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祥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需要申明的是,準噶爾部屬清代中國漠西蒙古一支。因此,平定準噶爾部戰(zhàn)爭,屬獨立主權國家內部事務。清朝初年,準噶爾部的擴張對王朝北部和西部地區(qū)構成了嚴重的威脅。自康熙二十九年(1690)烏蘭布通之役爆發(fā),其為亂之意已顯露無遺。僅就其對西藏地區(qū)的大規(guī)模襲擾來看,準噶爾部就曾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入藏為亂,其后又于雍正五年(1727)欲借藏地內亂之際入藏“煎茶設供”未果,以及乾隆十二年(1747)準噶爾又借“進藏熬茶”之名伺機為亂等若干次襲擾行徑。直至乾隆二十二年(1757)被徹底平定,才使王朝西部邊疆重歸安寧。
清朝初年為應對準噶爾部的襲擾,藏地北境曾經建立起一條綿延數千里的龐大防御體系,然而伴隨著準噶爾部的平定,這條龐大的防線漸漸湮沒在了文獻與史料之中。①準噶爾部屬漠西蒙古,其主要勢力位于藏地西北,因此,位于藏地西北方向的阿里及后藏北部連綿的高山荒原就都有遭到準噶爾部襲擾的可能。
成書于雍正年間的《西藏志考》“兵防甲胄”條中詳細載錄了全藏兵員及配屬情況:“西藏設額馬步兵六萬四千余名,拉撒馬兵三千名,②后藏馬兵二千名,阿里馬兵五千名?!雹劭梢娫谟赫怀鞑氐貐^(qū)的防御重點為阿里、后藏與拉薩。隨后,成書于乾隆初年的《西藏志》“邊防條”亦載:
西藏接壤外藩,界連蒙古,雍正八年,準噶爾侵犯西北兩路軍營。頗羅鼐奏準,夏初冰雪全消,青草萌時,派駐藏大臣一員,綠旗官兵一千五百名;其次子臺吉朱米那木查爾帶拉薩兵一千名,前赴打木騰格那爾地方駐防;派長子輔國公朱爾嗎特策登夏初帶蒙古番兵二千名,赴門里、噶爾、波魯多克三處駐防;④每年派其弟諾彥和碩氣赴哈拉烏素訓練該地兵馬二千余名,即統領駐防;約至九月,雪封山徑撤回。⑤
引文中“打木騰格那爾”即清代文獻中多次出現的“達木騰格里淖爾”(納木錯);⑥門里、噶爾、波魯多克三地實為清初藏地西境阿里之防衛(wèi)重鎮(zhèn);而“哈拉烏素”亦即清代方志與文獻中之“喀喇烏蘇”(那曲)乃清初藏地東北由青海方向進出西藏之要沖。可見至乾隆初年,在關涉西藏的方志文獻中,藏地防御重點似乎是以距拉薩較近的騰格里淖爾(納木錯)為紐帶,勾連起了東北方向的喀喇烏蘇(那曲)與西北方向的阿里??贾T有清一代各類西藏方志,唯有以上雍正、乾隆初方志言及此三處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清中乾隆末年以后的西藏方志則將更多的關注視線和筆墨集中在了藏地南境上。⑦
清代西藏方志的編纂多為“資政”之用,故多從簡、從要。因此,清初藏地西北的防御問題絕非方志文獻中的寥寥數筆可以概言。換言之,喀喇烏蘇(那曲)、騰格里淖爾(納木錯)、阿里三地確系清初藏地防御重點但絕非全貌。當然,清初藏地針對準噶爾部的最初防御確系依托這三點來建立的??滴跷迨辏?717)準噶爾部襲擾西藏,更為確切地說應該是偷襲。意大利學者伯戴克指出“和田是他的根據地,他企圖從那里行經西藏西北部進抵那曲卡,向在避暑毫無防備的拉藏汗進行突然襲擊。”[1](P52)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準噶爾軍突然出現在了那倉(納倉)。據伯戴克L.Petech注解可知“那倉這個地方是騰格里諾爾湖西部和西北部湖區(qū)?!雹鄵耍型庋芯空邆兌急容^一致地認為,準噶爾部的襲擾是以和田為跳板,穿越昆侖山脈進入阿里的。⑨作為地理上抵擋西北準噶爾部的第一道屏障,阿里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不言自明。
