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
(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河南南陽473061)
西域文人的創(chuàng)作為元代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畏兀兒人貫云石可謂是這些非漢族文人中的一顆璀璨明珠。貫云石(1286—1324),原名小云石海涯,字浮岑,號酸齋、蘆花道人等,尤以“酸齋”聞名于世。祖籍西域北庭,自幼習武,勇武超群,頗具武將風華,后來刻苦讀書,襲父職官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不久,以宦情素薄為由,解下所系黃金虎符北上,拜師于文章大家姚燧。仁宗朝,任翰林侍讀學士,不到兩年,便稱疾辭還江南,自此隱居西湖一帶。貫云石才華橫溢,在詩、文、詞、曲及音樂書法和繪畫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生前有《酸齋集》,但后來散佚,顧嗣立《元詩選·二集》收有《酸齋集》,錄其詩二十七首,楊鐮《全元詩》收其詩五十一首。現(xiàn)存文十篇、詞兩闕、散曲小令八十八首,套數(shù)十套。其在元曲理論批評方面的成就也頗受后人關(guān)注,貫云石曾為張可久的《小山樂府》和楊朝英的《陽春白雪》作序,在散曲史上影響較大。
提起貫云石,今人多以曲家目之。以曲家稱之而忽略其為文章家、詩人,是不符合當時文壇實際的,當時大都文壇推崇貫云石的還是詩文。歐陽玄的《元故翰林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中云:“公見其古文峭厲有法,及歌行、古樂府慷慨激烈,大奇其才……仁宗正位寰極,特旨拜翰林學士……一時館閣之士,素聞公名,為之爭先快讀?!盵1]103元仁宗即位初期的皇慶之治,當時活躍于文壇的主要文人有李孟、程文海、劉敏中、貫云石、陳儼、暢師文、趙孟頫、尚野、元明善、張養(yǎng)浩、蒲道源等。貫云石能與諸公唱和,身居翰林要職,在當時應是以詩文顯于朝野。貫云石回江南探親期間,江南文士對其仰慕,也是多慕其詩歌、文章。元末戴良《鶴年吟稿序》中除了對丁鶴年的詩風及成因進行評述外,還記載了當時非漢族子弟進入中原后,舍弓馬而事詩書,出現(xiàn)了諸如馬祖常、貫云石、薩都剌、丁鶴年等一批優(yōu)秀色目詩人的獨特現(xiàn)象,“至其以詩名世,馬公伯庸、薩公天錫、余公廷心其人也。論者以馬公祖常之詩似商隱,貫公、薩公之詩似長吉……”[2]??梢娯炘剖诋敃r是以詩文名世。明李日華《恬致堂詩話》中云:“元貫云石號酸齋,風流迭宕。人知其工小詞、樂府,而不知其歌行奇詭激烈,即盧玉川、李商隱不是過,且翰筆瀟灑雄崛,無勝國軟熟之習?!盵3]已注意到貫云石的詩名被其散曲成就所掩蓋,然今人仍多以曲家稱之而忽略其詩文,此現(xiàn)象值得思考。
貫云石生活在一個以蒙古、色目統(tǒng)治者為主導的社會環(huán)境里,憑其族別、家世及其師友,都有一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有人解讀貫云石往往與叛逆性格聯(lián)系起來,如主張貫云石“從本民族觀念出發(fā),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觀念的叛逆”[4]“對儒家立德立功人生道路的叛逆”[5]。這種看法來源于對貫云石單一文體的認識,因此并不太符合實際。一個文人在不同文體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人格、性情、人生態(tài)度也不同,只有結(jié)合其族別、身份及經(jīng)歷,聯(lián)系當時文壇風尚、文化背景,以通觀文體的視角全面審視其雅俗創(chuàng)作,才能客觀理解貫云石。
