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超
(中國石油大學,北京102249)
自2014年出版的《世間已無陳金芳》開始,石一楓的小說就將關注的眼光放在了底層青年身上,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勾勒出一個從農村來到城市打拼,失敗后又重新回到農村的“失敗青年”形象。作為一位出生并成長于北京的作家,石一楓選擇將敘事空間設定為北京,陳金芳的打拼則是通過成為“頑主”的“傍家”完成的。此后,石一楓在一系列作品中再次將北京作為重要的敘事空間,而他本人也被稱為后王朔時代的“北京頑主”,或“新一代頑主”。他的作品對社會現(xiàn)實保持著敏銳的觀察力,書寫出時代轉型時期人物的微妙心理,正如孟繁華所言,“從不同的角度深刻揭示了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社會巨變背景下的道德困境,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塑造了這個時代真實生動的典型人物”①詳見孟繁華著《當下中國文學的一個新方向——從石一楓的小說創(chuàng)作看當下文學的新變》,原載于《文學評論》2017年第4期,第174~186頁。。在201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借命而生》中,石一楓圍繞著“憋悶”的“好人”警察杜湘東經歷的種種事情,繼續(xù)探討了從外地來到北京打拼的青年如何在北京遭遇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書寫了時代轉型時期的“罪與罰”。為什么被稱之為“好人”的杜湘東時常會感到“憋悶”?這種“憋悶”與北京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在長久的“憋悶”之后,“好人”杜湘東能否與時代和解并尋找到生活的出路?筆者將圍繞上述問題,品評《借命而生》這部直擊現(xiàn)實之作。
《借命而生》的敘事并不復雜,所有的故事都是圍繞著警察杜湘東發(fā)生的。但是,警察杜湘東卻時常感到“憋悶”,且他的“憋悶”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理由。
小說一開端就說“倆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時,警察杜湘東正為調動的事兒憋悶著”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這里點出了杜湘東的身份和他“憋悶”的第一個理由。
杜湘東1985年警校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到北京郊縣第二看守所,而他是刑偵專業(yè)的,在警校學習的時候,各項考核成績都是全隊前三名,畢業(yè)時卻被分配到北京郊縣的看守所。由于他是“異地生”,如果不服從分配,就只能回湖南老家。為了留在北京,落個北京編制,他選擇了去看守所。他將希望寄托在工作調動上,雖說風光的刑警與乏味的管教都是警察,但是“風霜雪雨搏激流”和“少年壯志不言愁”畢竟要勝過“在陰森森的走廊里巡視犯人的吃喝拉撒”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那是一種屬于20世紀80年代的理想與浪漫。
王蒙在1956年發(fā)表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設置了林震這樣一位“新人”,通過他觀察到工作中存在的矛盾,他要指出并改正這些現(xiàn)實問題。在《借命而生》這部作品中,作為看守所的“新人”,杜湘東所關注的焦點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是如何將一身本領用到破案建功上,獲得理想的實現(xiàn)。若將林震與杜湘東進行對比,便能夠清晰地看到時代與個人關系的變動。在林震的年代,個人無條件服從集體的安排,林震從未質疑過為何將他安排到區(qū)委組織部,他的斗爭對象是官僚主義,這是一種“利人”的舉動。在杜湘東的年代,不再是僅強調個人無條件服從集體安排的時代,而是更注重個體解放和理想實現(xiàn),他認為自己被分配到郊縣看守所是不公平的,這是一種“利己”的考慮。從林震的“利人”到杜湘東的“利己”,并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的比較,而是這種變化本身昭示著新時代的到來。杜湘東的“憋悶”在于此,他的寂寞也在于此,在一個“大時代”里,他不甘心做“小人物”,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讓他感到痛苦和壓抑。
如果說對工作的不滿是杜湘東感到“憋悶”的第一個理由,那么婚姻問題就是第二個理由。劉芬芳往平靜的水面扔進一顆石子,在杜湘東的心里蕩起了陣陣漣漪,又漸成驚濤駭浪。
他們的戀愛過程也展現(xiàn)出了屬于20世紀80年代的理想與浪漫。作為一名高中畢業(yè)的冷庫管理員,劉芬芳的業(yè)余愛好是讀席慕容的詩歌和三毛的散文,喜歡聊人生與理想,時常發(fā)出抽象的抱怨,“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或是“可惜明天又要和昨天一樣”,這種抱怨經過文學化的表達,無時無刻不透露出她想要改變現(xiàn)狀的沖動與對未來的向往。她所展現(xiàn)出的對生活的不滿集中于精神層面,并不涉及具體的日常生活。但是,當劉芬芳的“憂愁”與杜湘東的“憋悶”結合在一起,考慮步入婚姻生活時,他們就要從精神層面落入物質的窠臼之中。他們面臨著現(xiàn)實的難題,劉芬芳不愿從城里搬到郊縣,她鼓動杜湘東調回城里。在得知杜湘東調動不成時,劉芬芳決定退回信物。
