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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社會史到新文化史:拉斐爾·薩繆爾對人民歷史的詮釋與書寫

2019-02-16 11:41賀五一
關鍵詞:社會史拉斐爾

摘要:深受家庭環(huán)境以及英國前輩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影響,拉斐爾·薩繆爾把人民的歷史作為自己的研究志趣,采取“自下而上”看歷史的研究取向。他所研究的人民是普通民眾,尤其是那些處于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所反映的是當時英國突出的社會問題。不僅如此,他還鼓勵普通民眾參與歷史研究,成為歷史研究的主體。在研究方法上,早期他主要采用社會史的方法,后期受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他的歷史認識和研究方法都發(fā)生了變化,開始關注文化問題,采用新文化史的方法。

關鍵詞:拉斐爾·薩繆爾;社會史;新文化史;人民歷史

中圖分類號:K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9)01-0048-08

在英國眾多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中,拉斐爾·薩繆爾(Raphael Samuel)是比較有特點的。作為一名歷史學家,他并不刻意追求學術上的成就。他既沒有寫出像E.P.湯普遜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那樣轟動學術界的大作,也不像艾瑞

克·霍布斯鮑姆那樣著述頗多。當E.P.湯普遜、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在中國學界名聲大振時,拉斐爾·薩繆爾卻很少被提及。中國旅英學者林春自述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用英文撰寫題為《英國的新左派》的劍橋大學博士論文時,她竟然不知道Ralph Samuel和Raphael Samuel是同一人。[1]可見,當時拉斐爾·薩繆爾的影響并不大。然而,他通過發(fā)動歷史研討會運動,創(chuàng)造性地將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與大眾歷史創(chuàng)作活動緊密結合起來,他的史學思想及其史學實踐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后期發(fā)展方向。正如約翰·基根所說的那樣:“他立足于政治的左翼,堅定地站在學科的邊緣,重新塑造了英國歷史研究和寫作的方式?!盵2]

哈維·凱耶也認為拉斐爾·薩繆爾是多布等人與歷史研討會運動之間的直接紐帶。[3]隨著國內學界對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不斷深入,拉斐爾·薩繆爾的名字以及他所發(fā)起的歷史研討會運動也漸漸在史學著述中被提及,然而,目前有關這一方面的系統研究卻不多見,①

因此,筆者撰寫此文,以期能進一步豐富對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研究。

一、拉斐爾·薩繆爾的生平

拉斐爾·薩繆爾1934年出生于英國的一個普通猶太家庭,6歲時父母離異,他由母親明娜·基爾(Minna Keel)撫養(yǎng),但由于他的母親忙于生計,因此,他的大部分童年時光是在他的舅舅奇曼·阿布拉姆斯基(Chimen Abramsky)家度過的。他的舅舅不僅是一個猶太學者、藏書家,也是一個歷史學家,在舅舅的熏陶下,拉斐爾·薩繆爾從小就對歷史和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的媽媽和舅舅都是共產主義積極分子,受到他們的影響,小拉斐爾·薩繆爾也傾向于共產主義。

1952年,拉斐爾·薩繆爾獲得一筆獎學金,得以進入牛津的貝里奧學院學習,在那里他結識了左翼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希爾,希爾是他的政治學老師,后來他們成為終身的摯友。在貝里奧學院學習期間,拉斐爾·薩繆爾不僅成績優(yōu)秀,而且在政治上也表現積極。在那里,他加入了英國共產黨,并參加了由E.P.湯普遜、克里斯托夫·希爾以及艾瑞克·霍布斯鮑姆等人組建的共產黨歷史學家小組。這時的拉斐爾·薩繆爾對共產主義具有強烈的信仰,以至于他只和共產主義者交往,他甚至將他的具有反社會主義政治傾向的父親也劃入階級敵人之列。[4]

然而,1956年發(fā)生的三件事情在他的心里產生了強烈的震動。一件事是英國、法國以及以色列聯軍入侵蘇伊士運河,這件事使他認識到帝國主義的死灰復燃。此后,他就開始思考英國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問題。另兩件事對他的震撼更大。那就是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的秘密報告以及后來蘇聯軍隊對匈牙利起義的血腥鎮(zhèn)壓。這兩件事擊碎了他對共產主義的信仰。此時的拉斐爾·薩繆爾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正如斯圖亞特·霍爾形容的那樣:“實際上,拉斐爾的整個政治世界都崩潰了。”[5]120經過痛苦的選擇之后,拉斐爾·薩繆爾像E.P.湯普遜、斯圖亞特·霍爾等人一樣,也退出了英國共產黨。雖然他脫離了英國左翼的政黨——英國共產黨,但他并沒有離開左翼的方向,而是轉入另一個左翼的軌道——英國新左派運動,并成為這個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不過,到80年代中期以后,拉斐爾·薩繆爾對共產主義的看法似乎又有所變化,和早期的新左派完全棄絕斯大林主義不同,他把共產主義看成是一種注定要失敗的、有缺陷的,然而卻是高尚的信仰。[6]134

