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
《九尾龜》是晚清最流行的狹邪小說之一,從1906年開始連載至1910年止,共190回,描摹了一名自命風流、能文能武的江南才子章秋谷在花柳叢中的情愛游歷,為研究晚清以妓女為代表的女性服飾形象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料,本文擬就此做粗淺的探索。
勾欄生涯的職業(yè)要求之一就是妓女的形象。《九尾龜》所體現的形象審美有時代的習染,其中最典型的是以弓鞋指代小腳的刻畫。
自宋代以來,小腳審美有金蓮、銀蓮及大于4寸的銅蓮、鐵蓮之說?!毒盼昌敗分兄欢?,卻處處凸顯出對小腳尺寸痼習的迷戀。小說在描繪妓女出場的形象時,除衣著裝扮、形容體態(tài)的描寫,對弓鞋的尺寸常做必要的備注。例如第一回的“走出一個倌人……元色緞子弓鞋不到四寸”,[注]漱六山房:《九尾龜》,上冊,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第十六回的“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一雙紅緞弓鞋約有四寸”,第十七回的“忽見后房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大姐來……一雙不到五寸金蓮”。
《九尾龜》全書上、下冊,對妓女小腳的描繪大都是概念性的尺寸標注,并無進一步的刻畫,但這并不等于說小腳的其他審美的不重要,而是說明尺寸乃是最基礎的標準和先決條件,成為性暗示的符號象征。譬如,小說第五回描寫名妓陸蘭芬的風姿,就有“只見他穿一件蜜色素緞棉襖,下系品藍繡花緞裙,露著一線湖色鑲邊的褲子,下著元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筍,看得方幼惲已是渾身發(fā)癢”。特別是第一百八十四回,在描述從良的龍蟾珠與恩客分別時的贈禮“只見一支漆黑的頭發(fā),一個縐紗兜肚,一雙元色緞繡白花平底弓鞋,尖尖瘦瘦的,只有四寸光景,鞋底上面只有微微的一些兒泥污,還有七八分新。辛修甫見了,明知道龍蟾珠的心事,給他這幾年東西,是好像天天和他并頭貼體的意思”。以穿用過的私密舊物來表達情意,弓鞋與身體發(fā)膚之貼身物等同,這已不僅是小腳的指代或是審美的概念,而是同肚兜一樣具有了情愛的意味。
妓女深諳此道,充分利用小腳這一利器勾起男性視界的情色意象。比如第十八回,在描寫妓女刻意不穿裙裝、改擇褲裝的裝扮時說,“舉目看時,只見雙林打扮得十分齊整,蛾眉挹翠,檀口含朱,媚態(tài)橫妍,珠光側聚,穿一件元色花紗夾襖,襯一條湖色熟羅褲子,卻把褲管高高吊起,露出一對尖尖瘦瘦的雙翹,真是:踏青有跡,一鉤軟玉之魂,落地無聲,兩瓣秋蓮之影。秋谷見他這身打扮,已覺得有些心蕩神搖,不能自主。暗想道:怪道他見了客人不穿裙子,故意賣弄他一對金蓮”。擁有金蓮完美尺寸的妓女,十分懂得如何賣弄和夸耀自我的優(yōu)勢,刻意將褲管高高吊起以彰顯、標榜,此風尚在晚清妓女群體中頗為流行。
對蘇州樣式的推崇和模仿,一直也是北方妓女不二的選擇。當南方以江南為代表的妓女時興吊褲管時,以燕京為代表的北方妓女亦流行用綁褲腿的方式顯露弓鞋。不過在當時南方的嫖客眼中,這種模仿顯然是東施效顰。如第一百四十五回中,作者借描述章秋谷天津獵艷所遇,道出了北地胭脂和南朝金粉所謂地域之間的品級差異,并在小腳方面詳細舉證:“剛剛坐下,早見七長八短的擁出十余個倌人。秋谷約略看了一回,只見不論妍媸大小,都扎著一雙褲腿,纏著一雙金蓮。那金蓮,雖然一個個都纏得不盈四寸,卻都是趾圓背厚,臃腫非常,那里像什么兩瓣香蓮,那里像什么一鉤新月。比起那驛路旁邊的馬足、磨坊里面的驢蹄來,倒覺得有些相像??垂僬埾耄煤靡粚υ鰦芍牡娜缃鹕彛窳四亲铨}齪、最不雅觀的驢蹄、馬足,可想而知,還有什么好看!更兼北邊女人的習慣,走起路來都挺著胸脯,仰著個臉,雄赳赳、氣昂昂,全沒有一些兒裊娜溫柔,只覺得滿面上都帶著一團怒氣……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又走進來一個倌人,黑面長身,腰圓背厚,濃眉大眼,闊口方腮,挺著個肚子,搖搖擺擺的走進來。章秋谷見了,不覺吃了一驚,向金觀察道:‘這樣的奇形怪狀,嚇也被他嚇死了!就是上海的花煙間娼妓,也要比他好些?!痹谛≌f的字里行間,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北方妓女形象的刻薄嘲諷,顯現出對江南妓女形象的推崇,而由此產生的地域優(yōu)越感也可窺見一斑。
