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盼盼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女性主義敘事學自上世紀1980年代在西方興起就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它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和經(jīng)典敘事學理論密不可分,一方面克服了經(jīng)典敘事學在對敘事作品進行意義闡釋時只關注敘事技巧本身的文本意義而將作品與包括性別、種族、階級等因素在內(nèi)的社會歷史語境隔離開來的弊端;另一方面批判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過分強調(diào)政治化、流于印象化的評論方式;同時它吸取經(jīng)典敘事學科學嚴謹?shù)臄⑹陆Y構模式,借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性別政治批評立場。
本世紀初期女性主義敘事學經(jīng)由黃必康、申丹、唐偉勝等學者介紹翻譯進入中國,中國學者將其運用于對中國女性寫作的研究中。筆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在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影響下的中國具體文本分析的論文數(shù)量很多,涉及外國經(jīng)典的文學文本、中國具有代表性的女性文本、文學現(xiàn)象以及由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等各個方面。雖然利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進行分析的成果較多的是外國文學領域中對外國文學文本的研究,但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本的研究中不乏有深度的研究著作,中國大陸比較有影響力有深度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文章一般集中于對八九十年代的女性小說批評,此時的女性作品中因為女性意識愈發(fā)張揚而社會語境本身壓制形成獨特的敘事形式。如陳淑梅《聲音與姿態(tài)——中國女性小說敘事形式演變》從話語形式的角度研究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女性小說,將其分為“代言式書寫”“個人的聲音”“敘述主體的凸顯與淡化”三個階段,認為中國女性小說敘述聲音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經(jīng)歷了從壓抑到張揚的過程。王侃《歷史·語言·欲望——1990年代中國女性小說主題與敘事》則是沒有受女性主義敘事學影響對1990年代女性小說進行敘事分析的論著,它從主題、語言等方面進行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依據(jù)小說本身的敘事,與利用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批評文章一起構成了中國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共同的面貌。而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中利用沃霍爾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方式對十七年小說中男女作家作品中的敘事形式進行分析,從而依據(jù)社會語境得出女性當時的話語環(huán)境,對女性主義敘事學呈現(xiàn)科學化的方式有啟示作用。另外,有一些學者借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研究一些熱門的電視劇與電影,跨學科的態(tài)勢對女性聲音的傳播愈加有利。如張兵娟博士畢業(yè)論文從女性主義電視敘事學角度入手分析了女性主義敘事學與電視敘事學結合下的電視研究,隨著傳播媒介的改變,文學文本的受眾普遍低于電視劇電影的受眾,現(xiàn)狀是很多人都是看了電視劇以后才去看小說或者根本不涉及文本閱讀,所以,文學文本本身承擔的描繪人性啟迪或者凈化心靈的功能更多的被新的媒介所代替。對電視劇電影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不僅拓寬了女性文學研究的范疇,使得作為一種理念的女性主義更加深入人心,提升了其社會影響力。
當然,女性主義敘事學的中國實踐也出現(xiàn)了諸多局限與問題。中國學者對女性主義敘事學與女性敘事的理解有一定偏差,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出現(xiàn)了對女性敘事的泛化理解,將敘事學變成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敘事內(nèi)容研究;利用女性主義敘事學進行解讀的研究中,也出現(xiàn)了機械利用西方理論進行解讀的模式化形式的現(xiàn)象;研究亦多集中于敘事聲音、敘事視角與敘事權威等蘭瑟的相關理論,而忽視了其它一些重要的研究方式。