愛情與婚姻題材向來為作家所鐘愛,考察從戀愛進入婚姻這一轉變過程中遇到的重重阻礙,能夠清晰地發(fā)覺時代的更迭與價值觀的變化。且不說古有《西廂記》崔夫人要求張生考取功名,后有《小二黑結婚》《登記》等作品中落后父輩和封建思想的阻撓,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青年人的婚姻向來是不容易的。單看《借命而生》,父輩不需要出場,年輕人便會自覺主動地從多角度來考慮自己的婚姻。觀察杜湘東與劉芬芳的關系,便能知曉在20世紀80年代的城市婚姻中,什么是重要的要素。戀愛時,雙方多頗費心思地營造出一種精神追求高于一切的意境,而一旦落實到婚姻上,就都會務實地考慮具體的物質要求。這并非要批判他們對現(xiàn)實物質的追求,而是要理解這背后暗含著怎樣的時代價值觀。這是一個正在變換的時代,人人都在變換著自己,對美好物質生活的追求契合了時代精神。
工作調動和結婚的接連受挫足以讓人憋悶,但這都是暫時的,“越獄事件”才真正讓杜湘東陷入漫長的“憋悶”,也改寫了他的人生軌跡。
姚斌彬和許文革的入獄是因盜竊了一輛放在廠里維修的皇冠轎車的發(fā)動機。入獄之后,他們以自己的精湛技術贏得了杜湘東的信任和善待。在姚斌彬說自己手疼的時候,杜湘東甚至愿意請自己的法醫(yī)同學來看守所為他看病。對此,姚斌彬是感激的,他對杜湘東說,“您是個好人”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頁。。杜湘東完全可以對姚斌彬的手疼視而不見,但他卻秉持著“人道主義”的原則和內心的善良,愿意幫助一個入獄青年。如果故事僅停留于此,或許杜湘東在此后的漫長歲月中還不至于過度“憋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來到了姚斌彬的家中,見到了姚斌彬的母親,作為其母,她承受的艱難與蒙受的恥辱讓人心疼。正是這極具偶然性的一見,讓杜湘東對她充滿了同情,也讓他對姚斌彬和許文革更多了一份理解和善意。當杜湘東拿著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送給許文革并表現(xiàn)出一種關心的態(tài)度時,許文革再一次道出,“您是個好人”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7頁。。兩個犯人先后對同一位警察說出“您是個好人”,這讓杜湘東感到意外,警察的好壞哪里輪得到犯人來評價?對此,偏偏杜湘東是受用的,這至少說明他的工作是不賴的。他也的確是一個好人,這種好表現(xiàn)在他對姚斌彬母親定期或不定期的主動探望,這種探望甚至在其隨后的歲月里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種習慣,并贏得了姚斌彬母親的稱贊——“好警察”。
“技術”與“情感”構成了杜湘東與姚斌彬、許文革建立起信任關系的重要內核,同時也是杜湘東長久“憋悶”的重要原因。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正在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奮斗,技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姚斌彬和許文革作為廠里的青年工人,他們所掌握的技術以及對技術表現(xiàn)出的專業(yè)態(tài)度和熱愛情緒值得尊重。即便在獄中,一種信任關系也能夠在管教和犯人之間建立起來,這種信任建立的基礎就是杜湘東對姚斌彬、許文革所擁有的技術和能力的肯定,而杜湘東對自我的認可也是建立在自己的能力之上。他們都認同能力對時代的重要性,都不滿足于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都持有一種“奮進”的精神狀態(tài),也都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所以才會有“憋悶”與后來的故事。
杜湘東的“憋悶”,歸根結底是由自我認同失敗帶來的。他無法在這個不斷變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定位,他所秉持的理念是傳統(tǒng)的,他注定是要做一個“好人”,注定要為做“好人”而付出代價。他服從集體安排,即便不情愿,也來到看守所當了管教;面對婚姻的現(xiàn)實難題,他尊重姑娘的想法,委屈自己的人生;他天性善良,所以才會對犯人抱有同情,關心犯人的家屬。他竭盡全力去做一個好人,所以只能不斷犧牲自己的宏大理想,將自己的人生摔得支離破碎。
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探尋過城與人關系的文學表達,“一個大城與它的居住者,一個大城與它的描繪者”②詳見趙園著《北京:城與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石一楓在《借命而生》中將敘事空間設定為北京,通過講述城與人的故事,來表達一種“中國經驗”。
杜湘東的“憋悶”與北京分不開。若是將杜湘東的故事背景換一座城市,那就不是《借命而生》了。作為首都的北京是小說的敘事空間,其特殊的地位放大了這種“憋悶”。作為一座不斷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城市,它的歷史是由無數(shù)個杜湘東這樣的外地人和本地人共同建構的?!氨逼边@個詞倒是很能說明這一點。無數(shù)的外地人帶著夢想來到北京,希望能夠在北京尋找到實現(xiàn)理想的途徑。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和故土,選擇孤身在北京打拼,將自己的命運與時代的脈搏聯(lián)系起來,試圖在北京找尋生活的樂土。杜湘東也不例外,從他選擇畢業(yè)留京開始,他的命運便與北京的發(fā)展密不可分。作為外來者,他成為了這座城市的觀察者、居住者和描繪者。
杜湘東最初的“憋悶”便與留京有關。作為外來者,杜湘東認為留在北京是值得的,這意味著他在未來會擁有更多、更好的發(fā)展機會。但彼時的北京,郊縣與市區(qū)存在著巨大的差距。杜湘東被分配到的北京郊縣看守所較為荒涼,出了永定門還要往南走,看守所建在菜地邊緣的山底下。在杜湘東看來,這都不算北京了。他留京的初衷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發(fā)展機會,卻被分配到郊縣看守所,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讓他感到“憋悶”。這種郁郁不得志的感覺,因在北京而引起了更深一層的思考。為了更好地發(fā)展,北京需要吸納優(yōu)秀的外地人,可是如何能夠真正人盡其才,為優(yōu)秀人才提供發(fā)展空間,這也是小說揭示的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
