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曄
(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徐州 221116)
出走是文學作品中普遍存在的母題。在文藝學研究中“出走”的內(nèi)涵比較寬泛,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其多義性決定的:“уход”一詞可以表達不同的現(xiàn)象(流放、逃亡、出家、神秘的消失等),例如,克拉斯諾夫(В.Г.Краснов)把人物的終結(jié)和死亡,人物生活中的轉(zhuǎn)折點,危機狀態(tài)以及對新事物的預感稱為出走[1](P101)。在文藝學中,一般意義上的出走可以這樣理解:當人物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對現(xiàn)有生活不滿時,便決定離家出走,更換職業(yè),與熟悉的人斷絕往來,開始新的生活。
出走行為在契訶夫小說,特別是后期小說中時有發(fā)生。人物的出走在《風波》《好人》等早期作品中就已初現(xiàn)端倪,更成為了《決斗》《文學教師》《三年》《農(nóng)民》《出診》《新娘》等小說的主要母題。出走展現(xiàn)了人物對生活的態(tài)度,它可能是逃避生活的方式,也可能是尋求新生活的一種途徑。作家筆下人物的出走多種多樣:有驚慌失措和平靜坦然的出走,有被迫和自愿的出走,有實際和虛假的出走,還有肉體和靈魂的出走。人物出走的原因也不盡相同:有的是為了生計,有的是追求個性自由和多樣性。。
在契訶夫19世紀90年代初至20世紀初的作品中,出走母題主要呈現(xiàn)為三種形態(tài):未實現(xiàn)的出走、置于未來的出走、實現(xiàn)的出走。筆者將對契訶夫后期的某些小說進行深入解讀,以管窺作家對當時人們精神狀況及存在狀態(tài)的思考,探討其后期作品中出走母題的內(nèi)涵變遷。
未實現(xiàn)的出走通常指,人物雖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出走意識,但由于外界的阻礙,或者自身的軟弱,抑或出走的虛假性等,出走行為未能實現(xiàn)。
《決斗》(1891)中的出走行為主要表現(xiàn)在主人公拉耶甫斯基身上。拉耶甫斯基是契訶夫政論文中那種用“思想”騙人,實際上不學無術的“莫斯科的哈姆雷特”。兩年前,他愛上有夫之婦娜杰日達·費多羅夫娜,覺得只要和她私奔,一起去高加索,就能擺脫彼得堡上流社會的庸俗,開始全新的勞動生活。他要開墾荒地,“勞動得臉上流汗”[2](第八卷,P123)?,F(xiàn)如今,他厭倦了高加索,厭倦了這里的生活,厭倦了身邊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想要逃回彼得堡。
想要逃離高加索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拉耶甫斯基心頭,但他的這一愿望始終未能實現(xiàn)。主人公試圖逃離時首先遇到了客觀的阻礙,高加索的山巒是巨大的、無法克服的外部障礙,寬廣的山谷圍成了一個監(jiān)獄,圍成了一個壓迫主人公的圓圈。最為重要的是,拉耶甫斯基的出走是虛幻的,具有欺騙性。即使他回到彼得堡,也不會成為一個“正直、聰明、高尚、純潔的人”[2](第八卷,P130),他只不過是契訶夫于書信中提到的“生活在庸俗之中,擁有欺詐靈魂的知識分子”而已[3](P212-213)。拉耶甫斯基并不希望從根本上改變生活,而是想回到過去,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和庸俗的生活方式。后來拉耶甫斯基意識到,去彼得堡也是徒勞,到哪里也擺脫不了這種虛偽的生活:“到彼得堡去嗎?”拉耶甫斯基問自己?!翱墒沁@等于重新開始過我目前詛咒的舊生活。凡是希望像候鳥變換一下地點就能得救的人總是會一無所獲,因為對他來說地球上到處都是一樣?!盵2](第八卷,P216)