有些學者指出:“所謂‘女性敘事’就是立足女性立場,以女性主體為主要敘述對象的文學敘事,即講述女性生命成長的‘故事’?!盵1]劉云蘭在《論當代女性主義小說敘事策略的轉變》中也提出“女性敘事是與男性敘事相對而言帶有強烈性別意識的敘事方式,它通過對女性情感經(jīng)驗、欲望經(jīng)驗等的抒寫,高揚女性意識,肯定女性作為人的主體的審美價值追求,表現(xiàn)女性對社會和人生的獨特認識和理解,從而為女性爭得社會話語權。”[2]中國學界傳統(tǒng)的關于女性敘事的研究側重分析女性作品中呈現(xiàn)的女性書寫內(nèi)容與女性人物的感覺、情感以及形象以此表達傳統(tǒng)學界文學標準下女性作品呈現(xiàn)的對人性、文化、歷史等的思考,如分析1990年代女性的“私人化”寫作聚焦于身體言說與狹小空間的特征。而女性主義敘事學則主要是通過女性作品的敘事形式分析女性的敘事姿態(tài)與話語權威,這樣的闡釋使得女性作品逐漸遠離傳統(tǒng)文學標準建構屬于女性敘事的審美標準。只是在中國現(xiàn)有的研究中出現(xiàn)的問題是中國學者沒有分清女性敘事與女性主義敘事學的區(qū)別,只是依循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方式,進行印象化的分析。有的學者認為“在敘事形式上,女性敘事也由過去女性自我言說的方式轉入不注重敘事技巧,不以情節(jié)的曲折取勝的近乎一種原生態(tài)的寫作方式”[3](這里是認為女性寫作由1990年代的身體寫作轉入關注底層人物的寫作以后的敘事特征)。筆者認為,在這里研究者筆下的“女性敘事”只是分析女性作品中書寫的女性欲望、掙扎以及思緒感受等等小說內(nèi)容層面的顯著特征,且只是相較于激進的具有明顯女性寫作特征的小說與新時代女性寫作的內(nèi)容加以比較,在敘事形式上,女性作品中敘述者的姿態(tài)不再像是90年代小說中那樣張揚,女性人物也不再是具有強烈女性意識、沉浸在自我經(jīng)驗中的女性知識分子而轉向了底層女性的書寫或者底層世界的書寫。女性寫作不是不注重形式而是轉變了形式,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是分析女性采用這樣的敘事特征如何呈現(xiàn)女性意識以及這種敘事特征是怎樣進行身份建構的。
筆者經(jīng)過分析發(fā)現(xiàn),女性主義敘事學在中國的研究成果比較多的集中于利用蘭瑟的理論,而沃霍爾等人的理論僅在理論研究層面且只是唐偉勝、孫桂芝等少數(shù)學者中對其進行探究與傳播。因此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很多方面在中國學界還未展開研究,筆者以沃霍爾的敘事形式與社會性別建構理論為例進行闡釋。
唐偉勝在他的文章中詳細分析了女性主義敘事學與性別身份建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沃霍爾對女性主義敘事學進行重新定義:“(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在承認性別是文化建構的語境下對敘事結構和敘事策略的研究”[4]。所謂承認性別是文化建構也就是繼承了巴特勒的“性別表演”理論,巴特勒認為性別是在社會環(huán)境中不斷重復而被固定下來的,是社會文化建構的。放到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目的來說,女性主義敘事學要研究的不僅是性別對敘事形式的影響也要研究敘事形式對性別建構的影響。沃霍爾“關注人的性別氣質(zhì)多元現(xiàn)象,考察性別與言行舉止之間的關系,考察社會文化、話語、權利如何塑造、制約人們的行為表現(xiàn)?!盵5]她在《痛快的哭吧》一書中研究通俗文化形式對讀者性別身份的建構,她認為“通俗文化形式讓讀者/觀眾流眼淚,并不是反映讀者/觀眾內(nèi)心的某種真實情感狀態(tài),而是通過讓讀者/觀眾流淚來建構和強化這種狀態(tài)”[6]。她以此分析通俗文化形式如“眼淚文學”的敘事模式和形式特征來觀察讀者的心理以及如何建構讀者心理。
敘事形式與讀者性別身份建構的研究在中國尚沒有充分展開。筆者分析現(xiàn)有的中國學者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從敘事視角層面探討性別政治問題,“若聚焦者為男性,批評家一般會關注其眼光如何遮掩了性別政治,如何將女性客體化或加以扭曲。若聚焦者為女性,批評家則通常著眼于其觀察過程體現(xiàn)女性經(jīng)驗和重申女性主體意識,或如何體現(xiàn)出父權制社會的影響?!盵7]女性主義敘事學在中國的應用主要集中于敘事聲音、敘事視角與敘事權威等蘭瑟的相關理論,而沃霍爾的關于敘事形式對讀者身份建構的研究只是呈現(xiàn)在理論介紹層面,中國的通俗文化尤其是網(wǎng)絡小說尤其興盛,可是關于網(wǎng)絡小說中種種的類型如同性戀題材、穿越題材中的大女主甚至是現(xiàn)代言情中的“霸道總裁愛上我”等都會對讀者的社會性別建構發(fā)生一定的影響。作為受眾更廣的大眾文化具有哪些敘事形式,這些敘事形式如何對讀者的性別建構產(chǎn)生影響。筆者認為這些都是可以通過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方式進行闡釋的,且對建立更加和諧自由的性別傾向會有積極的作用,可是現(xiàn)有成果很少,這是中國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的一種遺憾。