在杜湘東逐漸適應郊縣的寂寞之后,與北京姑娘劉芬芳的戀愛讓他的價值觀再一次遭遇現(xiàn)實的沖擊,他又一次感到“憋悶”,而這“憋悶”同樣與北京有關。
冷庫管理員劉芬芳是北京本地人,家住宣武區(qū),高中畢業(yè),工人編制,但在旁人看來,她與大學畢業(yè)、干部編制的杜湘東卻是“登對”的。從中我們得以窺見外地人在北京的婚姻關系中處于怎樣的境地,以及北京這座城市是如何影響人們對婚姻、配偶的選擇。
進入談婚論嫁階段,二人因杜湘東的工作地點而面臨散伙的危機,這也是與北京分不開的。劉芬芳是城里人,不愿去郊縣生活,“就是哪兒也不去,站在長安街上看看電報大樓的燈,心里也是舒服的”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當杜湘東提出權宜之計時,這個高中畢業(yè)的姑娘出乎意料地舉出幾個剛和中國建交的資本主義國家外交官的例子,甭管多忙多重大的場合,大使和大使夫人都是寸步不離的。這個舉例著實有北京特色。作為北京人的劉芬芳不僅對時事保持著高度的關注,還能夠將其聯(lián)系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盡管她的生活與大使夫人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后來,杜湘東因孤身追捕持槍逃犯的英雄壯舉而重新贏得劉芬芳的青睞,但這并不意味著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城市與郊區(qū)的矛盾得到了解決。
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得益于北京的城市發(fā)展。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北京逐漸成為全球化的現(xiàn)代大都市,企業(yè)不斷發(fā)展、更迭,這就勢必帶來工人的流動,沒有技術傍身的工人首當其沖。與此同時,北京的郊縣不斷發(fā)展,進行著城市化運動。當劉芬芳成為下崗女工時,她已被這個時代逼迫著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作為北京人的她不得不前往郊縣尋找生存之道。在時代與北京的“合謀”之下,他們終于在郊縣“團聚”了。
犯人的逃跑讓杜湘東陷入持久的“憋悶”,這種“憋悶”伴隨著時代的推移,最終將一個敬業(yè)的看守所管教轉變成了“一個別人眼里的北京人”,即“北京大爺”。這是非常吊詭的事情,一位優(yōu)秀的外地人不是通過工作和婚姻融入北京,反而是通過“墮落”,最終成為別人眼中的北京人。當他的北京妻子為之抱怨時,杜湘東感到不忿,難道他就沒有墮落的權力嗎?而他妻子在權衡之后,居然認為“比之于奮發(fā)的杜湘東,墮落的杜湘東才是適合于當丈夫的”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頁。。
杜湘東的“墮落”與他面臨的現(xiàn)實生活壓力有關。當杜湘東不再是單身漢之后,他就需要為家庭進行務實的考慮,“從云端跌落回了地面,從抽象還原成了具體,從恢宏分解成了細碎”③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5頁。。伴隨著杜湘東的警服從“八九”式更換到與國際接軌的“九九”式,劉芬芳的憂愁也轉變?yōu)楸г?,抱怨自己的命苦和杜湘東的無能。作為一個并不富裕的人,杜湘東開始向生活投降,年輕同事們看他的眼光與若干年前他看老吳的眼神如出一轍,飽含著一種親熱但又不屑、憐憫中又夾雜著幾分無奈的情緒。但他與老吳又是比不得的,老吳是北京郊縣人,已然借助北京城市的發(fā)展而獲得了階級的超越。杜湘東決定要趕上北京的發(fā)展步伐,開始學著利用權力來謀得私利,而這讓他顯得更為可悲。他將劉芬芳二姐公司淘汰的冰柜從二環(huán)邊兒運到郊縣看守所對面的河岸上,讓下崗女工劉芬芳擺攤賣冷飲做小買賣。當城管來的時候,杜湘東便穿著警服帶著所里的小兄弟們“罩著”,讓劉芬芳的小攤獲得了小小特權的庇護。這無疑構成了一種反諷敘事。當年畢業(yè)其他同學利用關系被分配到好單位時,杜湘東曾深感不公;而如今他也學會了利用自己的小小關系,讓妻子得以在看守所對門擺攤。
“墮落”更深層的原因是他無法直面自己失敗的人生,在面對現(xiàn)實時,他感到乏力,尤其是與自首的許文革相比。
許文革與杜湘東的人生形成了鏡像關系,與杜湘東的“墮落”相比,許文革是一個“迷途知返、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他的眼中始終有著孤注一擲的光芒,并最終將自己的人生從逃犯改寫為他人眼中的時代傳奇英雄。這才是真正的個體解放,許文革以敏銳的洞察力把握住時代的脈搏,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反觀杜湘東,他的一生屢屢受挫,始終被時代推著往前走,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這種反差是巨大的,一個在逃的犯人以成功人士的姿態(tài)重新回到看守所來自首,也重新回到陽光下;一個警察卻始終生活在逃犯的陰影之中,并不得不為適應“許文革回來了”這一現(xiàn)狀而表現(xiàn)出“墮落”,以偽裝自己的“毫不在乎”?!叭绻f以前墮落,是因為不知道許文革身在何方,那么現(xiàn)在墮落,不妨可以算是他為了適應‘許文革回來了’這一現(xiàn)狀所做的努力”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頁。。這種“墮落”是杜湘東不得不為之的舉動,除此之外,他無法讓自己的人生再次重寫,讓自己的心靈獲得慰藉,所以,他只好進一步向生活低頭,以掩飾自己內心的創(chuàng)傷。在經過漫長的“憋悶”之后,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好人”終于在時間的長河中“墮落”成“北京大爺”,騎著破自行車去釣魚、嗜酒、養(yǎng)蟈蟈兒,以一種不關心事業(yè)只關心生活的姿態(tài)融入北京郊縣的生活中。這不免令人嘆息。
