“你好,請問你是魯小力的家屬嗎?”是一個男聲。

“是的,我是?!痹奈念澲暎姑⒘似饋?,墻上的鐘指著“1”——凌晨一點。

“你叫曾文文?”

“對,我是。”

“你是魯小力的妻子曾文文?”對方再三確定。

“你告訴我,魯小力是死是活吧?!痹奈南葐栕铌P鍵的。

“他活著,他活著?!眮黼娙瞬煊X到問法不對,立馬糾正對話,“我叫吳向陽,是一名武警,剛從映秀鎮(zhèn)走出來。你愛人魯小力這幾天一直和我在一起,他現(xiàn)在還在映秀采訪,鎮(zhèn)上沒有信號,他讓我出來后,向你報聲平安?!?/p>

事后,曾文文才知道,這位叫吳向陽的武警幾十個小時沒合眼,徒步走出重災區(qū)映秀。當時他思維混亂,意識模糊,能堅持打這個電話十分不易,語言顛三倒四,情有可原。

一塊大石頭落地。如釋重負的曾文文,似乎瞬間也想開了,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事兒讓她意識到,除了人、人的安全,其他都無所謂。

十一

半個月后,魯小力的文章見報,講述了幾對汶川失孤父母的故事。

曾文文的同事說,在央視新聞里仿佛看見了魯小力的身影,曾文文聽說后,電腦隨時開著CCTV的網(wǎng)站,隨時看直播,直至魯小力回京。

這期間第一次開庭,三方當事人均未出席,均由律師代理。不出所料,一審,撤銷了魯小力的房產(chǎn)證。高律師建議二審復議。

這半個月,曾文文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即這世上發(fā)生再大的事,只要魯小力接電話,就怎么著都行。她一遍遍用她勸魯小力的話來鼓勵自己:“二十年后,都是一朵小浪花。”

百無聊賴的日子里,她蹲守在電腦前,什么都看,包括《藝術人生》。嘉賓在主持人朱軍的引導下回憶往事,談及坎坷時不免流下熱淚,觀眾也配合著感動,配合著哭。曾文文想,觀眾們?yōu)槭裁纯薜媚敲从邪踩心??連主人公都哭得令人放心。嗯,因為他們很清楚,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艱難屬于舊時光。

她開始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上《藝術人生》,坐在那張高腳凳上。于是,她無師自通地發(fā)明了一種游戲。游戲中,她一會兒扮演朱軍,一會兒扮演多年后的自己,采訪、提問、回答、回顧。

“你最艱難的日子,是什么時候?”曾文文用朱軍的口吻問。

“2008年5月?!痹奈膿Q一張椅子,回答。

“為什么?”再換回椅子,換回朱軍的口吻。

“那年地震,我老公去了汶川,三天沒有消息,生死不明。我一個人在家,為一樁官司煩惱,父母湊的首付四十多萬追不回來了,還欠銀行一百多萬。一個深夜,我被原告恐嚇,不得不獨自打黑車去附近派出所報案……”

“你當時怎么挺過去的?”

“我相信法律一定會保護無辜的人,我沒有錯,為什么要被懲罰?”

“除了信念,你還具體做過什么?”此時的“朱軍”顯然更像一位心理咨詢師。

“我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人的重要,錢的重要。前者,是人的安全、健康,是兩人的情感;后者是做好職業(yè)規(guī)劃,只有工作才能讓我平靜,只有事業(yè)的進階才能救我于水火、免于困頓。我開始理財,不再大手大腳。我最拿手的就是寫,我四處尋找適合我的作品發(fā)表、稿費又高的地方……”曾文文坐回高腳凳,用倒敘方式,規(guī)劃如何解決眼前的艱難。仿佛這一切都是過去式,她只是在回憶。

魯小力到家后,曾文文給他看了一張表,將家庭的支出、收入,能從哪里開源,能從哪里節(jié)流,全部列了出來。她竟然動了房子的主意,603室是復式,閑置的房間她打算租出去,租一千五百元肯定沒問題,如果能成真,那就可以以房養(yǎng)房了。欠銀行的一百多萬,落實到每個月其實也不過就那三千元房貸,租金加上小兩口的公積金就足夠了。

在開源那塊兒,曾文文將有聯(lián)系的報紙雜志、稿費、聯(lián)系人、稿件要求、刊發(fā)頻次一一標明,她打算用五年時間,靠自己的一支筆,把那四十三萬首付掙回來。

魯小力放下表,若有所思。他下意識地滑動了鼠標,顯示屏亮了。網(wǎng)頁顯示豆瓣同城租房,曾文文玩真的了。再打開一份未關的文檔,是她寫的稿子,標題是《一張“藝術人生”的高腳凳》,是這幾天她在家玩的自愈游戲。

