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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2019-02-13 01:25星秀
廣州文藝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1

那個女人又打來電話時,我和阿狼正躺在他出租屋的床上。

那是阿狼搬進(jìn)新租處的第一天。我都數(shù)不清這到底是他換的第幾個租處了。但換來換去,這些地方似乎都是一樣的,都是高檔小區(qū)里的出租屋,都不足十平方米。我對這樣的環(huán)境習(xí)以為常。阿狼每次換租處,我都會很樂意在第一天來到他的床上。

下午,我踩著火紅色的高跟鞋跟著阿狼走進(jìn)了盡頭的那間隔斷間。狹窄的過道里堆滿了男人女人的鞋子衣服和洗漱用品,鍋碗瓢盆大蔥大蒜都肆意地躺在通往我們那間隔斷的小道上。有個女人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或許是覺得以后都要做鄰居了吧。她有些拘謹(jǐn)?shù)貙ξ覀冋f,你們可以用門口那臺洗衣機(jī),那不是房東的,是我們幾個租戶湊錢買的。她還說,她和她男人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快兩年了。

在黑咕隆咚的過道里,我依然看得到這個女人的羞澀。但我并不感激她的好意。阿狼倒是客客氣氣地準(zhǔn)備開口。我知道他要開口跟那個女人說話了,所以我搶在了他前面:“你們是打算一直在這種隔斷里安家啦?”

那女人的臉漲得像個要破的避孕套。我扯著阿狼的手臂往盡頭走,“我們可從不跟人合用洗衣機(jī),誰知道公用洗衣機(jī)里會不會有用過的衛(wèi)生巾”。

躺在阿狼的隔斷間里,四周各種聲音破墻而出。哀怨的搓衣服聲,臊人的連串屁聲,鍋里油花黏膩的滋啦聲。我走過去,胳膊吊在阿狼的粗粗的黃脖子上,說,來吧。

阿狼走進(jìn)洗漱間洗手,水龍頭滴滴拉拉地淌水。

他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脫成一條赤裸的魚。“魚”這個比喻是阿狼給我的。在他的床上,我愿意接受自己是一條魚。第一次上床的時候,我和阿狼還在一個千里之外的小縣城。阿狼抱著我,說,翁瑩瑩,你脫光以后就像一條新鮮的魚,小時候,我媽從市場上買回家的魚,都被我養(yǎng)著,一直到養(yǎng)死。我很喜歡他煽情地對我說這個比喻。在此之前,有很多男人都比喻過我。

“你就是個永遠(yuǎn)讓人騷動的尤物。”那個每天為我寫一首詩的朦朧詩人說。

“你長得很像我鄰居家的小妹,后來我很多年都沒有見過她了。”那個戴著眼鏡的理工科大學(xué)生斯斯文文地說。

“你他媽就是只母狗!”那個抱著肥胖肚子的中年老板說。

但他們對我說這些比喻的時候,我都覺得乏味,像是吃了沒放鹽的掛面,充饑卻沒什么滋味。

每次做愛,我都對阿狼說,你再說一遍,我像什么……阿狼抱著我赤裸的背,嗯嗯地叫喚,你……是魚,鮮魚,我要把你……把你養(yǎng)著,一直養(yǎng)到死。

“到死?你死還是我死?”我看著他清澈的眼。

“我死。”阿狼說著,目光里迸出火來,身體里也迸出火來。

每次搬到一個新租處,阿狼都很不適應(yīng)。他顯得被動,不敢出聲。我在他身子底下,故意大聲地叫著。叫一聲,阿狼就漲紅了臉,再叫一聲,阿狼的目光里就寫滿了小男孩一般的害羞與慌亂。

“瑩,你小聲點(diǎn)。乖?!彼懞弥?。

我并不理會他,事實(shí)上,這也是為什么每次他一換住處,我就光臨他的床的緣故。我喜歡看他略帶害羞的目光。跟一年前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第一次上床時他的目光一樣。

“瑩,你為什么要懟隔壁那個女住戶?”阿狼試圖用轉(zhuǎn)移話題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

我的腳勾住他的大腿,想了一會兒。我想起前幾天跟阿狼收拾東西時,在他箱子底下發(fā)現(xiàn)的一條丁字褲。上面沾著幾點(diǎn)干了的暗紅色的血。那不是我的,我有清洗丁字褲的習(xí)慣,只要做完,我就會走到水龍頭下,用硫磺皂把丁字褲洗得干干凈凈,拴在陽臺上的竹竿上。我還想起一個下午,阿狼跟我說,他正在天橋上幫我賣那些小工藝品,但我看到他和一個長發(fā)大屁股的女人走在一起,那個女人,就住在阿狼出租屋的隔壁。

后來我說,阿狼,你還要多久戰(zhàn)栗?