杜湘東的“憋悶”與北京長久地糾纏在一起,他的工作、婚姻甚至整個人生都與北京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首都,北京的發(fā)展表征著一個時代的變化,一座城市的發(fā)展和一個時代的發(fā)展都離不開杜湘東這樣的外來者和建設者,他的遭遇是時代的縮影,他的痛也是北京的痛,這些經歷也讓他成了北京歷史發(fā)展的參與者和見證者。
當我們將目光再次聚焦杜湘東的一生,觀察他是如何由一個“好人”墮落為“北京大爺”時,不由得想起潘曉的來信。
1980年5月,《中國青年》發(fā)表了一封署名為“潘曉”的來信,題目是《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這封信所流露出的彷徨和迷惘觸動了無數(shù)青年人的心,中國青年雜志社隨即展開了一場“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的大討論。在這場人生觀大討論中,大家探尋什么是人生的意義。對人生觀、價值觀的反思和質疑,滲透到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骨髓中。
與潘曉在信中流露出的苦悶與懷疑不同,杜湘東從警校畢業(yè)時對人生充滿了憧憬,他在職業(yè)生涯之初是純粹的,有著一股年輕人特有的力量感。吊詭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杜湘東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變化,朝著“越走越窄”的方向行進,并從“好人”“好警察”成為了同事們敬而遠之的“杜爺”。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轉變?這與時代的變遷和價值觀的轉變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系?
杜湘東的一生有幾個重要的轉折點,第一個是他遞交調動報告,第二個是劉芬芳勸他辭職,第三個是許文革自首。
先看杜湘東遞交調動報告的時間節(jié)點,“人人都說時代正在變換,因而人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變換自己”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唱出“你何時跟我走”,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年代,“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面對著劇烈的社會轉型,失落、痛苦、迷惘、無奈的年輕人正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世界中艱難地找尋自己的社會定位。杜湘東在這個時候提出調動,代表著那一代年輕人的想法。自由與個體解放的旗幟已經高高揚起,杜湘東在這面大旗的感召下投入時代的潮流中。如果他的調動報告被批準,他也可以像他的那些成功同學們一樣,擁有一個遠大前程。
然而,杜湘東的申請被拒絕,接連引發(fā)的破戒行為以及隨后的逃犯事件給杜湘東的事業(yè)畫上了休止符。沒想到的是,追捕持槍逃犯的行為給他的婚姻帶來了轉機,“它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個春天,在那個春天,人們都在渴望改變什么并且相信自己真的能夠改變什么”③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0頁。。一種浪漫的沖動讓劉芬芳暫時把現(xiàn)實考慮放下,她做出了結婚的決定,他是一個英雄。觀察劉芬芳對待杜湘東前后態(tài)度的轉變,思考她對婚姻的考慮,從最初的精神契合,到被城市與郊縣的距離打敗,再到目睹英雄歸來,現(xiàn)實與精神在不斷地進行著斗爭,最終精神取勝。這是20世紀80年代最后的浪漫之舉。待到他們結婚,現(xiàn)實的困難和生活的瑣碎逐漸壓倒精神,劉芬芳的憂愁也變?yōu)楸г?。杜湘東不再對生活充滿憧憬,而是逐漸進入“熬”的狀態(tài)。這是劉震云在1991年出版的《一地雞毛》中所描述過的20世紀90年代的生活,劉芬芳變成了“小李”,而杜湘東幾乎變成了“小林”。
在“越獄事件”的第六年,同樣也是一個春天,杜湘東的人生迎來了新的機遇,那就是去劉芬芳二姐工作的外企去當物流部的小組長。在劉芬芳看來,這是不錯的前途,“工資翻番兒不說,他們還給租城里的公寓”,并且“過不了幾年保證升職”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頁。。她極力勸說杜湘東從看守所辭職,“鐵飯碗不如金飯碗”。這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時代的更迭已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編制、警察職業(yè)都比不上高工資和好福利,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成為了這個時代的重要內容。