從相關(guān)時代背景、民族特點、及個人經(jīng)歷來看,貫云石雅俗文學的通融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元代疆域遼闊,民族眾多,使得元人形成一種逾越以往各朝的盛世心態(tài)。在這種心態(tài)促使下,文人筆下出現(xiàn)了豪邁開闊、恢弘正大的氣象。這樣的作品,既有詩,也有散曲,其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如耶律楚材《和平陽王仲祥韻》詩中“一圣揚天兵,萬國皆來朝”“逆取乃順守,皇威輔深仁。圣駕親徂征,將安億兆人?!淙A次平水,草木咸生春”[6],贊頌窩闊臺汗的安內(nèi)逐外、御駕親征的威德,突出元廷“萬國來臣”“草木生春”的一統(tǒng)氣象,氣概豪邁,突出對國朝未來的自信。胡祇遹詩“天馬蒲萄成歲貢,雪山青海入邊籌”[7]側(cè)重于朝貢物品之稀有,疆域之廣闊。元初呈現(xiàn)這種氣象心態(tài)支配下的創(chuàng)作風尚,在至大、延祐年間繼續(xù)發(fā)展,如許有壬《大一統(tǒng)志序》、趙孟頫散曲[中呂·萬年歡]、貫云石散曲[雙調(diào)·新水令]《皇都元日》都是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風尚影響下產(chǎn)生的代表性作品。試看貫云石[雙調(diào)·新水令]《皇都元日》套曲:
郁蔥佳氣藹寰區(qū),慶豐年太平時序。民有感,國無虞。瞻仰皇都,圣天子有百靈助。
[攪箏琶]江山富,天下總欣伏。忠孝寬仁,雄文壯武。功業(yè)振乾坤,軍盡歡娛,民亦安居。軍民都托賴著我天子福,同樂蓬壺。
[殿前歡]賽唐虞,大元至大古今無。架海梁對著檠天柱,玉帶金符。慶風云會龍虎,萬戶侯千鐘錄,播四海光千古。三陽交泰,五谷時熟。
[鴛鴦煞]梅花枝上春光露,椒盤杯里香風度。帳設鮫綃,簾卷蝦須。唱道天賜長生,人皆贊祝。道德巍巍,眾臣等蒙恩露。拜舞高呼,萬萬歲當今圣明主。[8]384
貫云石此曲,歌頌“萬萬歲當今圣明主”,雖語言直白,但整體來看,全曲有江山富足之豪邁、歷覽往古之胸襟,呈現(xiàn)出開闊宏大的氣象。這種心態(tài)并不是高官文人才擁有,地位不高的文人也不例外,如馬致遠也曾寫過歌頌朝廷的散曲。趙義山先生就曾指出貫云石與馬致遠在散曲方面對國家政治的涉及,有一定的相通之處:“貫云石還有[中呂·粉蝶兒]南北合套描寫‘真蓬萊賽他不過’的杭州的繁華,[雙調(diào)·新水令]《皇都元日》歌頌大元朝‘江山富,天下總欣伏’的太平氣象等,這與馬致遠的[中呂·粉蝶兒]‘寰海清夷’‘至治華夷’兩篇套數(shù)一樣,都是歌頌元王朝的?!盵9]當時文人對國家、盛世的看法,并不因民族或階層不同而出現(xiàn)分歧,擅長詩歌的文人、擅長散曲的文人、以及雅俗兼擅者,各顯其才,都曾留下相關(guān)作品。只是在以往的解讀中,對元代文人謳歌盛世,歌頌一統(tǒng)太平等方面明顯忽略了??梢哉f,從表現(xiàn)大國氣象和盛世心態(tài)這個角度看,元代雅俗兼擅文人的詩歌和散曲,從文體功能角度來講并沒有區(qū)別,都是可以表現(xiàn)贊譽王朝盛世這一主題。
貫云石詩、文與散曲中時有“心”“性”字眼出現(xiàn),多體現(xiàn)其隨心由性的一面。如其詩歌中有“遁跡復逃行,丹成養(yǎng)性靈”(《贈法師俞行簡》)[10]316的詠嘆,又有“物華萬態(tài)俱望我,北望惟心一寸紅”(《休暑鳳凰山》)[10]314,“十年故舊三生夢,萬里乾坤一寸心”(《神州寄友》)[10]313的懷思。文章中如“一切法性,平等不壞”“師以報本為心”“蓋一人以大德為心”“凡物出師之一心”(《萬壽講寺記》)[11]等性理闡發(fā),散曲如有[雙調(diào)]《清江引》“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傷心來笑一場,笑你個三閭強,為甚不身心放”[8]368的灑脫。可以說,貫云石在多種文體中運用“心”“性”等字眼來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和訴求愿望。
