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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眼凝望的嫉妒之火

2019-02-16 05:21王威廉
書城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安吉拉小鹿皮皮

王威廉

羅蘭·巴特寫道:“就嫉妒而言,我痛苦了四回:因為我嫉妒;因為我怪自己嫉妒;因為我擔(dān)心我的嫉妒傷害另一個人;因為我任憑自己落入俗套。我痛苦,是因為被排斥,因為自己咄咄逼人、瘋狂、粗俗?!痹詾榧刀实乃膶油纯嘁呀?jīng)很驚人了,沒想到匈牙利作家薩博·瑪格達(dá)(Szabó Magda,1917-2007)的長篇小說《鹿》帶來了更為瘋狂的嫉妒之火。

《鹿》[ 匈牙利] 薩博·瑪格達(dá)著余澤民譯花城出版社2018 年版

小說是以女主人公恩契·艾絲特的第一人稱敘事展開的,是帶有強烈意識流色彩的內(nèi)心獨白。我首先被作家對日常生活的還原能力折服。一只甲蟲、一雙鞋都在敘事中復(fù)活了。你會以為這是一部散漫無邊的意識流小說。但等到小說讀到五十頁左右,質(zhì)變發(fā)生了,小說的空間輪廓開始出現(xiàn)。那是一個暴力的場景,很簡單的描寫:艾絲特看見朱思蒂趴在地上,“插著白色梳子的紅色發(fā)綹下有一把斧頭,砍進她的脖子里”。如此血腥,但就這樣一筆帶過,反而讓敘事陡增了緊張的氛圍。你知道,總會發(fā)生些什么的,于是,閱讀期待被建構(gòu)起來了。

繼續(xù)讀,忽然沒來由地出來了第二人稱—你。這個“你”顯然不是像我剛才寫到的那樣指讀者,因為這個“你”出現(xiàn)在故事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很明顯是小說中的人物。但“你”是誰?不知道。這時,我們才突然意識到,小說這種絮絮叨叨的風(fēng)格并不是意識流,而是一種獨白、一種傾訴。這個“你”是全部傾訴的特定對象,這些傾訴因為“你”而具有了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意義?!澳恪奔仁菙⑹碌某休d者,也是敘事的驅(qū)動者,成了小說的最大懸念。大部分小說,人物的出場都會被交待得清清楚楚,但這部小說是對傾訴的模擬,是原生態(tài)的話語洪流,一切的情節(jié)、人物、場景以及關(guān)系都要從傾訴的細(xì)節(jié)中一點點去拼湊。你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你”是敘事者深愛的人,這通篇的傾訴都是戀人的絮語。

“你”原來是一個大學(xué)教授,是翻譯了莎士比亞戲劇的著名教授,“你”不僅僅是理論家,“你”還上臺表演,有著充分的舞臺表演經(jīng)驗。敘事者“我”經(jīng)常和“你”一起表演,因此,當(dāng)“你”告訴“我”你愛我時,“我”已經(jīng)無法相信了?!拔摇庇X得你在表演。但“我”不相信“你”的更深層原因是:“你”有“你”的妻子—那可愛的安吉拉,“我”和“你”的戀愛一開始就注定了是不倫之戀。安吉拉其實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是因為“你”和安吉拉生活在一起,“我”也開始厭惡安吉拉,盡管她是無辜的?!拔摇睈凵狭恕澳恪保汀澳恪庇辛怂角?,“我”陷入了無邊的嫉妒。即便今后安吉拉和“你”離婚,“我”也無法接受“你”了,因為記憶不會消失,那些美好的場景依然會存在于安吉拉的腦海中,“我”對此無能為力?!拔摇笔且驗閻邸澳恪辈女a(chǎn)生了嫉妒,但這種嫉妒開始折磨“我”的生命、“我”的心,“我”陷入了瘋狂。

薩博·瑪格達(dá)(1917-2007)

