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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水軍”新考

2019-02-19 22:41田曉霈
史志學刊 2019年3期
關鍵詞:水軍渡船西夏

田曉霈

(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寧夏銀川750021)

歷史上關于西夏水軍的記載十分匱乏,傳統(tǒng)史籍中僅見三條材料有所涉及。陳炳應先生在《西夏軍隊的兵種兵源初探》一文中引據(jù)此三條材料提到西夏在大河沿岸設有數(shù)量不多的水軍[1]陳炳應.西夏軍隊的兵種兵源初探[J].固原師專學報,1989,(1).(P12)。但本文經(jīng)過考證,認為以上三處記載作為判斷西夏水軍存在的證據(jù)尚存疑點,西夏“水軍”問題的真實情況如何,有無正規(guī)編制?迄今尚未得到關注和研究。本文擬通過對傳統(tǒng)史料的辯證分析,結合西夏法典《天盛律令》中相關條文,對西夏的“水軍”問題做重新考證,以求教方家。

《宋會要》載熙寧三年(1070)三月十八日詔“河東所報探西賊水軍恐于石州渡河,令呂公弼過為之備”[2]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點校.宋會要輯稿(方域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P9687);《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元祐六年(1091),熙河路經(jīng)略司言:“有西界水賊數(shù)十人俘渡過河,射傷伏路人,尋斗敵,生擒九人”[3](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六四).元祐六年八月癸丑條[M].中華書局,2004.(P11092);《宋史·地理志》載:“政和六年,筑清水河新城,賜名(德威城),屬秦鳳路……河北倚卓啰監(jiān)軍地分,水賊作過去處。”[4](元)脫脫.宋史(卷八十七)[M].中華書局,1977.(P2160)陳炳應先生在《西夏軍隊的兵種兵源初探》中據(jù)此認為西夏存在數(shù)量不多的水軍。但本文認為以上三條材料是否足以論證西夏存在水軍建制有待考辨。第一條史料來源于熙寧三年三月十八日,此時正是宋夏綏州之戰(zhàn)前夕,一個月后西夏即發(fā)兵2萬來爭綏州,當時的西夏軍隊也極有可能是向綏州逼近。石州位于綏州以東,其地三面臨水,北、西、南分別有北川河、離石水和寧鄉(xiāng)水。離石水向西匯入黃河,后來宋于元豐五年(1082)在此匯口置吳堡寨[5](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百十六)[M].中華書局,2011.(P8585)。史稱此處黃河“河東西俱在萬山中”[6]楊守敬,熊會貞疏,楊甦宏,楊世燦,楊未冬補.水經(jīng)注疏補(卷三)[M].中華書局,2013.(P240),兩側皆是山地,因此夏軍很有可能是沿離石水河谷向西橫渡黃河。所以這條材料所描述的“西賊水軍”,只是渡過黃河而已。如此不禁設問,僅僅渡河算不算“水軍”?所謂水軍,應該是能夠完成水上作戰(zhàn)任務的兵種。宋初為平定江南,宋太祖“出內府錢,募諸軍子弟數(shù)千人,鑿池于朱明門外,引蔡水注之。造樓船百艘,選卒,號水虎捷,習戰(zhàn)池中。命右神武統(tǒng)軍陳承昭董其役”[1](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乾德元年夏四月庚寅條[M].中華書局,2004.(P89),后改稱虎翼水軍,這是正式的水軍建制。而這里的夏軍目的是爭奪綏州城,仍須騎兵和步兵發(fā)揮作用,渡河只是行軍必要,沒有水上作戰(zhàn)的任務。事實上,史籍中描述西夏的騎兵也完成過多次渡河任務,元豐五年的永樂城之戰(zhàn)中重甲騎兵“鐵鷂子”曾渡無定河,“是日,悖麻先縱鐵鷂軍渡河,曲珍望見,白禧曰:‘此銳卒也,當半渡擊之,乃可以逞,得地則不可當也。’禧不從。鐵騎既渡,震蕩馳突,大眾繼之,禧眾大敗?!盵2](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卷二十六)[M].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P297)所以,僅僅渡河并不能稱為水軍,《宋會要》所言稱的“水軍”事實上只是渡河的步兵和騎兵,不可偏執(zhí)為據(jù)。