清代中后期,蘇州所代表的繁榮的文化經濟和審美品位同時映照在江南秀女的典雅形象上。尤其是上海開埠后,城市的經濟地位、都市的生活樣態(tài)和文化的多元并存都深刻影響著末世中的清王朝風尚。以蘇州為翹楚的江南妓女借助地域條件的優(yōu)渥、形象裝扮的出奇出新,難免被他者跟風學樣。小說第一百五十四回描寫時新的發(fā)髻時亦有佐證:“接著門外弓鞋瑣碎的聲音,又進來兩個少年女子。三個人一色的都穿著閃光紗衫、蟬翼紗裙,腳下都穿著夾紗襯金紙的平底弓鞋,頭上都挽著時新蘇式的玲瓏云髻?!边@種對江南妓女服飾時尚的模仿,甚而演化為對妓女出身地的推崇和身份認同。小說第一百四十四回亦有描寫揚州妓女冒充蘇州人說蘇州話等的情節(jié):“原來我們中國全國蘇杭兩處是個繁華富麗的地方。蘇杭兩處的女子,就也是個姽婳嬌嬈的尤物。這幾個寶貝,平日之間總假充是蘇州人;好在客人本來辨不出他們的口音,什么叫做揚州話,什么叫做蘇州話,當真都把他們幾個認作真的蘇州人……北邊人和南邊人的,裝束也沒有什么大分別,北邊人多半是扎著褲腿,那眉梢眼角,都是吊得高高的,全沒有一些兒溫柔裊娜的豐神。秋谷看著,心中想道:究竟這班人生長北方,總覺得兒體態(tài)剛強,豐姿生硬,那里比得上我們江蘇人的樣兒!究竟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這是一定的道理?!边@里要備注的是,在晚清時期吳語乃是高級妓女的標配,這與吳語地區(qū)娼妓業(yè)的發(fā)達和狎妓高規(guī)格的章程或流程有關。“只有狹邪人物才說吳語,而這吳語乃是高級妓院之時尚的一部分。”[注]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其佐證之例是,韓邦慶(1865—1894)所著的《海上花列傳》同為狹邪小說,為如實呈現滬上高等妓院中的語言特色,其將吳語寫作使用在人物的對話部分。在其后,《九尾龜》自1906年連載至1910年止,作者張春帆卒于1935年,出生考證雖不詳,但據小說成稿的時間大致可以推算出作者生于19世紀后葉。這一時段適逢上海妓女初成,直至名滿天下的黃金時期?!按笾抡f來,上海名妓的時尚發(fā)展歷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她們搬到租界之前,蘇州是時尚的中心。第二個階段是1860年代,上海租界里的名妓將北京、廣東和西方的元素混合在一起發(fā)展出了一種高級時尚。第三階段是1880—1890年代,上海名妓引領著整個江南地區(qū)的時尚潮流,逐漸聞名全國?!盵注]葉凱蒂:《上海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6頁。因此,上海歡場的風月格調對江南妓女的推崇,尤其是對以吳語為代表的蘇州妓女的青睞和崇尚,也就不足為奇了。
晚清時期,女性服飾仍承襲遮蔽身體的傳統(tǒng),受傳統(tǒng)束縛,妓女服飾的緊身與裸露,猶抱琵琶半遮面,卻也呈現出別樣的情色意味。譬如,第四十二回描述龍蟾珠的夏季裝束時稱:“龍蟾珠也走過來應酬兩句,穿著一身湖色洋紗衫褲,內襯妃色緊身,梳一個懶妝髻,發(fā)光可鑒,蘭氣襲人,簪著幾朵珠蘭,不施脂粉,不衫不履的樣兒,打扮得甚是素雅。秋谷見了,喝一聲:‘好!直頭出色?!報钢槲⑿φf道:‘倪是勿好格,就不過為仔天熱,衣裳覺得清爽點,有啥格好?!蓖瑯?,第二十六回描寫金小寶梳妝的迷人風姿時,也通過裝束加以情色暗示:“只見金小寶坐在當窗一張桌上,正對那里對鏡梳頭,鬟鳳低垂,新妝未竟,地隔夜的胭脂映在臉上,暈出淡淡的紅色,越覺得豐神絕世,嫵媚天然。身上穿一件半新的湖色熟羅短襖,襯著粉紅色席法布緊身,胸前的紐扣一起解散,微微露出酥胸;內著湖色春紗兜肚,下身穿品藍地紗褲子,腳下拖著一雙湖色緞子繡花拖鞋,雙翹瘦削,就如玉筍一般,不盈四寸。手中正在那里調和花露,一陣陣的脂粉之香,中人肺腑。眉彎秋月,頰暈朝霞,真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秋谷見了小寶這般風格,不由不暗暗稱揚。又見貢春樹坐在小寶旁邊,呆呆的看著,一言不發(fā)?!?/p>