1957年,他和斯圖亞特·霍爾、加布里埃爾·皮爾森、查爾斯·泰勒合作,創(chuàng)辦了《大學與左派評論》雜志。這是一個獨立的左翼知識分子雜志,發(fā)行量高達8000多份。據斯圖亞特·霍爾說,在該雜志與《新理性者》雜志合并之前,“拉斐爾·薩繆爾是該雜志的引擎、政治發(fā)動機、精神動力”[5]121。作為一名左翼積極分子,拉斐爾·薩繆爾提出了很多新的建議,將新左派運動推向高潮。比如,他提議召集雜志的讀者來倫敦聽艾薩克·多伊徹(Isaac Deutscher)的講座,霍爾稱這次活動是“新左派俱樂部運動的開始”[5]121;為了方便開展新左派運動,拉斐爾·薩繆爾還提議并勸說他的同仁買下一個咖啡廳,并將這個咖啡廳取名為“游擊隊員”。

1962年,在導師克里斯托弗·希爾的幫助下,拉斐爾·薩繆爾在牛津的一所工會大學——納斯金學院得到了一份教職,教授社會學。從那以后,他從政治上的新左派轉向學術上的新左派。英國新左派在政治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反對英國共產黨中老左派的官僚主義和專制主義作風,拉斐爾·薩繆爾將新左派政治上的反專制轉化為學術上的反專制,主張學術民主化,強調非官方知識的重要性,他所任教的納斯金學院成了他推行史學民主化的實驗場。納斯金學院的學生大多是沒有受到多少教育的成年人。一般人可能會認為這些人是很難教的,但拉斐爾·薩繆爾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這些人有一個優(yōu)勢,那就是他們的心靈像一張白紙,很容易被灌輸新的觀念。

拉斐爾·薩繆爾耐心地啟發(fā)、鼓勵這些成年學生進行歷史寫作。他的學生約翰·普萊斯考特(John Prescott)曾經是一名海員,后來在1997年成為英國的副首相。他是這樣描述拉斐爾·薩繆爾的:“他深知這些成年學生內心中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是由于這個社會告訴他們失去了什么所造成的。他不僅知道這些學生內心在想什么,而且還打開他們的心結,并把這種心結變成書面的和口頭的論戰(zhàn)。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優(yōu)越感,在教學過程中,他常常既是教師也是學生,他向你學習,你也向他學習,他對別人的經歷很感興趣?!盵7] 拉斐爾·薩繆爾的教學成果可以通過他的另一個學生、現在已是倫敦大學瑪麗皇后學院的教授的加雷斯·斯特德曼·瓊斯(Gareth Stedman Jones)的話得到證實:“我剛進入納斯金學院時知道自己不會寫一篇文章,當我離開納斯金學院時,我知道自己能寫一本書。”[8]

1967年,拉斐爾·薩繆爾以他所任教的納斯金學院為基地,領導并發(fā)起了歷史研討會運動。這場運動在英國是一種首創(chuàng),而且在世界上也少見。拉斐爾·薩繆爾早期主要研究英國社會史,關注普通民眾,特別是弱勢群體的生活狀況,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口述史的方法。1994年,他出版專著《記憶的戲臺》的第一卷,其副標題是“當代文化中的過去與現在”。他希望這部專著能成為“一種開放的文本,便于不同的讀者以不同的方式進行閱讀,并用于不同的目的”[9] x。這標志著他研究主題和方法的轉向,他開始研究大眾文化,研究方法上轉向新文化史的方法。起初,他計劃將這部專著寫成三卷,他所擬定的第二卷和第三卷的標題分別是“海島的故事”“記憶工作”。然而,不幸的是,他在1996年因癌癥去世,該書的第二卷在他去世的兩年后由他的妻子艾莉森·萊特(Alison Light)等人整理出版,而第三卷則沒有完成。