他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里多了不少自如?!澳闶遣皇抢哿耍课揖涂煲獞?zhàn)栗啦!”他說著,眼睛里的火灼燒得很熱烈了。

電話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

手機(jī)放在三合板桌子上,嗡——嗡——嗡地響。每響一聲,空氣都跟著顫抖。阿狼想要停下來,我抱緊了他,說,不用管。

來電聲停了。接著又開始響。阿狼從我身上起來,晃著長長的胳膊和腿走到桌子那兒,把正在充電的手機(jī)拔了扔給我。自己從煙盒里取了一根煙。我說,給我點(diǎn)一根。

又是那個女人。我接過阿狼遞過來的煙,卻并不想接電話。阿狼吐一口淡藍(lán)色的煙氣,說,要么接了要么掛。

我接了,我想對那個女人說,你再也不要打電話過來了,就當(dāng)我死了。我還想說,這是我最后一次接你的電話了,你以后再打來我也不會接了。

“瑩。”那個女人說。

“什么事?!蔽页橐豢跓?,翕動鼻孔,把煙氣排出來。

“你最近回老家來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不回?!蔽页嗦阒诖策?。阿狼拿著他的羽絨服過來,披在我身上。有些絨毛開始在渾濁的空氣里飛。

“瑩,你還在生媽的氣嗎?媽知道,你受了委屈,我們虧欠你太多,”她又這樣說,每次打電話都這樣說,像提前設(shè)置好的鬧鈴,發(fā)生得沒有一點(diǎn)新意和懸念感。

“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我掛了,”阿狼站在我面前抽煙,寬寬的脊背,濃密的體毛,緊實(shí)的臀部。我有些恍惚了。

“瑩,有事。你最近不忙的話,回來一趟吧,那個男人……石生,身體很不好了,你回來,看看他。”

一整個下午,我都坐在床上抽煙。阿狼中午剛買的煙,被我一根根抽成了煙頭,凌亂地扔了一地。他靠著床頭,拿著手機(jī),看一些裝修指南。時不時用手捏一把我的胸,然后一臉期待地看我的反應(yīng)。隔壁房間,有木板床咯吱咯吱的聲音,阿狼索性坐了起來,在沒有空調(diào)的隔斷房里,他像個剛被拔出泥地的胡蘿卜。

“瑩,你怎么了?”他看著我的臉,有些無辜。

“沒事,緩一緩。剛剛腿有點(diǎn)抽筋?!蔽覐堥_嘴,往他臉上吐出一團(tuán)藍(lán)色的霧。

“你看這種裝修風(fēng)格好不好?瑩,今年過年你跟我回老家吧,見見爸媽。我打算在老家買個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你看看怎么裝修。到時候咱們就有家了,不用住這種隔斷屋了。”他遞過手機(jī)來,里面有一些圖和文字。我在屏幕上劃了幾下,卻越劃越長,怎么都劃不到底。

“你他媽真想跟我結(jié)婚?”我把手機(jī)扔在屁股旁邊,看著他。

“當(dāng)然了瑩,我從見你第一天起就想把你娶回家去。我說了,你就是我的魚,我要養(yǎng)你,一直到死,不對,到我死?!?/p>

窗外有小孩哭泣的聲音,嗡嗡嚶嚶的,讓人心煩。我又想起那些遙遠(yuǎn)的午后,那些很模糊的畫面。雙廟鎮(zhèn),我,那個女人,那個男人,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生活過十六年。如今,那個男人,快死了。他做的那些事,我永遠(yuǎn)都不能原諒他,但是,他就要死了。

再怎么說,他也是我的父親。

“他媽的,我命不好!”我把沒抽完的半截?zé)熑舆M(jìn)垃圾桶,一股焦味升騰出來,在隔斷間里游走。

“瑩,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你跟我回家嗎?”阿狼央求似的問。

“這次不行了,我得回雙廟鎮(zhèn)一趟?!蔽艺f。

“家里有事?”

