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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銘文“體貴弘潤”說

2019-02-22 14:11賈奮然
關(guān)鍵詞:文心雕龍劉勰銘文

賈奮然

銘文是題于器物上鑒戒和頌德的古老文體,蘊(yùn)含著深厚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劉勰《文心雕龍·銘箴》首次將銘文作為獨(dú)立的文體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就其名稱內(nèi)涵、源流演化和基本體制作了詳盡論述,提出了銘文寫作的基本要求:“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雹?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銘箴》,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95頁。本文關(guān)于《銘箴》的引文皆出自此版本,后文不再詳注。前人對“弘潤”二字之解多見于文字訓(xùn)詁,如清人林紓釋云“辭高而識遠(yuǎn),故弘;文簡而句澤,故潤”②(清)林紓:《春覺齋論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6342頁。,周振甫、王運(yùn)熙等注譯本解為“弘大潤澤”,詹锳釋云“‘弘潤’和‘溫潤’的意思是差不多的,因為銘中含教訓(xùn)的意義,但對于貴族階級又不能板著面孔教訓(xùn),所以要溫潤。而且銘還兼具褒贊德業(yè)的作用,含有積極方面的意義,旨不弘深,辭不溫潤,便不易收積極的效果”③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22頁。。諸家釋“弘潤”為旨深辭潤,可謂簡明扼要,詹锳先生“溫潤”說,又從詩教層面闡釋了“弘潤”之意義。但銘文“弘潤”意旨蘊(yùn)含《書》教、《詩》教、《禮》教、《樂》教、《春秋》教等精義,與“義典”“核辨”“簡深”“名用”等觀念皆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前人尚乏整體解讀,尚余未盡之意,因而不能深入闡發(fā)劉勰銘文“體貴弘潤”思想的文化價值和理論意義。本文將結(jié)合《文心雕龍》全書語境和銘文發(fā)生學(xué),力求觸及銘文在文學(xué)審美以外更大范圍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深入解讀劉勰銘文“體貴弘潤”的文化學(xué)蘊(yùn)涵和文體學(xué)要義,以求在前賢訓(xùn)釋基礎(chǔ)上有所推進(jìn)。劉勰提出銘文“體貴弘潤”的思想基于兩個方面的基本旨趣:一方面,極力肯定銘文的道德鑒戒意義,張揚(yáng)銘文的文化精神內(nèi)蘊(yùn);另一方面,針對漢魏以來銘文寫作流弊,強(qiáng)調(diào)銘文寫作的義理美和詩教美,力圖重建銘文的文化精神。此論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文化價值,值得深究。

一、銘文“體貴弘潤”的文化學(xué)蘊(yùn)涵

銘文“體貴弘潤”與其所蘊(yùn)含的宗法禮制、頌美傳統(tǒng)和政治鑒戒密切關(guān)聯(lián)。劉勰云:“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雹?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22頁?!拌T器銘功”是商周禮制的重要內(nèi)容。商周貴族鑄造鐘鼎、嘉量等彝器,上刻銘文記錄鑄器、征伐、賞賜、冊命、訓(xùn)誥、祖先功德等內(nèi)容,用于祭祀、宴饗、朝聘、喪葬等重要禮儀場合。器銘作為禮器陳列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揖讓周旋之禮儀,鐘鼓和鳴之詩樂,雍容典重之舞容等共同完成典禮展演。而在這種禮制活動中矜功述德的文字,則逐漸衍生了后世的頌贊類銘文文體。

《禮記·祭統(tǒng)》云:“銘者,論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勛勞、慶賞、聲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顯揚(yáng)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順也;明示后世,教也?!雹?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四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06頁。此段文字具體闡釋了頌贊類銘文發(fā)生的文化機(jī)制:將祖先功德鑄刻于祭器上,祭祀先祖,以示孝道,以求福佑;子孫附名其下,以自勉勵;明白地曉諭后世,激勵教化后代。這是融禮制、教化、揚(yáng)名、不朽等一舉多得之美事,體現(xiàn)了鑄銘者的明智、仁德和智慧。③《禮記·祭統(tǒng)》云:“為之者,明足以見之,仁足以與之,知足以利之,可謂賢矣?!辈嚏摺躲懻摗吩疲骸扮姸ΧY樂之器,昭德紀(jì)功,以示子孫,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七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76頁。將先祖功德銘刻金石上,聲名則能穿越時空,抵于不朽。

先民由對神靈祖先的膜拜逐漸發(fā)展為對帝王臣子功德的頌美稱揚(yáng)。宗法家族的血脈承傳,青史留名的不朽沖動和頌揚(yáng)美德的禮樂教化共同催促了頌贊類銘文的產(chǎn)生?!蹲髠鳌は骞拍辍份d臧武仲謂季孫云:“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雹?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四,《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68頁。天子、諸侯、大夫所銘之義各不同,天子銘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其中包含著尊卑貴賤的等級區(qū)分之禮制。劉勰《銘箴》舉例說:

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于昆吾,仲山鏤績于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jì)勛于景鐘,孔悝表勤于衛(wèi)鼎,稱伐之類也。