貫云石詩歌現(xiàn)存五十一首,明確標明有“心”“性”字眼雖然不算太多,但內(nèi)容展示其“心”“性”之實的作品卻不在少數(shù)。如《君山行》中“斯須魚去夢已還,白云與我游君山”[10]307體現(xiàn)出游玩中的灑脫和愜意,云去之處,就是自己游到君山之地,身心完全放松,性情所至躍然紙上。又如《別離情》中“又聞垓下虞姬泣,斗帳初驚楚歌畢。佳人閣淚棄英雄,劍血不銷原草碧。何物為之別離情,肝腸剝剝?nèi)玢~聲”[10]308-309抒發(fā)別離之情令人肝腸寸斷,不如砍去湘妃竹,剪除虞姬草,以免使人為生離死別之情而衰老。希望人們不要沉浸于悲傷之中,要從中解脫出來。貫云石詩歌最有名、流傳最廣的是《蘆花被》:“采得蘆花不涴塵,綠蓑聊復籍為茵。西風刮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毛骨已隨天地老,聲名不讓古今貧。青綾莫為鴛鴦妒,欸乃聲中別有春?!盵10]309此詩也最能充分展示其不為世俗所束縛,以性情為重的一面。詩前小序交代了詩作產(chǎn)生的背景,從該詩序“仆過梁山泊,有漁夫以蘆花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者,漁夫曰:‘君尚其清,愿以詩輸之’”[10]309,也可知貫云石在文壇上的名氣。
貫云石作品中的“心”“性”,體現(xiàn)了其對‘自我’的張揚。貫云石散曲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我”字,如“功名戲我,我戲功名”[8]373“酸齋是我,我是酸齋”[8]373“爭如我避風波走在安樂窩!”[8]368“我則見采蓮人和采蓮歌”[8]378等?!斑@些大量的‘我’字,寫明了就是某某自己,并非代言體,彰顯了原始的生命本色?!盵12]341明代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評其散曲:“如天馬脫羈”[13],也指出貫云石散曲性情使然,信馬由韁、無所羈絆的特點。如[正宮·小梁州]“玉女彈、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盵8]358這來自甘愿拋棄身心雜念的灑脫個性。
貫云石有文集若干卷,惜現(xiàn)存僅五篇,難以窺其文章全貌。在其現(xiàn)存文章中,除《萬壽講寺記》涉“心”“性”外,在《陽春白雪序》中,貫云石評點數(shù)曲家,對馮海粟頗為贊許。他說:“馮海粟豪辣灝爛,不斷古今心事,又與疏翁不可同舌共談?!盵14]他以馮子振為豪放派代表,贊馮子振才高過人,可隨性所至,通古今而達于筆端。貫云石曾與馮子振交往,其詩“滄海歸心繞薜蘿,人間著處是行窩?;ㄒ蛴懈袐上韧?,詩到無題料越多”[10]312蘊含著對馮子振灑脫個性、滿腹才情的敬佩。
綜上,貫云石一生行事和創(chuàng)作都表現(xiàn)出追求個性自由的強烈意識。無論是詩歌還是散曲,給人的印象都有豪爽灑脫,不乏本真天然之趣,這與他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其豪放不羈的性格有關(guān)。
在儒家思想“以道制欲”觀念的影響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性愛是一個被壓抑、被歪曲、被遺忘、被窒息的話題,是不得逾越的禁區(qū)。宋代以前,文人很少涉足男女情欲的描寫”[15]7。而元代則不然,在表現(xiàn)情愛閨怨方面,不避禮俗,元曲最為突出,元詩也有涉及。貫云石在情愛描寫方面,可謂大膽、真率,以至于今人看來也驚訝慨嘆不已。如[中呂·紅繡鞋](其四)有男女二人世界的描繪:“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8]363-364男女愛情是最真誠、最自然的生命音符,此曲書寫男女歡愛直露大膽,用一連串動作和心理活動的詞匯把男女私會既喜又憂的心情描繪得惟妙惟肖,尤其最后一句的奇思妙想,將情人之間難得一聚的歡樂幸福和害怕時間飛逝而過的擔憂焦急情狀真實展現(xiàn)出來。