魯小力滾動著鼠標上方的小齒輪,將稿子從頭拉到尾。專業(yè)人士看專業(yè)作品,只需一分鐘。但他趿著滿腳是泥的鞋,坐在那里發(fā)呆足有一刻鐘。一刻鐘后,他開始脫外套,外套是抵達成都時隨便走進一家服裝店放下錢拿上就走的;再脫T恤,迷彩的,志愿者送他的,他自己的那件早扔了。有一晚,他無床可睡,在汶川的手術臺上蜷了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渾身沾滿傷殘者的血,不能穿了;褲子是防水的,一個老兵分他的,他的背包里還有那位老兵送他的其他東西,野外生存用的水壺、打火機、醫(yī)藥包……

全部脫完,魯小力把它們一股腦扔進儲物間,不想再看見,不想再提起,但也不想讓它們離開。

擰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往右,不出水;往左,這回對了。魯小力離開半個月,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包括官司?;蛟S,生命中有更重大的事兒與己有關,官司都算不上什么了。

往映秀走的那段路,余震不斷。水在山上,水和山間有一條小路,軍人、記者、救災人員、志愿者就在小路上艱難前行。間或有巨石從山上滾落,連帶著整個山體滑坡。一路行,一路險,有人走到半路就哭爹喊娘,撤回成都,撤回北京。

如果說,魯小力出發(fā)時還帶著建功立業(yè)的心,那么,走進震中映秀,聽見遍地救命聲一日比一日微弱,站在地面毫無辦法,滿眼破敗,滿眼是失親、失伴的同物種,那點兒私心早變成人對自然的無力,人對自然的恐懼。

房子、錢、郝仁、鄒麗,都去他的吧——只要活著。他捧一把自來水,撲在臉上。

但愿人長久。

十二

半年后。

曾文文勤奮地打字,她正同時和四位作者在線聊稿子。三個月前,她拿著打印好的七份圖書策劃案,趁外出培訓之際,主動約策劃部負責人吃晚飯,現(xiàn)場呈交報告,遞投名狀,爭取調(diào)到策劃部。

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于丹說論語》《易中天說三國》橫空出世,激起各大古籍出版社謀發(fā)展、求突破的渴望。年輕人只要流露出一些野心,只要展示和野心匹配的努力,甚至只是個態(tài)度,機會就會有。而曾文文不過是按她在表中開列的那些職業(yè)規(guī)劃,逐步推進。

同事敏敏正對著電腦看電子報,她喃喃念出聲:“有人說,地震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分三層。第一層,是身體、財產(chǎn)直接受到損害的災民;第二層,是親臨現(xiàn)場、目睹災難場景的工作人員;第三層,是通過媒體間接接觸災難的廣大群眾?!?/p>

她坐在曾文文對面,拿鼠標敲桌子,提醒她:“報上說得對嗎?你家老魯有心理受創(chuàng)嗎?”

曾文文堅持把字打完,和作者一一交代清楚后,才長長嘆口氣,開腔:“這心理創(chuàng)傷啊,我看還有二點五層,介乎于廣大群眾和親臨現(xiàn)場者之間的親臨者家屬。比如我,有段時間,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說,你經(jīng)歷過什么你就哭?笑,他說,國事如此,你還笑?總之,家屬要承擔、消化并幫助排解親臨者的諸多負面情緒,比如悲痛,比如恐懼,比如不安全感。”

“你家魯小力,七尺的漢子,還恐懼呢?”敏敏面露驚詫。

“當然?!痹奈谋犬嬛?,搖一只手,“魯小力經(jīng)常做噩夢,每次都夢到好好地走在路上,地中間突然裂開一個大縫??p越來越大,他掉進去,爬不上來,最后只剩一只手在裂縫將合時搖晃著、掙扎著……然后就晃著手,尖叫著醒來?!?/p>

可不是嗎?

連續(xù)半年,每隔一周的周三下午,魯小力都要來這家咖啡廳。咖啡廳位于東城區(qū)張自忠路的一個胡同里,某國際公益組織在這里,為一些地震的救援者、報道者提供心理治療援助。

所謂心理治療,其實就是和同樣經(jīng)歷的人在一起做做游戲,吐露吐露心聲。主持人是公益組織派來的心理咨詢師,他們會針對問題提供解決辦法,或者進行疏導,讓與會者自己說出答案。

今天的主題是“治愈”,主持人讓大家就這一主題,談談自己一念之間想到的事。

“魯老師,您先說說吧!”主持人點起了名。

魯小力正出神,他清清嗓子說:“地震的治愈,我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感覺,但我明顯覺得,經(jīng)歷了地震,我原來生活的煩惱被治愈了?!?/p>

眾人挑起眉毛看他,心理咨詢師示意魯小力繼續(xù)說。于是,魯小力說起立水橋北的房子官司,說起他地震前后的變化。

“我一度懷疑是不是命運在跟我開玩笑。我想過什么都不要了,逃回老家;也想過申請破產(chǎn),對那只看不見的手投降。可從地震災區(qū)回來后,我就想,跟他們干唄,沒什么好埋怨的。在災區(qū)看到那么多人怨天,怨豆腐渣工程,怨房子震沒了還要還貸款……有什么用呢?無濟于事??!