《左傳·宣公三年》記載夏禹用九州牧進(jìn)貢的金屬鑄成九鼎,上刻百物圖形,未說有銘文?!秶Z·魯語》記載周武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yuǎn)也,以示后人,使永監(jiān)焉,故銘其栝曰‘肅慎氏之貢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⑥(戰(zhàn)國)左丘明撰,(三國)韋昭注:《國語》,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2頁。。周朝在肅慎氏獻(xiàn)上的楛木箭上刻字,是為了彰顯周武王之德。二例皆“意說”⑦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199頁。天子“令德之事”,并非真正頌揚(yáng)天子美德的銘文。據(jù)蔡邕《銘論》:“呂尚作周太師而封于齊,其功銘于昆吾之冶?!薄逗鬂h書·竇憲傳》載:“南單于于漠北遺憲古鼎,容五斗,其傍銘曰:‘仲山甫鼎,其萬年子子孫孫永保用。’”①(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817頁。周代功臣呂望和仲山甫有大功,功名刻于銅器鐘鼎上,這是諸侯記功之例。據(jù)《國語·晉語》載春秋時期“魏顆以其身卻退秦師于輔氏,親止杜回,其勛銘于景鐘”②(戰(zhàn)國)左丘明撰:《國語》,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0頁。,銘的內(nèi)容無考?!抖Y記·祭統(tǒng)》載有春秋衛(wèi)大夫孔悝《鼎銘》,這是衛(wèi)莊公蒯聵賜孔悝之銘,銘文頌美孔悝先世莊叔、成叔,父親文叔功績,交代鑄銘緣由,體現(xiàn)了禮制中的賜銘制度,是大夫稱伐之例。

銘文不僅刻于鐘鼎等禮樂祭器之上,也作為道德鑒戒存在于日常生活器物之中,成為政治文化的衍生形式?!躲戵稹吩疲骸般懻?,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便憰谄魑镏希粌H記錄器物名稱,且由器物之名引發(fā)道德警戒?!逗鬂h書·朱穆傳》云:“古之明君,必有輔德之臣,規(guī)諫之官,下至器物,銘書成敗,以防遺失?!雹?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朱穆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68頁。明君于器物上書寫銘辭,時刻提醒自己警惕德行?!睹妭鳌む{風(fēng)·定之方中》云:“作器能銘?!笨追f達(dá)疏云:“銘者,名也,所以因其器名而書以為戒也。”④(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卷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16頁。劉勰首次詳細(xì)論及作為政治道德“鑒戒”之銘文: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guī),武王戶席,題必戒之訓(xùn),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則先圣鑒戒,其來久矣。

《漢書·藝文志》道家載《黃帝銘》六篇,其辭不存。蔡邕《銘論》曰:“黃帝有巾幾之法?!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七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75頁?!痘茨献印镎撚?xùn)》載夏禹在掛鐘磬的架子上刻銘文納諫云:“教寡人以道者擊鼓,諭寡人以義者擊鐘,告寡人以事者振鐸,語寡人以憂者擊磬,有獄訟者搖鞀?!雹?漢)劉安等著,高誘注:《淮南子》,卷十三,《諸子集成》七,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218頁?!抖Y記·大學(xué)》載有商湯《盤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⑦(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六十,《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3頁?!洞蟠鞫Y記·武王踐阼》載周武王銘十七篇,即席四端、機(jī)、鑑、盥盤、楹、杖、帶、履屨、觴豆、戶、牖、劍、弓矛諸銘。關(guān)于黃帝幾銘、夏禹鐘磬銘、商湯盤銘、武王雜銘的記載皆見于漢代文獻(xiàn),現(xiàn)有考古發(fā)現(xiàn)商周青銅銘文中多有君主訓(xùn)誥臣下之辭,但罕見自戒性銘文,許多學(xué)者懷疑這些銘文可能出于后人假托。⑧張國慶、涂光杜《〈文心雕龍〉集校、集釋、直譯》等書認(rèn)為諸篇為偽托;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認(rèn)為黃帝《巾幾之銘》、夏禹銘、商湯《盤銘》可能為后人偽托。筆者認(rèn)為雖然這些銘文未必皆出自諸人之手,但也應(yīng)體現(xiàn)了彼時的道德觀念。⑨古代帝王敬畏“天命”,周代吸取得夏朝、殷商滅亡之教訓(xùn),強(qiáng)調(diào)“敬德”以保“天命”,這是自戒類銘文發(fā)生的文化機(jī)制。《金人銘》作者無考,《太公金匱》謂黃帝作,劉勰以為周公作,《說苑·敬慎篇》載孔子在周太廟中見到了《金人銘》。今觀《金人銘》所陳“慎言”及其表述方式皆接近老子的思想,故范文瀾注云:“此道家附會之辭,偽跡顯然,不可信。”⑩《文心雕龍注》,第198頁。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金人銘》大約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參見徐正英:《先秦佚文佚書三題》,《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4期。《荀子·宥坐》中說孔子在魯桓公廟中見到欹器肅然自警云:“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清)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諸子集成》二,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341頁。相關(guān)記載亦見于《淮南子》《說苑》等書,然未見欹器有銘的記載。