貫云石還有一些多角度寫女性身體的作品,其散曲如用“自然體態(tài)溫柔,可意龐兒奈羞”[8]365寫女子體態(tài)、臉龐;“金蓮早自些娘大,著意收拾越逞過”[8]364寫女子的小腳;“綠楊陰似開圖畫,下秋千玉容強似花,汗溶溶透入羅帕”[8]371寫美不勝收的春景中,一位剛下秋千的女子,俏臉美艷如花。這些描寫多為濃艷明麗,富于美感。不僅是散曲如此,貫云石詩歌也有類似之作。明人徐伯齡稱:“元酸齋貫學士云石有《蘭房六謔詩》,題曰:《柳眉》《星眼》《檀口》《酥乳》《纖指》《香鉤》”,‘香鉤’謂足也,其意本東坡《六憶詩》來,而酸齋則太淫麗矣。”[16]惜此六首詩今已不存,但我們還能從其《美人篇》中領(lǐng)略其此類詩歌特點:“仙風雕雪玲瓏溫,吳姬剪月纖纖昏?!G煙熏暖藍母玉,羅帶隨風換裝束。飛鳥銜怨過長門,芳菲不忍韶華屋。連環(huán)步窄玉佩響,霓裳袖闊春風長。……枕香帳冷蘭燈沉,落花不入芙蓉衾。三山路杳銀河深,彩鸞高訴愁人心。天與美人傾國色,不如更與美人節(jié)。夢里梅花夢外身,萬古千年一明月。”[10]306-307本詩中寫一位皮膚白皙、體態(tài)豐滿、音色如玉的美女,粉汗淋漓,嫵媚多姿,令人浮想聯(lián)翩,頗為之心動,可謂典型的香艷詩了。在那個時代,像貫云石這樣如此寫作的大有人在,如雍古人馬祖常的《四色詠》詩歌,竟然將白色比喻為“白如天女胸”[17]。散曲方面,色目人薩都剌也有關(guān)注涉及女性的作品,如“紅香臉襯霞,玉潤釵橫燕”[8]699。此外也不乏漢族文人,如徐琰、張養(yǎng)浩的散曲,徐琰因其《青樓十詠》描繪閨帷私密,大膽直露,致使其人品被誤讀。就連剛正不阿、濟世為民的張養(yǎng)浩散曲也有“手掌兒血噴粉哨,指甲兒玉碾瓊雕”[8]441之句。其涉獵歌妓之作,另如其[中呂·朝天子]《攜美姬湖上》中:
玉舟,漸收,淡淡雙蛾皺。鴛鴦羅帶幾多愁,系不定春風瘦。二八芳年花開時候,酒添嬌月帶羞。醉休,睡休,正好向燈前候。
美哉,美哉,忙解闌胸帶。鴛鴦枕上口揾腮,直恁么腰肢擺。朦朧笑臉,由他搶白,且寬心權(quán)寧耐。姐姐,奶奶,正好向燈前快。[8]440
除以上所舉文人之外,寫艷情或與歌妓相關(guān)的作品,詩歌方面最典型的是楊維禎。楊維禎曾說“宮詞,詩家之大香奩也”,楊氏多有香艷題材的詩,且有“金蓮杯”飲酒的驚世之舉,“與其說他是禮教的叛逆者,不如解釋為受異族友人影響,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結(jié)果”[12]139-140。同理,理解徐琰、張養(yǎng)浩筆下這些曲作,結(jié)合貫云石散曲,也應該從元代社會崇真尚俗的社會思想文化、民族文化融合背景去認識。
在古代,漢族文學中的女性書寫,多推崇儀容端莊,講究含蓄,而少數(shù)民族文學則不同,對女性身體之美的書寫較為直白,毫不避諱。如草原史詩《瑪納斯》中英雄瑪納斯急于見未婚妻,有這樣的情節(jié):“裝扮成一個買布的商人,拉著駱駝到了布哈拉。夜里,他潛入卡妮凱的閨房,伸手去摸她的乳房。”[18]這種行為,在漢族人看來是有損英雄形象的,從漢民族觀念看來也是稱之為下流的。然而在少數(shù)民族文人看來,這是非常自然的。通過聯(lián)系元代少數(shù)民族觀念在文學方面的體現(xiàn),再來整體審視貫云石的雅俗創(chuàng)作,也就不再會將貫云石與叛逆?zhèn)鹘y(tǒng)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了。