然而,西藏地理條件有別于中原,高山大川、茫?;脑?,中原地區(qū)的傳統戰(zhàn)法并不適用,康熙五十七年(1718)朝廷平亂大軍的全軍覆沒就足以印證這個道理?!埃滴跷迨吣辏┪靼矊④婎~倫特率西寧、松潘、打箭爐、噶斯丹,會同青海諸臺吉及土司屬下赴援,至喀喇河,遇伏,敗歿?!盵2](卷五二五)考諸《清史稿·額倫特傳》亦對此慘敗有詳細載錄:
(五十七年)六月,額倫特與色楞分道進兵,額倫特出庫庫賽爾嶺。七月,至齊諾郭勒,策凌敦多布遣兵夜來侵,擊之退。次日復至,額倫特親督兵緣山接戰(zhàn),賊潰遁,追擊十余里,多所斬獲。疏入,上深嘉其勇。俄,策凌敦多布遣兵潛出喀喇烏蘇,額倫特率所部疾趨渡河,扼狼拉嶺,據險御敵。比至喀喇烏蘇,色楞以兵來會,合力擊賊。賊數萬環(huán)攻,額倫特督兵與戰(zhàn),被重創(chuàng),戰(zhàn)益力。相持者數月。九月,復厲兵進戰(zhàn),射殺賊甚眾。矢盡,持刀麾兵斫賊,賊益兵合圍,額倫特中傷,猶力戰(zhàn),遂沒于陣。[2](卷二八一)從材料中我們不難發(fā)現,額倫特與色楞進兵時采取“分道進兵”不可謂不審慎;退守時采取“據險御敵”不可謂不周全;并且在戰(zhàn)斗中“被重創(chuàng),戰(zhàn)益力”不可謂不勇猛;但最終仍不免于覆沒。也許《清史稿·圣祖本紀》五十七年條“屢敗賊,賊愈進,師無后繼,矢竭力戰(zhàn),歿于陣。”中的“師無后繼”這四個字道盡了個中的無奈與心酸。隨后,康熙五十九年(1720)縱然清廷平定了在藏地為亂的準噶爾部勢力,但這亦得益于外有青海蒙古諸部策應,內有岳鐘琪奇謀建功:
(康熙五十九年)鐘琪次察木多,選軍中通西藏語者三十人,更衣間行至洛隆宗,斬準噶爾使人,番眾驚,請降。噶爾弼至軍,用鐘琪策,招西藏公布,以二千人出降。鐘琪遂督兵渡江,直薄拉薩,大破西藏兵,禽喇嘛為內應者四百余人。策凌敦多布敗走,西藏平。[2](卷二九六)可見,這次平定藏地準噶爾部勢力實借奇謀而非力戰(zhàn)。質而論之,并未徹底肅清準噶爾部的影響,只治標而未治本。翻檢史料不難看出,此后準噶爾部時而請和、時而為亂便是有力證明。雍正初年清廷在徹底平定青海地區(qū)叛亂后,在西部邊疆開始推行穩(wěn)扎穩(wěn)打的戰(zhàn)略??贾T史料,雍正八年(1730)清廷已開始在藏地實施穩(wěn)步推進的戰(zhàn)略,已于川藏要道的打箭爐(康定)、泰寧、三渡(三渡口)、吹音堡等(雅江)處設立塘站五十五座。⑩作為該階段的策應,前藏、衛(wèi)藏、阿里等地亦就準噶爾來犯之路做重點防御:
(雍正八年1730)蓋通準夷之路有三:其極西由葉爾羌至阿里,中隔大山,迂遠易備;其東路之喀喇河又有青海蒙古隔之;中路之騰格里海逼近衛(wèi)地,故防守猶要。并以頗羅鼐子珠爾默特策布登統阿里諸路兵。[2](卷五二五)
可見,雍正八年(1730)的防御思想是針對三條來犯要道做重點防御,這三條要道就是前文西藏方志中言及的阿里、騰格里淖爾(納木錯)、喀喇烏蘇(那曲),不過此時的防御屬于重點把守,難成體系。那么究竟從何時開始由單純的重點防御轉變?yōu)榉谰€,以及后來嚴密防御體系的呢?考諸清代史料,《清實錄·高宗實錄》乾隆十年(1745)十一月條中已有關于藏地新增阿哈雅克卡座的記載。此外《清實錄·高宗實錄》乾隆十二年(1747)又見對藏東北-青海一線卡座“每卡添兵三十名”的記載。且對準噶爾至藏的五條路徑“每處安設卡座,每卡派兵一百名,頭目一名。”《清史稿·治大雄傳》亦有:
疏言:“西藏喀拉烏蘇諸地與準噶爾連界,盜竊紛擾,是其故習。今藏北鄙即我邊地,防邊自可弭盜。請駐藏大臣仍設重兵,循大道置臺站,以資防守?!鄙霞纹淞粜摹2](卷三一二)
這則乾隆十三年(1748)治大雄的進言說明了,乾隆初年清廷已經確立起了藏北防線的概念,并已付諸行動派遣重兵,另又設置供應糧餉的臺站。至乾隆十五年(1750)藏北防線已然初具規(guī)模:
自喀喇烏蘇至庫車增臺八,設兵。準噶爾通藏,凡阿里、那克桑、騰格里淖爾、阿哈雅克四路,各于隘口設卡倫。又有勒底雅路,為準噶爾犯藏時間道,亦駐兵防守。迭疏陳請,皆如議行。[7]
駐藏辦事大臣集福等奏:衛(wèi)藏北沿邊一帶,西自阿哩起,東至喀喇烏蘇,安設十三臺站。乾隆二十三年,將軍伯伍彌泰奏裁,經軍機大臣等議,以現值進兵葉爾羌、喀什噶爾,防逆匪竄越,令照舊設,俟應徹時再奏。今大功告蕆,外夷寧謐,實與內地無異,復據噶隆公班第達等呈稱,準噶爾、葉爾羌等,俱蒙圣化,安享太平,衛(wèi)藏臺站,可無庸設。[3](冊九,315)
可以肯定的是,逐漸完善的藏北防線與喀喇烏蘇(那曲)-庫車防線,為日后徹底平定準噶爾部奠定了堅實基礎。隨后,清廷又在此基礎上,對藏北防線漸次加以完善,至乾隆十六年(1751)二月:
諭軍機大臣等,據班第奏公班弟達告稱:“有拉達克汗書來稱,近日準噶爾人,從葉爾羌城至伊處貿易,詢問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安否,并及廣興黃教之事等語。”……今觀準噶爾常差人赴拉達克貿易,則彼處自有通藏之路。朕雖不準其進藏,而伊倘由葉爾羌城差人進藏,則所關甚要。
……由葉爾羌城至阿里克地方,中隔大山,水草甚少,難少行走。每年貿易人赴拉達克皆有定數,若大眾前來,拉達克汗亦不許過。即使前至阿里克地方,自阿里克至藏尚有兩月路程,亦不難備御。又葉爾羌城有路可通魯都克地方,亦須經戈壁行走月余。現在魯都克地方常設卡座,至冬不徹,各處卡座嚴密連絡。自咱拉山以外至拉卜賽那穆,自阿哈雅克以外至順圖古爾等處亦通準噶爾,今請將卡座再行展放嚴加防范,仍派諳練扎薩克臺吉,前往巡查報聞。[3](冊六,26)
較之此前部署,乾隆十六年(1751)亦有頗多增益之處。首先,將藏北防線向西延伸,將阿里以西的拉達克部納入防線之中??v然拉達克部尚未完全隸屬于該防線之下,但在報送軍情、設卡布控方面已然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其次,在原有藏北防線基礎上大力拓寬防御縱深、廣布卡座,完善防御體系,對準噶爾部有可能進犯的多條通道實施全面布控,在對葉爾羌(莎車)通往魯都克要道設立卡座的同時,更對拉卜塞那穆至咱拉山與順圖古爾至阿哈雅克兩條要道廣設卡座以為聯絡策應。至乾隆十六年(1751)五月,乾隆皇帝更是責令藏地官員標明阿哈雅克在內的所有防御準噶爾部襲擾的險關要沖:
西藏北邊有阿哈雅克地方,距藏甚近,由此直赴噶斯乃通準噶爾便路等語。朕觀藏圖,并無阿哈雅克地名,或當日遺漏未畫,抑所畫未全。著將此圖寄與班第,查明阿哈雅克地方與此圖所載何處相近,并除阿哈雅克之外,曾否尚有遺漏未畫要隘,查明添入,另畫全圖,于奏事之便,一并呈覽。[3]
足見此時的藏北防線已成體系,清廷在努力進行著補充完善的工作,力求在藏北地區(qū)對準噶爾部做到最為周全的布控與防御。至乾隆十七年(1752),經過不斷補充完善的藏北防線已然成型:
至準噶爾通藏之路有四:惟那克桑一路稍近,現已放卡,倘有賊蹤,即速報信,一面派兵抵截,一面移徙游牧,不致使賊得利;又拉達克至阿里之路亦近,但拉達克與準噶爾往來貿易,人數無多,大兵恐不能入境;如不由拉達克地方,從葉爾羌城,亦可通阿里,但中有大山障隔;自阿里克至藏,尚有兩月路程一得賊信,可以備御;惟騰格里諾爾、阿哈雅克兩路較為廣闊,今俱放卡,晝夜瞭望,不致疎懈。[3](冊六,339)