“沒什么事?!?/p>

“瑩,我不喜歡你說話隔著我?!?/p>

“石生要死了?!蔽覐拇采险酒饋?,走到洗漱間去。水龍頭上布滿了銹漬和油斑,看上去像是一張蒼老的臉。我掬起幾捧涼水潑到臉上,冰涼,刺痛。

回到床上的時候,阿狼還一臉興奮地劃拉著手機(jī)。我踢了他屁股一腳,你能不能把洗漱間的水龍頭卸了,他媽的吵得要死。

阿狼沒把水龍頭卸下來,他關(guān)著洗漱間的門,拿著錘子和鉗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床頭堆了一些阿狼的臟衣服,無精打采的,像是一些蛻下來的皮。

阿狼從洗漱間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套上一個平角褲,走到窗邊去,伸手拉開了窗簾。我坐在床上,擁著被子,看窗外的燈火。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像是一些發(fā)光的樹葉在風(fēng)里搖曳。

“瑩,跟我說實(shí)話,你和幾個男人上過床?”阿狼站在窗戶邊,冰鎮(zhèn)過了的語氣在屋里游走。

“這很重要嗎?”

“如果我不打算跟你結(jié)婚,這或許就不重要吧,但是我打算跟你結(jié)婚,我想知道?!彼蝗粐?yán)肅的語氣讓我好不習(xí)慣。

“那你就別打算跟我結(jié)婚了?!蔽覐拇采舷聛?,赤裸著走到窗前。空氣涼絲絲的,像是有些帶著寒意的蟲子在肌膚表面蠕動。

“你確定春節(jié)不跟我回家嗎?我要買房的小區(qū)叫‘春天里。小區(qū)對面有個湖,叫東湖。我從小在那兒長大,這幾年我進(jìn)城打工,攢了一些錢,但一直沒想過安定下來。直到一年前遇到了你,我想買房子了,想帶你回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他絮絮地說著。像一個好學(xué)生嘮嘮叨叨地在陳述自己的觀點(diǎn)。

“我從沒想過要跟任何人結(jié)婚。”我說著,語氣冰涼,如同這出租屋里的夜,冰冷、干澀。

“那你是在玩我?”

“隨你怎么想。”

2

我回到雙廟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

沒有下雪。干巴巴的樹枝直愣愣地伸著,粗暴地劃過車玻璃。司機(jī)把車開得很快,像是賭著氣飆車。在彎曲的山道上,公共汽車連續(xù)超車,把那些冒著煙嘟嘟嘟跑的三輪車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十九年了,開車還是許老四。以前我在村子里上小學(xué)的時候,許老四就開這輛公交車了,那時他也就二十出頭。長得算不上帥,但也是干干凈凈的大小伙子。這是唯一一輛,從縣城往返雙廟鎮(zhèn)的公交車。坐上這車,就能沿著蜿蜒的土路一直開到縣城去。這輛車總停放在小學(xué)門口,那些背著書包,提著幾個包裝袋的高中生讓年少的我無比羨慕。他們在縣城讀書,每到周五下午,他們就會坐這趟車回來,許老四會笑盈盈地問他們,縣城的飯食還好嗎?啥時候回學(xué)校去?

我期待著坐上這個班車去縣城的年紀(jì)快快到來。

然而,等我到了能去縣城的年紀(jì),也坐上了那班車。但我所做的,是逃亡。

石生快要死了。一路上,我的思緒斷斷續(xù)續(xù),這些年來的記憶,像是一些撕碎的廢紙,在腦海里漂浮飛舞。他要死了,他終于要死了。這個給我?guī)頍o限恥辱和無限威脅的男人,這個在我心中不忠誠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這個身敗名裂毀了母親一輩子的男人,要死了。

我想起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天,也是臨近春節(jié)。我在雙廟鎮(zhèn)的中學(xué)讀書。我只想考第一名,考了第一名就能去縣城了,就能為毀了聲譽(yù)的父親多少掙回些面子?;蛟S,父親能夠因?yàn)槲业呐蛢?yōu)秀而醒悟,跟母親重歸于好。以后他們會像村里那些最普通的夫妻一樣,做做飯,種種地,趕趕集,吵吵架。