女性主義敘事學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本土化成果多是針對一個作家或者一部作品、以單篇論文的形式出現(xiàn),還沒有形成體系化,對此孫桂榮教授在《現(xiàn)狀與問題:女性主義敘事學的本土化實踐》一文章做過一定闡釋[8]。筆者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從目前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研究成果來看,我們看不到對二十世紀具有年代感的女性主義敘事特征的學理總結,能看到的大部分論文都是對張愛玲、馮沅君等現(xiàn)代女作家單個作品的研究,而且是以內(nèi)容為主。針對1990年代女性私人化寫作的形式研究有所增加,但很多論文變成了一種機械利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的模式化解讀。如《真實的虛構——敘述聲音與當代女性“半自傳體”寫作》這是一篇研究1990年代女性寫作的文章,它是從敘述聲音入手看1990年代女性話語權威的呈現(xiàn),這種研究模式是從女性失語與被言說的現(xiàn)狀入手,利用蘇珊·蘭瑟的敘述聲音分類,將林白、衛(wèi)慧等人的小說敘述者姿態(tài)進行研究,得出個人敘述聲音對女性話語權威的追求?!杜灾髁x敘事學解讀下的<饑餓的兒女>》是從敘事本身對菲勒斯中心主義的顛覆、獨特的女性主義敘事聲音與感性的女性主義敘事結構三部分解讀《饑餓的兒女》,在敘述聲音解讀的部分,作者在采用蘭瑟的個人型敘事聲音時指出:“《饑餓的女兒》很明顯地采用了第一人稱來敘述故事。在女性主義敘事學那里,就是一種個人型的敘述聲音,即故事的主人公與敘述者為同一人。作者在整篇小說中沒有明確亮明自己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通讀全文后,我們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作者的敘述對象是廣大的讀者而非故事內(nèi)的某個或某幾個人物,因此,這本小說所采取的是公開的個人型敘事聲音。”[9]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學者對小說文本的解讀完全是依照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研究范式,把它當做金科玉律,研究的結構則變成了某部作品的女性主義敘事學解讀,將敘述視角、敘述聲音、敘述權威等羅列在一起,因為選擇的文本在敘事形式上都是較為符合女性主義敘事形式的,所以這些研究文章看起來千篇一律。女性主義敘事學本土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已經(jīng)成為一些學者進行研究的重要方面,凌逾指出“女性主義敘事學不是敘事形式和性別政治的簡單相加,需要建構更為扎實復雜的理論話語”[10]
總之,國內(nèi)對利用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進行研究的論文,沒有形成理論增長點,原創(chuàng)性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很少,研究難以形成體系化,呈現(xiàn)在眼前的研究成果都是零散碎片,隨著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在中國的發(fā)展,中國學者利用其進行的本土化的研究成果需要重新安排,對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衍生與發(fā)展,對中國文本的女性主義敘事研究,中國學界至今都沒有進行整合規(guī)劃,未來中國女性主義敘事學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隨著女性主義敘事學的廣泛影響與深入發(fā)展,蘭瑟等女性主義敘事學的提出者也在更新自己的觀點,她提出了“交叉路口性”理論,主張對現(xiàn)有的資源進行分析以繪制出文本研究實踐的新藍圖。中國則應挑選合適的敘事文本,在女性主義敘事學中加入本土性價值批判,構建中國化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理論。
