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通過日本放送協(xié)會以廣播錄音的形式正式對國民宣讀《終戰(zhàn)詔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9月2日,在東京灣內美國軍艦“密蘇里”號甲板上,日本外相重光葵和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代表天皇、政府和參謀本部簽署正式投降書?!坝褚舴潘汀睂h在大洋彼岸的巴西日僑社會的沖擊絲毫不亞于其帶給日本國內民眾的震撼。不過與日本民眾在震驚之余接受戰(zhàn)敗的現(xiàn)實不同,巴西日僑社會內部居然圍繞“日本在戰(zhàn)爭中到底是取勝了還是失敗了”這一早已蓋棺定論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出現(xiàn)了兩種迥然對立的觀點,由此形成了“戰(zhàn)勝派”和“戰(zhàn)敗派”兩大派系,爭辯還一度演變?yōu)榱餮獩_突。更加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巴西日僑中多達90%[注]Daniela de 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The Nikkeijin, New York:Routledge, 2002, p.23.的人居然都相信“日本戰(zhàn)勝論”。那么,“日本戰(zhàn)勝論”這個彌天大謊是怎么在巴西日僑社會中編織的呢?正確認識時局的、理性的“戰(zhàn)敗派”又對此進行了怎樣的反擊?巴西社會對于日僑社會的騷亂又做出何種反應?又到底是什么原因引發(fā)了這場讓人匪夷所思的鬧劇呢?國外學界對此問題鮮有專門論著,只是在巴西的日本移民史著作中略有提及;[注]有關巴西的日本移民史,國外學界的代表作有: 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Jeffrey Lesser, ed., Searching for Home Abroad: Japanese Brazilians and Transnationalism,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Stewart Lone, The Japanese Community in Brazil, 1908-1940: Between Samurai and Carnival, New York:Palgrave Mcmillian, 2002.國內學界的相關研究大多從日本移民的視角來剖析亂象產生的原因,較少論及巴西國內因素以及移民和居住國之間的關系。[注]目前,國內學界還沒有一本關于巴西的日本移民史方面的專著,只有個別文章有所論及,如鮑宇:《在巴西的日本移民》,《拉丁美洲叢刊》1980年第1期,第27-29頁;段亞南:《何處為家:巴西的“日僑日裔”與日本的“巴西日裔”》,《東南學術》2005年第4期,第101-106頁;沈燕清:《遠程民族主義視閾下巴西日裔“臣道聯(lián)盟”研究》,《世界民族》2016年第1期,第61-70頁;韓可:《日本戰(zhàn)敗與巴西日本移民社會》,碩士學位論文,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2015年。本文利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檔案文獻,并借鑒前人研究,嘗試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
較早把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在巴西日僑社會中進行傳播的是居住在圣保羅州阿拉薩圖巴市(Ara?atuba)的日裔醫(yī)生勝田。1945年8月16日,他將自己偷偷聽錄下來的《終戰(zhàn)詔書》做成傳單發(fā)給其他日僑,后面還附有《波茨坦公告》的主要內容:“保有天皇之大權;帝國之政治當遵循日本國民的意志;將聯(lián)軍戰(zhàn)俘送到安全地帶;即刻起停止軍事行動?!盵注]『橋浦昌雄日記』,1945年8月16日,『橋浦昌雄関係資料移(一)-ブラジル-124-1-2-3、移(一)-ブラジル-124-1-2-4』,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8/068-3-026l.html,2018年6月26日。橋浦昌雄(1878—1978),出生于日本鳥取縣大巖村,1901年從陸軍教導團畢業(yè)后參加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后返回大巖村擔任村長。1927年,他擔任鳥取縣海外協(xié)會在巴西阿利安薩拓殖地的接待理事。勝田稱,天皇的《終戰(zhàn)詔書》是8月10日日本御前會議的決定。不過關于他記錄的時間存在不同說法,一說是14日廣播放送得不清楚,15日電臺恢復正常后他才將全文聽寫下來;另一說是記錄自16日凌晨三點半東亞局放送的廣播。不管怎樣,勝田傳達的內容雖然并不完整,但還是屬實的。聽聞勝田散播的關于“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后,日本僑民感到震驚且難以接受,遠在異國他鄉(xiāng)不明真相的他們對于這一消息的真?zhèn)涡拇嬉苫?。一些日僑直接指出,勝田傳達的《終戰(zhàn)詔書》謬誤頗多、疑點重重;14日無法接收的信號為何在15日突然恢復正常?如果日本無條件投降,那么東亞局就不存在了,又怎能發(fā)送廣播呢?“基于以上三點原因,可以得出結論:勝田私自篡改了14日的詔書;日本海外放送局14日就被美國的軍機炸毀,所以15日放送出來的消息是美國人偽造的;即便是日本接受了勸降,其中也必定存在交換條件”。[注]『橋浦昌雄日記』,1945年8月16日,『橋浦昌雄関係資料移(一)-ブラジル-124-1-2-3、移(一)-ブラジル-124-1-2-4』,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8/068-3-027l.html,2018年6月26日。這種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多,逐漸匯聚成“日本未敗”的聲浪,最終以訛傳訛形成了“日本戰(zhàn)勝”的論調。
在“戰(zhàn)勝派”中,最大、最具有影響力的組織就是“臣道聯(lián)盟”(Shindō Renmei)。[注]英文翻譯是League of the Way of Emperors' Subjects。它成立于1945年5月,創(chuàng)始人是原日本陸軍中佐吉川順治,總部設在圣保羅,在圣保羅州和巴拉那州設有64個辦事處,它的活動都是由各附屬機構捐款贊助的,鼎盛時期擁有15萬名成員。[注]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indo_Renmei,2018年6月15日;Jeffrey Lesser, “In Search of the Hyphen: Nikkei and the Struggle over Brazilian National Identity,” in Lane Hirabayashi, Akemi Kikumura-Yano and James Hirabayashi, eds., New Worlds, New Lives: Globalization and People of Japanese Descent in the Americas and from Latin America in Jap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47.在成立之初,“臣道聯(lián)盟”是一個秘密組織,它擁護天皇崇拜和保護日本神道教,宗旨是“通過在日僑群體中保留日本的語言、文化和宗教,并恢復日本人開辦的學校,在巴西開辟一片日本人永久的生存空間,讓巴西的日本人變回‘真正的日本人’”。[注]Jeffrey Lesser, Negotiating National Identity: Immigrants, Minorities, and the Struggle for Ethnicity in Brazil,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38.“臣道聯(lián)盟”的成員鼓吹,所有在海外居住的日本臣民都是“大東亞共榮圈”的組成部分,號召所有日本僑民要為此“祖國大業(yè)”奉獻自己的力量,并要求日僑只能說母語。他們認為,“巴西輕松簡單的生活方式容易使日本人及其后代退化墮落,所以日僑要互相幫助、努力工作。對兒童的教育更不能掉以輕心,兒童必須學習‘日本精神’,并要懂得如何成為一名‘日本人’”?!鞍死€一宇”的皇國擴張思想經常被該組織成員用作政治說教。[注]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p.23.