但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看,至少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鑒戒類銘文。如《左傳·昭公七年》載正考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四,《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1頁。春秋宋大夫正考父在家廟鼎上鑄刻銘訓(xùn),勉勵自己謙恭勤勉為官?!秶Z·晉語》記載晉大夫郭偃論政時引用商代銘文云:“商之衰也,其銘有之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不可以矜,而祗取憂也。嗛嗛之食,不足狃也,不能為膏,而祗離咎也。’”①(戰(zhàn)國)左丘明撰:《國語》,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頁。此銘不知出于何人,所銘何物,有學(xué)者認(rèn)為對“德”的推崇是西周以后的事,此銘可能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銘文。②晃福林:《從上博簡〈武王踐阼〉看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撰》,《春秋戰(zhàn)國史叢考》,蘇州:蘇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195頁。

先圣在日常器物上“題必戒之訓(xùn)”,用以“弼違”“招諫”“鑒戒”,這不僅在自我修身,亦求永?!疤烀保_啟了后世德治之先聲。劉勰極為推崇三代鑒戒類器銘,認(rèn)為這類銘文承載了圣人嚴(yán)格道德自律的文化精神,是銘文“弘潤”之典范。作為體現(xiàn)宗法禮制和頌美文化的廟堂之制,頌贊類銘文以勒功德垂戒訓(xùn)為宗旨,具有記載史跡,頌揚(yáng)美德,潤澤后世的弘大社會功用,也以“弘潤”為要旨。銘文發(fā)生之初,與《書》教、《詩》教、《禮》教、《樂》教、《春秋》教等皆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蘊(yùn)涵著禮樂教化精義,后世銘文雖逐漸脫離儀式展演之禮制和政治鑒戒意義,但義理、道德內(nèi)涵理應(yīng)延續(xù)下來,這正是劉勰倡導(dǎo)的銘文“弘潤”的文化精神內(nèi)核。

二、“弘潤”二字辨義

“弘潤”二字較早出于魏晉以來的音樂鑒賞和人物品評。嵇康《琴賦》:“初涉淥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堯,終詠微子,寬明弘潤,優(yōu)游躇跱?!雹?三國魏)嵇康撰,戴明揚(yáng)校注:《嵇康集校注》,卷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頁。此處“弘潤”指琴曲頌美唐堯、微子之德,洪大圓潤,優(yōu)游婉轉(zhuǎn)?!妒勒f新語·品藻》:“阮思曠何如?”曰:“弘潤通長?!雹?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世說新語》,卷四,《諸子集成》八,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37頁。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惟公少而英明,長而弘潤,風(fēng)標(biāo)秀舉,清暉映世?!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卷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132頁。此二例“弘潤”形容人物心胸寬闊,具仁厚美德。無論人物品評還是藝術(shù)鑒賞,“弘潤”皆與道德內(nèi)涵密切關(guān)聯(lián),劉勰銘文“體貴弘潤”則將“弘潤”二字所蘊(yùn)含的道德意旨上升到對銘文整體特征之闡釋,賦予了“弘潤”更為豐富的審美文化意義。

“體貴弘潤”是劉勰關(guān)于銘文寫作的根本要義,“弘潤”作為對銘文的整體要求不可分割,但二字各有不同的含義?!昂搿笨舍尀椤昂氪蟆薄昂肷睢薄傲x弘”,《銘箴》云“義典則弘”,《定勢》云“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⑥《文心雕龍注》,第530頁。,即強(qiáng)調(diào)銘文應(yīng)該義理典正,意旨深厚,功用“遠(yuǎn)大”,這是對銘文“弘”的具體要求?!段男牡颀垺酚袛?shù)語涉及“弘”,如《詔策》云:“觀文景以前,詔體浮新,武帝崇儒,選言弘奧?!雹摺段男牡颀堊ⅰ?,第359頁?!墩卤怼吩疲骸胺蟊斫店I,獻(xiàn)替黼扆。言必貞明,義則弘偉?!雹唷段男牡颀堊ⅰ?,第408頁?!妒穫鳌吩疲骸盃柶鋵嶄洘o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雹帷段男牡颀堊ⅰ?,第284頁。幾處“弘”字皆有此意,如詔書作為帝王訓(xùn)誥臣下之言,宜義理弘大深厚,忌浮淺駁雜;章表作為臣子進(jìn)言,宜求弘偉典雅;史書贊序,總括史家宏論,當(dāng)以弘博麗雅為宗。對文章義理旨趣的追求是劉勰論文要旨,也是他針對南朝形式主義文風(fēng)開出的一劑良方。《宗經(jīng)》“六義說”中提出“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⑩《文心雕龍注》,第23頁。,強(qiáng)調(diào)文章寫作應(yīng)師法經(jīng)書,做到敘事信實而不虛誕,義理典正而不邪曲?!蹲诮?jīng)》“義直而不回”與《銘箴》“義典則弘”構(gòu)成了本末體用的關(guān)系,劉勰《銘箴》贊云:“秉茲貞厲,敬乎立履。”“貞厲”出自《周易·履》九五爻“夬履,貞厲”?(魏)王弼注,(唐)孔穎達(dá)疏:《周易正義》,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指把持貞正之道就能避免危險。銘文之“貞厲”就是要有典正之義理,即秉持正義之勉勵,才能使后人“敬乎立履”,實現(xiàn)弘大的社會價值。那么,銘文“體貴弘潤”之“潤”具體為何意?《說文》云:“水曰潤下?!雹?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34頁?!皾櫋币脖徽J(rèn)為是玉的特性,溫潤而有光澤,《禮記·聘義》云:“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雹凇抖Y記正義》,卷六十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94頁。以玉比德,君子應(yīng)具有溫和寬厚而澤潤后世的仁德?!段男牡颀垺贰皾櫋弊钟卸?,一是潤澤,恩澤之意,如《明詩》:“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雹邸段男牡颀堊ⅰ罚?7頁。此是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四言詩是風(fēng)教之本,具有溫潤的教化功用?!对t策》云:“優(yōu)文封策,則氣含風(fēng)雨之潤?!雹堋段男牡颀堊ⅰ?,第360頁。褒獎的文告,封爵的策書,顯示了帝王恩惠的仁德,就像和風(fēng)細(xì)雨般滋潤?!蹲鄦ⅰ吩疲骸袄钏怪囿P山,事略而意徑:政無膏潤,形于篇章矣?!雹荨段男牡颀堊ⅰ罚?22頁。此言秦朝以嚴(yán)法治國,政治缺少恩澤,體現(xiàn)于李斯奏章中則少“潤”。二是指文辭潤色?!峨[秀》云“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⑥《文心雕龍注》,第633頁。,指文辭修飾就像絲織品染上了紅綠色彩;《雜文》論連珠云“其辭雖小而明潤矣”⑦《文心雕龍注》,第254頁。,這是說連珠雖然篇幅短小,但義理明朗而文辭潤色。前人多以劉勰銘文“弘潤”之“潤”為文辭潤色之意,但綜觀前論可知,“潤”之含義不止于潤色,主要為“潤澤”,銘文既以器物銘刻“鑒戒”,又褒揚(yáng)功德,故具有雨潤萬物般的潤澤、教化功用。陸機(jī)《文賦》云“銘博約而溫潤”,李善注為“銘以題勒示后,故博約溫潤”⑧(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12頁。,清人方廷硅《昭明文選大成》釋云“溫潤,取其可以諷詠”⑨張少康:《文賦集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15頁。?!爸S詠”即在吟詠之間的諷諫,是溫婉的教化。《文選序》亦云“銘則序事清潤”,劉良注云“銘則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⑩(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六臣注文選》,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頁。,“清潤”亦當(dāng)與頌德之潤澤相關(guān)。