這實際上是價值觀的更迭,甚至在杜湘東放不下逃獄事件而去請教以前的老同學時,他的老同學在世界觀上也是如此啟迪他,“人都活在現(xiàn)在,能顧得上也只有現(xiàn)在”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8頁。。時機是轉瞬即逝的,一旦落伍,就可能永遠都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杜湘東并非不知道時代變了,但他邁不過去那個坎兒,于是在拒絕劉芬芳的美意之后,他決定主動出擊,假借探病去山西追捕許文革,上演了一出具有“千里走單騎”意味的好戲。杜湘東的千里追捕,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這也讓小說具有了一種悲劇色彩。山西不斷被開采的煤礦吸引著大量務工人員,不健全的管理機制給許文革提供了藏匿的機會,化名為姚文林的許文革成功地藏身于一個遠離城鎮(zhèn)的煤礦。如果不是寄給姚斌彬母親的匯款單暴露了地點,可能杜湘東永遠都無法在流動的社會中鎖定一個具體的方向。這無疑也顯示出時代的變化,人們不再固定在特定的崗位或地區(qū),而是在社會中四處流動。這一時代的資本生產方式是粗放的,煤礦開采時常會有事故發(fā)生,私人承包的煤礦更是礦難頻發(fā)。許文革便是借由煤礦塌陷之際,從杜湘東的眼前再次消失。杜湘東的再次受挫,加之現(xiàn)實的巨大壓力,讓他不得不向生活低頭。
2001年春,許文革歸案,這是杜湘東人生的第三個轉折點。長久以來的“憋悶”原本可以就此放下,那么是不是杜湘東可以就此釋然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見到許文革的“成功人士”作風之后,杜湘東反而更加惱怒與憤懣。許文革是他心理的暗疾,在漫長的歲月中折磨著他,姚斌彬的兩次似笑非笑讓杜湘東深深反思和質疑自己的觀察力及判斷力,而現(xiàn)在許文革也對他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這觸到了杜湘東的痛楚,多年之后,許文革依然保持著當年的硬漢風格,而杜湘東已然學會了以權謀私和變態(tài)報復。這種對比讓人觸目驚心,這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讓杜湘東釋然的是這樣一句話,“許文革說,您也不容易”,律師還轉述,“說到您,他只有一句話:這是個好警察”③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頁。。這是小說第四次出現(xiàn)“好人”“好警察”的評價。
J.希利斯·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中提醒我們要注意小說中的“重復”現(xiàn)象,“它們組成了作品的內在結構,同時這些重復還決定了作品與外部因素多樣化的關系”④詳見J.希利斯·米勒著、王宏圖譯《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一種價值觀在這種不斷的重復中得以重建,那就是關于如何來評價一個人存在的意義?!督杳吩诓粩嘁龑ёx者去探尋“好人”“好警察”的評價標準,在不同的時代,杜湘東都得到了這樣的評價。在故事的起點,姚斌彬、許文革、姚斌彬的母親都以20世紀80年代的“人道主義”標準對杜湘東作出了高度評價。基于個人道德原則和職業(yè)責任準則,杜湘東的行為是令人尊敬的。經歷時代的更迭,這種“好”遭遇了市場經濟時代的考驗,在以金錢作為成功與否的評價標準時,它顯得有些“落伍”和“過時”。到了21世紀初,一個事業(yè)成功的商人許文革對杜湘東再次作出這個評價時,顯然不是以金錢為評價標準,而是重新回到了道德標準上,以良知來判斷和衡量他。就是這樣一個“好警察”的評價讓杜湘東放下了所有的敵意,他甚至愿意為許文革在礦難時的救人舉動作證。毫無疑問,“好警察”的評價是對杜湘東職業(yè)生涯的最高認可。相較于賺錢,杜湘東更看重的是精神性存在,許文革的評價讓杜湘東重新肯定了自我,認可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從那一刻起,杜湘東得以成為他自己,他正視了真實的自我,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這無疑是荒唐又可悲的,警察和逃犯,在某種意義上說成為一種惺惺相惜的存在,一個警察的自我肯定居然來自于一個逃犯的認可,而這如此真實地發(fā)生在這個時代,發(fā)生在杜湘東的身上。
與此同時,杜湘東的另一種情緒也被許文革激活了,那便是他萌生了對“公平”的質詢。許文革今日的成功是建立在昔日姚斌彬的“自我犧牲”之上的,是姚斌彬主動拿起了老吳的槍,將自己變?yōu)樽凡兜闹攸c對象,從而給了許文革進入新時代的機會。杜湘東要為姚斌彬向許文革討個說法,向這個新時代討個說法。他動員老同學幫他調查許文革的發(fā)家史,甚至在許文革出獄之后時常盯梢,要以他的方式找回“公平”。這種行為有些不合時宜,老同學再次開導他,“許文革是順勢而為,我們要動他就是跟政策對著干”,“說到底也是環(huán)境使然,如果只揪著他一個人不放,那也不公平”①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17頁。。
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從1988年姚斌彬和許文革的被抓,到2008年謎底的最終揭開,對于姚斌彬、許文革、杜湘東來說,他們的命運都是被時代裹挾的,誰能告訴他們什么是公平。
在進入新時代的關節(jié)點上,這三個人象征著不同的命運。姚斌彬是清醒的思想者,最先嗅到機遇的味道,他感到新的時代就要到來,要提前做好準備,成為有本事的人。為此,他提議拿廠里的皇冠轎車來練習汽車修理技術??上?,他的右手被砸成粉碎性骨折,這讓他失去了進入新時代的資本。所以,在越獄的時候,他主動拿走那把槍,把生的機會讓給了許文革。相較于姚斌彬的敏銳,許文革是有力的行動者,他替姚斌彬活著,替他照顧母親,替他學技術、做生意、開工廠,替他完成他想干而干不成的所有事。許文革背負著兩個人的命,在極其艱難的環(huán)境中,終于替姚斌彬活成他想要的模樣。與姚斌彬和許文革相比,杜湘東是善的堅守者,他固守著一種“古老”的道德準則,這讓他在經歷社會轉型時感到異常痛苦,面對活出了模樣的許文革,杜湘東控訴道,“可因為你,我夠窩囊的,我他媽才是白活了”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1頁。。是啊,許文革活著,對姚斌彬而言是不公平的,對杜湘東而言同樣也是不公平的。這不公平與不公平之間,有著生與死的差別,更有著時代的差異,杜湘東的一生都生活在逃獄事件的陰影當中,他又要去何處尋找公平?許文革的生命因姚斌彬的犧牲而獲得一種存在的價值,那么杜湘東呢?他的價值何在?