日本戰(zhàn)敗后,長期被軍國主義和“神國不敗”思想洗腦的“臣道聯(lián)盟”的軍官領袖們拒絕接受這個晴天霹靂,而是炮制了一連串“日本戰(zhàn)勝”的謊言來否定戰(zhàn)敗事實,他們通過出版地下日語報紙和雜志、秘密廣播和影像等方式在日僑群體中傳播所謂的“真相”。為了宣傳“日本戰(zhàn)勝論”,“臣道聯(lián)盟”共秘密出版了3份日文報紙和1份日文期刊。[注]James Lawrence Tigner, “Shindō Remmei: Japanese Nationalism in Brazil,” Th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41, No.4, Nov., 1961, p.530.
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2天后,即1945年8月17日,“臣道聯(lián)盟”放出消息稱,“日本軍隊已經研制出一種威力比原子彈還要大得多的新型炸彈,被稱作‘高頻炸彈’(high frequency bomb),這是我們的最后王牌”。這一消息通過油印公告和城際電話迅速散播。在林斯、馬里利亞、圖巴(Tup?)、蓬佩亞(Pompéia)等內陸地區(qū)的日本人拓殖地,那些對戰(zhàn)爭狂熱的日僑將該消息傳遞給家人和朋友,他們興奮地談道:“帝國的聯(lián)合艦隊已經做好了攻擊的準備,在沖繩水域進行的一場戰(zhàn)斗中,日本海軍和空軍摧毀了大約400艘敵方的戰(zhàn)艦,因此決定著戰(zhàn)爭的進程。日本人首次使用秘密武器——‘高頻炸彈’。一顆這樣的炸彈就可以殺死10萬名在沖繩的美國士兵。……日本遠征軍已經在西伯利亞和美國本土登陸,敵軍無條件投降了。”[注]Tigner, “Shindō Remmei: Japanese Nationalism in Brazil,” p.520.印有不實謠言的傳單滿天飛,內容五花八門。比如,“1945年8月14日,日本軍隊突襲粉碎了英、美、蘭、法聯(lián)合軍,失敗的聯(lián)合軍前來與皇國政府商談講和條件”;[注]“Falsos Rumores (1),”《移(一)-94-2-6》,http:∥www.ndl.go.jp/brasil/data/R/066/066-001r.html?!氨驹?5日,大日本帝國第三艦隊入港30只艦艇,飛機200架,……議會一致通過了120億日元的東亞建設費,……舊金山全部被燒毀,德國在日本帝國的保護下獨立,將對大正三年至昭和五年期間出生的第二代巴西日僑進行軍事教育”。[注]“Falsos Rumores (2),”《移(一)-112-4-2》,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7/067-001l.html。除了文字描述,還有經過處理的假照片。1946年,“臣道聯(lián)盟”又拋出一則假新聞,這次是以圖片的形式發(fā)布的?!案脑臁焙蟮恼掌@示,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正在向裕仁天皇鞠躬,下面的注解是“日本軍隊登陸舊金山,并向紐約進發(fā),近期下臺的巴西前總統(tǒng)熱圖里奧·瓦加斯(Getúlio Vargas)將前往東京簽訂降書”。[注]O Estado de S. Paulo, 26 March 1946; Correio da Manh?, 6 April 1946; A Noite(Rio de Janeiro), 13 April 1946, cited in Lesser, ed., Searching for Home Abroad, p.11.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除了秘密發(fā)行的紙媒和日僑間的口口相傳,“臣道聯(lián)盟”還以影像的形式散播虛假消息。其中,最具迷惑性的就是播放9月2日在“密蘇里號”軍艦上舉行的日本投降儀式的錄影帶。由于當時巴西日本人拓殖地的放映條件有限,電影、短片等影像類資料都是沒有聲音的默片。而“臣道聯(lián)盟”恰恰利用這個漏洞,按照自己的想象肆意篡改歷史,在他們的口中,日本投降儀式的畫風變成了這樣:“威風凜凜的重光閣下,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緩緩走上甲板。可憐的美國大兵們,此時已被卸下一切武器,恭候著勝利者的到來。反觀我方梅津總參謀長及其麾下將士,均配以軍刀??蓱z的麥克阿瑟將軍,他簽名時是如此的惶恐,無法抑制的顫抖使他手中的鋼筆折了又折。啊,又折斷了一支。與這悲劇英雄相比,我方重光閣下向其風度無比施之一禮后,一鼓作氣將這份流芳百世的文書簽署完畢。這可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在場的諸位,讓我們向這一切致以熱烈的掌聲?!痹诮庹f員的話語轉換中,原本代表勝利一方的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變成了怯懦的失敗者,而他為了留作紀念特意準備5支派克金筆用來簽字的行為,[注]在簽字現(xiàn)場,麥克阿瑟總共用了5支筆完成了姓名、職務和日期的書寫。第一支筆簽了名字中的前4個字母“Doug”,送給站在身后的美軍中將溫賴特;第二支筆接著寫了名字中的后3個字母“l(fā)as”,送給英軍司令珀西瓦爾;第三支筆寫了姓“MacArthur”就收起來了,后來送給了美國政府檔案館;第四支筆簽了職務“盟軍最高統(tǒng)帥”,而后送給了美國西點軍校;第五支筆簽了年月日后,送給了妻子。卻被刻畫成拙劣的失誤;日方代表身上的軍刀被他們解讀成勝利方的高傲姿態(tài)??梢哉f,這個影像的播放給“日本戰(zhàn)勝論”落了實錘。隨著錄影帶在日本人拓殖地的輪番放映,“戰(zhàn)勝派”的力量迅速擴大。
在取得淳樸鄉(xiāng)民的信任后,“臣道聯(lián)盟”開始利用日僑對“勝利”的狂熱情緒和回國的心理預期大肆敲詐勒索。其中,影響最大的一次就是鼓吹“日本使團”訪問巴西的一系列詐騙行為?!俺嫉缆?lián)盟”代理人宣稱,1945年9月24日,日本皇室成員會率領一支擁有16艘軍艦的強大帝國海軍到訪巴西,艦船抵達桑托斯港后,軍事代表團會訪問內陸地區(qū)的日僑拓殖地,回程時會把愿意歸國的僑民帶走。[注]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p.22.這個重磅消息一經拋出,各色詐騙活動粉墨登場。有的代理人自稱是“日本使團接待中央委員會主席”(President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Reception for the Japanese Emissaries),以為軍事代表團募集從桑托斯港到內地的路費為由,到各拓殖地收取日僑的大量捐款;有的代理人冒充“日本政府”的秘密探員,到圣保羅州的幾個內陸城鎮(zhèn)出售戰(zhàn)爭獎章,美其名曰是為了褒獎戰(zhàn)時對祖國忠誠和做出貢獻的僑民,在這種炒作下,這些制作廉價的勛章成了價格不菲的寶貝;還有的成員四處兜售所謂的“回國船票”。為了一睹日本皇室成員的尊容和歡迎軍事使團,日僑們歡欣鼓舞,有的人不惜重金花費幾個月的時間輾轉多地來到桑托斯,也有不出遠門的人打掃房屋、張燈結彩,到處都洋溢著歡樂喜慶的氣氛。許多日僑購買新布制作日本國旗,以彰顯自己的“日本人”身份,由此還導致百貨商店里的白布和紅布賣到脫銷。[注]“Interviews with Ulysses de Lima, Delegado Regional de Policia, and Lt. General Edgar de Oiliveira, Commandant, Ninth Military District, Campo Grande, Mato Grosso,” November, 1915, “Interview with Antonio Dourado, Delegado Regional de Policia, Marília, S?o Paulo,” December, 1951, cited in Tigner, “Shindō Remmei: Japanese Nationalism in Brazil,” p.520; Lesser, Negotiating National Identity, p.139.