“我現(xiàn)在覺得,人在,就值得慶幸。就事論事,拿出理智態(tài)度對待,不再耗在情緒里?!濒斝×ρ矍案‖F(xiàn)出曾文文那張表,“現(xiàn)在二審,我也輸了,但我什么都不怕了,這是我理解的治愈。”他用釋然的眼光看著心理咨詢師。

人散后,魯小力裹緊帽子,準備從張自忠路的小巷子走出。這時,有人從后面叫他,是剛才圍在一起談治愈的一位同行,“魯老師,我也住在你說的那個小區(qū),一起走吧?!?/p>

一輪新月爬在段祺瑞府的紅燈籠上。

到處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車,兩人一路走一路聊,一同擠進地鐵五號線,把在災區(qū)共同認識的人聊完。同行問魯小力,有沒有想過讓媒體報道下他房子的事兒?

“想過,不過沒想好。畢竟,我的事太小了?!濒斝×Υ?。

同行叫李勇,是某都市報跑房地產(chǎn)口的記者。去災區(qū)也屬于臨時抽調(diào),現(xiàn)在,他又回了原部門。“二手房買賣過程中騙局不少,關于程序出現(xiàn)的漏洞,您的經(jīng)歷是我至今為止聽到的最集中、最典型的。說不定,報道一下能推進相關法條的修訂呢?”

“兄弟,謝謝你,我回去把相關的資料發(fā)你看看?!痹诟鞣N氣味彌漫的車廂里、在推來搡去的人潮中,魯小力伸出手來狠狠握住對方的手。

剩下的時間,魯小力聊著,也在思考著。他看到了希望,又不敢太抱希望。從接到傳票起,這一年,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他嘗了不少。好幾個朋友,他自認為是貼心的,剛聽到官司的前半段就匆忙結束談話,從此消失不見。后來才知道,人家是怕他借錢。包打聽和掮客他也見了不少,上一次有人主動提出救助時,第一句話是幫忙,第二句話就是開價:“給我二十萬活動經(jīng)費,我來運作,但不能保證一定找到關鍵的人?!?/p>

“立水橋到了,到站的乘客請下車?!眹W啦啦,站臺擁擠一團,車廂空了一半。魯小力和李勇被人流裹挾著推出地鐵站口。

華燈初上,人一撮一撮往東西南北分流,公交車、出租車、黑車、小三輪像簸箕似的撮走他們。過天橋時,穿過貼膜的、賣花的、賣煮玉米的小販兒,李勇對魯小力感慨:“聽了你的故事,再回到立水橋北,我有種感覺,這里是北京,這里有亞洲最大的社區(qū),這里是無數(shù)從全國各地跑來首都扎根過日子的年輕人的第一站。他們大多出身于普通家庭,不富有,也不算窮;他們懷揣理想,愿意奮斗;有清晰的階層上升計劃,一開始只買得起相對便宜的房子;他們以為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員,但其實這里不是他們的城市?!?/p>

“不是他們,是我們?!濒斝×Υ?,兩人走下天橋的樓梯。

“打車,打車,北二、北三區(qū)的?十塊錢一位?!碧鞓蜻@端的黑車司機喊著價,圍住他倆。

十三

一則報紙新聞,讓老字號出版社“無話不談”節(jié)目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新聞是關于二手房交易的,主角分別是魯某、郝某和鄒某,發(fā)生地在北京立水橋北某小區(qū)。新聞之所以引起熱議,標題起了大作用——北京二手房交易驚現(xiàn)漏洞。

一時間,人人自危。劉大姐拿著自制肉包,敏敏拿著雞蛋灌餅,??偩幒戎?jié){。印制焦叔想點煙,看看眾人沒敢點,還有幾個新編輯束手束腳,靦腆地邊笑邊附和。全程不說話的只有曾文文,她默默地啃著黑麥面包。

幾乎每個人都提供了觀點、案例。劉大姐的外甥賣了望京的房后,買了朝陽公園附近的,過戶時,房主反悔了?!翱删桶雮€月,房價漲起來了,我外甥拿著賣房的款,根本買不回以前的房!”劉大姐嘴里含著肉餡,憤憤然。

??偩庍纫豢诙?jié){說:“你這算什么,好歹錢還在自己手里。我戰(zhàn)友在郊區(qū)買了套別墅,還沒搬進去呢,發(fā)現(xiàn)是貪官的贓產(chǎn),貪官進去了,財產(chǎn)凍結,別墅等著拍賣,猴年馬月,錢才能拿回來。”

“哎呀!”眾人唏噓。

像收獲掌聲般收獲完大家的反應后,??偩幫蝗幌肫鹗裁磥恚ゎ^問啃面包的曾文文:“小曾,記得去年你家房子也出官司了?后來怎么樣了?”