小說在不斷追問,在時代更迭、社會轉型之時,是什么原因讓杜湘東成為失敗者?他原本不甘于在“大時代”做“小人物”,可最終成為了“小時代”中的“小人物”。他為何無法抓住屬于自己的機遇?他又是怎樣在時代的進步中一步步“掉隊”而成為社會轉型的“犧牲者”呢?
這必須回到20世紀80年代,回到效率與公平那里去尋找答案。換言之,我們需要重回歷史語境,去追尋杜湘東如何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失掉主體性,從而出現(xiàn)“好人”的“墮落”。正如陳曉明對此作出的概括,“不滿與期待,忿恨與躁動,希冀與夢想,混為一體;擋不住的誘惑,摸著石子過河,跟著感覺走……人們既為現(xiàn)實的不公不平痛心疾首,也為眼前的機會激動不安。在這初具規(guī)模的競爭年代,人們需要成為強壯的自然之子?!雹僭斠婈悤悦髦侗硪獾慕箲]——歷史祛魅與當代文學變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頁。毫無疑問,小說在此叩響了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大門,杜湘東關于公平的追問、許文革在商界的成功,讓人聯(lián)想到鄧小平在1985年會見美國企業(yè)家代表團時所說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的政策是讓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區(qū)先富起來,然后帶動和幫助落后的地區(qū),以此來實現(xiàn)加速發(fā)展,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裕。在這摸著石頭過河的時代轉型中,許文革憑借過硬的技術實現(xiàn)了“先富起來”,得以在一場效率與公平的較量中獲勝。反觀杜湘東,一個高學歷的看守所管教,一個失敗的知識分子形象,不得不讓人反思知識分子在20世紀90年代轉型時期的潰?、谶@涉及20世紀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又是另外一個復雜的話題了。。
借用??碌恼摂?,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因為故事講述者身處的社會現(xiàn)實往往會影響既往的歷史故事被如何講述。當我們閱讀《借命而生》時,需要反思的是,石一楓在作品中將20世紀80年代形塑成怎樣的年代,他是如何看待時代變遷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的。作為一個失掉主體性的知識分子,杜湘東所走的路提醒著我們應怎樣對時代保持警醒態(tài)度和批判精神。
小說中一再提到“好人”“好警察”,這無疑是對杜湘東的一種評價。相較于許文革所擁有的在競爭環(huán)境中極強的生存能力,杜湘東的“好”究竟能不能給予他主體性?在這里,繞不開李澤厚對主體性哲學的探討。他認為“主體性”包含著兩個“雙重”含義:第一個“雙重”是指“工藝—社會的結構面”和“文化—心理的結構面”,第二個“雙重”則是“人類群體”和“個體身心”。這四者是相互交錯、不可分割的。作為對主體性哲學討論的補充,李澤厚提出“道德正在于自己決意如此行動,從而自己負責。作為倫理道德的核心的自由意志正在于,它標志主動選擇。不是外在的環(huán)境、條件、規(guī)范、要求,而是由自己自覺自愿地選擇了、決定了自己的作為,這就是道德”③詳見李澤厚著《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原載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5年第1期,第14~21頁。。小說中幾次對杜湘東的評價都使用了“好”這個詞,也提醒著我們從道德的層面去理解杜湘東的主體性。他將外在的束縛內化為自身的自覺命令,形成一種道德自律,仿佛這“好”是純然起源于“本心”和“良知”。這也讓杜湘東的舉動顯示出一種“本體的崇高”,顯現(xiàn)出“主體作為本體的巨大力量和無上地位”④詳見李澤厚著《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原載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5年第1期,第14~21頁。。但為何杜湘東又呈現(xiàn)出一種潰敗的知識分子形象呢?在精神文明的世界中,他是崇高的,但在物質文明的世界中,他又是卑微的。這種形象的差異和錯位,從某種意義上說透露出時代轉型的艱難。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中間地帶,“好”發(fā)揮著關鍵的中介作用: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未來的迷惘都轉化為一種當下的道德安慰,起碼,“我”還是一個“好人”“好警察”。杜湘東的“好”支撐著他度過時代轉型的困窘歲月,讓他在社會變遷中能夠找尋到自我存在的價值。
小說在描述杜湘東為姚斌彬請醫(yī)生時,用了“人道主義”一詞,這也讓人思考杜湘東的“好”與“人道主義”、與當時的社會思潮之間存在著怎樣的更深層的聯(lián)系?!叭说乐髁x思潮在70年代后期中國出現(xiàn)的基本歷史語境,一方面是‘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將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新時期’的提出,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審判‘四人幫’、平反冤假錯案和為‘右派’平反、由中央發(fā)布‘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等方式,終止并批判‘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提法。也就是說,開啟‘新時期’與審判無產階級專政被濫用的歷史,這兩者往往被看成一體的兩面,人道主義思潮則既是這一歷史轉折的動因,又是對這一歷史轉折的呼應?!雹僭斠娰R桂梅著《“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5頁。在杜湘東思考著自己善待犯人,給姚斌彬看手是符合“人道主義”的時候,這也在廣闊的社會思潮與文化語境中獲得了一種與時代同步的節(jié)奏。一邊是看守所的管教,一邊是被關進監(jiān)獄的犯人,這里沒有警察對犯人居高臨下的審判,而是充滿了人道主義的同情,杜湘東是新時代的同路人,他表征著擁有無數(shù)歷史可能性的新時代,他是知識分子在一個時代的縮影。他所走的路,無疑也具有了一種象征意味。