高級妓女利用穿著構成的富于挑逗意味的色欲引誘常常點到為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較之傳統(tǒng)刻板保守的女性形象更富情趣,深得狎妓者的鐘愛和追捧?!毒盼昌敗分?,對高級妓女默認、嘉許,對低俗花柳中人及戲娘的做派卻加以貶斥,視之為粗鄙、放蕩。小說第一百四十七回就有描寫后者裸露效尤不及,反招致不堪的情節(jié):“秋谷正和云蘭說笑,忽然又聽見得那些座客齊齊的喝起彩來,秋谷連忙看時,只見馮月娥索性把上身的一件紗衫卸了下來,胸前只扎著一個粉霞色西紗抹胸,襯著高高的兩個雞頭,嫩嫩的一雙玉臂??谥幸е环绞峙?,歪著個頭,斜著個身體,軟軟的和身倚在那小生的肩上,好似沒有一絲氣力的一般。鬢發(fā)惺忪,髻鬟斜亸,兩只星眼半開半合的,那一絲淫情蕩態(tài),就是畫也畫不出來!……正在鬧得沸反盈天之際,猛然間外面走進幾個人,分開眾人,一直擠到臺前,頭上都戴著纓帽,腳下都穿著黑布快靴,好像衙門里頭的差役一般……有一個為首的人搶上一步,搶到馮月娥身旁,豁啷的一聲,袖管里頭掏出一根鐵鏈,呼的就向馮月娥頭上套去……臺下(上)那班聽戲的人,見了這個樣兒,大家七張八嘴的嚷個不住。早見那幾個人取出一張訪牌,向著臺下眾人飏了一飏,大聲說道:‘我們是天津縣沈大老爺手下的衙役,沈大老爺奉了天津府林大人的訪牌,要立拘這個馮月娥到府聽訊。我們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列位不要見怪?!逼渲校髡邽檎咽咀约旱南訍?,使用的文辭亦顯得市井粗俗。
同樣的例子還有第一百一十五回中戲娘雜耍表演的描述:“跑馬廳對面的馬戲場……隨后又有一個少女騎著一匹黃馬出來,身上只穿一層絕薄的緊身衣褲,都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好像不穿衣服的一般。馬背上也沒有鞍轡,四圍繞著戲場亂跑。那女子在馬上或坐或立,或睡或跳,顛顛倒倒的,做出許多身段。只聽得四圍一片拍手的聲音?!?作者直接用“好像不穿衣服”這樣的字眼,鄙夷之情不言而喻。此類直接賣弄身體的艷俗做派,顯然倒了歡場??偷奈缚?,更不符文人們的風雅情致,而作者不屑的態(tài)度在小說第一百四十八回中借章秋谷之口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和強調:“只說金觀察和章秋谷等見馮月娥被天津縣差役拿去,雖然吃了一驚,大家心上卻甚是暢快。秋谷只說:‘拿得好,拿得好!若是憑著他一味的這般混鬧,不去問他,將來各處戲館都大家效尤起來,地方上的人心風俗還可問么!’金觀察等聽了,大家都點頭稱是。”
由上可見,審美和審丑的模糊界定使得緊身與裸露的尺度仍是道德的尷尬境地所在,一不小心就會觸痛衛(wèi)道士們脆弱的神經。
不可否認的是,比之粗鄙的艷俗形象,高級妓女顯然在技術上略勝一籌,不僅在裝束上美輪美奐,勾勒得“身若束薪”,在場合、時機上也顯得自然圓融。譬如第十六回中描寫妓女利用晚妝待客,呈其所妙的效果:“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坐在對面床沿,神情流動,意態(tài)鮮妍,眉目清揚,身材纖巧,穿一件楊妃色縐紗緊身夾襖,蜜色縐紗褲子,一雙紅緞弓鞋約有四寸。看著這身打扮,更覺動人,想是臨睡卸妝,所以只穿著這一身小衣服,襯著這酥胸玉腕,粉頸香肩,越顯得態(tài)度溫存,豐姿嫵媚?!鄙砣羰剑欣m(xù)傳統(tǒng)審美,亦受之于上海華洋并處的間接影響。開埠后,滬上集聚各類風貌服飾,尤以西洋裝束令人大開眼界,彼時文人筆記、竹枝詞、畫報對此皆有關注和描述。除身形畢露的歐美服飾,在上海還能看到來自日本、印度,甚至非洲等地蔚為大觀的服飾現象。另外,妓女出行自由,社交廣泛,比普通女性更有機會接觸外界,多元的服飾景觀讓喜歡爭奇斗艷的高級妓女得以參照。