二、人民歷史的內涵

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群體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他們“從下往上”看歷史,這意味著他們將勞動大眾看成是歷史寫作的主要對象。拉斐爾·薩繆爾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因此,他也像E.P.湯普遜、艾瑞克·霍布斯鮑姆等人一樣,倡導寫人民的歷史,即一種與英國的馬克思主義相結合的人民歷史。在他看來,“英國的馬克思主義一定需要這種養(yǎng)料——或者說需要辯證的張力——這是和人民的歷史接觸之后能夠提供的……在硬幣的另一面,人民的歷史也確確實實需要,或者至少可以說,受惠于更加持續(xù)不斷地與馬克思主義的接觸”[10] xxxi-xxxii。所以,他的主張是,將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運用于普通民眾歷史的寫作中。從拉斐爾·薩繆爾的文章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他早期所關注的對象是城市以及工人階級。在一篇題為《一本左派的手冊:城市規(guī)劃的政治》的文章中,他對英國的貧民區(qū)以及大多數城市居民的住房問題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他認為:“城市用地的公有制是社會主義城市規(guī)劃政策的最低要求?!盵11]很顯然,他主張公有制,應由國家來解決貧民區(qū)以及城市居民的住房問題。在另一篇文章中,他猛烈地抨擊了英國政府在解決民生問題上的敷衍塞責與自吹自擂:如果政府宣布它將在五年內拆除所有的貧民窟的話,那么實際上它只會拆除一半,如果它計劃拆除一半的話,那么實際上只會拆除四分之一,[12]39而住房部長最擅長的就是“吹噓他自己的功勞”,并且“大肆夸耀他的部門”[12]42。

拉斐爾·薩繆爾不僅關心城市民眾的物質生活,而且也關注他們的思想意識。在《階級與無階級》一文中,他批評斯圖亞特·霍爾的無階級理論?;魻栒J為,隨著消費者資本主義的出現,工人階級能夠通過購買并炫耀某些日用消費品的方式來確定或者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對此觀點,拉斐爾·薩繆爾提出質疑:“如果你是一個居民,周薪是10或者11英鎊,如果加班加點,可能會漲到13或者14英鎊,而你的實際收入總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下,你真的能夠為你自己購買到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嗎?”[13]49他指出霍爾觀點的錯誤之處就在于“低估了工人階級價值觀的力量和重要性”,“過分夸大了大眾傳媒的力量”。[13]49因此,他主張“社會主義必須從勞動大眾現有的力量出發(fā),用他們的力量來吸收有價值的東西,拒斥戰(zhàn)后那些虛假的東西”。他認為勞動大眾應該擁有自己的價值觀,而不應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亦步亦趨地模仿和附和。他注意到英國的工人在選舉中不支持自己的工黨反而投票支持保守黨這種反常的現象,通過對工人階級心理和意識的細致觀察和分析,他認為保守黨之所以能夠贏得工人的選票,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保守黨精明的選舉策略外,包括保守黨政府在實行其侵略政策過程中所煽動的民族主義情緒,還有工黨在選舉期間忽視了對工人階級生活的關懷,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根深蒂固于工人階級心中的自卑心理,那就是,認為保守黨人是天生的統治者,認為他們自己在國家管理和處理經濟事務方面能力低下。因此,為了對抗保守黨的優(yōu)勢,他建議勞工運動應該“用一種同樣強有力的,然而卻是這個國家能夠采用的社會觀,向統治階級展示其同樣莊嚴的另一種風采”[14]。

拉斐爾·薩繆爾關注的對象不僅有城市的工人階級,而且包括鄉(xiāng)村的勞動者。他認識到: “大量的歷史都是站在那些操縱或者試圖操縱他人生活的人的角度來寫的,很少是從人們自己的實際生活經歷出發(fā)來寫的?!盵15] xiii為了改變這種狀況,不讓“19世紀鄉(xiāng)村的勞動者繼續(xù)淹沒在令人吃驚的默默無聞狀態(tài)中”[15]3,他編撰出版了大部頭的著作《鄉(xiāng)村的生活與勞動》。在這部書中,他和其他撰稿人描述了鄉(xiāng)村人們的勞動生活,如收割莊稼、撿麥穗、割蕨類植物、剝樹皮、偷獵、采石、摘豌豆等,向讀者展現了鄉(xiāng)村下層民眾生活和勞動的全景畫面。比如,他描述了一個名叫約瑟夫·阿奇(Joseph Arch)的工頭的窘迫生活狀況:和普通的農場工人一樣,當他認識到自己不能供養(yǎng)妻子和兩個孩子時,他就離開家鄉(xiāng),到各地尋找零活干,開始時干挖礫石的活,接著,他又去伐木,還干一些抽水的工作,這項工作有時需要在齊腳踝深的水中站長達十二三個小時……盡管他拼命地干活,但只能勉強度日。[15]5另一部值得一提的重要著作是他所編輯的《礦工、采石工和鹽業(yè)工人》。在這部書中,礦工、采石工人以及鹽業(yè)工人的生活與勞動狀況被生動地展現了出來。需要強調的是,拉斐爾·薩繆爾寫作或者編輯著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填補空白”,而是為了“給人民的歷史或者可能的內容提供一些例子,并為如何使歷史的邊界更進一步地靠近人們的生活提供一些方法”[15] xix。

