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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一樣著迷人間生活”

2019-02-16 05:21李國華
書城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走馬燈老套老派

李國華

大概因為詩情來得很急,詩人的表達有時簡直不成句子,有時還任性地讓詞生詞,生生不息似的延長句子的長度,增加詩行的數(shù)量。但我不是指這樣的句子:“操種和族的心,看市民的精神力比/九十年代經(jīng)濟特區(qū)的城中村里/性病治療方案貼滿水泥空間更糜狂。”(《北京的問好》)這句子令人抓狂,帶來太多節(jié)奏和押韻方面的挑釁。我指的是這樣一些句子:

《走馬燈》 范雪著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

好想和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才會舒服,

但獨自著散亂才是本質(zhì),脈沖代替肉和肉接觸著。

大家不斷在分身,虛著的身影正像涼亭里紫藤盛開的碎花陰。

(《走馬燈的北地河上新年會》)

但我總覺,如果你是老了而不是死了

每次大規(guī)模的家庭聚會,大約有更多爭吵

畢竟人人都有政治和歷史判斷

既來自過去,更要符合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

(《外公》)

“好想”生出了“想在一起的人”,“想在一起的人”生出了“在一起才會舒服”,“在一起”生出了“獨自著散亂”,“獨自著散亂”生出了“肉和肉接觸著”,“肉和肉接觸著”生出了“不斷在分身”,以詞生詞,以句子生句子,拈連極緊,就像走馬燈會帶給游客的感覺,活色生香,目不暇接。這樣的詩情和句子是賞心悅目的。但如果節(jié)奏把控不住,速度快了,像“但我總覺,如果你是老了而不是死了”這樣的句子,就像一個說話急口的人,雖然語近自然,吃掉了“覺得”的“得”字,口不擇言地說“外公”“老了而不是死了”,就未免吃掉了詞意的完足,給詩歌留下了一副有欠恭敬的不雅面貌?!蹲唏R燈》集中諸詩好壞的分界,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此。借用《見過的一個神仙》一詩中的表達“她背上未生翅膀,不是天使,/卻神仙一樣著迷人間生活”,詩人大概也是“神仙一樣著迷人間生活”。神仙雖然著迷人間生活,但一定不是按人間的矩度來理解人間生活,他是高于人間的外來者,疏可走馬地看著人間生活,速度快一些,或者急于表達自己的發(fā)現(xiàn),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之事吧。不僅在表達的形式上是如此,在內(nèi)容上,神仙也是大氣包舉地隨舉全球物象的,因此輪廓銳利,細節(jié)鮮明而富于象征性。缺點也不是沒有,例如表達形式上需要讀者有找補漢語表達的韌勁,自覺填充、更正語法語義組成,表達內(nèi)容上需要讀者根據(jù)詩行的提示按圖索驥,尋繹在地的魅惑和暗影。所謂“在地的魅惑和暗影”,我是指對于詩中出現(xiàn)的柬埔寨之類的物象,讀者不可完全信賴詩人給出的內(nèi)容,而要自己做一番注疏的工作;而且這注疏工作有時是要突破詩行的約束的。不過,我也承認過度的注疏工作是唐突詩人的,大多數(shù)時候,其實不如沉浸在詩人所營造出來的快速而令人眩暈的感受中,咂摸詩行。咂摸之余,大概即能體會神仙的取徑,究竟是會給人間生活暈染上一層光暈的。這光暈容或有些虛假,但我們不常常就是因為這虛假的光暈而感覺到生活的樂趣和勇氣的嗎?

我的意見大概來到了不是生活創(chuàng)造了詩,而是詩創(chuàng)造了生活這個節(jié)點。這個節(jié)點是令人恐懼的,因為生活之樹常青,其他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但人類更喜歡的,竟然常常是灰色,不是青色,這便是我所謂的恐懼。為了祛魅這種恐懼,我于是吊詭地更喜歡觀察詩人如何通過詩行創(chuàng)造出了生活。我在這個意義上欣賞《蘇氏夫婦的婚姻》《十年》等詩?!短K氏夫婦的婚姻》敘述的內(nèi)容有些老派或者老套,究竟是老派還是老套,由你的喜好來決定;反正一個“風(fēng)俗故事”的“輪回重演”,總是讓人有話可說。詩人給這老派或老套的故事安裝了新的殼,裝飾了一些新的紋理,從而通過詩行創(chuàng)造出了生活;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比如這樣的句子:

可是,當(dāng)蘇老爺目睹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溜進廂房時,

他開始坐立不安,

月光下裸露的肌肉群,

蹂躪他柔弱的心臟。

蘇老爺作為“老爺”,面對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的“肌肉群”帶來的壓力和魅惑,不但失去其系統(tǒng)性,而且就像是一顆“柔弱的心臟”,天生就是被“蹂躪”的。我尤其覺得細微而妙絕的是,“蹂躪他柔弱的心臟”一句中的節(jié)奏感,“柔弱”雙聲,二字之間本有內(nèi)在的戲仿,而“蹂躪”與“柔弱”發(fā)聲相近,二詞之間戲仿的效果增加,似乎暗示著“柔弱”恰是為了“蹂躪”而柔弱的,宜攻宜受,愿打愿挨,實在是妙不可言也。這種形式的魅惑,大概真正是創(chuàng)造了生活本身難以企及的神奇。在一個老派或老套的“風(fēng)俗故事”中,老少男性的身體性的對比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新鮮的環(huán)節(jié),但經(jīng)詩人快手捕得的一次偶然的詞語的相遇和碰撞,似乎不僅把“月光”再次處理成瘋狂的隱喻,而且把不同生活方式的對決或者意識形態(tài)的決斗,處理成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殘酷和暴虐。如果你從這里感受到勇氣,揮戈挑戰(zhàn)風(fēng)車或者城堡,不經(jīng)意間將一切堅固的外殼里的心臟刺穿,大概也是無需感到意外的吧。不過話說回來,“蹂躪他柔弱的心臟”這樣的句子是只可妙手偶得的,天天硬做就是將肉麻當(dāng)有趣了。

《十年》的可愛在于,它雖然是生活的贗品,是對于模仿的模仿,但卻滑不溜手,快速回旋,就像從球面的任何一個點走向圓心,你要走過的距離和付出的努力,都是一樣的;那么無窮無盡,卻又那么確定不移。讀讀這首詩吧:

十年前夏天,我們兩個人,

隨意相愛,隨意搬家,

萬柳再往西的一間公寓,

日夜日夜,時光顛倒不能疲憊。

徹夜游樂,徹夜吃喝,徹夜地說話,

誰也不提終身大事,

年輕得,大方得,無需這個話題。

沒什么可珍惜,一切能揮霍,

輕易說狠話,輕易地分手,

在人們的勸說中變化心,

傷心后,換洗為常自由換洗。

不工作,不賺錢,沒誰巴望著我們?nèi)ヰB(yǎng),

世界倏變,我們不知情地互相沉迷,

睡醒了摟著,摟著又睡著了。

十年前的北京,歌里唱

“我們心懷感激神秘地瞎了眼”,

太快了,又來不及了,你和我

心不在焉看一切被浪費。

要一口氣讀下來,不能不一口氣讀下來;不,你簡直要不了一口氣,半口氣,它就從口中溜出來了,自動地,略無窒礙地。我以為這首詩的核心是“心不在焉”,因為“心不在焉”,所以“滑不溜手”,所以從任何一個點都能同樣地走向圓心;甚至不妨把詩的最后一行當(dāng)成第一行,倒過來讀,讀出來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英國小說家康拉德曾經(jīng)想象他的小說故事是一個球,從任何一點講起都能讓故事完足,引得中國的小說家老舍大為佩服?,F(xiàn)在,在詩人的撥弄下,《十年》似乎也變成了那樣的一個球,解散了現(xiàn)代漢語從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語言所習(xí)得的一點點慣性,不能不說,多少有些奇特吧。但這不是古典漢語里的回文詩,沒有那種刻意的套路,也不是硬寫出來的;硬寫是寫不成的。而且,我雖然這么說,說《十年》的形式是一個球,但詩人卻是不自覺,也不一定會同意的。一首詩寫得可愛,我以為是很好的品質(zhì)。這大概也得益于詩人是“神仙一樣著迷人間生活”,雖然喜歡“人間生活”,卻把人間的煙火氣吸得極為干凈,幾乎沒有剩下多少傖俗的生活,可愛得很,“一人提一個生命的燈”(《走馬燈的北地河上新年會》),如此人間。

但我并不是說詩人不食人間煙火,完全不是這個意思。詩人因為“把人間的煙火氣吸得極為干凈”,倒是一個常常情不自禁啊啊大叫的大驚小怪的煙火仙。例如詩人寫,“好脾氣的一碗粉啊”(《現(xiàn)世里那神氣正泛著微光》),“同在一個寨子里,無聊啊”(《三個妓女》),“偉大的手指啊”(《波德萊爾寫得太動人了》)……簡直“史不絕書”,仿佛過于著迷,這神仙被人間生活頻繁地嗆著了。這就好了,詩人如此“著迷人間生活”,卻隔三差五在詩行里偶然創(chuàng)造出生活來,可謂“一劍西來”,天外之喜。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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