眾人目光齊聚在曾文文身上,她一驚,趕緊喝口水,把剛到嗓子眼兒的面包咽下,堆上不想多談的笑:“沒事了,沒事了,我們的事沒新聞上說的那么復雜?!?/p>

十點,“無話不談”節(jié)目完。十點半,魯小力電話到。他說,他下午要去建委一趟,是建委主動聯(lián)系他的,派了位法律顧問跟他談。至于原因,李勇那篇報道看來奏效了。

“是啊,網(wǎng)絡時代,關乎民生的事總是傳得滿天飛,我們辦公室都討論一個多小時了。”曾文文掛斷電話,改線上和魯小力交流。多少次她見到一些同事議論不在現(xiàn)場的同事,她可不想成為他們議論的中心。

“這期專欄文章我想寫‘為什么只愿和陌生人敞開心扉?!焙汪斝×α耐辏奈鸟R上向編輯小方報選題。

上次魯小力沒和曾文文商量,就把《一張“藝術人生”的高腳凳》推薦給了報社負責副刊的同事小方。當時,正好有合適的版面就順手發(fā)了,沒想到,公共郵箱里收到一百多封讀者來信、讀后感。有心的小方又去曾文文的博客翻了翻她過去的文章,感覺不錯,于是力邀曾文文在報紙上開專欄,為曾文文的寫作之路助了大力。

寫作有收入,符合曾文文的理財規(guī)劃。寫稿更是一種自我修復,比如剛才比面包還難咽的“是我是我就是我這么倒霉”的心聲,就全靠把故事在紙上和盤托出才能疏解、消散。

整個上午曾文文都在做一本書稿的流程表,腦子里構思專欄文章怎么寫,眼睛還時不時在門戶網(wǎng)站瀏覽事關她家的新聞。

午飯時間,她在門口“一枝花羊湯”剛坐下,便聽見對面桌的一對情侶正討論那則新聞:“聽說一個人買房,已經(jīng)辦了過戶,房產(chǎn)證還被吊銷了!”

“現(xiàn)在除了熟人的、知根知底的房子,誰敢買??!”聲音傳來,是后面桌倆大爺。

她招招手向服務員要菜單。服務員行動遲緩,她掏出手機打開QQ,頭條《北京二手房交易驚現(xiàn)漏洞》彈出。另有好多個頭像在晃,曾文文點開,是孫鵬。自兩年前買房付款時在大街上遇到,他們再無聯(lián)系,但此刻,他發(fā)來一個鏈接并附上問候:“還住立水橋北嗎?新聞里的魯某不會是小力吧?”

小方也跳出來了:“立水橋北二手房的新聞是說你家吧?這就是你想要對陌生人敞開心扉的事嗎?”

還是有聰明人會綜合信息啊。

聰明人還包括房客,曾文文把復式房屋的頂層租給了一個中央戲劇學院的研究生。

“姐,新聞里說的是不是你和魯哥???你們官司打輸了,我還能繼續(xù)住嗎?之前的房租、押金能退嗎?”女研究生猶疑地問。

“不是?!睌Q開門,迎上她的曾文文面色如常,堅決、肯定地回答。女研究生急著要去“人藝”看話劇,得到答案后,松了一口氣,喊一聲拜拜后絕塵而去。

“來自建委那邊的消息有兩個,一個好,一個壞。你想先聽哪一個?”天擦黑,魯小力才到家。

“好的!不,壞的!不,還是先說好的吧!”曾文文犯了選擇恐懼癥。

“好消息是,新聞引起了社會關注,建委很重視。接下來的官司,建委將配合、協(xié)助,或者說和我們是利益共同體?!?/p>

“壞消息呢?”聽完好的,曾文文放下心,但一想到壞的,心又拎起來。

“壞的是,下午我們正在會議室談話,有工作人員進來說,鄒麗在大廳申請過戶?!?/p>

“什么?”

“是的,二審我們敗訴,房產(chǎn)證被吊銷。房子判給她,她當然隨時能過戶?!?/p>

“那怎么辦?”

“我扭臉就問向我示好的法律顧問,所謂支持和協(xié)助體現(xiàn)在哪里?”

“他怎么說?”

“他出去了,再回來時,說阻止了鄒麗的過戶,理由是目前這房子還在訴訟中,產(chǎn)權不清晰,不予過戶。等產(chǎn)權清晰,再擇日過戶?!?/p>

“所以……”曾文文歡快地在房間里轉(zhuǎn)一圈,又回到魯小力面前,“也不算壞消息,頂多算不好不壞的消息。”

“對!”魯小力抽動一下嘴角,“如果我是鄒麗,一定深受打擊。官司打贏了,仍然沒拿到房子?!?/p>

兩人攜手走進客廳,像皇上拉著皇后登基,至餐桌前就座。

“你覺得鄒麗下一步會怎么做?”

“你覺得鄒麗下一步會怎么做?”

