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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變局視域下日本吞并琉球國的再審視

2019-02-20 11:02:21宋成有
關鍵詞:琉球日本

宋成有

進入19世紀,歐美列強西力東漸,沖擊以中國為中心的傳統(tǒng)封貢體制,加快敷設世界資本主義市場東亞網絡的步伐。在此時代背景下,東亞國家產生分化,中國、朝鮮、琉球等封貢體制的成員國總體被動,江戶幕府時代已長期游離于封貢體制之外的日本,不失時機地推翻幕府,發(fā)起明治維新,啟動全面的近代化改革。在對外方針上,日本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主動布局,“雄飛海外”。日本明治政府以武力為后盾,依托歐美列強,竭力顛覆東亞封貢體系以另起爐灶。1870—1879年,明治政府用了9年的時間,吞并了立國500余年的琉球,邁出組建日本殖民帝國的關鍵第一步。對此,應在東亞視域范圍內,予以再審視,以期總結必要的歷史經驗教訓。

一、近代東亞的國際大變局:兩次鴉片戰(zhàn)爭影響的再審視

18世紀中期以后,源自英國的政治、產業(yè)和科技三大革命浪潮席卷西歐,浸潤北美。經過工業(yè)革命,東西方的力量對比發(fā)生根本性的逆轉,歐美國家成為主導國際格局組建的支配力量,進入19世紀,在組建世界資本主義市場的時代背景下,歐美列強憑借船堅炮利的軍事優(yōu)勢,對中國為冊封國,朝鮮、琉球、緬甸、越南等為朝貢國的東亞封貢體制發(fā)起新一輪沖擊。

在東南亞,1824年英國發(fā)動第一次英緬戰(zhàn)爭,迫使緬甸在1826年簽訂《楊達波條約》,迫使緬甸放棄對阿薩姆及其鄰國的領土要求,將阿拉干、丹那沙林割讓給英國,向英國賠款1000萬盧比,英國使節(jié)率衛(wèi)隊進駐緬甸首都阿瓦,英國船只可以自由出入緬甸港口,商船免稅。(1)賀圣達:《緬甸史》,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29—230頁。1852年,英國發(fā)動第二次英緬戰(zhàn)爭,占領下緬甸。東亞封貢體制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

在東北亞,1840年,英國發(fā)動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迫使戰(zhàn)敗的清政府在1842年簽訂《南京條約》,賠償軍費、割讓香港、開放港口、協(xié)定關稅、廢除公行制度等。1843年,又先后簽訂中英《五口通商章程》《虎門條約》,規(guī)定協(xié)定關稅和租界制度,英國取得領事裁判權、片面最惠國待遇。1844年,美國又迫使清政府簽訂《望廈條約》。國家主權在流失,但清政府居然將不平等條約割地賠款的條款視為是道光帝對“洋夷”的 “施恩”,依舊自我沉湎于天朝上國的幻覺之中,蹉跎歲月,不思進取。對鴉片戰(zhàn)爭,日本幕府的反應是啟動天保改革(1841—1843),發(fā)布《薪水令》以減緩外釁,緊急強化海防。朝鮮反應平淡,封貢體制內的外交一如既往。

1853年5月,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佩里遠征日本,途經琉球,會見總理大臣尚宏勛、布政大夫馬良才等高官,要求締約開港。7月,佩里向幕府官吏遞交了美國總統(tǒng)要求開港的親筆信后,順訪琉球。1854年3月,在武力威脅下,幕府簽訂《日美親善條約》,規(guī)定日本開放下田、箱根兩港;向美國船艦提供避風場所、糧食、淡水和煤炭;旅日美國人只服從公正的法律;美國人享有給予其他外國人的優(yōu)惠待遇等。(2)歴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4)近代,巖波書店,2002年,18-19頁。這項條約載入內含領事裁判權、片面的最惠國待遇等不平等的內容,雖無通商貿易的規(guī)定,但打開了幕府鎖國體制的大門。佩里艦隊離開日本后,安政改革啟動,增強海防,組建近代海軍,培養(yǎng)軍事、翻譯人才。

1854年7月,佩里來那霸,與尚宏勛等簽訂《美琉修好條約》,規(guī)定琉球提供美國船艦所需要的薪水、物品、避風港并提供救助;美國人可以自由登陸,琉球官憲不得尾隨;琉球官憲可以逮捕闖入家宅、亂暴婦女或強買物品的美國人,但由美國船長處罰,等于承認了美國領事裁判權等。(3)源武雄等編集:『那霸市史』,資料篇第二巻中の4,城野印刷所,1971年,51頁。值得注意的是,條約用漢文與英文兩種文字寫成,締約時間美方用1854年7月11日的國際公歷,琉方用清朝年號,記作咸豐四年六月十七日。(4)新屋敷幸繁:『新講沖縄郷一千史』,下巻,沖縄郷土文化研究會,1967年,303、304頁。締約,既表明美國視琉球為主權國家,也反映了琉球國自視為東亞封貢體制成員國的外交立場。1855、1859年,法國、荷蘭等國也分別與琉球國訂立了類似的條約,承認琉球是一個主權國家。

總之,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一方面,歐美列強迫使緬甸、中國、日本、琉球等國訂約,初步形成東亞近代不平等條約體系,封貢體制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為之一變;另一方面,無論《南京條約》《日美親善條約》還是《美琉修好條約》均無協(xié)定關稅的規(guī)定,自由貿易難以順利展開,新一輪的殖民征服隨之而來。