除了關注英國主體的、城市和農村的勞工群體外,拉斐爾·薩繆爾的人民歷史也為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少數族群留有位置,這些人包括吉卜賽人、愛爾蘭人、猶太人、未婚母親、艾滋病患者、同性戀者等。他稱這些人為少數人群體和外來者。他對他們給予了深切的同情,并歷數了英國“主流”社會對這些人群的排斥與歧視:對于吉卜賽人來說,“無論他們的raggle-taggle舞蹈如何受漂亮女士們喜愛,他們通常都被看成是恐懼的對象”,“在伊麗莎白時代,他們僅僅因為是‘埃及人這樣一個事實,就有可能被絞死”[16] ix;愛爾蘭人則“因為其異教信仰以及勞動力的廉價而遭受雙重的責罵,而且他們對當權者的反抗使他們成為《濟貧法》和警察所敵對的目標”[16] xi-xii ;“在大約三個世紀的時間里,窮人,至少是那些‘無辜的、‘行乞的窮人,都是英國社會的不可接觸者。從都鐸王朝的反‘流浪者法令一直到《濟貧法》的廢除,他們都是政府嚴防和鎮(zhèn)壓的對象”[16] xiii;等等。在所有這些少數族裔和外來者中,拉斐爾·薩繆爾對愛爾蘭人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因為他們由于對天主教的執(zhí)著信仰及其團體內部成員之間的緊密聯系,因而遭到信仰新教的英國主流社會的強硬壓制,其生活的狀況也最為悲慘。通過對上述少數族裔以及外來人群生存狀況的分析,拉斐爾·薩繆爾認為英國社會中普通存在對弱勢群體的歧視現象,因此,他的結論是,英國社會既缺乏寬容,也沒有安全感,英國人沒有統一的民族認同感,在他看來,英國實際上處于分裂狀態(tài)。

① “歷史研討會”英文原文為History Workshop,國內有多種翻譯,有的譯為“歷史工場”,有的譯為“歷史作坊”。筆者本人也曾將其譯為“歷史工場”(參見賀五一:《英國的歷史工場運動》,《歷史教學》(高校版)2008年第10期),但后來結合這個運動的具體內容對“Workshop”一詞的含義進行仔細研究后,認為譯為“歷史研討會”比較妥帖。而且,筆者曾咨詢過美國歷史學家Georg Iggers以及History Workshop 運動的參與者、History Workshop Journal的編輯Barbara Taylor,他們都認為“History Workshop”的意思是“歷史研討會”。

對于拉斐爾·薩繆爾來說,人民歷史的使命不僅僅是書寫民眾的歷史,而且還要讓人民參與歷史創(chuàng)作,以擴大歷史書寫者的隊伍。他認為,歷史是一種活動,而不是一種專業(yè),歷史作為一種文學作品,它是千百人共同協作的結果,任何在這個領域里工作的人都可以被稱為歷史學家。因此,在他看來,歷史題材的偵探小說作家、《摩登原始人》動畫片的制作人、露天博物館的經理人及其員工、考古挖掘時配備電子裝備的牛倌、索引編制者、文字編輯、書稿校對員、打字員、受雇于都鐸王朝時期教會音樂項目的音樂家、圖書館員、書目編制人等,都屬于歷史工作者。[9] 17-27如同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為了強調市場經濟的重要作用和強大力量而稱市場是一只“看不見的手”一樣,為了對這些人表示敬重,拉斐爾·薩繆爾也稱這些人是“克里奧的看不見的手”(Clios invisible hands)[9]18。為了表現他們工作辛苦而又地位低下的狀態(tài),他有時又稱他們是“克里奧的苦力”(Clios underlaborers)[9]23。他認為,這些人應該“得到適當的尊重”,因為沒有他們,歷史事業(yè)就會失敗。[9]25

作為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一員,拉斐爾·薩繆爾采用“從下向上”看歷史的研究取向,這并不奇怪,因為他的同仁們大多都是采用的這種研究取向,所不同的是,很少有歷史學家像他那樣,將如此多的普通人群納入歷史工作者的隊伍,并給予他們高度的尊重。他認為:“歷史一直都是一種混雜形式的知識,它混合了過去與現在、記憶與神話、書面記載與口頭傳說。”[9]443它不僅是職業(yè)歷史學家通過使用官方檔案材料來獲取的“深奧的知識”,而且是一種涉及每個人的非官方的大眾記憶。因此,歷史學就不是歷史學家的專利了,而是成千上萬人共同協作的結果。