19世紀90年代以后,滬上女性服裝漸趨窄小緊身,妓女著裝常常露出手腕和一點手臂,顯露身形。1901年,《世界繁華報》上就有相關評述:“現在北里衣服,最時者腰身不過五寸半,出手一尺七寸袖口,四寸長短。雖視其人之身,然至長不過二尺七寸,以視從前又寖寖乎以短為貴矣?!盵注]《世界繁華報》1901年12月26日?!毒盼昌敗返谝话倭寤睾偷谝话倭刂忻鑼懮蚨毚┯镁o身服飾引誘潘侯爺,甚而騎腳踏車守候于府邸以期制造偶然相遇的情節(jié):“上海地方,坐自行車的人雖然很多,卻都是些男人,除了泰西婦女也一般乘坐自行車之外,那些中國的婦女,從沒有坐自行車在馬路上跑的。如今驀然見了沈二寶居然坐起自行車來,大家心上都覺得甚是詫異,不由得大家的視線都聚攏在沈二寶一個人身上?!€有幾個人拍手喝彩的。只見沈二寶穿著一件元色泰西緞狐皮緊身短襖,下面襯著一條淡湖色泰西緞褲子;腳下踏著一雙小小的尖頭緞靴,尖尖瘦瘦的,差不多只有四寸;頭上打著一條油松樸辮。再往面上看時,只見他膩粉搓酥,秾脂滴露;長眉入鬢,青含遠岫之云;俊眼流光,碧漾明湖之水,輕同飛燕,婉若游龍。更兼身量苗條,豐神流動……坐在自行車上自然比別人格外要好看些兒?!边@類服飾不僅勾勒出身體輪廓,也帶來了活動方式上的改變,減弱了服飾對身體和行動的束縛,使得沈二寶的騎行變?yōu)榭赡堋τ谏眢w審美的觀念解禁,在妓女這一行業(yè)中得到率先突破,此風的助長對日后滬上的穿衣哲學影響深遠。
自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服飾歷來是政治和倫理物化的產物。上海開埠前,服制沿襲嚴格的等級制,所謂“古者貴賤有章,衣服有別,無敢惑紊者。羔裘豹袖者,望而知為大夫,褐寬博者,望而知為賤役”。[注]《吳友如畫寶》,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頁。庶民不可用富貴華麗之服,貴賤不能失序。上海開埠后,成為通商大邑,商業(yè)經濟和近代工業(yè)漸次發(fā)展,吸引了移民的大量遷入,尤其是晚清內憂外困,官場腐敗昏聵,城市商賈新貴通過捐官晉升、改變了階層隸屬,這也逐漸帶來對既有服制的不滿和不從。另外,晚清末世的頹勢也讓整個上海浸淫在夸富斗巧、聲色犬馬的享樂主義狂歡之中,“民間日用奢靡已極,衣服則綢緞不足必尚錦繡,飲食則魚肉不足必尚珍錯,居處則華屋不足必尚洋房,出入則小車不足必坐馬車”,[注]《欲富國先去奢俗論》,《申報》1891年12月1日?!吧涎笞饨缰校宸诫s處,良莠不齊,急切無從悉其根底。衣服輝煌耀人耳目者,人皆稱之為闊佬,衣衫襤褸者不特嗤之為窮酸”。[注]《吳友如畫寶》,下冊,第22頁。滬上洋商和買辦居必華屋、衣必錦繡、食必粱肉、出必輿馬的生活方式為世人所膜拜,地域文化恣縱了以貌取人的勢頭,無根游民通過靡費奢華的服飾可以重新標立身份認同,故而隨意逾制、奢侈僭越之風甚囂塵上,道德禮法徹底松動。
其中,面料逾制首當其沖。《清會典》規(guī)定奴仆、優(yōu)伶、皂隸只準服繭綢、毛褐、葛布、梭布、貉皮、羊皮,其紡綢、絹緞、紗、綾羅及各種細毛俱不得用。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繡,只許用紛絲、絞羅、綢絹、素紗……逾制者會被視為混淆貴賤、以下犯上乃至有叛逆嫌疑,將受到法律懲處。[注]張敏:《試論晚清上海服飾風尚與社會變遷》,《史林》1999年第1期。晚清滬上亂象橫生,王韜對此頗有微詞:“洋涇浜負販之子,猝有厚獲,即御狐貉,炫耀過市,真所謂‘彼其之子,不稱其服’也。廝養(yǎng)走卒,稍足自贍,即作橫鄉(xiāng)曲。衙署隸役,不著黑衣,近直與縉紳交際,酒食游戲征逐,恬不為怪,此風不知何時可革?!盵注]王韜:《瀛壖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毒盼昌敗访枋黾伺庵拼┯敏闷さ默F象俯拾皆是,如開篇第一回中就有,“正待上樓,只見一頂倌人轎子停在門前,眼前覺得毫光一閃,走出一個倌人來,穿一件黑地銀花外國緞灰鼠皮襖”, “秋谷不及應酬,便留心打量黛玉的妝束,只見他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襖,襯一條妃色褲子”。小說第一百三十二回中描寫妓女陸麗娟與同伴的出行裝束,更是幾乎人手一件:“只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戴著滿頭珠翠,身上也是草色霜皮襖,也有狐皮襖;下面都是大紅縐紗百褶宮裙,飄飄的垂著許多裙帶;陸麗娟還穿著一雙紅緞弓鞋;一個個都打扮得裙襖鮮明,花枝招展?!濒闷さ纳萑A昂貴和等級象征,至今仍屬炫耀性消費的奢侈符號。晚清的妓女們不遺余力地在奢華上極盡能事,超越階層隸屬,常用的還有熟羅、縐紗、春紗、緞子等中國傳統(tǒng)的高檔面料,以及附麗織金、織銀、平金挑繡、刺繡等繁復華麗的織造工藝和紋樣裝飾。