一連串謊言帶給巴西日僑們的注定只能是場空歡喜,所謂的“日本使團”始終沒有出現(xiàn)。為了穩(wěn)定日僑的情緒,“臣道聯(lián)盟”巧舌如簧地辯稱,使團沒來的原因是天皇擔心這趟行程會影響百姓的正常生活,遂決定推遲來訪的日期。這種解釋不但打消了堅信祖國勝利的日僑們心中的疑慮,讓他們從失望的情緒中走出來,更加深了他們對于天皇的崇敬之情。人們對天皇對臣民的憐憫和關愛感恩戴德,紛紛面朝東方行禮跪拜。為了繼續(xù)圓謊,“臣道聯(lián)盟”還在其官方報紙《旭新報》中憑空捏造了日本戰(zhàn)機掠過某拓殖地的場面,稱十多戶日本僑民在田野里追逐著日本戰(zhàn)機,口中高喊著“萬歲”。[注]日本移民八十年史編纂委員會:『ブラジル日本移民八十年史』,ブラジル日本文化協(xié)會,1991年,第430-443頁。
諸如此類的詐騙行為幾乎每天、在每一個巴西日僑拓殖地都可以看到?!侗@顾侣劇愤€專門于1947年6月2日發(fā)布了一條提醒日僑警惕回國詐騙的告示。[注]「帰國詐欺に掛るな 円紙幣を買ふな」,『パウリスタ新聞』1947年6月2日,http:∥www.ndl.go.jp/brasil/text/t090.html??墒牵瑸槭裁慈諆S們仍然執(zhí)迷不悟、不聽規(guī)勸呢?又或者說,為什么騙子們屢試不爽呢?正是因為存在著數量龐大的、作為“戰(zhàn)勝派”堅定擁躉的日僑群體,才為這些騙術提供了滋生的溫床。
眼看巴西日僑社會謠言四起、騙術橫生,“戰(zhàn)勝派”和被其愚弄的僑民同胞們做出種種缺乏理智的舉動,“戰(zhàn)敗派”決定在日僑社會中進行有組織的“日本戰(zhàn)敗”宣傳活動,以正視聽,讓人們回歸理性和正常的生活。在巴斯圖斯產業(yè)組合理事長脅山甚作、前日本駐阿根廷公使古谷重綱和山本喜譽司的倡議下,1945年9月27日,“戰(zhàn)敗派”的領袖們在圣保羅市召開了“終戰(zhàn)認識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有前海外興業(yè)株式會社巴西分社社長宮腰千葉太、前巴西拓殖合作社專務理事宮坂國人、前巴西日本人文教育普及會會長野村忠三郎、前科蒂亞產業(yè)組合專務理事下元健吉和貿易商蜂谷專一。這次會議為之后“時局認識運動”(Movement for the Recognition of the Situation)的開展奠定了基礎。會議召開的日子正值眾多僑民陷入“使團”來訪的大狂歡之際,“戰(zhàn)勝派”自然不希望“戰(zhàn)敗派”從中作梗,破壞他們導演的這出好戲,于是便對參加“終戰(zhàn)認識座談會”的代表們大加撻伐。
對于“戰(zhàn)勝派”顛倒黑白、賊喊捉賊的卑劣言論,“戰(zhàn)敗派”決定拿出最權威的、最具說服力的天皇《終戰(zhàn)詔書》予以還擊。由于當時巴西和日本斷絕了外交關系,所以這份《終戰(zhàn)詔書》并不能通過官方渠道從日本直接引進,而是歷經多方多國輾轉才最終傳到巴西。1945年8月14日,在取得麥克阿瑟同意后,這份包含前文、《終戰(zhàn)詔書》和外相東鄉(xiāng)茂德《寄語》的“公報”,由日本外務省以電訊的形式發(fā)送至瑞士日內瓦萬國紅十字會。9月2日,又從日內瓦電訊至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紅十字會支部。而后,該支部將其郵往巴西。9月29日,巴西紅十字會接收到“公報”后立即轉交給圣保羅市圣弗朗西斯科科學院院長基德神父。10月3日,基德神父親手將“公報”遞交給了出席“終戰(zhàn)認識座談會”的宮腰千葉太。在將近兩個月的傳送期間,這份“公報”已經由原來的日文譯成了法文和英文,因此“戰(zhàn)敗派”又連夜逐字逐句地將其譯回日文。從內容上看,“公報”與原版的《終戰(zhàn)詔書》基本是吻合的。[注]“Imperial Rescript Ending the War and a Message from Minister for Foreign Affairs Togo,” 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065/065-002l.html, 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065/065-003l.html,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065/065-004l.html.“戰(zhàn)敗派”還撰寫了《告在伯同胞諸君書》講明了“公報”的由來,并增加了說明性文字:“在征得圣保羅市警察局的同意后,向諸君傳達來自日本外務省的公報,號召吾國國民勇于直面目前艱難的時局,……如今祖國日本正面臨建國以來未曾有的國難,希望諸君遵從天皇御詔,團結一心,傾全力于新日本的重建之中。于此,再度懇請諸君自重自愛?!盵注]「告在伯同胞諸君書」,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065/065-001l.html.為了增加“公報”的可信度,“戰(zhàn)敗派”的主要領袖脅山甚作、古谷重綱、宮坂國人、山本喜譽司、蜂谷專一、宮腰千葉太和山下龜一分別在《告在伯同胞諸君書》上簽上大名。在他們看來,有天皇的《終戰(zhàn)詔書》、外相的《寄語》和日僑社會權威人士的署名三重保證,這份“公報”一定會取信于僑民。10月10日,在科蒂亞產業(yè)組合召集舉行的“時局對策研究會”上,與會的三百多名“戰(zhàn)敗派”代表一致決定,公開“公報”內容,分散到巴西各日本人拓殖地進行宣講,切實推動“時局認識運動”。與此同時,“戰(zhàn)敗派”還在搜集更多的“證明材料”,以幫助被蒙蔽的日僑們認清時局。10月19日,“時局認識運動”多位成員請求美國駐圣保羅總領事協(xié)助從日本國內帶回一些報紙和雜志。這些材料于翌年的3月16日終于被送到巴西,隨即“戰(zhàn)敗派”便將它們散發(fā)到不同地區(qū)的日本人拓殖地。[注]http:∥www.ndl.go.jp/brasil/e/s6/s6_1.html.