每當(dāng)我控制不了嫉妒的瘋狂時,“我”都會去找皮皮,和他睡覺,用這種背叛的方式,似乎能使“我”暫時擺脫一會兒嫉妒的痛苦。皮皮愛“我”,但“我”不愛皮皮,那天,即便“我”知道皮皮的未婚妻要來找他,“我”還是待在皮皮家里,可我們沒有睡覺,“我”想請他幫個忙。皮皮聽到“我”的要求居然哭了?!拔摇眳s因為嫉妒而對他的哭泣無比冷漠。后來,“我”把“你”的手表指針撥快了,“你”匆匆忙忙出門,然后,“你”遭遇了車禍,死了。

我們讀到這里,深深感到了嫉妒之火的熾烈和可怕。原來是敘事者謀殺了自己最愛的人!但這還不是最震撼的,最震撼的是敘事者“我”謀殺了“你”之后,“我”的怒火依然沒有消散。一般而言,死亡是情感的終點,生命都沒有了,附著于生命之上的情感自然也就消散了。但是,“我”并非如此,“我”已經(jīng)在嫉妒的深淵里無法自拔,“我”想讓“你”痛苦地死去,還要在煉獄里遭烈火焚燒,直到時間終結(jié)—這種嫉妒確實堪稱登峰造極了?,敻襁_(dá)自己這樣談?wù)摗堵埂罚骸拔摇獙戇@本書的人,只要有可能避免,就不會去讀它:我怕它?!边@其中地獄一般的嫉妒之火,出自她的筆下,也必定出自她的內(nèi)心。這是我們每個人心底深處壓抑著的黑暗洞穴,沒有熊心豹子膽,沒人敢探入那洞穴并回來告訴我們里邊的景象。就此而言,瑪格達(dá)的勇氣令人吃驚。但她的真誠也讓我們心驚:我們或許也不敢再去讀第二遍了。

不過,這部小說的傾訴過程是極為豐富的,并不局限于戀愛的細(xì)節(jié)。生命、歷史、時代都在語言細(xì)節(jié)處熠熠生輝。漫長的傾訴不免伴隨著對往事的回憶,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歷史是如何進入人的生命中、人的話語中的,歷史的邏輯與個人的命運在傾訴中凝固在了一起。敘事者對父母這一輩人的回憶,尤其是對自己父親的回憶,是極為細(xì)膩的,充滿了歷史的同情感。但敘事者忽然說:“我愛你勝過愛我的父親,也勝過愛我的母親,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焙冒?,“我”對“你”的愛原來是勝過了親情的極致之愛,那么,這種極致的愛帶來的這種極致的嫉妒,才是不突兀的,才能被我們理解。

這是一部不能輕易進入的小說,但讀進去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特別迷人的小說。整本小說,其實都是“我”站在“你”墓碑前的傾訴,就現(xiàn)實層面來說,這是本書的基本場景?!拔摇闭驹凇澳恪钡哪贡暗磕钅悖拔摇迸σ选拔摇鄙腥康拿孛?、全部的美好、全部的生活都告訴你。當(dāng)然,只有讀完整本小說,才會知道場景原來如此簡單。我們之所以比較難進入,就是因為這些敘事是說給另外一個人聽的,我們都是這場獨白的旁聽者。因此,在你恍然大悟之際,你已經(jīng)讀完了全書,因此你一定會覺得非常精彩。

“我”的內(nèi)心獨白全是情感的涌動,極為真實和克制。每句話幾乎都帶著扎實的意象。即便說到戰(zhàn)爭帶來的殘破,“我”都是一筆帶過。這是特別逼真的,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摧殘的人對于滿目瘡痍反而是麻木的。但是小說在整體上的敘事有種洶涌的力量,是肆無忌憚的,無數(shù)細(xì)節(jié)構(gòu)成了滔滔不絕的傾訴。在細(xì)節(jié)的克制和整體的肆意之間,《鹿》呈現(xiàn)出了一種極富張力的敘事美學(xué)。

在我看過的小說里,關(guān)于表現(xiàn)伴隨著愛情而產(chǎn)生的嫉妒,《鹿》寫得最深刻、最生動,也最豐富。嫉妒是愛情當(dāng)中最常見的情緒。愛情跟普泛的愛不一樣,普泛的愛是沒有特定對象的,但是愛情有著特定的生命對象,因而需要不斷克服與這種極端占有的情感相違背的障礙。探測這樣的障礙,需要我們有過撕心裂肺的情感體驗。你會清楚,嫉妒是所有的人類情感中最微妙的琴弦,薩博·瑪格達(dá)把這根琴弦彈撥得非常細(xì)膩、極端和殘酷。