異口同聲。

“我覺得她會崩潰,這暗無天日的等?。袢?,擇日,擇哪一天?擇到哪一天?”曾文文分析。

“既然等會讓人崩潰,那我們能做的就是拖,拖到她完全崩潰?!濒斝×κ持盖弥烂妫耖_選題會,制定著戰(zhàn)略,“事情到這一步,我們賠得血本無歸不可能,我們一分錢不出就想了結也不可能。好吧,拖到她崩潰,讓她來找我們和解,到時候,我們就是甲方,她就是乙方了?!?/p>

“鄒麗提出過和解,她要一百萬?!痹奈南肫饋?。

“那不可能。”魯小力斬釘截鐵地否定。

桌上是曾文文給魯小力留的飯。她先去書房寫稿子了,魯小力拍拍她屁股,問最近收成如何。她努努嘴,餐桌上有一沓未填寫取件人姓名和身份證號的匯款單。“收成不錯??!”魯小力喜見曾文文追隨他的步伐,也成為文藝青年中的小算盤。

十四

為過戶,鄒麗很快起訴建委,一審,二審,官司又打了十個月。

這期間,魯小力換了律師。高律師和他意見不合,希望魯小力也起訴建委,但魯小力認為,在他的問題上,建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官司打贏的幾率較大,但目前,更是可以團結的對象,先一致對外。“外”是鄒麗,是想搶他房子、搶他穩(wěn)定生活的人。

高律師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告成功,你能拿到一筆可觀的國家賠償?!?/p>

他被魯小力頂回去:“別逗了,我是記者,我知道國家賠償?shù)臄?shù)額,從申請到得到,過程有多難?!?/p>

回立水橋北的地鐵上,魯小力夫婦統(tǒng)一了意見,主要是統(tǒng)一了感覺:高律師想幫他們把官司打贏的意愿,低于多打一場官司多掙一筆錢的意愿。

13號線有一半在地面,城鐵往北呼呼開著,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車座上。曾文文在陽光里把頭擱在魯小力的肩膀上,幫他平靜下決定:“換吧。攘外必先安內(nèi)。‘內(nèi)是我們,是以我們?yōu)楹诵牡膱F隊,包括律師。”

新律師得來純屬天助。一日,魯小力在知春路附近的一所大學做講座。因地震時的一篇報道,魯小力獲得了諸多榮譽。單位、行業(yè)都把他定義為專業(yè)型記者,專業(yè)方向就是災難報道。一年了,魯小力一邊接受心理治療,一邊處理磨死人的官司,一邊在更專業(yè)的道路上奔跑。寫論文,參加各種論壇,做各種講座,回訪災區(qū);繼續(xù)報道各種災難,海嘯、泥石流、洪水,哪里有災,哪里就有他。

他在講臺上,摁著PPT翻頁器,一幀一幀圖片,配合著他的解說,以及報道中的文本分析。臺下的人全神貫注,頻頻點頭。

一位法學院的老師旁聽了講座,也參加了講座后的飯局。他挨著魯小力坐,自我介紹姓陸。一開始只是泛泛地聊,當?shù)弥懤蠋煹膩眍^后,魯小力就邀他出去抽根煙,用十分鐘講清楚了自己的官司。他還打開手機,搜到李勇參與報道的新聞,問陸老師有何看法,有沒有相熟的律師推薦。

陸老師表示,這條新聞他知道,沒想到能遇到事件的當事人。他拍了拍魯小力的肩,把稱呼變成“小力”:“小力啊,這么說,你這一兩年經(jīng)歷了很多事啊。”

魯小力苦笑著搖頭,一副曾經(jīng)滄海的無奈。

“我回去研究一下,如果方便,把資料發(fā)我郵箱,我看一下?!眱扇嘶氐桨鼛?,陸老師叮囑魯小力。

郝仁和鄒麗的離婚案卷宗、一審卷宗、二審卷宗……曾文文早將各種資料編號、匯總、打包成壓縮文件。當晚,由魯小力投放給陸老師。

魯小力也在網(wǎng)上搜了搜陸老師的基本情況,陸老師除了是法學教授,兼職做律師也有模有樣。小兩口在家里商量,如果能爭取到大律師的加入,或許事情就有轉(zhuǎn)機了。

此時,魯小力已不像一年多前對官司的結局那么提心吊膽、緊張迫切,它就像頸椎痛,是真痛,但一時半會兒也不要命。感覺要命了,就做點兒按摩,控制一下??稍奈膮s一天比一天著急,理由是,她想生孩子,她的生活可以橫根刺,偶爾痛,但這根刺不能阻擋她正常的人生秩序。

尤其,曾文文和編輯小方配合默契。從那張大報流傳出去的她的文章,被全國各大報紙雜志轉(zhuǎn)載,已有好幾個同行來打聽她的文章是否可以合集出版。事業(yè)上的起色,讓她越發(fā)希望家庭那部分也跟上來。她不止一次向魯小力提出,去做孕前檢查,別避孕了,都被魯小力擋回去:“官司未定,何以家為?”

這天晚上,給陸老師發(fā)送完資料,他倆又辯論起來。正方曾文文,反方魯小力。幾個回合下來,正方糾結于“為什么不行”、“窮人家就不能生孩子了”、“事情就不能有轉(zhuǎn)機了”。反方就一句話:“在現(xiàn)有財產(chǎn)狀況下,如果能多出五萬專項資金,就生孩子?!?/p>

“現(xiàn)有的財產(chǎn)狀況?”正方問。

反方向正方一一道來,每月如何拿正方的工資及稿費過日子,如何處心積慮拿他的工資及婚禮收的份子錢做理財,如何拿房租及公積金還房貸……目前有多少錢,可能花多少律師費,如果鄒麗提出庭外和解,他心理底線是多少,還差多少,能向誰借……

正方不吭聲了,看得出,反方為這個家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她只得默默進屋寫稿子去了。

過一會兒,反方走進臥室找正方,眉開眼笑地通知她:“陸老師愿意接咱們的官司,他剛才回信息了!”