對于“戰(zhàn)敗派”推進的“時局認識運動”,“戰(zhàn)勝派”予以瘋狂的反撲。他們先是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公報”嗤之以鼻,甚至還輕蔑地稱:“其不過是宮腰氏等‘戰(zhàn)敗派’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法文的《詔書》是一封來歷不明的郵件,……即使日本國內的時局窮乏至極,也不會使用如此迂遠的郵寄路線,這簡直是在褻瀆母國的智慧。”[注]『橋浦昌雄日記』,1945年10月10日,『橋浦昌雄関係資料移(一)-ブラジル-124-1-2-3、移(一)-ブラジル-124-1-2-4』,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8/068-3-044l.html。而后“臣道聯(lián)盟”在其刊物上印發(fā)各種抨擊“戰(zhàn)敗派”和“時局認識運動”的文章,并在各拓殖地散發(fā)。他們在文章中歇斯底里地謾罵道:“德國戰(zhàn)敗也未曾聽到那些愚民宣傳自己祖國的戰(zhàn)敗。而如今你們(‘戰(zhàn)敗派’)作為擁有三千年傳統(tǒng)歷史的日本國民竟然如此恬不知恥,連卑賤的意大利人都不如!”他們叱責“戰(zhàn)敗派”的舉動是在“誹謗日本軍閥,侮辱皇軍,詛咒日本的社會制度,打擊天皇制,講了對陛下和日本國民最不敬不遜的粗暴之言。我等日本臣民與你們不共戴天”。[注]「天皇の勅使への陳情書(案)」,『今井正次郎関係資料94-2-2』,http:∥www.ndl.go.jp/brasil/text/t091.html。在這種錯誤思想的煽動下,“戰(zhàn)勝派”僑民將“戰(zhàn)敗派”領袖視為偽造詔勅的“賣國賊”,把“時局認識運動”視作“誤導善良無知同胞的”戲法,而將“臣道聯(lián)盟”看成“匡正僑民思想的愛國團體”?!皯?zhàn)勝派”的兇猛圍剿遠不止口誅筆伐,一些極端分子開始對“戰(zhàn)敗派”領袖進行人身威脅。在此情況下,宮腰千葉太等“戰(zhàn)敗派”領袖們紛紛取消了原定赴主要日僑拓殖地的宣講活動,返回家中。在“戰(zhàn)勝派”的威逼下,“時局認識運動”就此告一段落。
然而,“戰(zhàn)勝派”并未就此罷手,他們企圖通過“斬首行動”徹底消滅“戰(zhàn)敗派”?!俺嫉缆?lián)盟”的下屬組織“特攻隊”(Tokkōtai, Unidade Especial de Ataque)和“天誅團”[注]“特攻隊”在圣保羅州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擁有多個分支機構?!疤煺D團”成立于1946年,其活動范圍更廣一些,除了圣保羅州,還活躍于巴拉那州和米納斯吉拉斯州;“天誅團”每次恐怖襲擊都經過周密籌劃,目標人物的家庭住址和日常軌跡都被詳細記錄,行動成員通常由5個“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青年組成,隊員配有機槍、彈藥和炸彈。詳見Tigner, “Shindō Remmei: Japanese Nationalism in Brazil,” pp.521-522.(Tenchūgumi, Grupo do Castigo Divino)隨后制造了一系列暗殺、爆炸等恐怖襲擊事件,將“戰(zhàn)勝派”與“戰(zhàn)敗派”的矛盾沖突推向高潮,先前的論戰(zhàn)演變?yōu)榱餮獩_突,同時也造成了巴西日僑社會的大騷亂。
1946年3月7日晚,巴斯圖斯產業(yè)組合執(zhí)行理事溝部生田在家中遭槍擊身亡。事實上,自1945年9月以來,“臣道聯(lián)盟”的骨干成員曾多次來溝部家,威脅他退出“戰(zhàn)敗派”陣營,甚至還在溝部家公然宣讀所謂的《斬奸狀》。溝部對此并不屈服,由此便釀成了慘劇。這是“臣道聯(lián)盟”制造的第一起恐怖事件。4月1日凌晨,原“巴西日本人文教育普及會”會長、《日伯新聞》主編野村忠三郎被襲身亡。同一天,兩名暴徒襲擊了古谷重綱,后者所幸逃過一劫。在隨后的半個月內,巴西警方抓捕了數百名“臣道聯(lián)盟”成員,但其中絕大多數人都被無罪釋放。一些極端分子甚至臆想,自己被釋放就是日本政府對巴西政府施壓的結果?!俺嫉缆?lián)盟”的成員從警局出來后對于“戰(zhàn)敗派”的“誣告密告”行為極為憤慨,抱怨道:“4月初日本海外移民史上出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大檢舉,圣保羅市中央警察的監(jiān)獄人滿為患,里面關著的都是我們無辜的同胞,他們在獄中的生活非常悲慘,有很多身患疾病,留著悲憤的眼淚。這種事情在世界上都是聞所未聞的,是我等日本臣民永遠不能忘記的悲痛?!盵注]「天皇の勅使への陳情書(案)」,『今井正次郎関係資料94-2-2』,http:∥www.ndl.go.jp/brasil/text/t091.html。受報復情緒的驅使,“臣道聯(lián)盟”此后對“戰(zhàn)敗派”的攻擊更加頻繁、猛烈,肆無忌憚。
在系列暗殺和爆炸事件發(fā)生后,1946年5月10日,以古谷重綱為首的18名“戰(zhàn)敗派”代表聯(lián)名向巴西政府呈交《關于對暗殺事件相關責任者進行制裁的請愿書》?!皯?zhàn)敗派”領袖之一下元健吉也于5月20日在《周報》上連發(fā)兩篇時評,聲討“臣道聯(lián)盟”暴戾恣睢,同時呼吁“對事態(tài)認識躊躇的人”不要“在事實面前蔽目塞耳”。他在文章中寫道:“二戰(zhàn)結束后,一場勝負的爭論持續(xù)了十個月后,遂發(fā)生了針對戰(zhàn)敗(時局)認識派的暗殺暴行,……妄想追求白日夢,并不是愛國的信念”,“祖國戰(zhàn)敗是如此嚴肅的事實,不愿相信是民族的感情。但是,我們一定要認識到這一事實。承認這一點與在巴西的日僑同胞的生活方針一點都不沖突,我們應該與祖國同胞的復興意氣相呼應,為大和民族的發(fā)展全力重新出發(fā),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國心?!盵注]下元健吉:「主張」,「信念論」,『週報』第1號,1946年5月20日,http:∥www.ndl.go.jp/brasil/text/post.html。