1856年,英法兩國以“亞羅號”被搜查、馬神甫被殺為借口,挑起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迅即占領廣州。1858年,攻陷大沽,兵臨天津城下,迫使清政府分別與英法俄美等國簽訂《天津條約》,公使進駐北京;增開沿海沿江10處口岸、實施領事裁判權;施行“值百抽五”的協(xié)定關稅、鴉片貿易合法化;分別賠償英國白銀400萬兩、法國白銀200萬兩;清政府“一體保護”外國人進入中國內地游歷、經商、傳教等。(5)王鐵崖編:《中外舊章約匯編》,第1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86—113頁。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為報復一年前換約卻遭大沽口的敗績,攻陷天津城,打進北京,火燒圓明園,咸豐皇帝逃往熱河。清政府補訂《北京續(xù)增條約》,增開天津為商埠;割九龍給英國;對英、法賠款各增至白銀800萬兩。(6)王鐵崖編:《中外舊章約匯編》,第1冊,第144—149頁。俄國趁火打劫,通過簽訂《璦琿條約》《中俄北京條約》《勘分西北界約記》,割走東北與西北共計140余萬平方公里。總之,通過上述締約,歐美列強進一步擴展并強化了不平等條約體系,封貢體制被取代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較之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君臣的不作為,由于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敗得很慘,被打得很痛,刺激效果強烈。主持善后締約的恭親王奕慨嘆:英法聯(lián)軍“直入京城,要挾狂悖,夷禍之烈極矣”。(7)中國史學會編:《洋務運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5頁。清朝君臣被迫探索求強、求富之路,洋務運動應運而生。奕等提出開展洋務的主導方針《章程六條》,包括“京師請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專責成”;“南北口岸請分設大臣以期易顧”;“新添各口關稅”,撿派公正廉明之地方官管理;“各省辦理外國事件,請飭該將軍、督撫相互知照,以免歧誤”;從粵滬各派兩名“認識外國文字,通解外國言語之人”,“來京差委,以備詢問”;“各??趦韧馍糖椴⒏鲊侣劶?,請飭按月咨報總理處”等。(8)中國史學會編:《洋務運動》(一),第6—9頁??偫硌瞄T籌辦京師同文館,培養(yǎng)外交、翻譯人才;地方實力派官僚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開辦福建船政局、江南制造局、北洋學堂等機構,練兵練將,以圖“師洋技”而求富自強,一時之間倒也風生水起。此外,公使進駐北京,行鞠躬禮,“洋夷”改稱“洋人”,天朝的威風不再。總之,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受到前所未見的巨大沖擊,東亞傳統(tǒng)封貢體制的核心部位隨之動搖。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再次對日本產生強烈沖擊。1857年10月,美國首任駐日總領事哈里斯利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機,向幕府施加壓力,另締通商條約。幕府接受清政府戰(zhàn)敗締約的教訓,采用避戰(zhàn)締約的應對之策。1858年6月,雙方簽訂《日美修好通商條約》,增開神奈川、長崎、新潟、兵庫4港及江戶、大阪兩市;相互派駐外交代表,在開放港口派駐領事;外國人在開港地區(qū)自由貿易,內外貨幣同種等量交換;開放港口設租界,外國人享有領事裁判權;締約的外國享有片面的最惠國待遇;實行協(xié)定關稅稅率等。(9)歴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4)近代,27-29頁。7月至9月,英俄荷法等國也與日本訂立以美日條約為藍本的《修好通商條約》,時值安政五年,得名“安政五國條約”。日本門戶敞開,商貿網點遍布列島,成為歐美國家商品在東亞的新市場。至此,幕府推行了200余年的禁教鎖國體制徹底崩潰。

自1854年開港后,幕府接連推行安政、文久、慶應改革,采取富國強兵、殖產興業(yè)、對外開放政策,培養(yǎng)人才、調整體制,展開多方面近代化先期探索。各雄藩的藩政改革也競相展開。幕藩領主的連續(xù)改革,為明治維新的啟動和建構人才梯隊未雨綢繆。被激活的日本朝野看清了國際關系的時代特征,把握住東亞的變局與日本應采取的方略。1867年末代將軍德川慶喜在《大政奉還上奏文》中,首次提出“保護皇國,必可與萬國并立”等國家目標。(10)歴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4)近代,78頁。這與1868年明治政府的《宣揚國威宸翰》的“宣布國威于四方”,(11)歴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4)近代,83頁。1869年薩、長、土、肥四藩藩主的《版籍奉還上奏文》的“與海外各國并立”,(12)歴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4)近代,86頁。1871年《廢藩置縣詔書》的“與各國對峙”等國家目標的基本訴求一致,走向世界前列成為朝野共識。但若加以比較,會發(fā)現(xiàn)幕藩領主強調的是防御型對外方針,即日本與萬國或各國的“并立”;明治政府則突出進攻型的對外方針,即對外宣布“國威”和“與萬國對峙”。換言之,幕府主張防御,無意主動出擊;明治政府強調“雄飛海外”,變被動防御為主動進攻,以鄰為壑,“脫亞入歐”,成為變更東亞國際秩序的活躍因素。

何以至此?其一,與明治維新的發(fā)展方向密切相關。明治建政,日本選擇了全面資本主義近代化、武力崛起的道路,與中、朝、琉等鄰國的發(fā)展方向不同,并逐漸拉開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差距。在打造黃皮膚的英吉利或德意志帝國的進程中,歐美列強以武力恃強凌弱的強權政治發(fā)展路線,成了以歐美為師,乃至唯歐美列強馬首是瞻的明治政府的指路標。沖擊以中國為中心的傳統(tǒng)封貢體制,另建日式條約體制,遂成為明治政府的自然選擇。

其二,與當權者的國家意識與國際意識密切相關。歷經開港后尊王攘夷、武力倒幕政爭的洗禮,大久保利通、西鄉(xiāng)隆盛、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薩摩、長州藩出身的一批中下級武士由倒幕功臣轉化為維新官僚,執(zhí)掌了政府的實權。源自《古事記》《日本書紀》的“神國論”“皇國論”與“武國論”,以及在幕末興起的“國體論”“日本優(yōu)越論”等,構成其國家意識,傲視中、朝、琉等鄰國,優(yōu)越感滿滿。他們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崇信武力的國際意識,與武士好勇狠斗、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一拍即合。在推翻幕府連同其防守型對外方針的同時,維新功臣全力轉入進攻型外交方針。