基于上述原因,拉耶甫斯基的出走未能實現(xiàn)。正如哈利澤夫(В.Е.Хализев)所言,《決斗》中的出走是虛假地解決問題,是徒勞地逃離一切困難。“拉耶甫斯基與娜杰日達·費多羅夫娜的分離沒有前景,相反,主人公需要自覺的心理改變?!盵4](P44)
這種出走也體現(xiàn)在中篇小說《三年》(1895)中,商人拉普捷夫是巨大財富的繼承人,他雖然富有,但既沒有獲得真正的愛情,也沒有幫助別人的能力。他相信:“百萬家財以及他不感興趣的行業(yè)將會斷送他的生活,把他徹底變成奴隸?!盵2](第九卷,P344)他痛恨從父輩那里繼承的生意,想逃離自己的地位,但他沒有能力走出這個吃人的環(huán)境,因為他已經(jīng)習慣于不自由,習慣于奴隸的狀態(tài)了。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人物未能實現(xiàn)出走受制于多種因素,主要原因在于人物性格的軟弱及出走的虛假性。當人物確定自己無法出走之后,在小說情節(jié)中出現(xiàn)了尋求新生活的可能性:在《決斗》的結(jié)尾馮·柯連離開了高加索,在《三年》中最后提到拉普捷夫的朋友們?nèi)チ嗣绹?/p>
置于未來的出走,即人物本人沒有表現(xiàn)出改變自己生活的愿望,而是從別人那里得到出走的建議。他還沒有做好出走的心理準備,沒有產(chǎn)生自己“出去謀生”的打算。但會把出走的行為推遲到未來,或者把出走的希望寄托在后輩人身上。置于未來的出走鮮明體現(xiàn)在契訶夫的戲劇《三姐妹》中。作品中的三位女性無時無刻不想著出走:到莫斯科去,回到她們出生的地方,去找回她們心中的家園。出走成為她們的夢想,成為她們的期待。盡管這個夢想未曾實現(xiàn),但她們堅信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她們甘愿在期待中頑強地生活下去。因為于三姐妹而言,痛苦是永恒的,希望也是永恒的,哪怕是無望的希望,也要比絕望好。
在《出診》(1898)中,作家借助“工廠”形象揭示了人屈服于社會的必然的生活法則,觸及了個性與命運之間的錯位這一深刻問題。小說的主人公柯羅遼夫一天來到莫斯科近郊的李亞里科夫紡織廠,給工廠主的女兒麗扎看病。但這位工廠繼承人“并不是生理上有病,她患的是一種社會病,正是高爾基作品中那些名門商賈的后裔所患的那種:她認識到她的生活沒有意義,不合理,因而感到心頭壓抑;她的病是她的祖輩們壓制住了的那種良心的聲音。”[5](P346)她也意識到,自己的病由社會地位引起:“我覺得自己好像沒什么病,只是我心不定,我害怕,因為處在我的社會地位一定會這樣,沒有別的辦法?!盵2](第十卷,P233)她為祖先的罪孽感到痛苦,柯羅遼夫明白,這種病沒有藥物可以醫(yī)治,他給這位生病的工廠繼承人開出了一劑藥方——出走。但柯羅遼夫沒有直接對女主人公提出出走的建議,而是把改變生活、出走的希望寄托于后代人身上。當麗扎問柯羅遼夫,他們的子孫處在他們的地位會怎么辦呢?柯羅遼夫這樣回答:“……大概他們會丟開一切,走掉吧?!盵2](第十卷,P235)至于去往何處,男主人公卻這樣回答:“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啊,一個有頭腦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盵2](第十卷,P235)柯羅遼夫的回答為女主人公打開了一個遼闊的空間,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她驚慌失措,注定她不會出走。但在小說的末尾還是出現(xiàn)了對未來的希望,柯羅遼夫在離開李亞里科夫工廠時,他只想著“那個也許已經(jīng)離得很近的時代,到那時候,生活會跟這寧靜的星期日早晨一樣的光明暢快”[2](第十卷,P235),而此刻的情景好像是沒有出路的。
在契訶夫筆下,置于未來的出走并不多見。大多數(shù)人物要么產(chǎn)生了出走的想法,但沒有付出行動,要么拋開原有的生活,實現(xiàn)了出走行為。