查洪德先生在談及元代文學的整體性時,曾指出:“同一時空中的文學,不管什么體裁,原本就是一個整體,是當時人們情志意趣的表現(xiàn)?!盵19]貫云石的詩和散曲在崇真尚俗方面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貫云石在錢塘生活十年,沒有功名利祿的種種羈絆,實現(xiàn)了隨己心性的逍遙自在生活。在錢塘期間,貫云石有關(guān)西湖或作于西湖的作品很多,如詩歌《初至江南休暑鳳凰山》《玩西湖》《翰林寄友》《贈法師俞行簡》等,散曲如《正宮·小梁州》《雙調(diào)·清江引》(詠梅)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從貫云石隱居期間的詩作,可以看出其歸隱后豁達開朗的姿態(tài),無論是避世還是嘆世,我們都能從字里行間讀出他淡泊名利、超脫世俗的心境。這與其此時的散曲作品有相通之處,如其寫西湖冬天的散曲[小梁州]《冬》:
彤云密布鎖高峰,凜冽寒風。銀河片片灑長空。梅梢凍,雪壓路難通。六橋傾刻如銀河,粉妝成九里寒松。酒滿斟,笙歌送,玉船銀棹,人在水晶宮。[8]360
冬天的西湖本是靜寂寒瑟,一片冰清玉潔,卻與歌酒盛宴的鬧熱形成對比,為西湖增添不少情趣。若聯(lián)系前三首寫景曲,會發(fā)現(xiàn)不少“醉”或“酒”字。我們從中又能看出多少歸隱中的清苦呢?反之卻是奢侈的盛宴的情歡之感。另如[雙調(diào)·蟾宮曲]:
凌波晚步晴煙,太華云高,天外無天。翠羽搖風,寒珠泣露,總解留連。
明月冷亭亭玉蓮,蕩輕香散滿湖船。人已如仙,花正堪憐,酒滿金樽,詩滿鸞箋。[8]367
貫云石以此小令描寫西湖夏天,將荷花比作凌波仙子等,營造了一種清新淡雅的意境。這些字字珠璣的曲詞,其實是作者心境的一種表達。再如描寫西湖春景的[正宮·小梁州]四首以及套曲[中呂·粉蝶兒]等,都是借以山水美景表達自己的怡然自得,于平靜的山水中彰顯自己的自由灑脫。我們再看其[雙調(diào)·殿前歡]:
暢幽哉,春風無處不樓臺。一時懷抱俱無耐,總對天開。就淵明歸去來,怕鶴怨山禽怪。問甚功名在,酸齋是我,我是酸齋。[8]373
這首小令是貫云石歸隱于錢塘的作品之一,從“問甚功名在”可感知其狂野恣逸的性格,以及棄官歸隱的那份大氣和坦然,他將自己完全沉醉于無拘無束的田園生活中,在這一方面和陶淵明的清高自賞頗有幾分相像。聯(lián)系貫云石在杭州的詩歌,如《西湖游》:
會意追游分主賓,隔篷別調(diào)忽傷神。水邊芳草去時雨,風外落花何處春。
紫陌抱籃歸市女,畫橋攜手買舟人。龍香準為湖山賦,重囑西施莫厭貧。[10]310
全詩有西湖游眾之盛的繁華,然從詩中“落花”“水邊芳草”等意象也蘊含著游子漂零之苦和淡淡鄉(xiāng)愁。又如其《蒲劍》詩:
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風斫碎一川波。長橋有影蛟龍懼,流水無聲日夜磨。兩岸帶煙生殺氣,五更彈雨和漁歌。秋來只恐西風惡,銷盡鋒稜恨轉(zhuǎn)多。[10]313
這首七言律詩描繪了菖蒲從繁榮昌盛到枯萎零落的一生,從“三尺青青古太阿”到“銷盡鋒稜”這其間的滋味,充滿無限傷感。結(jié)合貫云石的身世,其祖父是開國功臣,所向披靡,為元廷立下了汗馬功勞,而貫云石也期望像祖父一樣有所成就,后由于不滿官場污濁,志不得伸,毅然選擇歸隱。其臨終《辭世》詩云:“洞花幽草結(jié)良緣,被我瞞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圓?!盵10]314流露出樂于歸隱大自然之中,與“洞花”“幽草”結(jié)下良緣,悠哉適性地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詩人在西湖而終,于“海天秋月一般圓”中已無所憾了。