后來,我沒能參加中學(xué)考試。現(xiàn)在想來,即使我考了第一名,也絕不可能使浪蕩的父親回心轉(zhuǎn)意。

在雙廟鎮(zhèn),提起我父親的名字,人們常常擠擠眼睛努努嘴,還時常伴著若有若無的輕哼聲,很有深意了。

父親原來在雙廟鎮(zhèn)開了一個診所。他是干中醫(yī)的,所謂的自學(xué)成才,完全是從我爺爺那幾本扔在旮旯里的破爛醫(yī)書里自己看的。他和母親不一樣,父親整日清閑自在,甩著兩只手,除了應(yīng)付一下來看病的人,別的什么事都高高掛起。我母親生得極漂亮,怎么形容呢,母親身子勻稱,山水分明。做閨女時身子圓潤潤的。臉蛋生得細(xì)嫩,常常是一害羞,面頰就緋紅了,沒有鎮(zhèn)上女子的黑黃土氣,老人們說,這閨女,像誰呢,倒像是城里人的閨女了。

母親嫁給父親這件事,曾遭到姥姥的極力反對。姥姥一眼看得父親不是個踏實(shí)肯干的人,斷言自己的妮子跟著石生這輩子就是瞎了。但母親對姥姥的話置之不理。后來,她索性住到了石生的屋子里。石生是外地人,老家在一百里地以外的桃源村。她每日與石生同吃同睡,還沒嫁給石生,就開始做一個賢惠妻子的活兒。姥姥也曾到石生的小屋抓人,但母親一次次地躲了,還揚(yáng)言與姥姥斷絕母女關(guān)系。再后來,直到姥姥去世,母親都沒有回到她身邊。姥姥下棺的那一天,鎮(zhèn)上參加葬禮的人都說,姥姥想女兒,到死時,臉都跟閨女一模一樣。

然而,石生并不愛母親。這是鎮(zhèn)上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的事情。我放學(xué)回家,常??吹阶约以鹤永飮艘欢讶?,石生把母親摁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打。鎮(zhèn)上人都這么說——就是對待個畜生,你也不能這么打不是,就是不愛,不愛就沒法子了。母親的嘴角淌著血,她站在門口的小溪邊,一吐就是一口血,一吐又是一口血。血黏稠的,帶著些泡泡,掉進(jìn)水里,也不化開,反而沉了底。我驚恐地望著她,母親說,沒事的,嘴里破了。

石生第一次出軌是在那間小診所里。那是石生開診所的第三年。很少再有人找他看病。他開方抓藥都是隨口來,常常自己說錯了還不自知。把活血化瘀的穿金龍開給外傷血流不止的人,又或是把藥性很強(qiáng)的何首烏在體弱老人的每服藥里配四兩,惹得病人半夜里嘔吐,苦膽汁水都吐了一地,差點(diǎn)鬧出人命。有酒精燒傷的孩子找他來看,他剛抓完醬油飯的手就伸到人家燒傷的皮膚上去了,給人破了皮,留了一輩子的疤。常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每次鎮(zhèn)上人找到診所里來要說法,都是母親一個勁兒地給人家賠不是:真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了。

幾乎不再有人來找他看病了,但診所仍然開著。母親對石生是包容的,開著就開著吧,比出去浪蕩強(qiáng)。然而,母親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燒成了灰。那個下午,她拔完豆莢地里的草,做好了晚飯,提著飯盒,給石生送去。診所里開著燈,推一下,門沒開。再推一下,還是沒開。聽聽,里面有呻吟的聲兒,她愣了。一整個黃昏,她就在門口傻了一樣地等著,聽著石生和許四娘在里面翻云覆雨。直到石生打開了門,兩個人衣衫不整地從診所里出來。