已實現(xiàn)的出走通常被安排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這與契訶夫最后的創(chuàng)作階段相契合。研究者卡塔耶夫和齊列維奇都強調(diào)人物出走之后的不確定性,人物在作品結(jié)尾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在契訶夫筆下,已實現(xiàn)的出走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被迫出走與自愿出走。
(一)被迫出走。在小說《農(nóng)民》(1897)中,人物的出走并非個人的意愿,而是迫于環(huán)境、他人及生活的壓力所做的無奈之舉。曾在莫斯科當過仆役的尼古拉害病后因無錢醫(yī)治,沒法生活,便帶著妻子奧爾迦和女兒薩沙返回了故鄉(xiāng)茹科沃村。然而,家里人并不歡迎這些從莫斯科來吃閑飯的人,大家都悄悄地盼著失去了勞動能力、久病不愈的尼古拉早些死去。貧困壓迫得人們已經(jīng)喪失了骨肉之情。窮困潦倒的農(nóng)民只剩下生存的欲望,這種欲望如同一把刀,把親情與愛心齊根斬斷。尼古拉在庸醫(yī)的診治下最終死亡,奧爾迦和薩霞迫于親人的排擠,也迫于農(nóng)村的貧困,最后踏上了返回莫斯科的道路。
小說中被迫出走與自愿出走之間,“必須”與自由意志之間的相互關系復雜化了。小說不時洋溢著尼古拉和奧爾迦對城市的回憶,他們急切地要從黑暗、貧困、饑餓的王國——農(nóng)村掙脫出來,回到心愛的首都去。奧爾迦輕聲地像唱歌似地講述著莫斯科的生活,講她在那些帶家具出租的房間里作女仆時是怎樣生活的:“在莫斯科呀,房子都挺大,是用石頭砌的,”她說,“教堂好多好多喲,四十四個1都不止,親人兒?!盵2](第十卷,P93)“啊,主呀!”她那生著病的丈夫尼古拉滿懷愁思地說,“讓我看一眼莫斯科吧!哪怕在夢中看一看也好呀!”[2](第十卷,P101-102)最初幻想著再度返回莫斯科的主人公,最后被置于了必須出走的境地,他們被陷于困境的親人排擠出家門。雖然出走的方向并不是人物自己的選擇,但這并沒有違背他們自身的意愿。小說中的出走是在渴望生活有所改變的某個人物死亡之后發(fā)生的,正如辛格爾曼(Б.И.Зингерман)所說,在契訶夫筆下對未來幻想的母題伴隨著犧牲的母題[6](P432)。小說中尼古拉的死亡中斷了渴望幸福和美好未來的儀式,這就不可避免地使女主人公與此前的生活決裂。小說中作家對農(nóng)民的生活作了異常鮮明而深刻的描繪,沒有絲毫美化之處,對農(nóng)民身上因貧困黑暗的生活而扭曲的人性進行了尖銳透徹的分析。契訶夫真實地再現(xiàn)了農(nóng)民身上的愚昧、落后、冷漠和野蠻的性情。
(二)自愿出走?!缎履铩肥瞧踉X夫的最后一則短篇小說。小說中女主人公娜嘉的出走是自覺主動地尋求一種突破性的超越,是自我放逐,是自我發(fā)生根本改變的表征。小說講述了外省富家女娜嘉在薩沙的啟迪下,于婚禮前夕毅然推卻婚事,走出家門去尋求知識、尋求人生真諦、走向?qū)拸V新生活的故事。契訶夫的同時代人把娜嘉的出走行為看成是一種革新[7](P474),它展現(xiàn)了俄國女知識分子為尋求生活意義,實現(xiàn)自我價值所做出的嘗試。
在整篇小說中女主人公完成了兩次出走,它們分別構成了小說的高潮與結(jié)尾。國內(nèi)研究者彭甄分別稱之為“出走”與“后出走”[8](P85-90)。娜嘉的第一次出走是在來自莫斯科的遠親薩沙的啟蒙下完成的。在薩沙出現(xiàn)之前,娜嘉每天忙于參加各種無聊的社交活動,此時,她并未意識到其中的“罪惡”,只是對空虛乏味的生活產(chǎn)生些許質(zhì)疑,內(nèi)心感到苦悶和不安。后來,在好友薩沙的開導下,娜嘉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生活狀況,重新評價周圍的一切。薩沙喚醒了娜嘉的覺醒意識,使她萌發(fā)了“不能再這樣活下去”的決心。此后,娜嘉棄絕了舊的生活方式,開始尋求新的生活。值得注意的是,當娜嘉滿懷欣喜地告訴薩沙自己出走的決定時,薩沙并沒有對娜嘉出走的意義進行評定,更沒有對娜嘉的選擇做出有效承諾。