在結束對許文革的盯梢之后,杜湘東終于學會了“與往事干杯”,而許文革也陷入了困境,從熟悉的工廠實體經濟到陌生的金融資本游戲,許文革的對手早已發(fā)生變化,這宣告著新的時代的到來。小說在結尾處,許文革向杜湘東告別,再一次似笑非笑。杜湘東又一次感到“憋悶”,然而這一次的“憋悶”與以往的“憋悶”不同,他在暗夜中奔向工廠,奔向停放皇冠轎車的屋子。哦,又是那輛皇冠轎車,讓姚斌彬著迷又讓姚斌彬死掉的那輛皇冠轎車。從1988年的稀有物,到2008年的老古董,這輛皇冠轎車見證了時代,也改變了兩個年輕人的生命軌跡?,F(xiàn)在,杜湘東也來到了這里,他從死神的手中將企圖自殺的許文革救回來,他的心中涌動著悲愴的豪情。他破了人生中第一樁案件,不為抓人,只為救人。杜湘東告誡許文革不能死,因為他的命是向姚斌彬借的。那么,杜湘東的命呢?是不是也是向別人借的?正如馬克思所言,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個體。個體存在的價值依賴于周圍的群體,依賴于時代的整體評價。所以,杜湘東的命也是向別人借的,是向姚斌彬、許文革、劉芬芳他們借的,是向世上所有的人借的。最終,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的漫天焰火中,杜湘東的“憋悶”一掃而空。
杜湘東一直在渴望“發(fā)光”,但最終他在那條漆黑的路上走到了盡頭,他的痛苦和“憋悶”都將成為歷史的記憶。小說在結尾處寫道:“男人戰(zhàn)斗,然后失敗,但他們所為之戰(zhàn)斗過的東西,卻會在時間之河的某個角落里恍然再現(xiàn)”②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65頁。。他們對價值的追問、對存在意義的質詢、對理想的渴望,他們經歷的一切都是時代前進步伐中的重要一環(huán),他們的痛也是時代的痛。這位“憋悶”的“好人”以自己的戰(zhàn)斗和失敗將自己化為時代的縮影,并最終與時代達成了和解。正是這突然降臨的和解,給小說增添了一點“雞湯”的味道,這和解的達成是因杜湘東救了許文革一命,破了人生中的第一案?還是在目睹了許文革的自殺后,他終于明白大家都只不過是時代浪潮中的無名者?
《借命而生》帶著我們重審20世紀80年代,小說所展現(xiàn)出的美學特征正如蔡翔等人所言,充滿著“掙扎著向上的欲望”,“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實際上是非常復雜的,既有對現(xiàn)代化的熱烈憧憬,又有對自身的更高的美學追求;既有對現(xiàn)代性異化的批判,又有對專制社會的強力抗擊……它表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是一種情感型態(tài),使人在種種困窘之中爆發(fā)出強烈的奮進精神。但是不能據(jù)此把八十年代處理成一個溫馨的或者膚淺的樂觀主義時代,盡管這個時代充滿高歌猛進的青春精神。八十年代同樣充滿兇險,道路坎坷,而且我以為這一代理想主義者身上具有濃郁的悲觀情結”③詳見蔡翔、羅崗、薛毅著《理想主義的昨天與今天》,原載于《山花》1998年第7期,第69~75頁。。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并沒有將那個年代的理想主義簡單化和平面化,也沒有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去指點杜湘東,認為他應該放下自己的堅持,改變他的“軸”,去適應不斷變化的時代,而是緊緊地貼著人物的心理和時代的變化來書寫,將時代轉型時期的艱難歷程表達出來。這是一個“好人”或者說“理想人物”失敗的故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杜湘東的最終和解,也是一個自我道德認可得以實現(xiàn)的故事。
令人感到意味深長的是,小說在結尾處提到“那條漆黑的路被他們走到了頭”④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65頁。。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那條著名的路,即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中的最后一段中寫到的路,“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日本學者藤井省三考察魯迅《故鄉(xiāng)》的閱讀史,認為進入新時期,《故鄉(xiāng)》有了一種新的解讀,那就是與當時中國社會發(fā)展階段密切相聯(lián),在改革開放時期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與小市民的敘事,“在這一時期,民國時期的知識階級所無法比擬的龐大的知識分子階層和小市民階層正在形成。這種鄧小平時代出現(xiàn)的、一邊向民國時期的‘閱讀’回歸一邊呈現(xiàn)出新動向的對《故鄉(xiāng)》的閱讀,也許并非是將文本作為舊中國破產的故事,而是作為共和國遭遇的挫折的故事來閱讀的?!雹僭斠娞倬∪?、董炳月譯《魯迅〈故鄉(xiāng)〉閱讀史——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空間》,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頁。魯迅筆下的“希望之路”,從誕生之初的知識階級批判色彩,到看重文本的思想政治教育功用,再到表征新時期“共和國遭遇的挫折”,承載著現(xiàn)代中國的復雜歷史記憶。
小說借用崔健的歌曲來表達作者對未來的思考,1986年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唱出“你何時跟我走”和“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試圖召喚的主體是一代青年人,詢問的是要不要“走”、什么時候“走”的問題。而現(xiàn)在我們要追問的是在哪一條“路”上走以及怎樣“走”。1986年電視劇《西游記》的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同樣追問的是“路”,“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這兩句歌詞“將社會激變中的20世紀中國重構為一條‘路’”②詳見白惠元著《電視劇〈西游記〉與80年代中國文化》,原載于《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4期,第61~73頁。,那么這一條“路”與杜湘東所走的那一條“路”是同一條路嗎?