除此之外,上海大都會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下,妓女不僅有機會近距離接觸新事物,也可十分便利地從洋貨店里購買、選取各種洋布?!毒盼昌敗分械摹巴鈬啞薄巴鈬劇薄把蠹啞薄拔骷啞钡茸盅塾|目皆是。例如小說第二十二回描寫黛玉換裝:“只見黛玉忽地起身,走到后房去了,過了一刻走出來,卻是換了一身衣服,連弓鞋褲子一齊換更,明妝麗服,光艷照人。黛玉先前是穿一件湖色外國緞夾襖,楊妃色外國緞褲子,寶藍弓鞋?,F在進去,換了一件元色織銀夾襖,寶藍織金褲子,元色平金弓鞋,越顯得明眸皓齒,粉頸香肩?!贝送?,還有英文音譯如“席法布”“泰西”(舊時泛指西方國家)等命名的面料。如前述,小說第二十六回中描述的金小寶“襯著粉紅色席法布緊身”;又如小說第一百六十六回中描述的“只見沈二寶穿著一件元色泰西緞狐皮緊身短襖,下面襯著一條淡湖色泰西緞褲子”。妓女們在面料上百無禁忌的逾制,以及對西方面料的青睞、雜糅和混搭,不僅成為該行業(yè)服飾的普遍現象,在某種程度上亦起到大眾流行的先鋒和表率作用。
盡管當時的官府三令五申,士紳、輿論口誅筆伐斥之為“服妖”,此風仍屢禁不止。這,同樣體現在妓女對服飾色彩的僭越。清代對服飾的顏色有明文規(guī)定:“富貴人家的婦女穿長衣配長裙,勞動婦女則穿短衣褲子,江南一帶男女多在腰伺加一條或長或短的裙子。貴者可穿綢繪彩繡服飾和裘皮裝,可用紅、金黃、紫等貴色,平民禁用大紅、黃色,可用紫、桃紅和各種淺色,一般不穿錦緞彩繡等高級綢料和細皮服裝,低賤者只能穿粗糙低級的綢布皮毛和棉襖,禁用貴色?!盵注]張敏:《試論晚清上海服飾風尚與社會變遷》。1879年,《指南報》曾刊有時評指出:“有些名妓選梔子花黃色做內衣,而這主要是男性覲見師長時穿著的顏色。”[注]《論近今男女服飾之異》,《指南報》1879年6月17日。又如,名妓常鐘愛飽和度極高的紅色這一婚禮俚俗的專色。《九尾龜》第一百零六回描寫:“且說章秋谷同著金小寶上了馬車,秋谷把絲韁一帶,從老洋房彈子房那一面大寬轉兜過來,馬車路過老洋房門外,只見老洋房門口站著一個淡妝素服的麗人,頭上打著一條油松大辮,發(fā)光可鑒,膏沐照人。身上一身本色單羅衫褲,胸前簪著一朵紅花;下面的褲管高高吊起,露出一雙尖尖瘦瘦的金蓮,穿著一雙大紅緞繡花弓鞋,真?zhèn)€是一搦凌波,不盈三寸。那一身打扮,好像是個時髦兒戲班里頭的人?!逼胀ò傩赵谌粘I钪休^少使用這類“扎眼”服色,卻成為滬上妓女張揚自我形象的不二法門。浪游子在《海上煙花瑣記》中對此亦評注道:“此風惟海上為然,他處斷不敢僭越?!盵注]浪游子:《海上煙花瑣記》,卷4,第6頁。
《九尾龜》中妓女的服色明艷、豐富,常用白色、湖色、楊妃色、蜜色、寶藍色、品藍色、天青色、粉紅色、粉霞色等,對暗沉色彩的采用極為審慎,但也不乏個案。如黑色一般是已婚或守寡婦女的常用服色,小說中的陳文仙是一眾妓女中最被作者推崇的賢德代表,第八十二回對其形象的描繪卻正是通過穩(wěn)重的服色來寫意:“只見他體態(tài)依然,豐姿如昔,只身上穿著一身元色衣服,曳著一條元色長裙,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鉛華不御,芳澤無加;頭上只帶著一支珍珠押發(fā),一個珠騎心簪,干干凈凈的沒有一些兒珠翠,低眉斂袖的立在那里,不笑不言,竟沒有一些兒蕩逸輕揚,全是一派的大家風范?!彪m說妓女在服色上無所忌諱,但亦鮮有以一身“元色”(黑色)示人的,其所指向的道德倫理意味不言而喻。無獨有偶,小說第一百七十二回描繪賽金花時亦如是:“進了門,只見賽金花笑吟吟的迎上來,穿著一件元色縐紗夾襖,元色縐紗褲子,玄色緞子弓鞋,一身黑色,越顯得山眉水眼,云鬢花顏。雖年紀略略覺得大些,卻還是體態(tài)嬌嬈,豐姿清麗。”這其中的“元色”“玄色”都是不同程度的黑,作者在塑造這個歷史名妓時,用服色暗藏玄機,不得不說是烘托人物的一種文學手法,也從側面反映了名妓深諳裝飾之道的能力和閱歷。
“在上海,妓女領時髦之先,成了時尚的風向標,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其不蒙羞恥、公開參與都市生活的程度。通俗小報經常點評妓女年年更換服裝顏色的習慣,例如幾十年前不看好的玫瑰色和紫色,現在成了注重時髦女子的標準色。”[注]《中華圖書集成》,第3卷,1925年版,第67頁。從中可以看出,晚清以滬上妓女為典型集中在面料和色彩上的逾制僭越行為,不論輿論的非議詬病,仍然引發(fā)大眾流行,其影響力確實不容小覷。因此,有研究者指出:“妓女既以媚惑為業(yè),服飾自然也就有別于其他女子。她身著鮮亮的綾羅綢緞,除非特別有錢的人家,哪是一般的婦女能比。她走在街上,成了注目的對象,那些想了解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里女裝新式樣的人都盯著她看?!盵注]Wiley James Hundley,A Study of Chinese Prostitution,M.A.: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9年,第74頁。