基于以上原因,明治政府成立伊始, 1868年2月,明治天皇睦仁頒發(fā)《開國命令書》,強調 “大力充實兵備,耀國威于海外萬國”。(13)「開國の御沙汰書」,森末義彰、岡山泰四編:『歴代詔勅集』,目黒書店,1938年,757頁。啟蒙思想家的福澤諭吉說得更加明白,即“各國交際之道只有兩條:消滅別人或被別人消滅”,因為“百卷萬國公法不如數門大炮,幾冊友好條約不如一筐子彈。擁有大炮彈藥并非為主張道理所準備,而是制造無道理的器械”。(14)「通俗國権論」(前篇),『福沢全集』,第4巻,時事新報社,1898年,51、52頁。事實表明,在兩種國際體系的激烈競爭中,明治政府順應了弱肉強食的時代潮流,走向武力崛起,構成東亞變局新的不安定因素。

二、日本制造吞并琉球的口實:締約與侵臺行徑的再審視

在明治政府打造日式近代條約體系的過程中,中國是主要的博弈對象,琉球王國則是第一個犧牲品。眾所周知,有明以來,琉球國即為東亞封貢體制重要成員。洪武五年(1372),中琉建立了官方關系。依托對明交往,琉球國文化昌盛,經貿發(fā)達,獲得東海上“萬國之津梁”的贊譽。200余年之后,1609年,薩摩藩藩主島津家久奉幕府之命,出兵闖進琉球國,強迫尚寧王君臣承認“琉球自古為島津氏之附庸”,遵守“無薩摩之命,不得購買中國物品”“不可私約主從”“不可由琉球發(fā)商船于他國”等《法章十五條》,宣誓效忠薩摩藩藩主。(15)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日本國際連合協(xié)會,1949年,183、184頁。1613年,薩摩藩強行割取奄美諸島,卻不敢公然遮斷琉球與明朝的朝貢關系。因此,每逢明朝使臣赴琉,薩摩人都要藏匿起來,生怕強占露餡。1644年,明清更替。1647年,琉球國王尚質遣使北京進貢請封。1654年,“再遣貢使,兼繳前朝敕印,請封,允之”。(16)《清史稿》,卷三一三《屬國一·琉球》。此后,琉球作為東亞一國,繼續(xù)奉中國正朔,謹守外臣之禮,雙方聯(lián)系不斷。至19世紀50年代,琉球先后與美、法、荷蘭等國簽訂多個條約,中琉特殊的宗藩關系得到歐美國家的承認。

1868年1月,明治政府成立,奉行“國威”外交的國家目標中,中國為重中之重。1870年1月,日本外務省就日清邦交問題展開討論,形成不使西洋人疑惑而“引出大害”、條約“無傷國體”、“循西洋各國與支那所締之約”等原則,據此擬定日清條約草案,將兩國關系納入近代條約體系。(17)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3巻,日本外交文書頒布會,1955年,181頁。8月,外務權大丞柳原前光等一行抵達上海。9月至天津,拜會三口通商大臣成林,為締約談判探路。柳原帶來日本外務卿澤宣嘉致總理衙門的書函,其文稱,“方今文明之化大開,交際之道日盛”,“我邦近歲與泰西諸國互定盟約,共通有無;況鄰近如貴國,宜最先通情好,結和親”。(18)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3巻,204頁。長期游離于東亞封貢體制之外的日本,開港后奉《萬國公法》為圭臬,從一開始就選擇了近代條約體系,在封貢體制之外另搞一套。

對此,清總理衙門的答復是:“中國與貴國久通和好,交際往來,已非一日。緣貴國系鄰近之邦,自必愈加親厚。貴國既常來上海通商,嗣后仍即照前辦理,彼此相信,似不必另立條約,古所謂大信不約也?!?19)《籌備夷務始末(同治朝)》,卷八,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132、3133頁??偫硌瞄T囿于傳統(tǒng)思維模式,“大信不約”成了一推了之的擋箭牌。柳原再去游說直隸總督李鴻章,謊稱日本欲與中國同心合力對抗歐美列強。李鴻章以為柳原送來了“以夷制夷”的機會,力促總理衙門接受了日本的締約要求,柳原的欺瞞策奏效。

1871年6月,日本正使大藏卿伊達宗城、副使柳原率使節(jié)團抵達天津,與李鴻章等談判締約。日方以《日美修好航海條約》為藍本,提出列入領事裁判權、協(xié)定關稅、片面的最惠國待遇等條款的條約草案,兜售源自歐美的日式不平等條約。中方提出的條約草案刪除最惠國待遇條款,并解釋說此乃出于“優(yōu)待鄰邦之隆情”,“專欲特異于西例,以示兩國別開生面之義”。(20)《籌備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第3285頁。但日方卻并不領會“優(yōu)待”之情,也無意與中國“別開生面”。柳原援引近代國際政治的主權、條約概念,復函強調“夫修好通商之款,雖由兩國主權訂立,其休戚必與別國相關”,理由是“條規(guī)即天下之大道,一人得而行者,千萬人亦得而行。凡西人所望于我,我之所拒于彼,必援別國條例為辭”,“故交際之道只可畫一,不可特異開例”。(21)《籌備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第3285、3286頁。婉拒之中,不乏教訓之意。中方關注鄰國關系的溫情,日方強調以歐美式條約為范本,雙方對近代邦交的理解南轅北轍。日方基于一己之私的多重考慮,如建立凌駕于朝鮮的“上國”地位,對琉球另有所謀并對清政府“同光中興”心存畏忌,故未堅持己見,雙方最終在中方草案的基礎上達成共識。