嫉妒僅僅是偏執(zhí)帶來的痛苦嗎?當(dāng)然不是。嫉妒跟生命的關(guān)系比我們認(rèn)為的要更加深刻。

“我”當(dāng)然知道“你”其實是很愛“我”的,因為“你”的錢包里放著“我”的一張照片,是“你”在美麗的湖邊親手給“我”拍攝的。而且正是因為這張照片,“我”和“你”的不倫之戀暴露了,安吉拉知道了一切,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小說寫道:“我一直想要告訴你,我是從你那里獲得了我自己的身體?!边@句話特別耐人尋味。既是愛情讓“我”發(fā)現(xiàn)了身體的愉悅,但又是愛情同時讓“我”衍生出了巨大的嫉妒,讓“我”深感痛苦。這愉悅和這痛苦都是一種自我的喚醒。“我”要真正成為我自己,“我”就必須要讓自己從愛情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掙脫出來。為了徹底地獲得“我”的生命主體,“我”寧愿讓“你”去死,讓“你”對“我”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羈絆。

嫉妒從生命的原始沖動中升起,其最終是對生命主體自身的無限確定,正因其無限,才是不可能的;正因為不可能,才有了大海般浩瀚的痛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馬丁·布伯闡述的“我—你”關(guān)系,在他那里,“我—你”的關(guān)系是人類全部關(guān)系中最重要的,沒有了你,也就沒有了我。主體正是因為他者的存在而存在。

那么,我們可以說:嫉妒,在與他人有關(guān)的情感范疇內(nèi),毫無疑問,它最深刻。

一部主題是嫉妒的小說,為什么標(biāo)題叫《鹿》?讀完小說后,這是令人感到迷惑的地方。小說中唯一寫到鹿的部分,是說安吉拉養(yǎng)了一頭小鹿,然后“我”特別想要小鹿,“我”就去把小鹿偷過來,結(jié)果小鹿自己跑掉,被車給撞死了。然后敘事者說,其實“我”也不想讓小鹿去死。鹿跟“你”的命運無疑有種同構(gòu)性,因此,鹿的意象被作家賦予了一種更深層次的象征意味。

鹿到底象征了什么?

不妨設(shè)想,如果沒有鹿的存在會怎么樣?我想,這本小說會徹頭徹尾地陷入非道德化的困境。因為“我”到最后也沒有懺悔,“我”要愛到死,嫉妒到死。但是有了“鹿”作為小說題目,就讓我們獲得了一種更高的視野,得以重新去審視人類的這種偏執(zhí)的情感。在鹿的純真、可愛、脆弱與嫉妒的殘暴、丑惡、死亡之間,是人性的掙扎歷程。換句話說,是鹿的溫柔平衡了嫉妒之火的可怖。正因為有了《鹿》這個標(biāo)題,小說才一下子變得開闊高遠(yuǎn)起來了。如果此書的標(biāo)題就叫《嫉妒》,那將會陷入無休止的執(zhí)念,如同密封的黑匣。法國作家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2008)倒是寫過一本小說,就叫《嫉妒》,他的寫作風(fēng)格跟《鹿》的寫作風(fēng)格完全相反。他完全像攝影機一樣,用說明文的方式寫了情感的出軌。如果那個小說不叫《嫉妒》,讀者甚至都很難明白究竟是寫了怎么一回事兒。因此,這對我們也是一種提醒:題目的力量如此重大,它雖然只有寥寥幾個詞,卻可以平衡小說那龐大的身體。

感謝這書名,當(dāng)我們即將被嫉妒之火燒灼到窒息之際,一頭蹦蹦跳跳的可愛小鹿忽然出現(xiàn)了,它睜著碩大的、萌萌的眼睛望著你,在鹿的眼神里你暫時忘卻了那些折磨著你生命的利刃,也暫時寬恕了你對你自己的極端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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