6月2日晚,“戰(zhàn)敗派”的核心人物、“時局認識運動”的發(fā)起人脅山甚作在家中遇刺身亡。這起事件一方面打擊了“戰(zhàn)敗派”的勢力,下元健吉對此痛斥道:“散播‘日本戰(zhàn)勝’虛假消息的人是一群別有用心的人,他們稱‘時局認識者’為‘國賊’,臣道聯(lián)盟中的過激分子大開殺戒,暗殺同胞,把僑民們弄得人心惶惶,釀成了巴西日僑社會的一大丑聞。戰(zhàn)爭結束已經快一年了,尚未正確認識時局的人仍然非常多?!盵注]下元健吉:「時局認識に関し」,「(コチア産業(yè)組合)定期総會ニ於ケル所感」,1946年7月27日,ブラジル日本移民史料館所蔵,文書資料<移(一)-D3R39>ほか,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M006/M006-001l.html,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M006/M006-002l.html。另一方面助長了“戰(zhàn)勝派”的囂張氣焰,恐怖襲擊活動步入高發(fā)期。根據官方的統(tǒng)計數據,1946—1947年,“臣道聯(lián)盟”制造的恐怖襲擊共造成23名日僑死亡,147人受傷。[注]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indo_Renmei.
對于日僑社會內部的矛盾爭斗以及后來衍生出的暴力恐怖襲擊,巴西社會的總體反應是不解、震驚和厭惡。他們不解于為何對于“日本戰(zhàn)敗”這個世人盡曉的既成事實,在巴西日僑內部卻引發(fā)了如此大規(guī)模的激烈爭辯甚至是流血沖突;他們震驚于為何昔日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謙謙君子,現(xiàn)在變成了野蠻粗魯、殘暴兇狠的殺人惡魔;他們厭惡于這一系列槍殺、爆炸等鬧劇帶給巴西社會的震蕩和不安。巴西當地的媒體傳遞的大多是日僑社會暴亂的負面消息。比如,《北方報》(FolhadoNorte)、《圣保羅州報》(OEstadodeS?oPaulo)和《保利斯塔郵報》的社論標題是《圣保羅的日本人蓋世太?!贰度毡救说目駸帷泛汀度毡菊仨殲槠浜M鈨S民信奉‘日本勝利論’負責》等。有報道稱,“在巴西的日本人數量眾多,把他們全部驅逐出境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必須阻止他們聚集在一起形成(秘密)社團”。[注]Folha do Norte, 1 April 1946; O Estado de S?o Paulo, 4 April 1946; Correio Paulistano, 4 April 1946; Correio Paulistano, 5 April 1946, cited in 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p.24.《保利斯塔郵報》聲稱,“這是我們犯下的錯誤”,允許那些“不通婚、說著與我們的語言迥然相異的話”的日本人來到這里,形成了“社會囊腫”。[注]Correio Paulistano, 11 April 1946, cited in Lesser, Negotiating National Identity, p.144.巴西民眾對日僑群體的暴亂極為反感,因為這打破了他們寧靜的生活,甚至危及自身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因此排日情緒再度高漲。1945年8月25日,帝埃迭(Tietê)拓殖地的日本移民舉行慶祝母國“勝利”的酒宴,眾人酒醉后,手持日本國旗走上街頭大呼小叫,期間與巴西當地居民發(fā)生口角,后演變成流血斗毆事件,數十名日本人被警察帶走。[注]『橋浦昌雄日記』,1945年8月25日,『橋浦昌雄関係資料移(一)-ブラジル-124-1-2-3、移(一)-ブラジル-124-1-2-4』,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8/068-3-031l.html。1946年7月30日發(fā)生在圣保羅州奧斯瓦爾多·克魯斯市(Oswaldo Cruz)的血案,[注]當天晚上,在該市的一家日餐館,圍繞日僑因不承認戰(zhàn)敗而在近期制造的數起犯罪,幾名巴西人和鄰桌的日本貨車司機川邊正身發(fā)生了爭執(zhí),而后變?yōu)殡p方的肢體沖突,混亂中一名巴西人被川邊正身隨身攜帶的小刀刺中,當場死亡。參見 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p.24; Lesser, ed., Searching for Home Abroad, p.12.甚至引發(fā)了當地民眾大規(guī)模的反日示威游行和騷亂。巴西政府則希望盡快平息事態(tài),恢復社會秩序。為了調和日僑社會“戰(zhàn)勝派”與“戰(zhàn)敗派”之間的矛盾,1946年7月19日晚,巴西前外交部長、現(xiàn)任圣保羅州州長若澤·卡洛斯·馬塞多·蘇亞雷斯(Jose Carlos Macedo Soares)召集瑞典駐巴西大使、“臣道聯(lián)盟”成員代表(包括一些被關押人員)、“戰(zhàn)敗派”代表、軍官、警察等共約六百余人,在坎波斯艾麗西奧斯宮(the Palácio de Campos Elíseos)舉行會談。然而,會談的結果并不理想。此外,巴西政府還對社會危害較大的“臣道聯(lián)盟”成員進行驅逐,但日巴雙方囿于遣返經費問題未能達成一致,驅逐行動并未落實。[注]“Note Verbale on the Expulsion of Certain Japanese Citizens in Brazil,” 19 October 1946,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M008/M008-001l.html,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M008/M008-002l.html,http:∥www.ndl.go.jp/brasil/e/data/L/M008/M008-003l.html.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戰(zhàn)后初期巴西日僑社會陷入如此癲狂的狀態(tài),并上演同室操戈的荒唐鬧劇呢?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