在晚清上海這樣光怪陸離的大都市,以儀容招攬生意的高級妓女十分懂得利用濃艷妝飾引人注目,其豪奢嬌嬈之狀有文如下:“過去用鮮花打扮自己:春天戴菊花,夏天戴香甜的桂花,秋天戴李子花,冬天戴蘭花;到了19世紀末,鮮花都換成珍珠做的花了,雖說要花好幾百元,但好處是色澤保持不變?!盵注]半生癡:《海上冶游備覽》,卷4,1891年,第6頁。有個迷戀妓女的外國人注意到名妓們在酒宴上唱曲的裝飾形象:“她們滿身珠光寶氣,耳朵、手指、頸項、衣服上無不佩戴著各種各樣的飾物:如榛子大小的鉆石,形狀和大小不一的珍珠,還有說不出名堂的神奇玉石。”[注]Lemière J. Em.,“The Sing-Song Girl: From a Throne of Glory to a Seat of Ignominy”,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 1.2(March),1923年,第127頁。前述《九尾龜》第一百三十二回描寫妓女陸麗娟等出行時亦寫道:“只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戴著滿頭珠翠,身上也是草上霜皮襖,也有狐皮襖。”此艷麗妝飾的描述在《九尾龜》文中各處不勝枚舉,這也是晚清狹邪小說慣有的文風,其遠超對形容體貌的關注。如此靡費鋪張并不只為爭奇斗艷,而是借此抬高身價,遴選有實力的恩客以從中獲利。
而除卻豪奢的濃妝艷抹,《九尾龜》中亦時時透露出對淡雅妝容、妝飾的喜愛,以此比對貴族階層與商賈新貴的審美區(qū)隔。對此,妓女們往往能投其所好,在盛妝和淡妝之間切換自如。如小說第七回中就有一例:“那倌人生得秋水為神,瓊瑤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驚鴻,裊娜依人,不數漢家飛燕,姿容妍媚,舉止大方,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頭上不多幾件釵環(huán)。”小說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七回在描繪名妓黛玉投人所好換裝的細節(jié)時,亦有所展現:“說話之間,黛玉又進去轉了一轉,又換了一身衣服。蜜色繡花緞襖,妃色繡花褲子,天青緞子弓鞋,將頭上的珠花一齊卸去,單戴著一只一條龍珍珠押發(fā)。臉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那粉頰之上,略略暈起兩個酒窩,覺得他淡抹濃妝,無一不好?!薄镑煊癖闳︾R晚妝,再畫蛾眉,重施脂粉,換了件湖色閃光外國紗衫,元色紗褲子,頭上也不帶什么珠花,只帶著一頭風涼押發(fā)。只見他媚眼流波,盈盈欲笑,纖腰約素,款款隨風,真?zhèn)€是清麗天然,豐姿絕俗?!摈煊裨趦x容裝飾上因人而異、因地制宜,不愧為個中翹楚。
衛(wèi)泳的《悅容編》在陳述美人所佩所飾時寫道:“飾不可過,亦不可缺。淡妝與濃抹,惟取相宜耳。首飾不過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畫意。如一色金銀簪釵行列,倒插滿頭,何異賣花草標?!盵注]衛(wèi)泳:《悅容編》,載蟲天子(張廷華)編:《香艷叢書》,第1集,卷2。這本清代的指南書,強調要塑造簡潔之美,以襯托美人絕世獨立、空谷幽蘭的氣質。其素雅、簡靜的文人審美觀雖招致清代的惑亂和倒退,但一直根植在文化基因和古典傳統(tǒng)中。這類文人品味在前述第二十八回陳文仙的形象上得到強化。 素淡形象指向的嫻雅品質,與章秋谷將陳文仙納為小妾的收場,代表著傳統(tǒng)對女性的審美偏好?!毒盼昌敗返谝话倨呤孛鑼懻虑锕戎匾娰惤鸹〞r亦如此:“別是一個裊裊婷婷的少婦。只見他身上穿著一件湖色熟羅夾襖,下著元色縐紗夾褲,內家裝束,雅淡梳妝。盈盈寶靨,經酣春曉之花,淺淺蛾眉,黛畫初三之月。”