劉勰以“弘潤”論銘文還有一處,《封禪》云:

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文心雕龍注》,第393-394頁。

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秦始皇于秦二十八年(前219)至三十七年(前210)間,登泰山封禪,巡狩鄒嶧山、瑯琊山、之罘、碣石、會稽等名山,立石銘德。秦代銘文由商周青銅之銘移于山石之銘,祭祀祖先的宗廟儀式轉(zhuǎn)為祭祀天地神靈的封禪大典?!妒酚洝繁A袅似渲辛懳?。銘文出自李斯之手,以四言體式,頌美秦始皇平定天下,治國安邦之德,是強(qiáng)秦政權(quán)的審美表征,如《泰山刻石》云:“治道運(yùn)行,諸產(chǎn)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皇帝躬聽,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shè)長利,專隆教誨?!?(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3頁。劉勰認(rèn)為泰山銘文具有“法家辭氣,體乏弘潤”。與儒家講求溫柔敦厚之禮樂教化不同,法家以嚴(yán)刑竣法治國,表現(xiàn)于文章中則形成“法家辭氣”。觀秦刻石文,雖音韻鏗鏘,但不用比興,平鋪直敘,缺少溫婉醇厚氣韻,與《詩》頌趣味不盡相同,可謂“骨多少肉,氣峻無韻”?錢基博:《中國文學(xué)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頁。,確實沾染了“法家辭氣”。但劉勰還是稱贊其文“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類似評價見于《銘箴》云:

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

此處“疏通”出自《禮記·經(jīng)解》所云“疏通知遠(yuǎn),《書》教也”?(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五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09頁。,意為秦刻石銘文效法《尚書》,具有“疏導(dǎo)政理,通達(dá)民情”①李曰剛:《文心雕龍斟詮》,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02頁。之美?!蹲鄦ⅰ吩疲骸胺蜃嘀疄楣P,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422頁。,“疏通”亦近此意。“文澤”有兩解:其一是文字潤色之意,與“彼時之絕采”相呼應(yīng),即認(rèn)為秦刻石銘雖不能與漢魏以后銘文的文采相媲美,但文辭雄壯有力,也算是那個時代具有文采的佳作了;其二是說秦刻石銘文體現(xiàn)了皇帝恩澤,彰顯了強(qiáng)秦統(tǒng)一天下之霸氣,不乏“疏通之美”。聯(lián)系上下文,兩說皆可講通。