第一,巴西日僑社會的孤立性和封閉性。巴西的日本移民絕大部分居住在內陸邊遠地區(qū)的農村,九成左右的日僑是農民,[注]1933—1937年,巴西日僑中95.6%的人為農民;1938—1941年,這一比例有所下降,但仍然很高,為87.1%。參見Teiiti Suzuki, The Japanese Immigrant in Brazil: Narrative Part, Tokyo: Unversity of Tokyo Press, 1969, p.194, table 203.與巴西主流社會的來往非常少。造成這一局面的因素有內外兩點。內部因素是日本移民政策和移民類型的轉變。1924年,日本政府出臺了國策移民政策,具有官方背景的移民機構在巴西人煙稀少的內地購買了大片土地,自耕農構成了日本移民的主體。在日本政府、日本駐巴西外事機構、海外興業(yè)株式會社和海外移住組合聯(lián)合會的共同努力和精心籌劃下,學校、醫(yī)院、商店、煉瓦廠、制糖所、發(fā)電廠、制油所、旅館、郵局和墓地等在巴西的日本人拓殖地紛紛落成,移民拓殖地被打造成包辦生、老、病、死和吃、喝、拉、撒、睡、學等一切事務的、能讓人在此度過一生的“海外之家”。當時的《巴西移住地建設宣言》中就明確提出,要讓移民們“享受如同在家一般的快樂”。[注]「ブラジル移住地建設の宣言」,『南米ブラジル「ありあんさ」移住地の建設』,信濃海外協(xié)會,1927年,http:∥www.ndl.go.jp/brasil/text/t038,html。可以說,拓殖地的建設和管理事無巨細,為日僑提供了他們能想象到的一切設施和服務,在巴西境內完全復刻了一個小型的日本社會。這層由日本政府一手搭建起來的無形的“保護膜”,在為日本移民提供極大便利和安全保障的同時,也阻斷了他們同外界溝通的動力,引導著日僑社會在封閉和孤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在客觀上為此后巴西的排日勢力提供了口實,成為日僑被打壓的元兇。外部因素是巴西政府在二三十年代實行的排日政策,尤其是瓦加斯當政時期的強制同化政策。瓦加斯提出的建設“新國家”的“巴西化”政策不但沒有加速日本移民的同化進程,反倒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日僑社會的孤立性。日本僑民在外部打壓下表現(xiàn)得更加團結,同時也更為封閉,這種封閉性在1941年瓦加斯政府取締所有外文報紙后持續(xù)上升,隨后在日本駐巴西使館撤離后達到頂點。
日僑們的外語能力差是拓殖地封閉孤立的最直接表現(xiàn)和結果,也是導致他們信息閉塞的主要原因。當時,80%多的日本僑民只會講日語,不會說葡萄牙語,所以日本僑民辦的日文報紙和雜志就成為他們獲取外界信息的主要來源。而隨著1938年巴西政府《關于外國人進入本國領土的規(guī)定》的出臺以及1940年外僑報紙審查制度的確立,這部分日僑的信息渠道越來越窄,當1941年瓦加斯政府宣布禁止發(fā)行所有外文報紙的時候,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外界信息來源。這就為“臣道聯(lián)盟”等秘密團體傳播“日本戰(zhàn)勝論”提供了客觀環(huán)境。此后,普通的日本僑民獲取信息只能通過“個別隱藏的短波收音機、秘密發(fā)行的小報和鄰居的口中”。[注]Lesser, Negotiating National Identity, p.138.數據顯示,當時巴西日僑中僅有3%的人熟練掌握葡萄牙語,他們從巴西的報紙和廣播中獲取了“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20%的日僑通過非法的秘密刊物或短波收音機獲取信息;64%的日僑只能靠道聽途說。[注]Carvalho, Migrants and Identity in Japan and Brazil, p.22.
需要注意的是,之所以許多日僑在戰(zhàn)后相信“臣道聯(lián)盟”鼓吹的“日本戰(zhàn)勝論”,還在于他們在戰(zhàn)時接收的有限的信息是片面的、具有誤導性的。在瓦加斯政府全面封殺外文報刊后,“日本電臺”(Radio Japan)成為大多數日本僑民獲取母國消息的唯一的國內渠道。“日本電臺”1937年開始面向南美洲國家廣播。[注]Daniel M. Masterson, The Japanese in Latin America, 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4, p.133.隨著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爆發(fā),它發(fā)揮著愈發(fā)重要的宣傳作用,是日本宣傳戰(zhàn)的有機組成部分。信息直接從東京的日本軍部發(fā)出,內容基本都是宣傳日本在不同戰(zhàn)場上的赫赫“戰(zhàn)功”,而那些不利于維護日本良好形象的消息則一律被過濾掉。盡管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巴西政府加強了對軸心國僑民的管束,沒收日僑家中的各種通訊設備,但仍有個別日僑將收音機偷偷地保留了下來。這種只講戰(zhàn)斗勝利的片面宣傳就給巴西日僑造成一種錯覺,使他們誤認為日本軍隊是戰(zhàn)無不勝的不敗之師。從這個意義上講,“臣道聯(lián)盟”與“日本電臺”里應外合,共同在巴西日僑拓殖地吹起“神國不敗”的泡沫。
第二,日本天皇《終戰(zhàn)詔書》含糊其詞的標題及其文中的語氣和措辭。這是導致此后日本國內和巴西日僑社會紛爭的根源。從標題上看,“終戰(zhàn)”二字顧名思義就是停止戰(zhàn)爭,并未直接體現(xiàn)出日本到底是戰(zhàn)敗還是戰(zhàn)勝?!督K戰(zhàn)詔書》主要由時任日本首相鈴木貫太郎起草,迫水久常、川田瑞穗、安岡正篤執(zhí)筆完成,其他內閣大臣亦曾參與修訂,全文只有區(qū)區(qū)816字(日文),惜墨如金,字斟句酌,反映了日本天皇和政府高層的戰(zhàn)爭觀和世界觀。其內容主要分為四個部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解釋發(fā)動戰(zhàn)爭的起因和決定終戰(zhàn)的原因,表達對國人所遭受的戰(zhàn)爭苦難的痛惜和對戰(zhàn)爭結局的遺憾,對戰(zhàn)后日本復興的展望。從文本上看,《終戰(zhàn)詔書》的總體基調是:日本停戰(zhàn)是無奈的選擇,《波茨坦公告》也是被迫接受,天皇告誡臣民切勿“失信義于世界”,只要“國體”得以維護,未來就還有實現(xiàn)復興的希望。而縱觀《終戰(zhàn)詔書》全文,只字未提“戰(zhàn)敗”或“投降”的字樣。