第二條材料出自元祐六年(1091)。元祐二年至元祐七年,西夏國相梁乙逋正頻繁進攻蘭會一帶,經(jīng)過先前的靈州和永樂城會戰(zhàn),宋夏雙方損失慘重,政治保守的元祐黨人重拾消極防守戰(zhàn)略,無心組織新的爭奪戰(zhàn)。西夏也已軍力疲憊,梁乙逋的政治意圖一定程度上并非奪城爭地,而是包含著轉移國內不滿情緒,加強個人對軍隊管控的因素,有些進攻具有騷擾性以爭取戰(zhàn)略上的主動,并非全力出擊,宋人稱當時“夏兵慓悍,倏忽往來,未嘗久頓”[3](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卷二十八)[M].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P319)。所以這些進攻兵力很少,宋人以“水賊”蔑之,體現(xiàn)出人數(shù)小眾,并且同樣沒有體現(xiàn)出明顯的水上作戰(zhàn)特點,仍然是渡河后在陸上擊敵。第三條材料中同樣以“水賊”稱之,理由同上。

西夏法典《天盛律令》中有幾則材料值得注意?!抖纱T》中有:“一河水上置船舶處左右十里以內,不許諸人免稅渡船……船舶左右十里以外有渡船者,不許船主諸人等騷擾索賄。”[4]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M].法律出版社,2000.(P392)《繳買賣稅門》中還有“船上畜稅”[4](P562)字樣。西夏的確在河流渡口有專門負責行船渡水的人員,而且人畜渡船皆要收稅,說明是官方設置經(jīng)營的渡口,行船者稱“船主”。此外,《軍持兵器供給門》顯示,“船主”還允許配給兵器戰(zhàn)具,具備一定的軍事防御功能。《敕禁門》記:

“諸人由水上運錢,到敵界買賣時,渡船主、掌檢警口者等罪,按賣敕禁畜物狀法判斷以外,其余人知聞?!盵4](P287)

《敵軍寇門》中還有:

一邊地敵軍盜賊入寇者來,守更口者先監(jiān)察,報告局分處,已派遣監(jiān)視軍情者,及說敵軍動向,來處,水、陸、道口、地名等使明時,所派遣監(jiān)視軍情者不好好監(jiān)視軍情,大意失察。先水、陸、道口、地名等使明時,敵軍來,失察而使穿入地面者,按穿入多少,與大檢主管失察罪相同判斷[4](P213)。

可見,西夏在重要的水陸津要設置有職管人員,歸屬局分處管理?!笆馗谡摺薄皺z警口者”既負有軍事布防任務,也兼負查禁本國販賣錢幣的走私貿易行為。在這里“渡船主”與“檢警口者”共同構成軍事布防體系,后者主要負責監(jiān)查軍情,前者在平時收稅渡民,發(fā)揮民用功能,但同時又配有軍事裝備,一旦遭遇敵情可當即進行軍事守衛(wèi)和還擊,具有兵民合一的職能。舍此之外,西夏史料中再未見到任何有關涉水軍事內容的記載,因此,宋人史籍中所云的“西界水賊”極有可能就是西夏的“渡船主”。

“渡船主”在西夏屬于較為重要的職屬?!冻C誤門》中有“一等任重職部、溜,依下所示避重職而為輕職,及由邊軍至中地,由種種轉院部而為敕院不同等處,一律當絞殺:牧主、門樓主、侍奉帳者、船舶主……”[1]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M].法律出版社,2000.(P385)。“渡船主”犯罪還可以以官抵罪,《罪則不同門》載:“牧、農(nóng)、車、舟主,相軍、樂人、種種工匠等犯十惡,罪本獲死而獲長期、因盜犯大罪當獲死而獲長期中,依有官及減免等法判斷,當遣送為苦役處?!盵1](P615)此外,“渡船主”有屬于個人的“使軍”“奴仆”?!洞麒F枷門》中有“牧、農(nóng)、舟、車主等四類人及諸人所屬使軍、奴仆等犯種種罪時,長期徒刑”?!笆管姟薄芭汀笔俏飨妮^為特殊的階層,史金波先生認為西夏的使軍大約相當于唐宋時期的部曲[2]史金波.黑水城出土西夏文賣人口契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104,(4).(P126)。杜建錄先生認為使軍為依附于貴族地主的農(nóng)奴[3]杜建錄.西夏階級結構研究[J].固原師專學報,1998,(4).(P51-56)??傊?,他們在西夏社會屬于具有人身依附關系的賤民階層,“渡船主”有私屬奴仆,相當于奴隸主階層,具有一定社會地位。