1871年7月29日,李鴻章與伊達宗城在天津簽署了《中日修好條規(guī)》《中日通商章程》和《海關稅則》,相互承認領事裁判權和關稅協(xié)議制,建立形式上對等的近代外交關系。歐美國家對日方提出質疑,要求解釋條規(guī)第2條的締約國“若遇他國偶有不公及輕藐之事,一經知照,必須彼此相助,或從中善為調處,以敦友誼”的規(guī)定,(22)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1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版,第45頁。明治政府遂生改約之意。1872年4月,柳原來華要求取消第2條規(guī)定并給予日本最惠國待遇。李鴻章認為既已締約,信守為要,予以駁回。其實,明治政府并無與中國信守的誠意,而是另有他圖。

1873年3月,日本太政官決定派遣外務卿副島種臣來華交換《中日修好條規(guī)》批準書。此時,在明治政府內部已形成將琉球劃入日本領土的主流意見。副島此行在表面上為交涉臺灣事,實際上劍指琉球。事情的起因是,1871年12月,臺灣南部牡丹社山民誤殺漂流到當地的琉球國宮古島民54人,余下12人被臺南府城救助,轉往福州乘船歸國。1872年7月,消息傳到日本,“征臺論”鵲起。鹿兒島縣令伊知地貞、熊本鎮(zhèn)臺的少佐樺山資紀等前往東京,游說政府動武。前美國駐廈門領事、現(xiàn)任日本外務省顧問的李仙得(Le Gendre)等提出“臺灣蕃地無主論”,教唆外務卿副島借口保護琉球人,乘機占領臺灣。1873年4月,副島率柳原、攜李仙得抵達天津,同李鴻章交換《中日修好條規(guī)》批準書,并舉行會談。時值同治皇帝載淳親政大典,雙方在覲見禮節(jié)上頗費口舌,至于牡丹社事件,副島絕口未提。

1873年6月,柳原在同總理衙門大員毛昶熙等會談時,聲稱“生蕃”在蕃域劫殺“我國人民”,“我國政府將出使問其罪”,為不傷和氣,預先告知。針對柳原的琉球人為“我國人民”之說,毛昶熙等回應說“只聞生蕃掠殺琉球國民,并不知系貴國人事”,強調“琉球國是我藩屬”,已將生還的琉球民送回國。(23)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並主要文書』,上巻,原書房,1972年,52—53頁。柳原的說辭,雖在發(fā)難臺灣,但意在表明琉球的宗主權,挑起琉球歸屬的爭端。清政府軍機處大員也對此表明了中方的立場。

1874年5月,在日本大久保利通政府的支持下,西鄉(xiāng)與谷干城等率兵3600人南犯臺灣,在社寮港登陸,攻殺牡丹社山民,在龜山構筑營房、醫(yī)院、道路,準備長期占據。清總理衙門聞訊,立即照會日本外務省詢問兵犯臺灣事。清政府任命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為欽差辦理臺灣等處海防兼處理各國事務大臣,率人乘坐“安瀾”“伏波”輪船,自馬尾港出發(fā),前往臺灣島。7月,淮軍精銳13營6500人入臺,駐扎鳳山,與日軍形成對峙。恰逢此時臺南地區(qū)惡性瘧疾流行,大批日軍官兵染病身亡,士氣極為低落,武力侵臺已成騎虎之勢。

日本大久保利通政府進退維谷,只得另尋外交解決的途徑。1874年7月,日本首任駐華公使柳原赴天津拜會李鴻章,投石探路。李鴻章責備日本“口說和好之話,不做和好之事”,強調臺灣是中國領土,指出:“生番所殺是琉球人,不是日本人,何須日本多事?”(24)《譯署函稿》卷二,見《李鴻章全集》,第6冊,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958、2959頁。碰了釘子的柳原轉赴北京,向總理衙門提出日本撤軍的條件,即以軍費的名義給予補償。

1874年8月,日本參議兼內務卿大久保利通率領諸省官員和美國、法國顧問,來華交涉。9月14日,大久保利通與恭親王奕等開始首輪談判。在此后一個半月的8輪談判中,賠償的數額和名義為交涉的焦點。大久保利通提出索洋銀500萬元,約合白銀200萬兩的無理要求,與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配合默契,施加壓力。奕顧忌日本鋌而走險與威妥瑪“堅彼之援”,更苦于“我武備未有把握”,表示“中國不乘人之急”,擬予日本白銀50萬兩的補償。清總理衙門的讓步,令大久保利通喜出望外,再經威妥瑪斡旋,雙方互換憑單:中方先支付撫恤金白銀10萬兩,日軍撤離后再付建房費用白銀40萬兩,(25)《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十八,第3946、3947頁。但與軍費無涉。

1874年10月31日,雙方簽訂《中日北京專約》,前言中將遇害琉球人稱為“日本國屬民”;第1條,中方承認日本出兵為“保民義舉”;第2條,規(guī)定中國撫恤難民家屬;第3條,規(guī)定中國約束臺灣山民,永保航客不再受兇害。(26)《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十八,第17頁。一次偶發(fā)的不幸事件,經大久保利通等別有用心的運作,除勒索白銀50萬兩之外,更重要的是專約中稱琉球民為“日本國屬民”,日軍侵臺為“保民義舉”,認可了琉球為日本屬國,給明治政府強調琉球“單屬”日本并伺機吞并提供了口實。與此同時,大久保利通政府由此看透了清政府“息事寧人”的外交方針有隙可乘,在中國周邊國家加緊布局,掏空東亞封貢體系的基石。