“老石給我抓藥了,我最近吧,腰酸,干不了活兒,真是愁死個人?!痹S四娘說得眉飛色舞,沒有半點(diǎn)生病的樣子。

“不用解釋?!笔鷮υS四娘說。許四娘愣了一下,吊稍的眉眼眨了眨,很得意了,她又寒暄幾句,擺著圓圓的臀走了。

石生從此變本加厲。他索性就睡在診所里了。他讓木匠打了個雕花的大床,專門放在診所里。他把母親結(jié)婚時的嫁妝被子都抱到了診所里去了。除了許四娘,從診所里走出來的還有鎮(zhèn)子?xùn)|頭的謝寡婦和南門的劉鳳云。石生不僅跟她們睡覺,還帶她們?nèi)タh城里逛。給女人們買些花花綠綠的塑料卡子、PU皮的包又或是甜甜酸酸的小零嘴兒。母親每每見了,目光就黯淡下去了,臉上的泥土色也越來越重了。

一年之后。石生掏空了我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電視賣了六百塊,一對沙發(fā)賣了兩百塊,蝴蝶縫紉機(jī)賣了一百塊,幾只塑料盆賣了十五塊。再后來,石生把我的母親和我,也賣給了賭場。

家里被他賣干凈之后,石生開始去賭場,日日去,夜夜去。他偶爾會贏一些小錢,但更多的是輸錢。日日輸錢,直輸?shù)劫€場里的人都覺得他再還不起,不讓他來賭了。

他們逗他,還賭嗎?拿老婆孩子做抵押再賭一把?

石生想了想,說,行。

我是在放學(xué)的時候發(fā)現(xiàn)被人跟蹤。我不停地回頭,那幾個男人就跟在后面。不懷好意的腳步聲縈繞在我的耳邊。我覺得我得趕緊回家,回到家就安全了。

家里,一群陌生的男人正逼著母親在一堆借條上簽字。母親給他們端茶遞水。他們坐在我家的馬扎上,坐在我的小板凳上,耀武揚(yáng)威地抽著煙,色瞇瞇地盯著我的母親。

“這字我不能簽。”母親最后為難地說。

母親心里是清楚的,這是石生的賭債。誰簽字,誰來還。她坐在那兒,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起身,客客氣氣地給他們的茶碗里添水。她的目光里有些慌亂,看到站在門口的我,便迎出來。她打發(fā)我去村東的熟食店買點(diǎn)小菜,說家里要招待客人。我膽戰(zhàn)心驚地走出門去,出門前,我還帶上了我的跳繩。我想,如果有人要抓我,我就用跳繩抽打他們,抽得他們齜牙咧嘴、屁滾尿流。

我提著小菜回家的時候,家里只剩下石生和母親了。桌上是一堆凌亂的茶碗。石生抱著頭哭似的說,你就不肯幫幫我!你簽個字,他們才肯放我去老家籌錢。我籌了錢就啥事沒有了。你不肯簽字,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母親滿臉眼淚地坐在馬扎上,目光凄惶。她對我說,你自己先吃飯吧。

母親簽了字。當(dāng)天晚上,石生就消失了。從那時起,我再沒有石生的消息了。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石生跑了以后。那些追債的人就日日到我家來。他們?nèi)逡蝗?,動輒就要在家里吃晚飯,讓母親給他們做一桌子的飯菜。他們常常打著飽嗝剔著牙,調(diào)笑說,石生再不回來,你們娘倆可就歸我們啦!母親數(shù)著日子,再十天你爸就回來了,再七天,再六天,五天……但那時候我早就知道,石生不會回來。他肯定不會回來的。

一個凌晨,母親搖醒了睡夢中的我。黑夜里,母親帶著我,從家里做賊一樣地逃出來。在診所后面的石崖子那兒挨到天亮。清晨,我們坐上了去縣城的車。我精疲力盡地在車上沉沉睡去。再醒來的時候,母親靠著車窗,目光里有著說不出的心酸與憂郁。

十四年里,我們輾轉(zhuǎn)了許多地方。內(nèi)蒙古、山西、山東、廣東……最后到了北京。我們的身上依然背著沉重的債。我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怕被討債的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很久,也不敢跟家里的親戚有任何一點(diǎn)聯(lián)系。

我開始打工。去酒吧里唱歌,去舞廳里表演。去餐館洗盤子刷碗,去劇院體育館門口倒賣黃牛票。在天橋上賣小手工藝品。我恨不得一天掰成七十二小時過。我在酒吧里遇到不少男人,他們喜歡跟我搭訕,就像鎮(zhèn)上人盯母親那樣色瞇瞇地盯著我。