小說以娜嘉的再次出走作為結(jié)尾。久別之后,正在求學的娜嘉重回故里。她在這個世界中嗅到了糜腐之氣,故鄉(xiāng)在她眼中“一切都已衰老、陳舊”,她用實際行動證實了自己出走的意義。而這時,曾經(jīng)鼓勵她出走的薩沙已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奮進的力量,最后撒手人寰。薩沙這類人已落后于時代,不過他們對新一代知識分子的覺醒可以起到輔助作用。娜嘉在薩沙曾經(jīng)居住過的房間,以“默念”的形式完成了再次出走:“別了,親愛的薩沙!”。至此,出走喚醒了娜嘉的主體意識,讓她擁有了生命的尊嚴。雖然她對未知的生活也有擔憂,但還是放棄了庸俗的過去,義無反顧地奔向神秘的未來。
為什么契訶夫如此熱衷地關注人物的出走?首先在于,大多數(shù)人物都處于日常生活之中,這種“日常生活”在作家筆下具有特殊的含義,它是“生活瑣事”的代名詞,它庸俗而丑陋,它因其不可理解而變得沒有意義和荒謬。契訶夫作品中的人物總是在哀嘆:?。∵@個世界多么丑陋,多么可怕,真想棄之逃跑。諸多人物出于不同的原因和目的想逃離這個庸俗、荒誕的世界。于是,出走成了多數(shù)處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人所采用的個體生命的存在方式。出走作為一種需要,是對人們普遍社會心理的深切關照。其次,出走與作家的個體經(jīng)驗有關,人物的出走釋放的是作家對現(xiàn)實的不滿。契訶夫生活在一個被知識分子包圍的上流社會中。周圍世界的冷漠、腐化和墮落,早已使作家感到了生活的沉悶和無聊。契訶夫?qū)懶鸥嬖V朋友蘇沃林:“這個知識階層萎靡、頹唐、冷漠無情,懶洋洋地空談哲理……頹唐的心靈,萎靡的肌肉,缺乏運動,思想搖擺……”[9](P147)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丑惡與骯臟,但又無力改變這些現(xiàn)象時,他所選擇的生存道路已經(jīng)很少了:一種是他毀,以仇恨的目光去否定世界的一切;一種是自毀,以一種自殺的形式宣告他對這個世界的反抗;還有一種就是出走,以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去尋一個避風港。最后,作家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踏上了前往薩哈林群島的路。故而,契訶夫本人的經(jīng)歷及對生活的感受自然而然地在作品中得到流露。
總體來說,契訶夫后期作品中的“出走”母題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形態(tài):未實現(xiàn)的出走、置于未來的出走、實現(xiàn)的出走。在90年代初期和中期作品中,人物雖然萌動了出走的意識,但由于外界的阻礙和人物自身的軟弱,出走化為了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在90年代末期作品中,雖然人物沒有實現(xiàn)出走,但仍對未來抱有希望,他們把出走的愿望和改變生活的期望寄托于后代人身上。在作家的最后一篇小說中,人物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出走,這為契訶夫筆下的“出走”母題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契訶夫往往把出走行為置于情節(jié)的末尾,這是一種新的、開放式的結(jié)尾類型,它預示著人物未來道路的不確定性。在此,重要的是與舊生活決裂及對新生活充滿期待,重要的是“離開習慣的、曾經(jīng)親切的,但庸俗不堪的、有缺陷的、無法忍受的舊世界,奔向未知的、神秘的、自由的新世界”[10](P173)。在出走方式不斷發(fā)生變化著的人物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契訶夫借由人物而進行的精神世界探索的過程,它是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