劉勰雖然極力肯定秦刻石銘文在寫作上的成就,如語言雄壯有力,不乏文采,也能疏通政理民情,但卻批評其文不能達(dá)到“弘潤”之美。此處“弘潤”與“文澤”“壯采”并不完全沖突,指秦銘文雖有文采,但潤色尚嫌不足,缺乏含蓄蘊(yùn)藉性,因而在整體風(fēng)格上難以達(dá)到溫潤醇厚,雍容典重之詩教美,這也是“政無膏潤,形于篇章”的結(jié)果?!罢迸c“文澤”則構(gòu)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意義悖論,是秦銘“體乏弘潤”的另一個原因。東漢王充較早微諷秦刻石銘文云:“秦?zé)o道之國,刻石文世,觀讀之者,見堯舜之美。”③(漢)王充:《論衡·須頌篇》,《諸子集成》七,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98頁。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功勛卓著,但秦政暴虐無道,李斯銘文頌美秦始皇德澤功業(yè),有溢美之辭,如《泰山刻石》之“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瑯琊刻石》之“圣智仁義,顯白道理”“功蓋五帝,澤及牛馬”④(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5頁。,《會稽刻石》之“盛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⑤(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1-262頁。云云。劉勰提出銘文“取事也必核以辨”,強(qiáng)調(diào)行文合一,言而有信,《宗經(jīng)》云:“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jì)?!雹薹段臑懀骸段男牡颀堊ⅰ?,第23頁。秦銘文取事“核辨”不足,雖然有一定的“疏通”意義,但沒有達(dá)到“義典”“溫潤”之“弘潤”美??梢?,劉勰所謂“弘潤”雖也包含文辭潤色之意,但主要還是強(qiáng)調(diào)銘文應(yīng)具有弘大典正之義理美和溫婉深厚的詩教美,張揚(yáng)銘文的文化精神價值。

三、銘文“體貴弘潤”文體學(xué)要義

劉勰提出銘文“體貴弘潤”的思想具有針砭時弊的重要意義。劉勰痛感“戰(zhàn)代已來,棄德務(wù)功”,銘文頌美功德的浮夸之風(fēng)日盛,箴戒意義弱小。漢魏銘文出現(xiàn)“事非其物”“贊多戒少”“義儉辭碎”等諸多問題。銘文道器分離,道德義理內(nèi)涵缺失,這即“弘潤”美的消解。劉勰在此語境之下張揚(yáng)銘文“體貴弘潤”,呼吁“秉文君子,宜酌其遠(yuǎn)大”,則使“弘潤”具有了直陳時弊,理論重構(gòu)等多重豐富內(nèi)蘊(yùn)。

1.“弘潤”要義之一:正名審用

劉勰《銘箴》云:“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薄兑讉鳌は缔o》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雹?魏)王弼注,(唐)孔穎達(dá)疏:《周易正義》,卷七,《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3頁。劉勰所云器物“名用”與“盛德”之關(guān)系隱含著道器合一的觀念,這是器銘發(fā)生的文化機(jī)制。所謂“正名”,出自《論語·子路》“必也正名乎”⑧(魏)何晏等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十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6頁。,不同器物有不同的名稱、特性和功用,從而引發(fā)不同的道德鑒戒。《箴銘》云:“仲尼革容于欹器?!薄盾髯印ゅ蹲酚涊d孔子在魯桓公廟見到欹器肅然自警云:“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雹?清)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諸子集成》二,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341頁。欹器中空則偏斜,水滿則傾覆,不空不滿則平正,蘊(yùn)涵著謙虛中正之道。魯桓公置之座側(cè)以為警戒,雖然此欹器上并無銘文,卻完美地隱喻著劉勰銘文道器結(jié)合的“弘潤”旨趣,成為后世座右銘之濫觴。

銘文要達(dá)到“弘潤”應(yīng)做到“正名審用”,即端正器物名實,審定其功用和道德“鑒戒”。劉勰舉例說“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guī);武王戶席,題必戒之訓(xùn)”,《盤銘》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⑩(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卷六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3頁。,此為浴盆之銘,由浴盆洗去塵垢之用,引發(fā)日日維新的道德鑒戒。周武王《席四端銘》云:“席前左端:安樂必敬。前右端:無行可悔。后左端:一反一側(cè),亦不可以忘。后右端:所監(jiān)不遠(yuǎn),視邇所代?!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上古三代文》,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頁。此銘書于席之四端,由坐席之用啟發(fā)忌貪圖安逸,宜勤勉為政的道德鑒戒。此二銘皆由器物名稱特性恰如其分地引申出所蘊(yùn)道義,符合劉勰所云“正名審用”的特點(diǎn)。

反之,銘文若不能辨正器物名實事理,則道器分離,難以達(dá)到“弘潤”要義。劉勰批評東漢作家馮衍說:“敬通雜器,準(zhǔn)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全后漢文》載馮衍刀陰、刀陽、杖、車、席前右、席后右、杯、爵等銘共九篇,主要以日常生活器物為題材,摹仿武王銘而作,但所作銘義多與器物特性的關(guān)系疏離。如《席前右銘》:“修爾容貌,飾爾衣服。文之以辭,實之以德。”《席后右銘》:“冠帶之張,從容有常。威儀之華,惟德之英。”②(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83頁。穿衣戴帽,修整儀容等均與席的特性無關(guān)。又《刀陰銘》云:“溫溫穆穆,配天之威。苗裔無彊,福報永綏。”③(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83頁。溫溫穆穆、苗裔無彊等亦與刀背無關(guān)。因而劉勰批評其銘文“事非其物”,即對器物描述名實不符,由此生發(fā)的理趣也就相去甚遠(yuǎn)了。