最開始,我跟他們上床,從不要錢。我以為遇到的第一個人,那個為我寫詩的家伙,會是個靠譜的男人。他住在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那是我到北京以來見過的最大房子了。他每天寫一首詩給我,讀來讀去,詩里都是我的名字。他帶我去看后海的夜景,去南鑼鼓巷寄明信片,在地壇公園給我講史鐵生。他講的很多東西,很多時候,我很難理解。但那又確實(shí)是我想理解的,我從他口中聽到許多想讀卻沒讀的書。我以為,我像他詩里寫的那樣,是“一生的最后選擇”。我把我的過往講給他聽,他疼惜地抱著我,安慰著。后來,在那個大風(fēng)的夜晚,我在門口的鞋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雙紫色的高跟鞋。我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跟我回春天里吧,你的過去我以后不再追問了。你知道,我很少有想跟一個女人生活一輩子的想法?!笔謾C(jī)在口袋里嘟嘟響了兩聲,我掃了一眼,是阿狼。我在編輯欄里輸了兩行字,但混亂的心緒讓我覺得自己寫下的文字太矯揉造作了,于是,我刪掉了那些字,把手機(jī)塞回口袋里。

我跟母親的決裂——我開始稱她為“那個女人”,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望著窗外流淌著的慘白溪水,我只覺得恍惚。十四年前,我們開始了逃亡。但母親對石生從來就沒有死心。她時時刻刻抱著一絲希望,覺得石生會回來,會帶著還債的錢回來。

石生能回來,那才真他媽是見了鬼!

不管我們輾轉(zhuǎn)到哪一個城市,她總想著回到雙廟鎮(zhèn)去。她覺得石生肯定回家了。一年前,我們被房東趕出了群租房,流浪在北京的街頭,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冷得抖成一條狗。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瑩,我們要不回去吧,得相信你爸。

我立馬就火了。不管不顧地在大街上歇斯底里起來。要回你自己回!我留在北京掙錢還債!石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你還心心念念地想回去,還想回去!你回去吧,回去被人強(qiáng)奸,回去看他接著睡別的女人!

她突然哆嗦地站起來,甩了我一巴掌。她囁嚅著,突然就有些后悔似的說,你不能這樣說,他是你爸呀。

我真是受夠她了!我在口袋里掏了掏,把那個月打工的錢和一張銀行卡塞到她口袋里。

“你要回就回吧!我不管。以后,我們就分開過!”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那一晚,我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說不擔(dān)心母親,那是假的。自從她出來,身體就一直不好,常常生病。她早上刷牙的時候,總站在門口往痰盂里吐。吐一口是血,再吐一口還是血。但她又著實(shí)讓我生氣,我一個人在清冷的街上走,影子跟在身后。我很想回去找她,但一想她剛剛的話,念頭就打住了。

我走向了常去的那家酒吧。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睡在阿狼的出租房里。

母親在第二天,回到了雙廟鎮(zhèn)。那是她唯一一次在石生的問題上,判斷準(zhǔn)確了。石生的確回來了。他老了,生了病,腿還瘸了一條。家里的房子早就被別人住進(jìn)去了,母親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直覺告訴她,去診所。

診所的燈,亮著。母親雙腿發(fā)軟、熱淚盈眶地走進(jìn)那間破敗不堪的屋子。

這些事情,每次想起來,就感覺是把剛剛要長好的傷口撕開,露出淋漓的血和肉來。白花花的傷口就攤在空氣里,是些永遠(yuǎn)都難以愈合的心事。我望向窗外,想著這一年里,母親是怎樣耐心地陪在石生身邊,忍受他一貫的謾罵和指責(zé)。如今的石生會不會對母親有一些愧疚?;丶抑?,我又該怎么跟他們說話,躺在病床上的那個男人,畢竟是我的父親。他做了太多的錯事,在他臨死之際,我又該用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跟他說話。

所有的情緒在心里翻滾,交織,變成一團(tuán)越解越亂的麻線。

車子在雙廟鎮(zhèn)的小學(xué)門口停下了。我拎著背包下車。經(jīng)過司機(jī)許老四——許四娘的丈夫身邊時,他看到了我。許老四老了很多,原本白凈的臉現(xiàn)在黑黃了,更多了些皺褶。眼袋凸起著,淤青一片,像是遭受了長久的失眠的困擾。頭發(fā)也油膩膩的,打了綹,頭皮上還沾著雪花狀的大塊頭皮屑。我和他對視了一眼,他的目光里有些驚訝,接著慢慢暗淡下去了,終于開口說,回來了。