而且戰(zhàn)后初期,在美國的主導下,天皇制并未被廢除,裕仁的戰(zhàn)爭責任也未被追究,這些事實使巴西日僑誤以為日本沒有戰(zhàn)敗。在《終戰(zhàn)詔書》的影響下,日本國內形成了“悔恨對美開戰(zhàn)、回避反省侵華戰(zhàn)爭、否認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和殖民統(tǒng)治罪行、強調自存自衛(wèi)”的“終戰(zhàn)史觀”。[注]國內剖析《終戰(zhàn)詔書》的文章,可參見宋成有:《有關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幾個問題》,《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第28-37頁;張麗麗、鞏建華:《日本昭和天皇〈終戰(zhàn)詔書〉文本解讀》,《廣東海洋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第61-66頁;申曉若:《透視日本天皇的〈終戰(zhàn)詔書〉》,《學習時報》2005年10月10日,第009版。時至今日,即便在日本國內,關于二戰(zhàn)中日本究竟是“終止戰(zhàn)爭”還是“投降”仍然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一些右翼團體常借此爭論在歷史認識問題上興風作浪,又何況在戰(zhàn)爭剛剛結束時萬里之遙、消息閉塞且對“神國不敗”極度狂熱的巴西日僑社會呢?總之,日本天皇《終戰(zhàn)詔書》在停戰(zhàn)和戰(zhàn)敗問題上模棱兩可的說辭,加深了從未親耳聽過“玉音放送”的巴西日僑心中的困惑,造成了他們思想上的混亂。
第三,巴西社會對德、日兩國戰(zhàn)敗的不同反應。二戰(zhàn)期間,巴西將主要兵力都投放在了歐洲戰(zhàn)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巴西對同盟國的貢獻主要在于為其提供戰(zhàn)略物資和軍事基地。1942年8月22日巴西對德國和意大利宣戰(zhàn)后,正式加入同盟國,巴西軍隊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同樣卓越。1943年3月25日,瓦加斯簽署第6365號特別法令,宣告組建巴西遠征軍(Fora Expedicionária Brasileira, FEB)。此后,共有約5萬名巴西遠征軍赴歐洲作戰(zhàn)。巴西遠征軍雖然參戰(zhàn)時間不長,但也取得了輝煌戰(zhàn)果,俘獲敵軍2萬多人,參加了攻打德軍在意大利重兵布防的“哥特防線”的戰(zhàn)斗,攻陷了敵人重重設防的卡西諾山(Monte Cassino)陣地,突破了軸心國軍隊在亞平寧山區(qū)的最后防線,于1945年4月接受了德軍第148榴彈炮師和三個殘存意大利師的投降。巴西軍人以實際行動向希特勒證明他們就是“會抽煙的眼鏡蛇”。[注]希特勒曾譏諷地稱,巴西沒有能力出兵在歐洲作戰(zhàn),除非蛇能抽煙。為了反擊希特勒的言論,巴西遠征軍佩戴的臂章圖案就是“一條綠色的眼鏡蛇,它的嘴里叼著一個冒著煙的煙斗”。因此,“會抽煙的眼鏡蛇”成為二戰(zhàn)時期巴西遠征軍的代名詞。5月7日德國宣布投降時,巴西民眾歡呼沸騰,人如潮涌滿街歡慶,多處燃放煙花進行慶祝。而8月日本戰(zhàn)敗在巴西國內幾乎沒有掀起波瀾,民眾反應十分冷淡,這與德國投降在巴西引起的震蕩存在天壤之別。這一方面是由于巴西軍隊與日本軍隊并沒有在戰(zhàn)場上正面交鋒,也就沒有獲勝后的狂喜之情以及情感的宣泄。另一方面是因為巴西境內的日本移民和德國移民人數相差懸殊,前者只有20多萬人,后者則多達100萬,這就導致兩者在巴西社會的影響和地位不同。德國納粹黨上臺后,妄圖在全世界擴散法西斯主義,揚言要把巴西變成一個“新的德國”,其利用在巴西的廣大德僑群體進行政治滲透,開展各種形式的法西斯宣傳運動,公開建立“日耳曼人之家”“德國海外婦女戰(zhàn)線”和“希特勒青年會”等法西斯團體。在德國僑民集中的巴西南部三個州,就有320個“德國巴西俱樂部”。[注]陳海燕:《巴西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世界歷史》1985年第9期,第45、46、41頁;蘇聯(lián)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著:《巴西史綱》下冊,遼寧大學外語系翻譯組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591頁。這些法西斯主義右翼勢力的存在對巴西政府的政治統(tǒng)治構成挑戰(zhàn)。相應地,德國投降也就意味著這些勢力的消亡,對于穩(wěn)定巴西的政治秩序意義重大。相較之下,一直致力于在偏遠地區(qū)深耕細作的日本移民在巴西社會的存在感就要低得多,政治影響幾乎為零??傊?,日本和德國戰(zhàn)敗在巴西社會遭遇冰火兩重天,這不免讓日僑們心生疑慮,他們寧愿相信戰(zhàn)爭還未結束,至少日本并未戰(zhàn)敗。
第四,二戰(zhàn)期間巴西日本移民社會權威的缺失。由于二戰(zhàn)前絕大多數日本移民仍然保留著日本國籍,所以與日本駐巴西大使館的聯(lián)系要遠比與巴西政府密切得多,嬰兒出生、新人結婚等事務都要到使館報備和登記。日本駐巴西大使館、圣保羅總領館等駐外機構作為日本政府的代表機關,一直都是巴西日僑心中權威的象征,其不僅扮演著領導和管理巴西日本移民的角色,還起著維護日僑權益和傳達日本政府重大決策的作用。在早期私約移民階段,大使館負責協(xié)調契約勞工協(xié)議、安置新來移民;在國策移民時期,大使館負責引導和協(xié)助海外移住組合聯(lián)合會和民營公司的投資置地活動,并不定期發(fā)布告示對移民的生產生活進行指導;在排日情緒濃厚的30年代和40年代初,大使館按照日本政府的旨意,頻頻發(fā)出安全提示,安撫僑民的情緒,提醒僑民在言行方面應該注意的事項??梢哉f,日本駐巴西使館在日僑心中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然而,1942年1月28日巴西宣布同日本斷交,隨后日本駐巴西外事機構關閉、外交人員全部撤離,“定海神針”被拔走后巴西的日本移民仿佛一夜之間淪為了無人看管的“孤兒”和“棄兒”。此后,巴西日僑社會再也沒有發(fā)布權威消息的機構。盡管“戰(zhàn)敗派”的有識之士歷盡千辛萬苦弄來了天皇的《終戰(zhàn)詔書》和外相的《寄語》,但由于其自身并不具有權威性,反倒被“戰(zhàn)勝派”倒打一耙,說這是來路不明的偽造品,導致他們領導的“時局認識運動”推進得異常艱辛且效果甚微。在圣保羅州州長牽頭的六百人調和大會上,作為斷交后日本僑民權益代表的瑞典公使對天皇《終戰(zhàn)詔書》進行宣讀,也未能說服狂熱的“臣道聯(lián)盟”成員和信奉“戰(zhàn)爭勝利論”的日僑。其關鍵原因就如圣保羅大學校長所說的那樣,那個高高的、面色紅潤、金發(fā)碧眼、講一口流利英文的“日本代表”(瑞典公使)從來就沒有贏得瘦瘦小小的、黃皮膚、黑眼睛、說著日語的日本僑民的認可和信任,簡言之,他在日僑心中不具有公信力和權威性。這種內心對權威的認同并不會隨著巴西政府戰(zhàn)時的安排而隨意改變。因此,缺乏權威機構對重大消息的發(fā)布和認定,造成了戰(zhàn)后初期巴西日本移民認知上的混亂,這就給“臣道聯(lián)盟”等“戰(zhàn)勝派”散布虛假消息提供了可乘之機。