反方手機上的信息更是吸引了正方:“小力,除了對你的同情,我更多是對官司感興趣。巧合、集中、典型,該案的推進,或許可以改進二手房交易的一些漏洞,也算做了一件大功德事?!?/p>

正方電腦上的字兒也吸引了反方。曾文文將電腦桌面改成一片黑,正中央嵌著兩個紅色大字,真真辣眼睛,它們是:五萬!

十五

陸老師,不,陸律師接手時,鄒麗已經(jīng)起訴建委,要求過戶。對于這樁官司,他提前給魯小力夫婦打了預防針,建委的勝算很小,唯一的意義是,時間拖得越久,越能達成理想的和解。

“鄒麗再潑皮無賴,畢竟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拖,最致命?!标懧蓭煹脑捰∽C了魯小力之前的戰(zhàn)略正確。

建委也確實“拖”了十個月,不是主觀的拖,是客觀的。鄒麗要過戶,程序上不算完全合理,她是天津戶口,房子是經(jīng)濟適用房,非北京戶口無權過戶。

經(jīng)過一審二審,法院最后還是判了鄒麗贏,結局意料之中。陸律師建議魯小力,起訴郝仁和鄒麗夫婦。

他們坐在知春路一家茶館,李勇作為嘉賓列席參加。

“起訴郝仁和鄒麗?”

“是的。”陸律師點頭,“起訴他們以及中介公司,因郝仁和鄒麗的離婚訴訟,導致你在買房子的過程中利益被損害,而中介公司審查不嚴,也要負連帶責任。你請求法院解除原房屋買賣合同,讓郝仁和鄒麗賠你首付款,讓中介公司賠償中介費。唯有如此,才能將和鄒麗之間的產(chǎn)權官司,變成債權官司。”

“那如果訴訟過程中,鄒麗拿著法院裁定書過戶成功,拿到房產(chǎn)證了呢?”魯小力最大的擔心莫過于此。

“屆時我們將申請查封?!标懧蓭煹膶I(yè)給魯小力莫大的勇氣。

那就繼續(xù)打吧。兩年來,魯小力經(jīng)歷的都顯示在他的眼睛里,是眼神中一種叫堅定的東西。沉不住氣的是曾文文,自從樹立五萬生育基金的目標,在五年掙回四十三萬外,她又自我加壓。春節(jié)期間,雙方父母都來到他們在北京的小家,可除了大年初一一起出去看了場廟會,她就忙活得沒空下樓。魯小力問她在忙什么,她秘而不宣。只見她又在電腦上做表,表內(nèi)密密麻麻填著人名、單位、電話,還時不時翻一下手機通訊錄,時不時在各大電商網(wǎng)站上查閱圖書銷售榜。

兩個月后,曾文文回家宣布了兩樁喜事——

其一,她策劃的一本書獲獎了,是那家老字號出版社二十年來第一次獲國家獎。內(nèi)容關于警察,選題就是那晚她去報警的路上想出來的。剛才路過立水橋北派出所時,她還特地進去送了那天接待她的民警一本樣書。

民警那張直男的臉上竟泛出靦腆的笑,曾文文把想說的話都寫在書的扉頁上了:“謝謝那個深夜你送我回家。是警車的燈,溫暖我、鼓勵我,我整晚沒有再做噩夢?!?/p>

其二,她個人的第一本書,即將出版,合同就在她手上。

兩件事的核心都是錢,社里給她的獎金五千元;合同約定,首印稿費一萬五千元。

這時魯小力才知道,整個春節(jié)曾文文都在忙什么,她把這些年來寫的文章分類編好,把目錄、樣張、營銷文案準備好,分成幾個資料包,向她費心搜羅來的、和她文章類型一致的、全國四十家出版單位的相關責任人精準投放。

“我當時想,總有一家能看上我吧?沒有人看上,就說明我寫得不好。那也無所謂,等于我拜了所有碼頭,收獲了最專業(yè)的意見,回家繼續(xù)練功唄。”曾文文坦言心路。

事情就是那么順利,4月10日,曾文文投給第三個出版單位。4月12日,該單位負責人給她回消息,我們簽約吧。

“看,我很快就存夠生育基金了吧!”4月15日,曾文文左手揚著合同,右手揚著五十張百元人民幣,得意又嘚瑟。

曾文文的鼻頭有一顆痣,笑起來,像蛋糕上的草莓,晃悠悠,讓人老想對準那個點。魯小力努力對準那個點,不忍心打斷她,但還是打斷了:“對不起,文文,鄒麗告建委二審贏了,我們輸了?!?/p>

“這我知道啊,咱們不是接著起訴了嗎?”