在《我們到了沒——“交叉路口”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的未來》這篇文章中,蘇珊·蘭瑟提出了女性主義敘事學的“交叉路口性”理論作為完善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式。她指出:“作為美國女性主義理論的核心隱喻,‘交叉路口性’任務除性別之外,身份的多方面如種族、國籍、階級、年齡、身體、素質(zhì)、宗教、語言以及性征都交叉或匯集,在這個分布著統(tǒng)治、排外、機遇、限制、優(yōu)勢、劣勢和特權的世界中產(chǎn)生特定的社會定位?!盵11]蘭瑟甚至認為對于女性主義敘事學而言即使不再進行新的研究,只針對現(xiàn)有的研究材料也可以繪制出文本實踐的圖畫,“以女性主義敘事學已經(jīng)完成的工作為數(shù)據(jù),可以對我們的研究成果進行定位,以弄清不同性別群體(作者、敘述者或是人物)如何在特定社會及再現(xiàn)場景下與身份的其它方面交叉,從而產(chǎn)生了特定的模式與實踐”[12]。這樣的研究方式將社會身份位置化而不是本質(zhì)化,研究者要觀察特定位置下特定身份組合產(chǎn)生的結構性和情境性效果,避免了預設性的女性主義理性,同時將女性主義敘事學繪制成一個宏大的地圖,可以揭示不同地區(qū)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特性以及局限性。這是女性主義敘事學龐大的理論目標,是整體性的女性主義敘事學構建的方式,通過“交叉路口”的特定交通方式辨識特定區(qū)域、團體的不同選擇與流動方式。這一理論設想中國學者可以借鑒,不僅是根據(jù)現(xiàn)有的女性主義敘事學資料進行整理繪制,更是從本土的研究成果出發(fā)建構新的地域性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
自五四女性寫作浮出歷史地表,與民族國家解放發(fā)生同構性關系開始,中國的女性主義注定不同于西方。一方面,中國學者應該利用蘭瑟的“交叉路口”理論,就現(xiàn)有的女性寫作進行分析;另一方面,應該從中國實際出發(fā)建構具有民族特性的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
第一,加強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研究與建構,隨著中國學者對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專門研究以及利用它進行的文本研究日益增多,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傳入中國的程度加深?,F(xiàn)階段關于女性主義敘事學本土化建構的研究應該被高度重視,像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到底是如何被利用和解讀,如何融合中國學界之前關于女性敘事的研究。還如女性主義敘事學與電視劇敘事的跨學科研究,應該從哪個方面入手進行理論研究的切入點,現(xiàn)在關于電視劇敘事和電影敘事與女性主義敘事學真正結合在一起的研究很少,最有力的研究是電視劇敘事或者電影敘事中對女性意識的遮蔽,但也只是做了揭開問題的工作,沒有從大眾文化、消費文化的語境中真正探討這一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
第二,正如一些學者已經(jīng)提出的,在挑選文本的時候應該注意挖掘本土的優(yōu)秀作品,在這一方面中國學者挑選張愛玲、嚴歌苓等作家進行女性主義敘事策略的解讀。但是如筆者在前面所言,在文本解讀中多是單篇小說單篇論文為主,且形成了模式化解讀的弊病。針對這一問題,筆者認為,中國學者可以就一個敘事理論的發(fā)展流變進行探析。楊沙君的《個人敘事與女性話語權威的建構》將五四時期的日記體、書信體寫作與1990年代私人化寫作結合在一起,探討個人敘事方式在這一歷史流變過程中代表的女性自我話語權威的建構。
第三,關于女性主義敘事學的中國建構方面,應該發(fā)掘中國本土的價值評判傾向。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不同于西方,中國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應該將性別研究與民族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性別與國族之間有錯綜復雜的關系,在最初受壓迫被侮辱的國家境遇中,女性更弱勢的存在被置換到民族國家慘遭蹂躪的位置,女性的解放變成了一個救國救民的問題,而忽略了一直以來女性被男性霸權壓制壟斷的處境。后殖民女性主義正是要把這些隱藏于巨大概念角落中根深蒂固的問題拿出來討論,像宋素鳳在《多重主體策略的自我命名》中論述了后殖民女性主義對中國文學研究的參考性,提出了“后殖民經(jīng)驗的、后殖民情境的反思”的議題,認為后殖民女性主義因為與性別、國族、家國等有多重牽涉,對國家、民族、鄉(xiāng)土話語有進一步反思與開拓,“是尋找一個又一個國家、原鄉(xiāng)純凈無沾的夢土,還是進入這個權利話語的游戲當中,以敏銳的洞悉力,借力使力,使居于邊緣位置的主體位置仍可以游移進入中心的敘述議題”[13]。中國學界也在利用后殖民女性主義資源拓寬研究空間,如果能與敘事學相聯(lián)系,探討女性是以何種敘事方式尋找社會權力、與民族國家話語相對接等對女性文學研究將是一個巨大的開拓。女性寫作雖然是文學領域的范疇,但是與社會現(xiàn)實不可能割裂,而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對此亦可以做出自己一份獨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