綜上所述,與雍正八年(1730)實施重點防御相比,乾隆十七年(1752)的藏北防御部署已然形成了一個東西呼應,聯絡通暢,應對靈活的有機整體。從根本上扭轉了此前單純重點防御的局面,為后來全面平定準噶爾部打下了堅實基礎。翻檢此后史料,亦不見準噶爾大規(guī)模襲擾藏地的記錄。
至此,以清朝前期西藏方志為“索引”,綜合大量清初史料,方可比較全面地一窺清初藏北防線全貌,該防線并非方志中阿里、騰格里淖爾(納木錯)、喀喇烏蘇(那曲)這幾個孤立地名所能概言。這條藏北防線實際上是以阿里、那克桑、騰格里淖爾(納木錯)、阿哈雅克、喀喇烏蘇(那曲)五處為縱深支撐,以十三臺站為堅實紐帶,以和田-勒底雅、葉爾羌(莎車)-魯都克、拉卜塞那穆-咱拉山、順圖古爾-阿哈雅克四條要道廣布卡座為前哨,所構建起的一條綿延藏北的有機防御體系。當然,這條帶狀防御體系的構建與完善乃至功成身退,亦是經歷了前后近三十年的漫長過程。由于藏北地區(qū)獨特的地理特征,清朝前期從被迫推行重點防御到漸成體系,業(yè)已耗費二十余年光景,而平定準噶爾部的四年之后,該條防線方功成身退,徹底塵封在了卷帙浩繁的文獻史料之中。
[注釋]
①僅就清朝西藏方志文獻而言,清初西藏方志僅載阿里、那克桑、騰格里淖爾、喀喇烏蘇等要沖,清中期以后的西藏文獻則完全將視線集中于應對廓爾喀侵略,而清末西藏方志則將焦點集中于應對英軍侵略,因此,清代西藏方志類文獻中并無對這條藏北防線的詳細記錄。
②“拉撒”即“拉薩”。
③《西藏志考》成書早于《西藏志》、《西藏考》,關于該問題可參看趙心愚《<西藏考>與<西藏志>、<西藏志考>的關系》,《西藏大學學報》2012年3月,第52-61頁。
④“門里”似為“阿里”傳抄之誤,“波魯多克”似為噶爾附近之“魯多克”。
⑤此外,該書“邊防條”中還言及的防御地點包括玉樹、納克產、奔卡立馬爾、生根物角及拉薩附近的浪宕、帕爾離藏兩處關卡,以上各處駐兵多者二十人,少者十余人,可見只是單純的防御節(jié)點而非重點。
⑥“達木騰格里淖爾”具體指今納木錯至當雄一線?!膀v格里淖爾”即納木錯;“達木”即納木錯以東、拉薩以北的當雄。
⑦值得一提的是,清中期以后的諸西藏方志中唯有松筠在其《西招紀程》中歷數藏地邊關要隘時,亦言明清初阿里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阿里乃衛(wèi)藏西北極邊,駐有營官二員,邊外西北與拉達克汗部落交界,由拉達克北行月余可抵回疆葉爾羌地方??滴跄觊g,準噶爾策凌敦多布曾由回疆經阿里至藏滋擾,是阿里地方從前為西招要隘?!笨梢娍v《西招紀程》篇幅簡省,但在編纂裁量史料時已露漸能兼顧古今之意。
⑧“那倉”即“納倉”。
⑨關于1717年準噶爾部入侵西藏的具體路線問題,另有內蒙古大學寶因特古斯以滿文檔案為依據,認為準噶爾軍隊實際上是從和田出發(fā)“由克里野路穿越昆侖山而悄無聲息地抵達藏北納克產地方的。”見2015年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召開的“多語言史料背景下的西北研究”會議報告。實際上該文對準噶爾穿越昆侖山進犯之路的論斷,在清代漢文文獻亦有載錄:“又有勒底雅路,為準噶爾犯藏時間道,亦駐兵防守?!币姟肚迨犯濉ぜ{穆札爾傳》卷三一二。此外伯戴克L.Pe?tech還在其著述中言及Sven·Hedin《A Conquest of Tibet》一書中亦對準噶爾部侵襲路線作了詳細說明。
⑩“吹音堡”《清實錄·憲宗實錄》卷八十二載:“噶達之西吹音堡,亦系雅籠江渡口。”故推斷此處當系雅江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