“我剛和陸律師通完電話,建委的人也和我聊過了,今天鄒麗過戶成功,拿到了房產(chǎn)證?!?/p>

曾文文手里捏著合同和錢,魯小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安慰她:“別擔心,明天,我就去和陸律師商量下一步怎么辦。我們還有最后一條路,申請查封?!?/p>

還是在知春路,還是在那間茶館,還是陸律師、魯小力、李勇。

“現(xiàn)在要逼郝仁出現(xiàn)。”陸律師制訂方案。

“怎么逼?”

“告訴他家里人,如果不出來,就直接起訴他詐騙,拖上他,讓他和鄒麗去撕。三方坐下來談和解,郝仁的介入也會平攤一下你們和解的成本,比如鄒麗如果要五十萬,是不是能讓郝仁付一半?在此之前,按原計劃申請法院查封54號樓603,這樣,鄒麗就不能隨意買賣?!?/p>

魯小力不住地點頭,李勇在一旁記錄著,他打算結案后,為上次的新聞做個追蹤報道??滩蝗菥?,箭在弦上,陸律師馬上吩咐助理去辦。

還是魯小力和李勇搭伴回立水橋。穿過賣花的,穿過煮玉米的,穿過貼膜的小販兒,李勇笑著說:“我如果是你,現(xiàn)在就給鄒麗打個電話,別讓她那么好過?!?/p>

魯小力點點頭,他覺得李勇提醒得對。過了天橋,他讓李勇先走,自己一個人站在橋下,摸出手機打電話。

鄒麗聽到魯小力的聲音有點兒驚訝,聽到還有“查封”這一說,有可能還要由她來掏解除合同的首付款,就更驚訝了。

魯小力想起當初鄒麗給他的威脅來電,此刻口氣如同復制她的:“等著吧,等著法院通知你吧!我早說了,想玩,我們就玩到底。”

他掛斷鄒麗的電話,接著給郝仁的父親打。對于郝父,魯小力心情一直復雜,既覺得是害他的人,又覺得他其實也是受害者。郝父每次聯(lián)系魯小力,口氣中的哀求都讓魯小力有代入感。萬一有一天,他也有一個像郝仁似的兒子,是不是也得這么低三下四,為之賠禮道歉呢?魯小力又不免想到自己的老父親,以及在災區(qū)遇到的那些父母,唉,可憐天下父母心。所以,他對郝父的態(tài)度就比對鄒麗溫和些。但溫和并不意味著更改決定,他通知到位,曉以利害。郝父誠惶誠恐,發(fā)誓這次定盡全力,挖地三尺也要把郝仁找出來。

十六

查封手續(xù)還沒辦理清楚,鄒麗就主動來示好了。郝父是不是一直在扮豬吃老虎,沒人知曉,只知道最后關頭的威脅起了作用。和解當日,郝仁出現(xiàn)在立水橋北剛建好的新法院,三方陸續(xù)進入調(diào)解室。

“魯記者,好久不見。”郝仁還是那副胡同串子大咧咧的模樣,寬褲衩,橫條紋T恤,手不停地撥額前浮華的自來卷。

調(diào)解前,郝父約魯小力吃了個飯,替兒子探了口風。魯小力明確三點:第一,郝仁必須站在他這邊,促成和解;第二,必須將鄒麗提出來的價壓到最低;第三,必須承擔鄒麗提出的和解款中的一部分。對此,郝父都應下了。李勇報道的新聞對郝家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街坊鄰里、郝仁停薪留職的單位,綜合信息后都猜出是他家的事。如果這次郝仁再被告詐騙,甭管最后結果如何,對郝仁的未來都只有壞,沒有好。

“你應該對我說聲抱歉吧?”在調(diào)解室,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魯小力看著郝仁。

“買我的房子,算你倒霉?!焙氯实臏喌斑壿嬕话闳瞬欢?,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錯,腿還在桌子下抖啊抖。

“渾蛋!”鄒麗把魯小力心里的話喊了出來,她推門進來,正迎向郝仁。罵完,唾一口吐沫,對著魯小力坐。打了這么久的官司,當事三方才第一次聚齊。郝父說鄒麗像明星孫儷,但她比孫儷臉大,顴骨突出得多,看得出美過。如今,臉上的斑清晰可見,兩鬢有幾根白發(fā),臉上寫著生活的折磨。

郝仁站起來,隔著桌子還想打鄒麗,被調(diào)解員攔下。他直亂叫:“賤貨,你把我兒子弄哪里去了!”調(diào)解員干脆喊:“肅靜!這是法庭!”兩人才各自消停,全場才安靜。魯小力像看一場鬧劇,想起曾文文,心底一陣溫柔:我們永遠不會這樣。

調(diào)解共花了四個小時。鄒麗開始要一百萬,魯小力直接告訴她,不可能。她自動降價到八十萬,魯小力還到四十萬,鄒麗不答應。魯小力沖郝仁抽動一下嘴角,問:“你能承擔四十萬嗎?你能我就能?!焙氯侍统鰺煟€沒點上就被調(diào)解員用眼神制止。他手指夾著煙,冷笑地看著前妻說:“你他媽想錢想瘋了吧?不可能!”