其素雅的妝容和妝飾有別于濃墨重彩的俗脂艷粉,前者指向賢淑女德,后者指向千帆閱盡后的不凡和脫俗。特別是在該小說第五回的一段描寫中,更是將此抬高、彰顯,不惜通過名妓張書玉艷俗無良的形象進行反襯表意:“只見張書玉家常穿一件湖色縐紗棉襖,妃色縐紗褲子,下穿品藍素緞弓鞋,覺得走起路來不甚穩(wěn)當,想是裝著高底的緣故;頭上卻是滿頭珠翠,燦爛有光。再打量他的眉目時,只見他濃眉大目,方面高顴,卻漆黑的畫著兩道蛾眉,滿滿的搽著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鉛粉,同烏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么媸妍;更且腰圓背厚,音大聲洪,胭脂涂得血紅,眉毛高高吊起,只覺得滿面上殺氣橫飛,十分可怕,哪里有什么如玉如花,分明是一副夜叉變相。”又如小說第六回寫道:“兩人吃畢,張書玉蓬著頭,正要下妝梳洗,幼惲看他剩脂殘粉,爛然滿面,那是隔夜畫眉的輕煤都一條條、橫七豎八的印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弊髡呓枞宋镏跇O盡調侃之能事,對此予以冷嘲熱諷。有鑒于此,不論《九尾龜》作者秉持何種態(tài)度,奢華與素雅的裝扮業(yè)已成為晚清妓女長于利用的形象手段和裝飾技巧,以迎合不同審美需求,將多元的時尚風格展露無遺。
晚清,妓女的裝扮一直是個人精心設計并展示于公共視界的形象招牌,其本是勾欄生涯的無意識行為,卻在不經意間挑釁了傳統(tǒng),成為新事物、新觀念的傳播者和踐行者。這其中,尤以穿用男裝為一大風景。
《九尾龜》第一百零六回詳細描寫了金小寶易裝出局的情節(jié):“只見小寶換了一身男妝衣服,穿著一件湖色單羅長衫,單紗一字襟半臂,胸前一個花球香風撲鼻,面上的脂粉一齊洗掉,梳了一條大辮,腳下也換了一雙夾紗襯金的小靴,越顯得水眼山眉,雪膚花貌。見了秋谷便笑道:‘耐看倪改仔男妝阿好?’秋谷自頭至腳細細打量一番,口中贊道:‘真?zhèn)€是巫山神女、姑射仙人,可惜我沒有這般福分?!毬犃耍亚锕却蛄艘幌碌溃骸鹨谷捤脑?,倪去罷?!f著,便移步下樓,同著秋谷坐上馬車,只轉一個彎,便到了西安坊門口。秋谷同著小寶進去。辛修甫一眼見了秋谷同了一個男子進來,沒有看清楚,只道是秋谷同來的朋友。立起身來一看,方才知道就是金小寶改的男妝。金小寶見了修甫,卻恭恭敬敬的打了一個恭。修甫大笑起來,口中說道:‘今天小寶先生居然肯賞我的光,實在意想不到!’”從金小寶表面征詢、實為嬌嗔及章秋谷等人的嘉許中,可以看出妓女偶爾為之的男性裝扮頗受嫖客的青睞。
而名妓穿男裝的時聞也常被“蚊蟲小報”廣為報道,成為滬上時髦的社會見聞。1897年,《游戲報》刊有《女扮男裝》的新聞:“前晚九點鐘時,有某校書改裝男子,身著熟羅接衫、鐵線紗半臂鑲鞋套褲,手執(zhí)全牙扇,口吸呂宋煙,徜徉于四馬路一帶,東張西望,笑容可掬?!盵注]《女扮男裝》,《游戲報》1897年9月20日。此外,《點石齋畫報》亦常以圖文并茂的方式刊載此類時聞。如1888年4月17日,刊有一幅《花樣一新》的石版畫,圖中參加宴會的名妓們不僅穿著西式、日式和滿族婦人的服裝,更有身著晚清滿族或漢族男子服裝的。[注]艮心繪:《花樣一新》,《點石齋畫報》寅集,第3冊。
滬上名妓為求獵奇而異裝的做法經傳播亦影響到了京津地區(qū)?!毒盼昌敗返谝话傥迨换刂忻枥L章秋谷去天津的見聞就是一例:“老二剛剛出去,早見兩三個十二三歲的清倌人,手挽手兒的走進來。見了秋谷,有一個清倌人叫道:“咦,章二少啘!”秋谷聽得有人叫他,連忙舉目看時,只見一個穿著男裝的清倌人,眉目清澄,肌膚白膩,長條身材,瓜子臉兒,別有一種旖旎動人的姿態(tài),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雙福班的月香?!蓖瑯拥睦釉诘谝话倨呤刂幸灿校骸暗搅撕髞恚恢鯓拥?,京城里頭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賽金花的這件事兒傳說出來。又見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同著華德生并馬出游,大家都不叫他賽金花,都叫他作賽二爺?!辟惤鸹◣捉洺粮。G幟高張,重操舊業(yè),自是在風格打扮上不輸人后,且因能力和閱歷一時風頭無二,得諢名立世?!肚灏揞愨n》對此有過一段評注:“至光、宣間,則更奇詭萬狀,衣之長及腰而已。