那么這個“渡船主”是否屬于“水軍”呢?前揭,水軍之所以能夠稱之為“軍”,是其獨立于步兵和騎兵之外的一個有獨立編制的兵種。以宋代為例,宋代水軍由沿江都制置使司統(tǒng)轄,“掌經(jīng)畫邊鄙軍旅之事”[4](元)脫脫.宋史(卷一百六十七)[M].中華書局,1977.(P3955),紹興八年(1138),在平定楊幺起義軍時,宋軍布防“以水軍萬人分五軍,每軍二千人,用車船二只,每只容正兵二百五十人,將佐梢工百人鰍船三十只,每只容正兵五十人,并棹夫、押隊共八十二人,各令附帶錢糧,多集矢石,其行常與鰍船一進一郤,進必有所取,卻必有所誘,亦計之上者也?!盵5](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十六)[M].中華書局,1988.(P1116-1117)可見宋水軍有專門的管理體制,士卒和戰(zhàn)船有機組合成了軍事編制,并且梢工、棹夫、押隊等各司其職,有針對水面作戰(zhàn)的戰(zhàn)術準備。相比之下,西夏的“渡船主”主要職能限定在對河流渡口的管理,不立軍籍,不設統(tǒng)帥,沒有針對性的軍事訓練,與真正意義上的“水軍”有一定差距。

事實上,在河流渡口布置監(jiān)察警衛(wèi)機制宋、金皆有。宋代在重要的河流渡口處設置有監(jiān)渡官和巡檢,主管各處津渡事務[6]王坤.宋代津渡管理研究[D].安徽師范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主要職能有三:第一,經(jīng)營官渡。宋代對河流渡口嚴格管控,由官府“繕治舟艦,選募篙梢”[7](元)脫脫.宋史(卷九十七)[M].中華書局,1977.(P2413),監(jiān)渡官對在渡口用船渡河的人按例收費,“南北津渡,務在利涉,不容簡忽而但求征課?!盵7](P2413)第二,糾察敵奸。為防止北方遼、金軍事間諜滲入宋境,在與國邊界的渡口擔負起軍事預防的職能。隆興元年(1163),宋臣奏言:“歸正人略無來歷因依,慮影匿奸細。措置下諸渡密切伺察,如有透漏,監(jiān)渡并巡鋪各黜官一等罷任。任內無透漏,進官如之?!盵8]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P9537)第三,查禁走私。紹興和議之后,宋金兩國先后于邊界設置了十余處榷場,但依然不能禁絕民間私販貿易的出現(xiàn),渡淮河私販者屢屢不絕,宋人令監(jiān)渡官“渡口檢察,方令上舡”[9]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P6847)。金朝在河流渡口設有排岸官。《金史》有載一則事例,金臣肩龍與宰相侯摯相處不睦,“留數(shù)月罷歸,將渡河,與排岸官紛競,搜篋中,得軍馬糧料名數(shù)及利害數(shù)事,疑其為奸人偵伺者,系歸德獄根勘。適從坦至,立救出之?!盵10](元)脫脫.金史(卷一百二十三)[M].中華書局,1975.(P2692)“從坦”是金朝宗室將領,肩龍曾幫其剔除冤案,肩龍在渡河時因與排岸官口舌糾紛,意外泄露軍事信息被誤認為是敵國奸細,被捕入獄,從坦出面舒解將其救出。由此事可以看出金朝的排岸官同樣擔負著排查軍事奸細的職責。

不難看出,宋代的“監(jiān)渡官”、金朝的“排岸官”,與西夏的“渡船主”“檢警口者”職責十分相似,是政府設在重要河流渡口的安全檢查人員。一方面將河流作為國有資產(chǎn),通過收取渡船稅費來補充國家的財政收入,同時也是國家國防事務的監(jiān)察者,對內禁絕違法外出,對外預警敵國情報。相比之下,西夏的“渡船主”配給軍事裝備,具備一定的軍事抗擊能力,故而宋人蔑稱為“水賊”。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國家專門設于河口關卡的管理職員,并不歸屬軍事編制,更沒有任何信息顯示西夏將其作為獨立的兵種組編為水軍。因此,與其將“渡船主”言稱“水軍”,不如將其定位為主管河渡事務的津渡官更為恰當!前文所述三條出現(xiàn)西夏“水軍”字樣的文獻,皆出自宋人記載,前文已對內容進行辯誤考證。如果西夏真的有正規(guī)的水軍建制,那么在西夏人自己編修的官方文獻中必然留有痕跡,然而無論是官方法典《天盛律令》還是專門的軍事法典《貞觀玉鏡將》中,均未出現(xiàn)任何符合前述水軍編制特征的條文。所以可以判定,西夏并未形成正式的水軍建制,只是宋人將具備一定軍事防御功能的“津渡官”或渡河步騎兵誤稱為“水軍”而已。