三、刁蠻與橫暴:日本吞并琉球謀略的再審視

日本在吞并琉球的過程中,明治政府以武力為后盾,對琉球采取蠻橫宰割乃至最終吞并的強硬政策,以求一逞。

1871年7月,薩摩藩向日本外務省提出《琉球國事由取調書》,恣意編造1609年之前琉球臣屬日本的歷史,為接管琉球提供依據。1872年5月,大藏大輔井上馨建議將琉球國劃歸日本。鹿兒島縣參事大山綱良奉命赴首里,命琉球國王尚泰派員祝賀王政一新。9月,天皇睦仁向琉球賀使、王子尚健等頒發(fā)詔書,內稱:“今琉球近在南服,氣類相同而言文無殊,世世為薩摩附庸。爾尚泰能致勤誠,宜予顯爵,升琉球藩王,序列華族?!?27)宮內庁:『明治天皇紀』2,吉川弘文館,1969年,756頁。睦仁的一紙詔書,使琉球由國變“藩”,國王降為“藩王”,完全無視清琉封貢關系的存在。為防備清政府詰難,日本外務省在那霸設置辦事機構“出張所”,全權處理琉球事務。

如前已述,1874年10月《中日北京專約》簽訂,清政府大員糊里糊涂地承認琉球人為“日本國屬民”,出兵侵臺為“保民義舉”,發(fā)給日軍撫恤金白銀50萬兩。原先由日本外務省派駐那霸的辦事機構,改由內務省派出,琉球國的歸屬隨之發(fā)生質變。

1875年1月,內務大丞松田道之告知琉球官員,將用清政府的撫恤金購買撫恤米和蒸汽船發(fā)放給琉球;作為交換,琉球藩王尚泰前來東京致謝,實行藩制改革,廢除與清朝的冊貢關系,在那霸設置鎮(zhèn)臺分營。琉球國君臣遲遲不作答復,卻忙于派出貢使赴北京參加光緒皇帝的即位大典。2月,英國駐華公使館傳來消息,由18人組成的琉球使團下榻招待國賓的會同四驛館,日本駐華代理公使鄭永寧遂致函清總理衙門,聲稱“琉球乃我國屬藩”,借口“公使欲招待使臣”,要求“使臣歸館”。清內務府、禮部拒絕受理日本公使館的信函,鄭永寧遂至總理衙門,與恭親王、吏部尚書毛昶熙等展開交涉。日方反復強調“琉球已是我國藩屏”,琉球使來京應報告東京,入住日本使館。中方認為,接待外藩貢使早有“一定例典”,拒收信函可以理解。恭親王強調,“琉球貢使從未說其國為日本屏藩,故其來中國的接待亦依從前的例典”,中方“可按成典,速遂使命,使其回國”,婉拒日方的要求。(28)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8巻,298、299、300頁。進而,他以接待外藩為內務府和禮部管轄范圍,與總理衙門無關,將交涉一推了之。推諉,而未直接交鋒,辨明琉球的歸屬并采取強有力的措施,雖一時息事寧人,卻為日本吞并琉球提供了便利。

1875年5月,日本內務卿大久保利通提出確保日本在琉球“國權”的5項意見:1.廢除琉球每隔一年向清朝遣使的慣例;2.撤銷駐福州的琉球館,貿易業(yè)務由日本駐廈門領事館接管;3.廢除藩王更替時接受清朝官船冊封使的慣例;4.“藩王”來東京謝恩,改革藩制;5.外務省接管琉球與清朝的交涉。(29)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8巻,319頁。上述意見的核心問題就是切斷琉球與中國的封貢關系,由日本獨享琉球的權益。日本太政官據此發(fā)布多項指令,包括在琉球設置熊本鎮(zhèn)臺分營,以武力為后盾,使吞并琉球進入全面實施階段。

1875年5月29日,日本太政官大臣三條實美下達第8號通告,命令“琉球藩”自此起停止向清朝派遣朝貢使或慶賀使,“藩王”更換時不接受清政府的冊封。6月3日的第9號通告命令使用明治年號和年中禮儀;派人來東京學習刑法定律;實施藩制改革;選派10人來東京學習。(30)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8巻,325、326頁。并培養(yǎng)親日派。隨即,日本頒布了《琉球藩職制》,“藩王”為一等官;大參事、權大參事各一員,分別為四等、五等官;少參事、權少參事各兩員,分別為六等、七等官;以上皆為奏任官。至于全大、中、少屬、史生、藩掌等官位在八等至十五等官之間,皆為判任官。(31)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8巻,326、327頁。

1875年7月,日本內務大丞松田道之來到那霸,向琉球王尚泰轉達通告,全面落實太政官的指令,強令琉球國棄清向日,使用日本年號,實施日本的刑法。琉球君臣對太政官通告中關于選派人員去東京研修法律或修學并無異議,但以琉球兩屬日本、清朝,“視兩國為父母之國”,若停止向清朝派出使節(jié)或接受冊封,不啻“忘卻累世之恩,必失去信義而胸痛不已”,因此,為防止內亂,要求藩制改革緩行,撤銷遣使、受封的禁令。(32)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8巻,336、337頁。松田拒絕上述請求,繼續(xù)貫徹內務省的既定方針,琉球王尚泰則消極抵制日本政府的指令,派遣三司官毛有斐等前往東京陳情遭拒絕,后又向駐東京歐美外交官尋求同情和支持的努力,同樣打了水漂。

1876年5月,大久保利通命日本內務少丞木梨精一郎率警察進駐琉球,實行“海外旅行券”制度,限制琉球人前往中國。1877年4月,琉球王尚泰密遣紫巾官向德宏攜帶咨文來福州,向閩浙總督何暻、福建巡撫丁日昌陳告日本阻止朝貢等事。對數年間琉球國停派貢船大惑不解的清政府方得知原委,卻依舊反應乏力。6月,清政府發(fā)上諭,責成即將赴日的首任公使何如璋相機解決日本阻貢問題。