身若束薪,袖短露肘,蓋欲以標新立異,取悅于狎客耳。而風尚所趨,良家婦女無不尤而效之,未幾,且及于內地矣。又有戴西式之獵帽,披西式之大衣者,皆泰西男子所服者。徒步而行,雜稠人中,幾不辨其為女矣?!盵注]徐珂:《清稗類鈔》卷12《衣飾類》,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3—54頁。妓女的身體力行也令許多出身富貴的女性大受時風影響而紛紛效仿,如《九尾龜》第一百一十八回中描述道:“原來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時候,有兩位堂房姊妹住在衙門里頭。這兩位小姐的性情卻生得十分古怪,一天到晚只知道同人頑笑,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是康中丞手下的親兵和抬轎的轎夫,碰著這兩位小姐心上高興,也要和他們頑笑一回??抵胸╇m有幾個妻妾,那幾個姨太太只曉得爭風吃醋,大家鬧得個一塌糊涂。這位太太又性情懦弱,彈壓不住,憑著這兩位小姐這般放縱,也不去管他們的閑事。這兩位小姐見沒有人說,索性兩人都改了男裝,出去混鬧,也不知他們做的什么事情。天津府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兩位小姐的大名。”
一方是名妓身先士卒,成為左右時尚風潮的先行者;一方是傳統(tǒng)觀念的痛心疾首。《游戲報》的一則評論文章譴責道:“嗟乎!名妓靚妝乃為討客人歡心,至于士紳百姓之婦,應以節(jié)儉為佳,而無事不效仿名妓,余不解其將討何人歡心?”[注]葉凱蒂:《上海愛》,第65頁。妓女與良家婦女的形象差異日漸消弭,就連時任上?!兜挛男聢蟆肪庉嫷腇ritz Seeker,也在1913年這樣寫道:“上海發(fā)生的一切影響著整個中國,這里男男女女越來越窮奢極欲。就拿服裝來說,良家婦女和蕩婦也沒什么分別……從前交際花穿戴的東西現在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舊風俗已經蕩然無存?!盵注]《論滬上婦女服飾之奇》,《游戲報》1899年1月1日。
書寓、長三這類滬上高級妓女自立門戶,通過男裝標立自我形象,以示與低等妓女的品級差異。同時,她們易裝模仿男性儀態(tài),本質上是一種戲仿,以期獲取同等地位的男性權利,通過穿衣哲學確立女性新角色的可能?!斑@是婦女及其家人作的痛苦的經濟選擇,因為賣淫有時成為在上海尋找就業(yè)機會的婦女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或惟一能帶來收益的活動?!盵注]賀蕭:《危險的愉悅》,第4頁。甚至有學者指出:“妓女本人將她們的活動看成是工作。”[注]賀蕭:《危險的愉悅》,第5頁。無論秉持何種觀點,就小說本意為揭露妓女從良后仍逃離去重操舊業(yè)的情節(jié)描寫而言,側面反映出這些“自由”慣了的高級妓女更愿意成為自我身體和精神的自決者,或可說這是女性主義意識的自覺和濫觴。這些勾欄中人,抓住時代的風云際會,無所畏懼地追逐著身體、情色、欲望和經濟的獨立。以賽金花為代表的政治尤物,即便在男性群體性的口誅筆伐下被塑造成蕩婦淫娃的文學典型,亦間接預演了“新女性”的先鋒姿態(tài)。妓女易裝戲仿行為原是一種集體無意識,這與后來的女性主義萌芽還有本質的區(qū)別,但必須承認,晚清名妓或許亦可稱得上是女性意識初萌在服飾上的時尚先行。
張春帆的《九尾龜》似在諄諄傳授應對妓女的指南,仍未免流于“寓教于惡”的吊詭。即便該小說的文學性被鄭緒雷稱為“好聳人聽聞,形象刻板”[注]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第124頁。,但不可否認,其中展現的清末名妓形象具有其特殊的歷史價值。本文不談論小說本體的文學性,僅就小說所映照的晚清妓女的服飾形象做一次文本探討。
上海開埠后,特殊的時代氛圍和地域環(huán)境,尤其是租界文化為妓女提供了相對自由的生存條件,高級妓女作為都市文化中邊緣而冒進的一個群體,在被人非議和詬病的角落里扮演了對中國近代文化的補遺和點綴;同時,她們又在傳統(tǒng)觀念的對比下成為具有現代意義的生力軍,借由服飾語言對新事物的傳入、借鑒和發(fā)揚起到無形的橋梁作用,這正是本文所闡述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