通過將眾多人群納入歷史工作者的行列這種方式,拉斐爾·薩繆爾模糊了職業(yè)歷史學家與非專業(yè)人群之間的界限,打破了歷史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藩籬,使歷史變得不那么深奧難懂,這樣,就使歷史更貼近大眾。這是一種將歷史大眾化、民主化的訴求,而這種訴求更深刻地體現在他所發(fā)起的“歷史研討會”運動中①。這個運動起源于拉斐爾·薩繆爾和他的朋友斯特德曼·瓊斯等人舉辦的納斯金學院歷史研討會。該研討會后來發(fā)展成全國性的、群眾性的歷史研討運動,其形式多樣,規(guī)模大小不一,地點也比較分散?!霸撨\動以‘從下向上看歷史為旗號,把職業(yè)歷史學家和普通民眾聚在一起共同參與制作當地社區(qū)、婦女以及工會團體的口述史和文字歷史,通過這種方式,不僅尋求將各種社會思潮與其物質根源聯系起來,而且力求揭示已經消失的或者正在消失的斗爭、儀式或神話,并重構它們的連續(xù)性?!盵17]165-166同時,“它還搭建了一種新的政治論壇,通過研討會年會、頻繁召開的納斯金會議、自我管理的地方項目以及包括《歷史研討會雜志》在內的歷史研討會系列讀物和小冊子形式,不僅使社會主義知識分子參與到工人群眾自己的文化與政治中,而且產生于其中”[17]166。

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拉斐爾·薩繆爾的人民歷史是以下層民眾為主要研究對象(客體)的歷史,這些下層民眾不僅有城市和農村的普通勞動者,而且還有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的邊緣人群。同時,拉斐爾·薩繆爾的人民歷史又是以下層民眾為主體的歷史,民眾不僅參與歷史問題的研討,而且參與自身歷史的書寫。這樣,民眾的主體性與自信心在歷史活動中得到充分展示。

三、從社會史到新文化史:人民歷史書寫方式的演變

拉斐爾·薩繆爾早期研究的領域主要是社會史,因此,大多時候他被稱為社會史學家,而他對社會史也有深刻的、獨特的理解。關于社會史的界定,學術界沒有統一的認識。屈威廉將社會史界定為“撇開政治的人民史”,而霍布斯鮑姆將社會史界定為“社會整體的歷史”。[18]與前二者不同,拉斐爾·薩繆爾更強調社會史的下層取向和大眾的參與。他指出,社會史應該關注大眾爭論中的主要問題。正因為社會史關注大眾關心的問題,因此,它能調動大眾的熱情。在他看來,社會史的從業(yè)者不只是職業(yè)歷史學家,而是成千上萬的人,這些人包括“擠滿檔案館以及公共圖書館的地方史藏館查閱室為家族的起源尋找文件證據的人、露天博物館的導游志愿者以及數以千計的鐵路迷”等。社會史不僅反映大眾的興趣,而且能預示和創(chuàng)造大眾的興趣。[19]34以上兩個特點可以從前述的拉斐爾·薩繆爾對英國下層民眾的研究以及他所發(fā)起的歷史研討會運動充分反映出來。

同時,拉斐爾·薩繆爾強調社會史的反主流、反精英、反官方的特點。在他看來,社會史的活力來源于它的對抗性特點(即重視“真實的生活”,而忽略抽象;關注“普通人群”,而忽略特權精英;關注日常事物,而忽略轟動性的事件),他反對“偉人”的歷史理論,反對好戰(zhàn)的“鼓和號”的歷史,捍衛(wèi)和平的藝術。[19]34他高度評價20世紀60年代的那場席卷西方的反主流文化運動對社會史的作用,認為這場文化革命無論在歷史主題的選擇方面還是在方法論的多學科視角采用方面都給社會史帶來了革新。革新后的新社會史,在歷史的主題上與現實更密切,將對歷史的探究延伸到現在,在方法論上吸收了社會科學的方法,其力量來源于在社會人類學和社會學范疇中找到了與歷史學相對應的東西,比如“亞文化”、社會流動、大眾心理以及最近的性別認同。[19]35不僅如此,新社會史還擴大了歷史知識的范圍,開辟了新的學術研究領域,比如家庭和親情關系研究、大眾文化史的研究、流浪人群和被壓迫人群的命運研究等。[19]36正因為如此,他筆下的人物除了前述的底層民眾外,還有社會反叛者,比如參與1984—1985年英國煤礦大罷工的工人。他要為他們吶喊,以“再次肯定礦工們斗爭的正義性,并為他們所做出的犧牲感到驕傲”[20] xvii-xviii。他認為:“這些被污蔑為‘內部敵人的礦工們實際上正是在捍衛(wèi)‘舊式的價值觀,即‘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正是首相在其他場合在其競選綱領中所捍衛(wèi)的價值觀:體面的工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血統?!盵20]5相反,那些精英分子或者官僚,即使在他的筆下出現,也往往是被批判和貶斥的對象。前述的擅長自吹自擂的住房部長就是一例。他甚至還稱當時的首相是“我們20世紀最冷酷的首相”[21]343。