1877年11月,何如璋抵達東京履新。琉球官員前來會晤,要求清朝阻止日本的吞并行為。1878年5月,何如璋致函李鴻章,認為“日人無情無理”,日本“必滅琉球;琉球既滅,行及朝鮮”并危及臺灣的安全,中國“不得不爭”。(33)《署譯函稿》卷八,見《李文忠公全書》,第六卷,第23097、3098頁。為此,他向總理衙門提出應對三策:上策為“先遣兵船,責問琉球,征其入貢,示日本以必爭”;中策為“據理與言明,約琉球令其夾攻,示日本以必救”;下策為日本“若不聽命,或援《萬國公法》以相糾責;或約各國使臣與之評理,要與必從而止”。(34)《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一,故宮博物院文獻館1932年版,第24、25頁。李鴻章同意何如璋對日本擴張的分析,但指斥前兩策“似皆小題大做,轉涉張皇”,認為下策“實為今日一定辦法”。(35)《信函》4,見《李鴻章全集》,卷三十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20、321頁。總理衙門也認為前兩策“過于張皇,非不動聲色辦法”,支持“據理詰問”。(36)《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一,第25頁。實際上,“不動聲色”不過是不作為的另一種說法。

1878年9月,何如璋拜會日本外務卿寺島宗則,抗議日本阻貢。寺島以琉球數百年來為“日本領土”為由,予以狡辯。10月,何如璋提出措辭強硬的照會,重申琉球“從古至今,自成一國”,自洪武年間“封王進貢,列為藩屬;惟國中政令許其自治,至今不改”;琉球國與美、法、荷、蘭締約皆用中國年號歷朔,“各國無不知之”。其照會譴責日本阻貢為“不信不義無情無理之事”,違反了《中日修好條規(guī)》不可侵越“所屬邦土”的規(guī)定,要求日本“待琉球以禮,俾琉球國政體一切率循舊章,并不準阻我貢事”。(37)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1巻,271頁。11月,寺島照會何如璋,重復數百年來琉球為“日本領土”的謊言;指何如璋譴責日本“不信不義無情無理”為“暴言”,要求“道歉”。(38)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1巻,272頁。對話陷入僵局,日本加緊吞并行動。

1879年1月,松田再來首里,傳達日本太政大臣三條實美的督責書和指令,要求琉球必須在2月3日之前做出答復。琉球王尚泰稱病不起,琉球官廳要求延期執(zhí)行三條的指令。3月8日,睦仁下詔,指責尚泰“恃恩挾嫌,不恭使命”,宣布“茲廢琉球藩,尚泰移居東京府下,賜以府宅”。(39)森末義彰、岡山泰四編:『歴代詔勅集』,821頁。3月11日,三條簽發(fā)命令,強令琉球王遷居東京,移交版籍連同官方文簿,所有財產一律充公;若拒絕聽從,則出動警察、軍隊,強制執(zhí)行;琉球居民若騷亂、反抗,則出動軍警鎮(zhèn)壓。(40)歴史科學協(xié)議會等編:『史料日本近現(xiàn)代史I』,62—63頁。3月31日,琉球“處分官”、內務省大書記官松田道之與警視補園田安賢、益滿邦介大尉率領的160名警察和400名士兵接管了首里城。松田宣讀了三條簽發(fā)的命令,宣布廢琉球藩,設沖繩縣。至此,國祚長達500余年的琉球國被日本吞并。

1879年4月4日,明治政府發(fā)表文告,宣布琉球廢藩置縣,任命前鹿島藩藩主鍋島直彬為縣令。5月10日,恭親王等總理衙門的大員們聯(lián)名抗議日本吞并琉球違背《中日修好條規(guī)》關于“所屬邦土以禮相待”的規(guī)定,是“蔑視中國”,強調琉球“自為一國”,“世受中國冊封,奉中國正朔,入貢中國于今亦數百年,天下之國所共知也”,要求日本“將廢球為縣一事速行停止,則兩國和好之誼由此益敦”。(41)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78、179頁。駐日公使何如璋亦奉命向日本外務省提出抗議,但明治政府固守武力占據琉球的既成事實,多方應對中國的道義抗議。

四、欺瞞與貪求:置縣沖繩后日本對清博弈的再審視

對于明治政府來說,吞并立國500年的琉球王國,意味著邁出突破東亞封貢關系體制的關鍵一步,投放了建構日本殖民帝國的奠基石。與此同時,左宗棠率軍收復新疆的對俄有力反制,顯示了清朝“同光中興”的實效,給日本朝野留下印象。因此,面對清政府不承認日本對琉球的吞并、不斷提出抗議的壓力,明治政府在吞并琉球后仍對中國有所忌畏,無意與中國鬧僵。于是,繼續(xù)玩弄欺瞞手段,穩(wěn)住清政府,守護既成事實,并覬覦在華權益,成了明治政府在置縣沖繩后對清博弈的基本手法。

1879年8月2日,在中方抗議3個月過后,日本駐華公使宍戶璣依據外務卿寺島宗則的《說略》,與清政府展開周旋。《說略》列舉了琉球臨近薩摩、文字同體、神教風俗相同、隋唐之際遣使朝貢日本、琉球王舜天王為日本人皇后裔、室町幕府以來隸屬薩摩等各種理由,硬說“琉球為我南島久矣”。同時,《說略》將島津氏武力征服琉球、強迫琉球王尚寧及三司官簽字畫押的《法章十五條》《尚寧誓文》《三司官誓文》等作為憑證,(42)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82—185頁。和盤托出。以此為據,宍戶用近代主權國家觀念否認琉球的一國兩屬說,聲稱“既為所屬邦土,則非自為一國”,并援引中方稱日本出兵臺灣為“保民義舉”等說辭,拒絕接受中方的抗議。8月12日,伊藤博文致信宍戶,強調訪華后旋即訪日的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支持日本政府的立場,即“琉球是日本的琉球,其人民乃日本人”,叮囑宍戶關注“北京的形勢”與“外國人的動靜”。(43)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85頁。此時,格蘭特自東京致函李鴻章,建議撤銷何如璋的照會,使“日人悅服”,有助于“兩國永遠和睦”。(44)《信函》4,見《李鴻章全集》,卷三十二,第474、475頁??偫硌瞄T言聽計從,撤銷了照會,寺島復照深表“欣慰”。在“和好”的名義下,雙方繼續(xù)開展論爭。