西夏自身雖然沒有發(fā)展成正規(guī)水軍,但在和鄰國的交戰(zhàn)史上,卻遭遇過敵國水軍的攻擊。西夏第一代國君李元昊在位末期遼夏關系惡化,遼重熙十五年(1046),遼興宗就曾動用水軍攻夏?!哆|史·蕭蒲奴傳》載:“十五年,為西南面招討使,西征夏國。蒲奴以兵二千據(jù)河橋,聚巨艦數(shù)十艘,仍作大鉤,人莫測。戰(zhàn)之日,布舟于河,綿亙三十余里。”李諒祚即位后,遼夏仍有爭戰(zhàn),遼重熙十七年,興宗再造戰(zhàn)艦,“命鐸軫相地及造戰(zhàn)艦,因成樓船百三十艘。上置兵,下立馬,規(guī)制堅壯,稱旨。及西征,詔鐸軫率兵由別道進,會于河濱。敵兵阻河而陣,帝御戰(zhàn)艦絕河擊之,大捷而歸,親賜卮酒?!盵1](元)脫脫.遼史(卷九十三)[M].中華書局,1974.(P1379)十八年復征西夏,“(蕭)惠自河南進,戰(zhàn)艦糧船綿亙數(shù)百里。”[1](P1375)可見遼國已經(jīng)可以在水戰(zhàn)中熟練使用大型戰(zhàn)船,水軍也已經(jīng)具備一定規(guī)模。

西夏境內有黃河、渭水及其眾多支流,渡水行船以及沿河布防有必要的現(xiàn)實需求,故仿照宋、金沿河設置了津渡管理機制。但和宋、金的津渡官相比,西夏在軍事布防方面除了排查敵國間諜之外,更突出了監(jiān)測敵情的軍事警衛(wèi)職能?!笆馗谡摺卑l(fā)現(xiàn)后及時報告局分處,須明確指認敵軍出現(xiàn)的地點和行軍路線,并且對“渡船主”配給兵器。此外,西夏雖然沒有形成一支正規(guī)的水上軍隊,但卻有一定規(guī)模的造船業(yè)。西夏法典《天盛律令》中《內宮待命等頭項門》記載:“御舟不固者,營造者工匠人員等當絞殺,頭監(jiān)、檢校者等徒十二年、若行用時為諸人所盜損,水貫出而底上折毀不固,不堪行用,則盜者造意當絞殺,從犯徒十二年。若船舷及其他無礙處少有盜損者,造意徒十年,從犯徒六年?!盵2]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M].法律出版社,2000.(P431)證明西夏有專門為皇家打造艦船的工匠,官方對其修造質量嚴格要求,如果出現(xiàn)瑕疵,工匠本人及其監(jiān)察者皆依法治罪?!短焓⒙闪睢分羞€有《舟船門》,由于文獻殘損,只保留下少部分條文殘句:“制造船及行日”“大意制做舟船壞”“盜減應用日未滿船壞”“船沉失畜人物”“制船未牢水中壞”“鐵釘未及式樣”“應用未減制船未牢日未滿壞”“造船及行牢等賞”[2](P563-564)。水軍的建設離不開造船業(yè)的支撐。可以看出西夏造船業(yè)是官營,官方對艦船的樣式、修造細則均有明確規(guī)范,已初具規(guī)模。雖然沒有信息證明所造之官船有充歸軍用,但船舶制造業(yè)的積累,為軍事的發(fā)展做了技術上的準備。因此,我們是否可以據(jù)此推測,西夏正是迫于戰(zhàn)爭和現(xiàn)實需要,原本有意組建一支正式的水軍,故而使“渡船主”配備戰(zhàn)具,不僅糾察間諜、查禁走私,更特別強調監(jiān)察敵軍來犯,軍事意義相對突出,才有了宋人口中的“西界水賊數(shù)十人俘渡過河,射傷伏路人”這種小規(guī)模軍事攻擊。然而最終并未形成正式規(guī)模,僅僅作為一種雛形和萌芽存在于西夏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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