然而,在拉斐爾·薩繆爾眼中,社會史并非完美無缺的。他認為,社會史的缺陷主要在于“它過于偏好‘具有人情味的文獻以及特寫鏡頭,從而馴化歷史的主題,使其變得無害”[19]37。就是說,社會史學家往往選擇那些溫情脈脈的歷史場景,并對其不厭其煩地進行細節(jié)描述,使偶然的歷史瞬間呈現出生動逼真感,拉近了我們與歷史的距離,把我們帶回了過去溫暖的起居室。社會史學家對其歷史主題的“溺愛”以及由此所進行的“移情”,剝奪了歷史的恐怖感,即美化了歷史。這樣,就導致對過去人物以及歷史學家自己兩方面的錯誤認識。首先是否認了過去人物的差異性以及他們在歷史時期中的獨特性;其次,使歷史學家的觀點更加情感化。因此,他主張,必須增加社會史的干擾性,必須考慮到我們通過自己的經歷所了解到的那些不和諧的東西,比如籠罩在兒童成長過程中的恐懼、單相思的痛苦、階級的隱性傷害、對自鳴得意的懷恨、派系內訌和世仇。[19]38總之,就是要揭露歷史中社會的陰暗面?;蛟S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從《鄉(xiāng)村的生活與勞動》到《礦工、采石工與鹽業(yè)工人》,他在自己的著述中所呈現的都是下層民眾的苦難生活。

眾所周知,社會史本身就是社會學與歷史學交叉的結果,社會學是與社會史最接近的一門學科,“借鑒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成為廣大社會史學者的共識”[22]。拉斐爾·薩繆爾并不反對在社會史研究中運用社會學的方法,并且主張歷史學與社會學之間展開對話,同時,他提醒社會史研究者:社會學并非“價值中立”的,其主題是模糊的,其概念是偶然的,而且在很多情況下包含著對人性、社會以及個人的想當然的假設。因此,他主張,社會史學家應該批判地運用社會學的理論與方法。[23]

作為社會史學家,拉斐爾·薩繆爾并不排斥對政治問題的研究,相反,政治是他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以至于有時他被稱為“非同尋常的政治史學家”[24]。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受他視為政治文化方面大的、不穩(wěn)定的變化的觸動而寫成的,為了影響其變化的結果,他選擇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而不寫書。[6]135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他文章多而著作少的原因。作為在希爾、霍布斯鮑姆,特別是湯普遜這樣一些前輩的蔭庇下成長起來的一代,[10]414拉斐爾·薩繆爾深受湯普遜等前輩的文化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和湯普遜等人一樣,在政治史的總體研究方法上他也采用文化研究的方法,但在具體的研究路徑上,拉斐爾·薩繆爾和后者有所不同。湯普遜等前輩歷史學家是從階級以及階級反抗的角度來理解“下層”和“上層”的,將工人階級置于整個英國經濟政治的視角下進行考察,關注的是工人階級對國家政治文化的作用。就是說,湯普遜等前輩把工人階級的斗爭看成資本主義國家政治文化的一部分,這樣,在關注微觀歷史的同時,也照顧到了宏觀的歷史。因此,湯普遜特別強調宏觀研究的重要性,他甚至擔心微觀的新社會史研究會“撤離整個現存經濟和政治史的領域”,從而導致“歷史學的中心目標——概括、綜合并達到對整個社會和文化過程的理解——的消失”。[25]相比較而言,拉斐爾·薩繆爾的研究范式更具多樣性。他把“被壓迫者的文化”看成是另一種文化,著力挖掘“隱藏在歷史后面”的領域和主題,特別關心歷史角落和縫隙中的人和事,而不強求歷史的宏觀考察。其實,他并不是否定宏觀研究的作用,有時他也從事宏觀研究,比如他對英國民族認同的研究以及對英國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考察都可以算為宏觀研究,只是他認為沒有必要將一般和具體割裂開來,歷史主題并不固定是微觀的或者是宏觀的,是主流的或者是邊緣的,是大的或者是小的,一切都取決于研究的需要。至于湯普遜所擔憂的微觀歷史可能會損害歷史的社會價值的問題,他并不以為然,他認為那不過是換了一種旅行的方式而已,即用步行的方式而不是用裝甲車或者拖拉機的方式。[15] xix