1879年8月22日,恭親王以下總理衙門的10名大員發(fā)出聯(lián)名照會,逐條批駁日本吞并琉球的理由。照會申明“就其地勢、文字、神教、風俗而論,雖有近與貴國者,亦何嘗不近于中國”,指出琉球王“舜天系貴國人源為朝所出,而舜天之統(tǒng)三世已絕”,與尚泰之祖尚圓的王統(tǒng)不同;提醒日本隋唐之前即向中國進貢稱臣,琉球則在洪武年間進貢稱臣;指出琉球自順治朝即“世受冊封”“奉中國之正朔”“弟子入中國國子監(jiān)”“那霸、姑米島等處均建有中國天使館”,中國對琉球遭風船只“著有成例”,各國均與琉球訂立條約;并引證日本人所著《沖繩志》中的“琉球為兩屬之國,頗備自主之國體例,外國待之和漢同揆”等語,證實琉球自為一國,抗議日本“蔑視中國并蔑視各國”;最后表示了重歸友好的意愿。(45)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86、187頁。

1879年10月8日,日本新任外相井上馨發(fā)出備忘錄,強調“我國于琉球,征而服之,撫而禮之,以其事實而不以其虛文”,朝貢冊封不過虛文,強調日本對琉球的實際占領,據此宣稱“琉球一事確為我內政”,廢藩置縣“不容他人干涉”。他還附上現(xiàn)任琉球國王尚泰、三司官池城親方安邑在安政年間的效忠誓約以佐證。(46)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90、191頁。12月,自稱“日本閑人”的日本漢學家竹添進一郎來天津拜會李鴻章,以1611年琉球王尚寧君臣宣誓效忠島津氏的《法章十五條》為證據,硬說琉球“單屬”日本。李鴻章予以反駁,指出“當時系強逼擬稿照寫”,以此為證則“惑世誣民甚矣”。(47)《信函》4,見《李鴻章全集》,卷三十二,第499頁。

琉球“單屬”日本既遭駁斥,日本政府以退為進,拋出“分島改約”的新方案。1880年3月,竹添再來拜訪李鴻章,提出日方接受格蘭特訪日期間,向伊藤博文、西鄉(xiāng)從道提出放棄南二島以緩和日清沖突的交涉方案。竹添在奢談“同文同種”“永以為好”之后,要求修改《中日修好條規(guī)》,使日本“商民入中國內地,懋遷有無,一如西人”,享受片面的最惠國待遇。作為交換,日本“以琉球之宮古島、八重山島定為中國所轄,以劃兩國疆域”。為使清政府應允,竹添采用欺瞞手段,信口開河地謊稱南二島的面積“殆琉球全部之半,實為東洋門戶”。(48)《信函》4,見《李鴻章全集》,卷三十二,第524頁。

對日方的真實意圖,清政府并非一無覺察。但由于對琉球爭端的戰(zhàn)略重要性缺乏見識,加之中俄伊犁交涉正進入膠著狀態(tài),為避免在俄國之外再樹一敵,1880年7月,沈桂芬等總理衙門大員與日本駐華公使宍戶璣展開交涉。中方提出三分琉球方案,即琉球北部各島歸日本、琉球本島及中部各島由琉球復國、南部各島歸中國;日方依舊堅持二分琉球改約的既定方針。總理衙門和李鴻章又要“息事寧人”,逐漸傾向于接受日方所謂占“琉球全部之半”的宮古、八重山兩島,恢復琉球國。10月,日本對清的欺瞞外交奏效,雙方草簽了分島改約協(xié)議。其中,《琉球專條》對此前所有爭論一概“置而不提”,經雙方協(xié)商,沖繩島以北屬日本管理,宮古島、八重山島屬清政府管理,“以清兩國疆,各聽自治,彼此永不相干預”,三個月內批準生效;1881年1月交割后,實施修改《中日修好條規(guī)》的《加約》,即給予日本片面的最惠國待遇。(49)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378、379頁。1880年11月,日本外相井上馨向太政大臣三條實美報告了談判的成果,即:1.宮古、八重山等南二島歸屬中國,劃清兩國邊界,另定增加新條款的專約;2.新條款載入最惠國待遇;3.借用歐美各國的壓力,要求清政府改約;4.交割二島時,約定日清改約的期限和手續(xù)。(50)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並主要文書』,上巻,81頁。井上等頗為蒙騙得手而得意。

然而,事態(tài)很快急轉直下。原來,誤信竹添所謂南二島幅員“殆琉球全部之半”的李鴻章,經詢問來天津北上乞援復國的琉球國紫巾官向德宏,方知中島物產較多,南島貧瘠僻隘,無法自立,草簽分島改約協(xié)議是中了日本用虛名換實利的圈套。其他封疆大吏張之洞、陳寶琛等也紛紛上奏,主張琉案宜緩,不宜驟結。1880年11月,李鴻章上奏光緒帝,認為日本人“貪利無恥”“性又貪狡”,宮古、八重山二島窄小,無法安置琉球王以復國;“一體均沾”的最惠國待遇必導致日人“紛至沓來,與吾民爭利”;鑒于日方“多所要求,允之則大受其損,拒之則多樹一敵,惟有用延宕一法最為相宜”。(51)《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二,第14—17頁。清政府采納了“延宕”策,停止簽署正式協(xié)議。