原來的家已經(jīng)不在了。我沿著清冷的泥土路走向村頭的診所。光禿禿的楊樹枝頭站著幾只烏鴉,像是原本就長在樹上的果實(shí),哇哇地叫著。每叫一聲,就把蒼白的天空撕裂開一道口子,把行人的心,也撕裂出一道血口子。遠(yuǎn)處的山頭,有黯淡的晚霞的光。我裹緊了大衣,在路上彳亍。

敲敲那扇斑駁的綠漆木門。開門的是母親。她似乎更消瘦了,門口的一陣風(fēng)吹來,都要將她撂倒。她見是我,情緒很復(fù)雜了。有些驚喜,但更多的是慌亂。她說,你看,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我該提前給你做手搟面的。再炒幾個小菜,你愛吃的。

我說,不用了,反正我也待不了很久。

我走進(jìn)了那間低矮的屋子。從前生活在雙廟鎮(zhèn)的時候,并不覺得那間屋子是如此促狹。而今,它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山腳下。我的喉頭突然有些淡淡的酸楚往上拱,怎么都化不開。

我以為他會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地向我懺悔。

然而,事實(shí)證明,這樣的想法都是我的一廂情愿。屋子里只有母親。

“他呢?”我揣測著,可能我回來得晚了。他或許還沒等到我來,就無可奈何地咽了氣。他該是有好多話要告訴我的吧,他最后的目光是怎樣的?該是很凄楚的吧。我這樣想著,再要開口時,心里也忐忑不安了。

“石生,他去縣城買藥了。”母親終于說,“你餓了吧?我給你先下碗面條墊墊?!彼贿呎f著,一邊就系上一塊印滿廣告的紅色圍裙。

“買藥了?他不是病重了嗎?還出得遠(yuǎn)門?”

“還能自己出個門。出去走走,也好。我就怕他走在我前頭,唉,我不在了,他的日子就亂了?!蹦赣H手腳麻利地刷好了鍋,準(zhǔn)備煮面。床頭放著兩個用去了一半的打火機(jī),幾根煙散亂地丟在床頭。床邊上有些煙灰,還有幾個陳舊的煙頭燒的洞。一沓借據(jù)用一個掉了漆的紅夾子夾住了,掛在床頭的釘子上。

“今晚不回來?”

“去了有七八天了?!?/p>

十四年前,石生也是這樣,一走就是十多天。偶爾贏點(diǎn)小錢,就闊綽地打出租車回來。出租車的喇叭在門口刺響,嘀嘀嘀嘀嘀,引起四鄰八鄉(xiāng)的狗都狂叫起來。更多的時候,是輸了錢,臉上身上都掛了彩。有時輸?shù)煤芏?,被人打一頓,扔在家門口。從那時起,母親成宿成宿地睡不著,門口一有點(diǎn)動靜,就趕忙跑去看看。

我突然覺得,自己回來,簡直就是個天大的錯誤!下一次,即使石生真的躺在床上,口鼻流血,要死了,我也不會回來了。石生又去縣城賭了!我躁腚倔臉地拾起自己的包就要走。母親追出來,瑩,你去哪兒?

通往縣城的公交車停在小學(xué)門口。第二天早上才發(fā)車。我一時是離不開雙廟鎮(zhèn)了。我于是走到診所后面的石崖子上坐著。手機(jī)嗡嗡地響了好幾遍。我沒有管。遠(yuǎn)遠(yuǎn)地,是母親咳嗽的聲音,她又站在溪水邊一口一口地吐著血團(tuán)子了。她嘔吐得很深,抽搐的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的肺葉底部翻滾而來。她每一聲的咳嗽和嘔吐都帶著疼痛的感覺。母親的病,從石生好賭的那天起就種下了,到現(xiàn)在,十多年了,該是很嚴(yán)重了。

我點(diǎn)起一根煙。田地周圍有一些枯草,像是些結(jié)了痂的皮膚癬。不遠(yuǎn)處的一座墳前,有磷火燃燒的光。這些年,附近的住戶都搬走了。原來住在鎮(zhèn)上的,也大都用自己的房屋拆遷換了樓房住。我回來的時候,公交車停在小學(xué)門口,那兒,幾座清一色的紅樓拔地而起。母親本該住進(jìn)那新樓里的,但拆遷之前,老房子就被討債人拿去抵了債。這些年我和母親打工的錢,也都還了債。啥也不剩了,母親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痛得厲害了,就去藥店買點(diǎn)止咳鎮(zhèn)痛的藥挨著。日子,是往前過的??墒?,石生和母親的日子,又過成了什么樣?