劉勰評東漢李尤銘文云:“蓍龜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李尤有集,明人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中有《李伯仁集題辭》,但《李伯仁集》今不存,通過劉勰的批評可知文集中銘文排序混亂的情況:蓍草龜甲是神靈之物,用于國事占卜等重要禮儀中,而李尤卻將《蓍龜銘》混列于作為游戲博弈的《圍棋銘》之下;秤斛嘉量是象征皇權(quán)的衡量重器,四方觀之以為則,萬世觀之以為法,《文章流別論》云“天子銘嘉量”④(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06頁。,周朝栗氏《嘉量銘》云“時文思索,允臻其極。嘉量既成,以觀四國。永啟厥后,茲器維則”⑤《周禮注疏》,卷四十,《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17頁。,而李尤卻將《權(quán)衡銘》《漏刻銘》等放在石臼、木杵等普通器銘后。不辨明庸器嘉量與細(xì)物微品之輕重之別,又怎么能通達(dá)于“事理”呢?若不達(dá)于事理和物序,則無可論弘潤的要義了。

劉勰極力贊美西晉張載《劍閣銘》云:“迅足骎骎,后發(fā)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薄秳﹂w銘》是張載入蜀途經(jīng)劍閣,有感于蜀人好恃險作亂而寫下的。全文描摹劍閣地勢之險要,追溯兵家攻守爭奪之史事,鑒戒世人“興實在德,險亦難恃”,“覆車之軌,無或重跡”。⑥(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八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51頁。益州刺史張敏見銘奇之,上表呈給朝廷,晉武帝派人將之鐫刻于劍閣山上,以為警示。此銘文辭清壯,氣骨俊發(fā),由劍閣之險要引發(fā)歷史鑒戒,將之刻在岷山和漢水之間,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這即是劉勰所云名實相符,體制弘潤之鑒戒類銘文佳作。

2.“弘潤”要義之二:取事核辨

銘文“弘潤”要求“取事也必核以辨”,即核實辨明所敘之事理,避免虛夸不實。銘文具有載史功能,將先祖功跡銘刻于器物,昭示后代,目的在道德教化,若所銘功德虛偽不實,則貽誤當(dāng)時,欺瞞后世,難以達(dá)到記事、宣教、潤世的弘大功用。

蔡邕《銘論》云:“德非此族,不在銘典?!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七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76頁。這是說銘文頌美君王之德,諸侯功績,大夫征伐,德行不能抵達(dá)此類者不能作銘?!洞呵镒髠鳌は骞拍辍份d魯國借助于晉國力量僥幸戰(zhàn)勝了齊國,魯大夫季武子將從齊國虜獲的兵器鑄成林鐘,銘刻魯國戰(zhàn)功,臧武仲認(rèn)為這種做法不妥,云:“計功,則借人也,言時,則妨民多矣,何以為銘?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銘其功烈,以示子孫,昭明德而懲無禮也?!雹唷洞呵镒髠髡x》,卷三十四,《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68頁。銘文昭示功德,宜合乎正義和事實,魯國征伐是借別國兵力挽救自己的危亡,且對農(nóng)時多有妨礙,不宜銘功炫耀?!抖Y記·祭統(tǒng)》亦云:“論撰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以比其身,以重其國家。如此,子孫之守宗廟社稷者,其先祖無美而稱之,是誣也;有善而弗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雹佟抖Y記正義》,卷四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07頁。銘文頌美先祖功德,以鞭策教化后人,祖先有德必知而銘之;若無德行,則不能為浮夸不實之銘。為先祖作銘緣于孝子賢孫之感念,“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②《禮記正義》,卷四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06頁。,但若“先祖無美而稱之”則是對先祖之羞辱,對后世之誤導(dǎo),為作銘大忌。

漢魏以來,私立墓碑之風(fēng)盛行,銘文由山石之銘轉(zhuǎn)向墓碑之銘,碑銘虛美之風(fēng)日熾。據(jù)《后漢書·郭泰傳》記載,蔡邕為郭泰作碑銘,自感慨云:“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③(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六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27頁。文人寫碑銘多囿于人情世故,有虛美之辭,行文相符之作不多見,“勒銘寡取信之實,刊石成虛偽之?!雹?南朝梁)沈約:《宋書》,卷六十四,《裴松之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99頁。遂成一時之弊。魏代桓范《世要論·銘誄》尖銳地批評了銘文寫作中諛墓失實之流弊,那些“爵以賂至,官以賄成”“無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的權(quán)貴死后,“門生故吏,合集財貨,刊石紀(jì)功,稱述勛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遠(yuǎn)追豹產(chǎn),近逾黃邵,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后人相踵,稱以為義,外若贊善,內(nèi)為已發(fā),上下相效,競以為榮,其流之弊,乃至于此,欺曜當(dāng)時,疑誤后世,罪莫大焉!”⑤(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三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263頁。碑銘寫作嚴(yán)重名不符實,將奸臣比擬賢圣,混淆是非,顛倒善惡,弘潤之旨斷然不存。曹丕《典論·論文》云“銘誄尚實”⑥(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98頁。,即針對當(dāng)時銘文虛美不實而言,可謂一語中的。