清政府的“延宕”策,正中明治政府的下懷。1881年1月,宍戶璣在離任回國前發(fā)表通告,聲稱“琉案破約之責任在清國”,說日本“斷不能偏貶俯就”,(52)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4巻,日本國際連合協(xié)會,1951年,283、284頁。強調獨吞琉球的立場。1882年3月,竹添進一郎作為日本駐天津領事,重開交涉。李鴻章指出日本的分島改約方案是“中國得復琉虛名,而貴國得均沾實惠,似欠平允”,為此,建議在南二島封琉球王,并附以王城首里,使其可歸故宮、祀宗社,日本占據之地任由其為政,但須堅明約束,日后不得再占一步。(53)《信函》5,見《李鴻章全集》,卷三十三,第524頁。竹添拒絕了李鴻章的反建議。利用清政府不作為的“延宕”策,以及其缺乏戰(zhàn)略眼光與軍事后盾的強有力支撐,使日本吞并琉球輕易得手,東亞封貢體制遭到重創(chuàng)。隨即,明治政府將東亞外交的重點移至朝鮮半島,竭力顛覆封貢體制,將建構東亞近代不平等條約體系的進程推上新階段。

五、結論

1.日本吞并琉球得逞的原因

日本吞并琉球國、置縣沖繩,是發(fā)生在19世紀70年代東亞國際舞臺上的一個大事件,也是明治政府、清政府、琉球王國三者之間展開博弈的結果。明治政府得以逞其志,其外因在于:(1)明治君臣通曉東亞國際格局的變化,充分利用了歐美列強武力侵華、擴充近代條約體系的時機。進入19世紀70年代,俄國占據伊犁,法國蠶食越南,英國征服緬甸,對清政府形成強大的壓力,封貢體制搖搖欲墜。此一時機為日本把握,借力發(fā)力,順勢而為,加快了吞并琉球的步伐。(2)琉球王國長期處于日本薩摩藩的軍事占領之下,國貧兵弱。明治建政后,盡管琉球君臣對明治政府廢國置藩、切斷清琉宗藩體制、琉球王位列華族并入住東京等舉措消極抵制,但日強琉弱的基本態(tài)勢如舊,且得不到清政府的強有力支持,無法避免被吞并的命運。(3)清政府內外交困、窮于應付,又缺乏海權意識,海軍薄弱,致使其在對日的琉球歸屬博弈中可謂心有余而力不足,無奈之下,清政府專以息事寧人為底線,應對乏力。

西力東漸之下的東亞變局、琉球力弱與清政府的無能,提供了日本吞并琉球的外部有利條件。但說到底,組建日式殖民帝國的目標激發(fā)出武力崛起的持久內在動力。明治政府從建立之日起即大力褒獎傳說中征服三韓的神功皇后與借道伐明的豐臣秀吉,視他們?yōu)椤靶埏w世界”的標志性樣板。祭祀豐臣秀吉的豐國神社升格為享受政府津貼的別格官幣神社,表明了明治政府的對外方針選擇。換言之,明治政府推行進攻型的近代化方針,遵奉歐美弱肉強食的強權政治準則。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琉球首當其沖。在這種情況下,江戶時代的琉球“兩屬”已經不能滿足日本的需要,吞并琉球王國也不再是單純的領土擴張,而是與組建日式殖民帝國發(fā)生了聯(lián)系。自1870年薩摩藩提出琉球“單屬”的建議起,明治政府開始了吞并琉球的進程,九年后達成目標,其中有若干歷史經驗教訓值得認真汲取。

2.日本吞并琉球的實質

隨著日本進入資本主義時代,豐臣氏式的大帝國目標轉化為仿效歐美列強、組建殖民帝國的訴求,明治政府之所以如此并非特例式的偶然。近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崛起,無一不是對內殘酷剝削、對外武力擴張以實施資本原始積累的結果。剛剛走上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的日本也是如此,必然循此路徑,以琉球亡國為代價,增強日本的自立自強。由于當時日本的實力有限,只能吞并小小的琉球王國。且其對清軍戰(zhàn)斗力有所忌憚,為此不惜動用欺瞞外交的齷齪手段。雖說琉球的面積不足日本國土面積的0.6%,但日本吞并琉球的行徑,卻提供了一個反映資本主義弱肉強食貪婪本性的標本。吞并琉球也有表明日本“脫亞入歐”的方向選擇、伙同歐美列強共同摧毀以中國為冊封國的東亞傳統(tǒng)封貢體制等含義??傊?,在盛行叢林法則、快速轉入帝國主義的強權政治時代,資本主義道路的選擇注定了日本必然以鄰為壑,損人自肥,這就是日本吞并琉球的實質。

3.國際影響

日本吞并琉球,意味著武力崛起的最初嘗試得手。立國500年的文明古國一朝消亡,東亞的版圖驟然發(fā)生變化,由此進入多事之秋,并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概括起來看,主要包括:其一,近代不平等條約體系進一步擴展,東亞封貢體制岌岌可危。在兩種國際體系下東亞博弈的攻防戰(zhàn)中,日本背靠強國,欺凌弱小鄰國,武力吞并琉球,致使東亞封貢體制圈內喪失一個重要的成員國,由此,凸顯了日本在兩種國際秩序博弈中的角色選擇與獨特的作用。其二,由于在顛覆東亞封貢體制方面利益一致,歐美列強坐視日本吞并琉球,并有意加以偏袒,其中,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施加壓力,促成將琉球人說成是“日本國屬民”、侵臺為“保民義舉”的《中日北京專約》的出臺;美國卸任總統(tǒng)格蘭特在中日琉球爭端中拉偏架、為日本吞并琉球出謀劃策等,均為典型的事例。吞并琉球,意味著日本投放了構筑日式殖民帝國的第一塊奠基石,滿足并刺激了日本擴張領土的野心。從長遠來看,聽任武力崛起的日本坐大,對歐美并非幸事,最終無法避免與日本軍國主義在太平洋的對決。其三,日清關系前景黯淡。日本吞并琉球,加劇了日清之間的矛盾,雙方互為假想敵,加快了組建北洋海軍與日本聯(lián)合艦隊,東亞進入新一輪的海軍軍備競賽。雖然屢遭清政府的拒絕,但日本從未放棄片面最惠國待遇的既設目標,以求擠進中國市場。在加緊擴軍備戰(zhàn)的同時,日本恣意在朝鮮制造挑釁,準備武力對決的侵華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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