為了能描述社會下層民眾“真實的生活”,和前輩E.P.湯普遜一樣,拉斐爾·薩繆爾十分重視研究人們的經歷。湯普遜主要通過挖掘“當時人們留下的詩歌、民謠、信件、宣傳材料、報刊報道、審訊記錄,復原出一幅幅活生生的歷史圖景”[26];拉斐爾·薩繆爾則是訴諸口述史。他所編輯的《鄉(xiāng)村的生活與勞動》《礦工、采石工與鹽業(yè)工人》《內部的敵人》等都是口述史的重要著作。在他看來,“口述證據能夠避免文獻記載的一些缺陷”[27]199。一方面,口述證據比文獻記載更詳細,“一些事情只儲存在老年人的記憶里,只有他們才能為我們解釋過去的事件,才能回憶起消失的情景,而文獻卻不能回答,不能詳細解釋其意義,也不能夠從反面來舉例說明,更不能解釋為什么留存下來的記載存在明顯的不一致”[27]199。另一方面,口述證據還具有“無形的矯正和核對功能,有助于披露那些被文獻所忘卻和缺失的內容……它是一種真實性的尺度,是一種強有力的提醒:歷史學家的范疇如果要具有解釋力的話,就必須最終與人類經驗的常理保持一致,并且由此而構建”[27]204。

拉斐爾·薩繆爾對口述史的重視程度可以從他所撰寫的《東區(qū)的黑社會》中表現出來。該書中的主人公阿瑟·哈?。ˋrthur Harding)本是倫敦東區(qū)的一個職業(yè)犯罪分子和罷工破壞者,他在84歲時將自己寫的《我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My Apprenticeship to Crime)文稿交給前工黨國會議員斯坦·勒文斯(Stan Newens)讓其出版,但斯坦·勒文斯一時找不到愿意出版該文稿的出版商,于是他將該文稿交給了拉斐爾·薩繆爾。拉斐爾·薩繆爾并沒有將阿瑟·哈丁的原稿出版,而是著手親自錄制阿瑟·哈丁的口述資料,“去除所有屬于阿瑟的感想和結論,給他制作一份純粹的、未加修飾的人生記錄”[28]。從1972年至1981年,拉斐爾·薩繆爾花了近9年的時間才完成這項口述史的錄制和出版工作。這足見拉斐爾·薩繆爾對于口述史制作的耐心。

拉斐爾·薩繆爾對待史料的態(tài)度是辯證的。盡管他非常重視口述史料,但他認為一味癡迷于口述史料也是一種“巨大的遺憾”,因為有些研究采用口述史料是非常有用的,而在有些研究中口述史料的作用就不那么明顯了。同時,他認為,口述史料自身也是有偏差的。與書面記錄具有官方的偏見和無法復原的缺失一樣,記憶也具有選擇性和遺漏。在他看來,證據的價值取決于歷史學家研究的內容、所采用的方法、問題的精確度,以及獲取認知和理解的廣泛的背景。他主張,對于過去的活的記錄,我們不僅應該尊敬,而且應該像對待死的記錄一樣,持批判的態(tài)度。[27]205-206

從上述拉斐爾·薩繆爾的史學理論與實踐可以看出,此時他仍然是一個以追求歷史的“真實”和“確定性”為志趣的社會史學家。與傳統社會史學家以檔案文獻為史料、以社會整體為研究對象、以社會科學理論和方法為研究手段不同的是,拉斐爾·薩繆爾是以口述記錄為主要史料,以社會個體,特別是社會下層民眾的經驗為研究對象,以對口述史料的比對和甄別為主要手段的新社會史學家。然而,20世紀后期后現代主義思潮使拉斐爾·薩繆爾的史學觀念和方法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種思潮波及歷史學,使一些歷史學家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他們認識到,歷史不等于過去,歷史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歷史(歷史編纂)“是一種存在于文本間的、語言學上的建構”[29]。這樣,歷史研究發(fā)生了“文化轉向和語言學轉向”[30]。轉向之后的歷史學被稱為新文化史。新文化史家們認識到歷史和過去之間的差距以及歷史作品的文學性,他們不再把追尋歷史的“真實”作為自己的志趣,而是致力于歷史文本符號的詮釋和解讀,