手機(jī)響了,在棉衣口袋里躁動著。我想了想,還是掛斷了電話。母親的嘔吐聲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仍舊非常刺耳,像是有些鋒利棱角的玻璃碎片,倒進(jìn)了耳朵里,倒進(jìn)了麻木的心里,攪拌,攪拌。

我怨恨石生,也怨恨母親。我似乎明白了當(dāng)年姥姥的反對,理解了為什么姥姥死去時臉都變成了母親的樣子。母親太犟了,她愛石生,愛得從來沒考慮過自己。她低伏在石生面前,維持著這個所謂的家。我不止一次地和她爭吵,難聽的話也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但她著了魔一樣,除了哭泣和忍讓,幾乎沒有過反抗。

我在石崖子那兒坐到深夜。山間黑透了。溪水泛著清冷的銀光在流淌。這一晚沒有月亮。母親的咳嗽卻像記憶里的月色一樣深,一樣濃。突然,一道強(qiáng)光刺破了靜謐的夜。

一輛出租車沿著土路歪歪扭扭地開到診所門口,然后停在那兒。司機(jī)換了遠(yuǎn)光,正打在蒼老的診所門口。尖銳的喇叭聲響起來了,嘀嘀嘀嘀嘀。母親披散著頭發(fā),穿著單衣打開了診所的門。蒼白的臉上,一雙溫情的目光投向從車上下來的石生。石生甩著兩只胳膊,佝僂著背,走起路來一深一淺。母親跑到出租車旁邊,笑著,感激地跟司機(jī)寒暄。

石生有些得意,空蕩蕩的手里沒有藥。他走在前面,母親跟在后面。像剛出嫁的小姑娘,帶著些滿足的、嬌嗔的神情。不一會兒,母親出來抱柴,鏟炭。大半夜的,她又開始做飯了,給這個久未回家的人做飯。

如同十四年前的那個清晨一樣,我從石崖子旁哆哆嗦嗦地走上公交車?;氐奖本┑臅r候,一堆行李被胡亂地堆在我租住的出租屋門口。鏡子碎了一地,還掛在衣鉤上的內(nèi)褲和乳罩就那么赤裸地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箱子大開著,最喜歡的那件卡其色毛衣也不見了。

該離開這兒了。

我拖著箱子,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傍晚,又一次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但這一次,說話的人是石生。

“你媽昨天晚上去了。明天下午出殯?!?/p>

十四年了,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十四年前,他管我叫“賠錢貨”“小婊子”。十四年后,他對我說的第一句,竟然是母親的死訊。我站在北京的天橋上,有些恍惚了。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行走的人群。伴著鴿哨飛舞的灰色鴿子,經(jīng)過耳畔的風(fēng)。

當(dāng)天晚上,我又坐上了返鄉(xiāng)的火車。小腿止不住地顫抖,像是窗外那些被冷風(fēng)吹動的枝條。黑夜里,遠(yuǎn)處的燈火閃閃爍爍。對面是帶著一個七八歲女孩的夫妻,他們輪流抱著孩子。看對方時,目光里凈是心疼與愛意。我呆呆地坐著,不想說話,不想吃飯,甚至不想思考。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的孤獨(dú)。

阿狼又一次打來電話。我接了。這一次,他還沒有開口,我又搶了他的話。

“我跟你回春天里。等我回來。”

他卻沉默了。然后,我聽見他說,我們分手吧。

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車上的人都睡熟了。窗外的燈火閃閃爍爍,像是一些幸福的人,眨著嘲笑的眼睛。

作者簡介:

星秀,90后,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在讀。有作品發(fā)表于《散文》《山東文學(xué)》《鹿鳴》等刊物。作品入選“首屆山東青年精短散文大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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