劉勰也深感銘文寫作流弊,提出銘文“取事也必核以辨”,《宗經(jīng)》亦云“事信而不誕”⑦《文心雕龍注》,第23頁。。銘文敘事頌德應(yīng)信實可征。劉勰《銘箴》所評漢代班固“燕然之勒”,蔡邕“橋公之鉞”皆為敘事核辨之佳作。班固《封燕然山銘》以史家之筆稱述名將竇憲功德,據(jù)《后漢書·竇憲傳》,竇憲北征,大破匈奴單于,還至燕然山,令班固刻石勒功,作此銘文,昭銘盛德。蔡邕《黃鉞銘》頌美喬玄安靖邊疆之功績。據(jù)《后漢書·喬玄傳》,桓帝末年,喬玄為度遼將軍,領(lǐng)兵擊退鮮卑、匈奴、高麗等在邊陲之騷亂,蔡邕作銘“昭其文武之勛”,為“吐納典謨”之佳作。宋人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論云“程事較功,考實定名謂之銘”⑧(清)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76頁。,明確要求銘文寫作的事跡應(yīng)真實可考,名副其實。

3.“弘潤”要義之三:摛文簡深

銘文最初是刻于青銅彝器或日常器物上的文字,由于“庸器之制久淪”,又逐漸“以石代金”刻于碑石之上,因此言簡意賅是其基本特點(diǎn)。劉勰《銘箴》云“摛文也必簡而深”,又云“義典則弘,文約為美”,即要求以精要文字蘊(yùn)含深刻義理,忌繁復(fù)淺陋。這是魏晉以來人們對銘文的普遍要求,如陸機(jī)云“銘博約而溫潤”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12頁。,蕭繹云碑銘應(yīng)“約而能潤”⑩(南朝梁)蕭繹:《內(nèi)典碑銘集林序》,《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053頁。,此皆云銘文言辭簡約而意義深遠(yuǎn)。

漢魏以后,銘文逐漸脫離銘刻限制,成為獨(dú)立文體創(chuàng)作,許多銘文書而不刻,不一定要附著于器物,語言逐漸繁復(fù)起來。摯虞《文章流別論》云:“夫古之銘至約,今之銘至繁,亦有由也,質(zhì)文時異,論既論則之矣?!?(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06頁。劉勰也關(guān)注漢代以來銘文文字漸繁的現(xiàn)象,如他評班固《封燕然山銘》、張昶《西岳華山堂闕碑銘》“序亦盛矣”。此二文皆有長序記敘人物事跡或作銘緣由,其后有凝練簡約之銘辭,這使銘文體制變得宏大。如《西岳華山堂闕碑銘》有長序記敘華山筑廟歷史及北地太守造祠修廟的緣由,文末銘曰:“于穆堂闕,堂闕昭明。經(jīng)之營之,不日而成。匪奢匪儉,惟德是程。匪豐匪約,惟禮是榮。虔恭禋祀,黍稷芬香。神具醉止,降福穰穰。”①(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六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24頁。劉勰肯定這種前有散體之序文,后有韻體之銘辭的新形式。序文敘事,銘辭則升華序文頌揚(yáng)美意,序銘兩者相得益彰,渾然成體。但劉勰認(rèn)為銘序固然可以寫得繁盛,但銘辭仍應(yīng)“以約為美”;若以序文之鋪張揚(yáng)厲減損銘文之精約凝練,則有悖銘義了。如劉勰批評“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其長也”,蔡邕《鼎銘》通篇用長篇散體敘述東漢名臣朱穆的家世生平、事跡功德,文末云:“肆其孤用作茲寶鼎,銘載休功。俾后裔永用享祀以知其先之德?!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七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77頁。劉勰說此篇更像敘述人物傳記之碑文,有以序代銘,喧賓奪主之弊。

銘文“簡以深”并非指文辭簡樸無文,劉勰肯定漢魏以來銘文由質(zhì)趨文的演變,并以是否有文采作為銘文批評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如他批評“魏文九寶,器利辭鈍”。曹丕曾命工匠鑄造刀、劍等九種兵器,作《劍銘》敘兵器名稱、長度、重量等,語言繁復(fù),卻質(zhì)直少文。劉勰贊美張載《劍閣銘》“其才清采”?!秳﹂w銘》為四言韻語,語言凝練精工,大量運(yùn)用偶句,如“遠(yuǎn)屬荊衡,近綴岷嶓”“狹過彭碣,高逾嵩華”“世濁則逆,道清斯順”③(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八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51頁。,劉勰“清采”之評當(dāng)指文采清麗而不雜蕪,是作者才性與銘文體要之完美結(jié)合。

銘文“簡而深”與“弘潤”有密切關(guān)系,《定勢》云“箴銘碑誄,體制于弘深”④《文心雕龍注》,第530頁。,文辭精煉而意味深長,則具“弘潤”之美。反之,如果缺失深厚義理,則難以抵達(dá)“弘潤”。劉勰評李尤銘文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李尤是漢代銘文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作家,《全后漢文》載其銘文共計八十六篇。其銘文涉及對象極廣,大至嘉量兵器、山川河流、城池宮殿等重器,小至日常生活中的門階戶席、琴棋筆墨、杯盤盂樽等微物。摯虞《文章流別論》云:“李尤為銘,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筆平契,無不有銘。而文多穢病,討論潤色,吾可采錄?!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06頁。摯虞肯定李尤開拓了銘文的題材范圍,但批評其文辭多“穢病”,劉勰則指出其“義儉辭碎”之弊。如《盤銘》曰“或以承觴,或以受物。既舉清觴,又成口實”⑥(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51頁。,此銘僅述盤之承觴受物之用,沒有寄寓任何義理內(nèi)涵。又《鼎銘》曰“五鼎大和,滋味集具。雖快其口,損之為務(wù)”⑦(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51頁。,鼎為商周重要禮器,是權(quán)力、地位和財富的表征,《史記·殷本紀(jì)》曾記載伊尹用鼎中之味喻治國之道,“負(fù)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⑧(漢)司馬遷:《史記》,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4頁。。但李尤《鼎銘》僅寫滋味之美,消解了文化意味,義理淺薄,由此必然帶來文辭瑣碎之弊。劉勰《才略》亦云“李尤賦銘,志慕鴻裁,而才力沈膇,垂翼不飛”⑨《文心雕龍注》,第699頁。,即李尤銘文借賦鋪陳之法摹寫器物外形,但義理空泛,骨氣不足,就像鳥兒雖有羽翼但卻無力高飛,不能成為文章中的“鳴鳳”。