以上,我們從四個角度探討了貫云石的雅俗創(chuàng)作及其不同文體之間的通融。他的文章被時人爭著一睹為快;其詩歌影響亦顯,尤其《蘆花被》唱和如云。元末戴良稱:“至其以詩名世,則貫公云石,馬公伯庸、薩公天錫,余公廷心其人也?!盵20]將貫云石置于首位。其散曲豪放清逸,灑脫自如,雅俗不同文體的創(chuàng)作都較多體現(xiàn)了其民族的思維特點,為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貫云石詩歌與散曲在同一題材下能自由駕馭,語言嫻熟,取得了舉世公認的成就。這與其家族背景、追求自由的性格和廣泛的人際交往等因素是分不開的。
楊鐮先生在《元西域詩人群體研究》對貫云石家族背景多有論及,①參見楊鐮《元西域詩人群體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0-216頁。言其祖征宋戰(zhàn)功顯赫,后遭人誣陷貪污,其結(jié)果是激憤而死,所幸對家族并未打擊清剿太多;其伯父忽失海涯心系家事,委屈于權(quán)貴,茍活于世;貫云石外祖母家廉氏家族地位顯赫,崇尚儒術(shù)。這些家族背景給貫云石留下的是既有祖蔭的輝煌,又有難言的苦痛。像祖輩一樣戰(zhàn)功卓著,已不可能,現(xiàn)實是四方歸一,呈太平之治;像父輩委屈本心,屈身官場,也不是他一生所愿。他在追求自己的活法。貫云石任武職時,公務之暇,曾寫詩作曲,投壺雅歌。讓官爵于其弟后,更是“退與文士徜徉佳山水處,倡和終日,浩然忘歸”[1]103。在其上書于政而不得用的背景下,起辭官之念,也是自然。當時的廉園是文人雅集之地,文會宴游、徵歌度曲非常普遍,流傳較廣的如貫云石的外祖父,即廉園萬柳塘主人廉希閔曾招盧疏齋、趙孟頫宴飲,時歌兒劉氏唱[小圣樂]曲,《南村輟耕錄》卷九“萬柳堂”節(jié)記錄較詳。貫云石在大都時曾往來于此,深受曲風熏染也理在其中。家族的特殊背景,逍遙田園的經(jīng)濟基礎和良好的文化教育,為其走上雅俗兼作的道路提供了有利條件。
貫云石的性格,可歸納為灑脫超然、追求隨心所性,狂放不羈。這種性格給時人的印象就是淡然功名富貴。程鉅夫在皇慶二年二月為貫云石寫《跋酸齋詩文》言:
皇慶二年二月,拜翰林侍讀學士,與余同僚。因出此稿,余讀至《送弟之永州序》,懇款教告,五七言詩,長短句,情景淪至。乃嘆曰:“妙年所詣已如此,況他日所觀哉?!本跻u萬夫長,政教并行。居頃之,遜其弟,以學行見知于上,而有今命。余聽其言,審其文,蓋功名富貴有不足易其樂者,世德之流詎可涯哉。[21]207
可見,在當時友人眼里,貫云石超然“功名富有”的處世態(tài)度已被人識。與當年讓弟爵位相比,應該不含功利的成分,而是其真性情的表達。持這種看法也并非程鉅夫一人,貫云石辭官南下,至杭州,歐陽玄曾見之。貫云石去世后,歐陽玄在為其所作的《元故翰林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中寫道:
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經(jīng)濟之才。以武易文,職掌帝制,固為斯世難得。然承平之代,世祿之家,勢宜有之。至如銖視軒冕,高蹈物表,居之弗疑,行之若素,泊然以終身,此山林之士所難能。斯其人品之高,豈可淺近量哉?[1]103
歐陽玄對其出身世祿之家卻能行之若素,稱贊不已。從目前資料來看,程、歐二人對貫云石的評價,應該可信。
就現(xiàn)有文獻看,貫云石雖然沒有非常鮮明的有關(guān)張揚性情的文學主張,但是其筆下也有不少彰顯個性的詩句,如《白兆山桃花巖》中“美人一別三千年,思美人兮在我前……神游八極棲此山,流水杳然心自閑。解劍長歌一壺外,知有洞府無人間。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無纖物”[10]306。《采石歌》中“我亦不留白玉堂,京華酒淺湘云長”[10]308中仰慕思念李白之情濃郁,在懷思李白中,效仿李白的做法、風格亦現(xiàn),其張揚個性的特點也躍然紙上。又如《君山行》中“北溟魚背幾千里,負我大夢游弱水。蓬萊隔眼不盈拳,碧落香銷吹不起”[10]307,語言灑脫豪邁。另如《寄海粟》:
滄海歸心繞薜蘿,人間著處是行窩?;☉懈袐上韧耍姷綗o題料越多。
明月遍山柔古木,夕陽到岸束滄波。一尊謹辦紅酒樓,喚起元龍聽浩歌。[10]312
馮子振退隱后,貫云石作此詩以三國時陳登喻之,贊美馮子振歸隱山林的超然萬物的張揚個性,也希望馮子振寫出更多作品。這首詩中,有“行窩”二字,難道與其散曲[雙調(diào)](清江引)中“爭如我避風波走在安樂窩”“避風波走入安樂窩”[8]368是巧合嗎?一詩一曲,詩在前,曲在后,應該說在張揚個性方面,貫云石還是比較突出的。
至大、皇慶、延祐十三年間,貫云石在文壇異?;钴S。他廣交師友,足涉南北,佳話頗多。如“蘆花被”故事,極為時人推崇。另外,廉園成為當時結(jié)識文壇名流的難得勝地。在大都廉園,貫云石有機會結(jié)交姚燧、盧摯、程鉅夫、趙孟頫、袁桷、張養(yǎng)浩、許有壬等名流俊才,詩酬雅韻之中,游刃有余??梢哉f,他是一個多才好學,不乏風流的俊杰名士。大都期間,他也曾“期望蒙皇帝知遇之恩,實現(xiàn)自己安邦治國良策,成就輔弼英主大業(yè)”[22]108,這不僅是屬于貫云石個人的,也是屬于那個時代年輕才俊的共同志向。
貫云石在杭州交往也較廣泛,據(jù)文獻可考的有薛昂夫、阿里西瑛、楊梓、張可久,楊維禎等,此外還應包括一些歌妓。與貫云石交往較突出的就是阿里西瑛,其[雙調(diào)·殿前歡]《懶云窩》就是寫在此時。當時的杭州,色目人并不只是貫云石一個,他也不一定是最早到杭的西域文人?!澳菚r的杭州是一個國際大都會,不但居住著蒙元版圖內(nèi)的各色人等,比方蒙古人、色目人、漢人,還往來著如馬可波羅這樣的歐洲人……”[22]180,蒙古、色目士人致仕、辭官居于江南,形成了一個多族士人圈,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與權(quán)勢集團疏離的隱逸情懷。楊鐮先生在《元西域詩人群體研究》中曾指出,貫云石祖父激憤而死后,其家族并沒有因抄家而受重創(chuàng)。雖其父輩因政治仕途而委屈于世,但后來都還算相安無事。有這個事實,我們就不難理解,貫云石晚年辭官“歸隱”,不乏出入文人雅集、歌場舞榭,聆聽歌妓款曲,應該說還是士大夫賞曲之風的別樣再現(xiàn)。從其[上小樓]《贈伶婦》一首可以看出他對風塵女子命運和前途的關(guān)注:“覷著你十分嬌姿,千年心事,若不就著青春,擇個良姻,更待何時,等個悾伺,尋個掙四,成就了這翰林學士?!盵8]362-363
貫云石在杭州應該說有一個穩(wěn)定的交際圈,并且和家人保持著聯(lián)系,這樣才不至于出現(xiàn)生計問題。歐陽玄《元故翰林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載:“乃東游錢塘,賣藥市肆,詭姓名,易冠服,混于居人,……而公之蹤跡,與世接漸疏。日過午,擁被堅臥,賓客多不得見,僮仆化之,以晝?yōu)橐?,道味日濃,世味日淡,去而違之,不翅解帶?!盵1]103-104我們對這則材料,往往注意貫云石遠離世俗,卻不大注意其身旁還有童仆,而并非其孤身一人這個事實。吳國富曾指出:“貫云石雖辭官,但并未切斷與家族的聯(lián)系,而以富貴之家供養(yǎng)他游歷快活是不成問題的?!盵23]他在錢塘,充分展示了無拘無束的個性。
綜上,貫云石雅俗文學兼擅,其詩歌與散曲在展示家國情懷、個人性情、崇真尚俗的心理及西湖書寫方面都存在一定的通融之處。他能夠用雅俗不同文體來表現(xiàn)同一題材且游刃有余,是與其家境、追求心性自由等因素是分不開的。貫云石在雅俗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豪放灑脫、恣逸清拔,為文壇所留下的寶貴的文學財富,值得我們繼續(xù)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