因為在他們看來真實不過是一個語言學符號和概念。[31]

人類學的“深描”法成為新文化史家們書寫歷史的重要方法,這種方法通過盡可能詳細描述歷史的方式來力避歷史的主觀性。同時,他們不再要求解讀的唯一性,而是允許對歷史文本的多樣化詮釋?!霸谛挛幕芳夷抢?,并不是見諸文字的事件、制度和思想才是歷史研究的對象,那些借助語言、圖像、姿勢和實物等符號表現的人的內在經驗,如記憶、情緒、感知和夢境,都可以成為歷史學的題材?!盵32]

拉斐爾·薩繆爾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他認同后現代主義對歷史文獻真實性的質疑,指出早期的歷史學家們從上古時期的凱撒、塔西佗、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到中世紀的教會史學家比德等都是歷史材料的偽造者,我們今天的歷史學家雖然不是有意偽造文獻,但由于職業(yè)本身的原因,不得不不斷地編造背景,我們可能不像修昔底德那樣構建富于想象力的演講,但通過選擇性的引用來使主人公表達我們所認為的內心深處的思想情感。歷史的語言決不是一種簡單的傳輸事實的中介,它截取意義,給予文獻中省略的或者模糊不清的部分以確定性和解釋。[9]431-435他的結論是:“歷史是一種有機合成的知識,其來源十分繁雜,不僅有真實的經歷,而且有記憶、神話、幻想、愿望,不僅有按時間順序記載過去的文獻,也有永恒的‘傳統”[9]x。

對歷史認識的變化使拉斐爾·薩繆爾的研究主題發(fā)生了轉向,他開始關注英國大眾的文化,關注不同時期英國普通民眾家庭裝修中采光與空間的美學觀念的變化、民族國家情感的變化以及人們對遺產態(tài)度的變化等。

同時,對歷史認識的變化也促使拉斐爾·薩繆爾的研究方法發(fā)生了變化。由于真實的歷史無處可尋,作為歷史學家,拉斐爾·薩繆爾便不再探求歷史的真相,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文獻本身意義的理解上,這樣文本以及符號含義的解讀對他來說就變得十分重要。在他看來,“符號解讀”有諸多優(yōu)點?!啊柦庾x法能夠提供一種多角度的觀察事物的途徑,使我們將社會看成一種景觀,一種雙重密碼的表象,其意義難以理解,其影像不透明”[33]88-89,“通過‘符號解讀,歷史學家能夠認真對待人類文化中的游戲成分和社會生活中的嬉戲特點”[33]90。

既然歷史研究在于對文本和符號的解讀,那么解讀就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和結果,這就是拉斐爾·薩繆爾將《記憶的戲臺》寫成開放文本的原因。由于文本和符號解讀對于理解歷史十分重要,歷史學家有必要盡可能詳細地描述細節(jié)和符號,以使讀者獲得更加豐富的認知,這樣,新文化史學的深描法就成為他書寫歷史的重要方法。他運用深描法書寫歷史的最突出的例子是在《記憶的戲臺》第二卷《海島的故事:解體中的英國》中對英國民族國家認同變化的描述。他通過對英國普通民眾在不同時期對待英國國家的標志物——如BBC電臺、首都倫敦、議會所在地威斯敏斯特、下議院、歐洲勝利日的慶典、國旗升旗儀式等——的不同態(tài)度的細致入微的描述,來展現英國民族國家認同由高漲到衰落的過程。[21]41-68

從城市貧民的住房問題到鄉(xiāng)村的勞動,從少數族群的命運到英國大眾文化的變化,從社會史到新文化史,可以說,拉斐爾·薩繆爾的一生都在努力詮釋和書寫著人民的歷史。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所關注的群體有所不同,所揭示的問題各異,所采用的方法也有所變化,但他的目標始終如一。他所研究的人民,不是上層貴族官僚,而是下層民眾,更多時候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甚至是受人鄙視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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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玲

Abstract: Tremendously influenced by the family and senior British Marxist historians, Raphael Samuel took peoples history as his aspiration and interest, adopted a perspective of studying history "from bottom up". The people he studied were ordinary mass people, especially those disadvantaged groups who were on the margins of society. What he tried to disclose were prominent social problems in Britain. In addition, he encouraged the ordinary mass to join in history study, trying to convert them into subject of history research. In methodology, he adopted method of social history as a main tool in his early period of study. Later on,due to the influence of post-modernism, his perception of history and method of study changed. He began to focus on culture and took a method of new cultural history.

Key words: Raphael Samuel; social history; new cultural history; peoples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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