沉默,僵持,博弈,調(diào)停。

最后,魯小力總結談話:“我當時付了首付四十三萬,就按這個價格做和解款吧。”

郝仁說:“我同意,但我聲明,我就十萬塊錢,多一分錢也不會出的。鄒麗,你看著辦吧,過了這村沒這店,今天談不成,下次我可能連十萬都沒有了。”

鄒麗想必是了解前夫的,她問調(diào)解員能不能給支煙,調(diào)解員否定了。她悻悻低頭,思考一會兒,抬頭仇恨地看看前夫,用仇恨的余光掃掃魯小力,答應了。

魯小力長長吁出一口氣。郝仁也配合地作松氣狀,像三年前在建委過戶時作的那樣。

調(diào)解書當場出,三個人簽字畫押,調(diào)解員宣布,調(diào)解成功。此事拖了三年,就此畫上句號。

當天晚上,魯小力回到家,癱在沙發(fā)上,對曾文文總結,真是打了一場惡仗。

戲劇學院的女研究生從復式樓梯上緩緩下來,拿著本綠色封面的書,笑瞇瞇走向曾文文:“文文姐,我同學聽說你是這本書的作者,還是我的房東,一定讓我替他要個簽名?!?/p>

曾文文麻溜兒地簽上自己的筆名,笑瞇瞇地還回去。女研究生上樓了,她回頭看魯小力,已經(jīng)睡著了。

小兩口花兩周時間把各種理財、存折中的錢倒騰出來湊夠三十三萬,用皮筋五個一組綁好后放在灰色攝影包里,約鄒麗、郝仁銀行見。

法院派了一名審判員跟著,郝仁和鄒麗自始至終沒給對方好臉色,魯小力自始至終握著破攝影包的帶子,曾文文自始至終瞧著他。

銀行柜臺的驗鈔機翻滾著鈔票,唰唰唰,紅色人民幣在機器運動下像一朵花。三十三萬全部滾完,鄒麗從柜臺接過一本存折,臉上又驚又喜又有些不敢置信。她打開存折,仔細看上面的數(shù)字,兩只眼像吐出兩條舌頭,鬢邊的白發(fā)呲著毛。

魯小力胡嚕胡嚕臉,一擁曾文文的肩,說:“走吧。”曾文文努努嘴,示意魯小力看鄒麗,鄒麗已蜷縮在柜臺下捏著存折哭起來。郝仁在一邊看笑話似的看著他的前妻。

魯小力一陣反胃,如果不是房子的事兒,他一輩子都不會和這樣的人發(fā)生關系,現(xiàn)在終于擺脫關系了。不知為何,曾文文卻在一瞬間對鄒麗有些同情和諒解。

他倆帶著空空的攝影包離開銀行,身后是繼續(xù)算賬的郝仁和鄒麗。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寫出來。關于這三年,關于立水橋北,關于災和難,關于我的、我們的,真正的成長?!?/p>

站在車站,等“9”字頭公交車,曾文文發(fā)誓。

“明天開始吃葉酸吧。”魯小力擠出一個笑,是這三年第一次舒心的笑。

十七

孩子兩歲多時,魯小力和曾文文搬離了立水橋北。兩輛大貨車拉著家當,上了橋,威風凜凜地進城。

魯小力換了份工作,要坐班,每天打卡,穿得像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他在一家影視公司工作,他想把地震時發(fā)生的事兒拍成電影。吳向陽啊、裂開的縫啊、機場的老兵啊、山和水啊、滾下的石頭啊,仍在他的夢魂中。

他很少再回立水橋北。曾文文倒是去過一次,是去昌平一個和法律相關的單位做講座。該單位的團委邀請她,讓她以作家的角度談談年輕人的成長。她去得太早,和邀請她的幾位同志聊了起來。

“我和你們打過交道,不過是別的方式?!痹奈牧钠甬斈甑陌缸?。

對方交換了一下眼神,正中間的那位,躊躇了一會兒,試探著問:“曾老師,我們先后發(fā)現(xiàn)幾起‘仙人跳,與你的經(jīng)歷類似,不知你后來有沒有追蹤過那家人,也許也是‘仙人跳呢?”

曾文文覺得汗毛直豎。

帶著寒氣,她做完講座。

晚上,魯小力下班回家,洗手、洗臉,和孩子親親抱抱,曾文文則旁敲側擊地說起“仙人跳”。

“是不是‘仙人跳,如今還有什么意義嗎?”魯小力不想再提當年,“我只想過好現(xiàn)在的日子,至于其他,就讓它隨風去吧。”

是的,隨風去吧。

唯一的好消息是,從此,北京二手房的交易,過戶當場即生效。這樣避免了漏洞的產(chǎn)生,避免有人因此出現(xiàn)新煩惱。

可是,有誰知道前因后果和來龍去脈呢?有誰知道一對小人物,一對異鄉(xiāng)來北京發(fā)展、發(fā)誓要好好活下去的年輕夫妻,在其中的驚慌失措、掙扎、奮斗、成長、自愈、直面、解決的故事呢?

只有那年的立水橋。

原載《啄木鳥》2019年第1期

原刊責編 ?謝昕丹

本刊責編 ?周美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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