劉勰又批評崔骃的銘文:“崔骃品物,贊多戒少?!薄度鬂h文》載崔骃車左、車右、車后、仲山父鼎、樽、冬至襪、六安枕、刀劍、刻漏、縫、扇諸銘共十二篇。崔骃銘文多有對器物的描摹美譽(yù),少鑒戒語。如《樽銘》:“惟歲之元,朝賀奉樽。金罍犧象,嘉禮具存。獻(xiàn)酬交錯,萬國咸歡?!雹?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四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15頁。《扇銘》:“翾翾此扇,輔相君子。屈伸施張,時至?xí)r否。動搖清風(fēng),以御炎暑。”?(清)嚴(yán)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四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16頁。此皆為摹玩器物之形,贊美器物之用,銘文道德箴戒的文化精神消解無余。

東漢以來,銘文寫作逐漸由實用走向?qū)徝?,多摹寫賞玩器物形色,道德鑒戒功用弱化。從某種意義來說,這體現(xiàn)了文學(xué)逐漸脫離政教羈絆,走向了審美獨(dú)立自足,可視為魏晉審美解放之先聲。但其中所隱含的文化精神失落,義理旨趣缺失則是此新變中隱含的致命缺陷,這正是劉勰所痛惜的銘文“弘潤”之美的喪失。如何在審美自覺的新風(fēng)氣中,重新找回銘文“弘潤”的精神內(nèi)核,使審美形式與文化精神達(dá)到新的更高融合,這正是劉勰倡導(dǎo)銘文“體貴弘潤”的目的所在。

四、結(jié)語

劉勰銘文“體貴弘潤”的思想具有文化學(xué)和文體學(xué)的雙重意涵。《春秋左傳·成公二年》載孔子云:“器以藏禮,禮以行義。”①(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五,《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4頁。銘文作為禮器的組成部分和政治文化的衍生形式,承載著尊王敬祖、記功頌德、祭神求福、禮樂教化、政治鑒戒等文化意涵,是道器合一的文本形式。“體貴弘潤”是劉勰關(guān)于銘文寫作的基本要求,包含“正名審用”“取事核辨”“摛文簡深”三項要義。劉勰贊美秦刻石銘文“疏而能壯”,為“彼時之絕采”,但批評其“體乏弘潤”,缺少典正核辨之義理美和溫潤醇厚之詩教美;肯定漢魏銘文“序亦盛矣”,文辭“清采”等審美新變,但對其“事非其物”“贊多戒少”“義儉辭碎”等流弊深表憂慮。劉勰還認(rèn)為章、表、奏、議、詔、策等公牘文,碑、誄等哀祭文,箴言等鑒戒文皆應(yīng)具有“弘”的特點(diǎn),四言詩,詔策文書等也應(yīng)有“潤”的特點(diǎn),“弘潤”成為具有一定普適性意義的文體批評概念,對銘文“體貴弘潤”內(nèi)涵的深入解讀有助于我們對其他文體特征的體認(rèn)。

中國古代文體孕育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在其發(fā)生之初蘊(yùn)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蘊(yùn),在它逐漸與實用性分離走向?qū)徝赖臍v史進(jìn)程中,文化精神的傳承及其與藝術(shù)形式的融合仍是不可忽視的重要理論問題。劉勰深刻認(rèn)識到古代眾多文體在發(fā)展過程中普遍存在著人文精神缺失之弊。如頌、贊發(fā)生于“容體底頌,勛業(yè)垂贊”之禮儀,漢代頌、贊則“降及品物,炫辭作玩”②《頌贊》,《文心雕龍注》,第159頁。;祝、盟為告神祝禱之辭,必“修辭立誠”,春秋以降“禮失之漸”,喪失“必誠以敬”“宜恭且哀”的精神③《祝盟》,《文心雕龍注》,第177頁。;諧、讔“本體不雅”,但“會義適時,頗益諷誡”,漢魏諧、讔則“空戲滑稽,德音大壞”④《諧讔》,《文心雕龍注》,第272頁。,喪失了應(yīng)有的人文關(guān)懷。銘文在發(fā)展過程中也逐漸喪失其文化精神內(nèi)核,這即“弘潤”美的消解,劉勰在此語境之下張揚(yáng)銘文以“弘潤”為貴,具有拯時救弊,理論重構(gòu)等多重意義。他呼吁重建文學(xué)審美形式中的民族文化精神,極力促進(jìn)審美形式與文化精神的新融合,這對于我們審視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發(fā)展具有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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