將20世紀80年代看作是接續(xù)五四的“新啟蒙”時期,這兩個時期的中國面臨著相似的歷史語境,表現(xiàn)出相似的情感形態(tài):對改變現(xiàn)實充滿熱情,對現(xiàn)代化充滿憧憬,懷著一種時不我待的心情去摸索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在魯迅的《故鄉(xiāng)》中,回到故鄉(xiāng)的知識分子“我”面對產生隔膜的閏土,產生了一種深切的反思。在《借命而生》中,“墮落”的知識分子杜湘東看到成功的商界傳奇許文革,反而生出了一種自卑與自怨的情緒。何以在穿越歲月的河流之后,知識分子的形象呈現(xiàn)出這種分歧?
這條“路”,在《借命而生》中被表述為“漆黑的路”,那又為何是漆黑的?石一楓將杜湘東與許文革這一對冤家最終安排在一起,他們共同走上了那條漆黑的路,并走到了頭。這又讓我們追問,這條漆黑的路是否可以理解為艱苦的歷史轉折之路?他們最終在漆黑中摸索出一條路來,那是一條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路?,F(xiàn)在,他們在這條路上走到了頭。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已達成和解或是取得了最終成功,因為面對新的全球化時代,商界傳奇和潰敗的知識分子都會面對失敗。他們不得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進而承認自己在時代中掉隊或再次掉隊。
小說在結尾處,將時間定格在2008年8月8日晚,這一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在鳥巢體育場順利舉行,彰顯著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取得的巨大成就,也預示著中國的國際化程度將再次提高,這看似是給悲劇故事加上了光明的尾巴,杜湘東的“憋悶”也伴隨著奧運會開幕式的焰火一掃而空。正如崔健在《一無所有》中所唱,“告訴你我等了很久”,中國等待這一天也等了很久。但這幸福的許諾讓人心生疑慮,這條路從歷史走向未來,從國內走向國際,這種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的敘事,將引導我們走向何處?這在小說中并不明了。在這未來的敘事中,也未曾言明誰將取代知識分子成為新的主體。文末僅在只言片語間透露出信息,是什么力量讓許文革的工廠關閉,“剛開始以為是幾個商人組成的私募基金,后來又聽說有外資和國資的參與,再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什么領導的什么親戚在背后撐腰”,而這些金融資本的操縱者對工廠實業(yè)并沒有興趣,他們只是要利用國有企業(yè)的“殼兒”和地皮,“整合出一家地產公司再打包上市,此后連一磚一瓦也不用蓋,到股市里迅速圈錢走人”③詳見石一楓著《借命而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5頁。。這暗示著一個全球化金融資本時代的到來,它摧垮了許文革的實體經濟,造成商界傳奇的隕落,也暗示著未來道路的艱辛與復雜。在這一刻,即便杜湘東的“憋悶”一掃而空,那也只是中場休息的片刻輕松,未來的路將往何處走仍是不可知的。杜湘東學會了與“與往事干杯”?!杜c往事干杯》是改編自陳染同名小說的劇情片,故事的主人公少女蒙蒙在經歷了童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之后,試圖尋找治愈自我的方式。她無法在美國洛杉磯完成與華裔青年“老巴”的婚禮,她只有回到中國才能修復童年的創(chuàng)傷。以此為例,小說并非是要與我們在發(fā)展過程中的那些艱辛往事“干杯”,而是在提醒我們,如果沒有對歷史的冷靜思考,沒有回歸到中國本土經驗,歷史的創(chuàng)傷將無法修復,未來的走向也不會清晰。中國在發(fā)展過程中所遭遇的難題,因國情的特殊性而無法去復制和照搬其他國家的經驗,未來的路究竟該如何“走”,仍是需要繼續(xù)探索的難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必須回歸到中國經驗。
從20世紀80年代的憋悶與摸索,到90年代理想與現(xiàn)實的掙扎,再到新世紀的妥協(xié)與和解,杜湘東的這一條“漆黑的路”終于走到了頭,而這一條路也是知識分子探尋中國未來發(fā)展之路,他的豪情、他的悲壯、他的痛苦,讓他成為現(xiàn)代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有力見證者,也提醒著知識分子要時刻保持著自由的精神和獨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