二戰(zhàn)后巴西日僑社會出現(xiàn)的亂象,一方面反映出日本移民社會內部的階層分化。從表面上看,二戰(zhàn)后巴西日僑社會“戰(zhàn)勝派”和“戰(zhàn)敗派”之間的博弈是圍繞勝敗問題的話語之爭。但實際上,雙方是在爭奪日僑心中的權威地位,是一場日僑社會內部的權力之爭。二戰(zhàn)前,巴西日僑可以分為精英階層和普通僑民。精英階層主要指日本移民機構、商貿公司、文教機構在巴西的高層管理人員以及在巴西社會有一定影響力的日裔商人、律師和媒體人等群體。他們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居住在市區(qū),能夠熟練運用葡萄牙語,信息比較靈通,在當地具有一定的人脈和社會地位,家境比較殷實,因此又被稱為日本移民社會中的“智識階級、有產階級”。[注]『橋浦昌雄日記』,1945年9月27日,『橋浦昌雄関係資料移(一)-ブラジル-124-1-2-3、移(一)-ブラジル-124-1-2-4』,http:∥www.ndl.go.jp/brasil/data/L/068/068-3-041l.html。而日僑中9成左右的人都是居住在邊遠農村拓殖地里的農民,他們構成了日僑主體。精英階層是最早得知日本戰(zhàn)敗消息的群體,也是“戰(zhàn)敗派”的核心力量。巴日斷交和日本駐巴西外交人員撤離后,日本移民社會的權威不復存在,如何在日僑社會中重塑權威成為一個難題。本身這個擔子應該由精英階層來承擔,他們對時局有著清醒理智的認識,但是他們人數較少,又受到瓦加斯政府戰(zhàn)時資產管制政策的影響,經濟實力大為削弱,而且日文報刊被禁也使他們無處“發(fā)聲”,手上可利用的資源非常有限。更重要的是,精英階層與普通日僑的生活圈幾乎沒有交集,換句話說,他們脫離底層僑民,因此缺乏廣泛的群眾基礎。這就為“戰(zhàn)勝派”領導人物提供了絕好的機會,因為他們本身就處于日僑社會的中下層,平常就與普通僑民打得火熱,所以易于取得消息閉塞的僑民的信任。其通過文字、圖片、影像等多種手法大肆炒作所謂的“日本戰(zhàn)勝論”,煽動僑民的民族情感,通過詐騙獲取大量的宣傳經費,印發(fā)秘密非法的刊物繼續(xù)擴散錯誤觀點,在騙取絕大多數普通僑民的支持后,又通過打擊“戰(zhàn)敗派”精英來樹立和維持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企圖將自己打造成日本政府在巴西的“新代言人”。除了上述一些因素,“戰(zhàn)勝派”上層人物之所以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籠絡絕大多數日僑,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日本戰(zhàn)勝論”迎合了普通日僑的民族認同和心理預期。
另一方面,這種亂象也體現(xiàn)出日本移民社會的認同分化。如果我們把觀察的視線再拉得長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民族主義是貫穿20世紀三四十年代巴西日僑與巴西主流社會之間關系的歷史主線?!俺嫉缆?lián)盟”的興起以及“戰(zhàn)勝派”與“戰(zhàn)敗派”相互傾軋的根源都是民族認同問題。
基于在日本國內所受的教育熏陶和拓殖地的封閉管理,絕大部分日僑民眾仍然將自己視同為“皇國臣民”,崇尚“忠君愛國”“一億一心”“舉國一致”“滅私奉公”的思想,可以說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在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僑通過積極宣傳母國的“正面形象”、開展各種形式的募捐活動、直接回國參軍打仗等方式,高調支持日本軍國主義的擴張政策,宣揚對“皇國”的效忠。瓦加斯政府在“新國家”建設時期針對外來移民推出了強制同化政策,在二戰(zhàn)初期又針對軸心國僑民出臺了全面的管制和封鎖措施,外部壓力的不斷增大反倒加強了日本移民社會的內部凝聚力,對“日本人”的民族認同感陡然上升。日本僑民將自己在管制時期的沉默和隱忍看作為“皇國”實現(xiàn)偉大夢想“殉道”。日本投降后,“臣道聯(lián)盟”利用“日本戰(zhàn)敗”這個最刺激日僑民眾神經的話題,將這種極端民族主義情緒推向了高潮。為了塑造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臣道聯(lián)盟”利用民族認同的話語打擊“戰(zhàn)敗派”,指責他們是“被歐美物質文明迷惑的、缺乏國體觀念的、信奉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不忠不義之臣”。[注]「天皇の勅使への陳情書(案)」,『今井正次郎関係資料94-2-2』,http:∥www.ndl.go.jp/brasil/text/t091.html。這個口號暗含兩層涵義:其一,批判“戰(zhàn)敗派”精英階層對日本傳統(tǒng)價值觀的揚棄。“臣道聯(lián)盟”將“戰(zhàn)敗派”塑造成褻瀆天皇權威、缺乏“國體”觀念、違反“滅私奉公”思想的“賣國賊”。其二,批判“戰(zhàn)敗派”精英階層的“巴西化”趨勢。口號中提及的“歐美物質文明”實際上就是指巴西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臣道聯(lián)盟”將“戰(zhàn)敗派”刻畫成附和巴西文化和價值認同的“不義之臣”?!凹木涌汀毙睦硎侨諆S民眾“皇國臣民”民族認同的直接表現(xiàn),“臣道聯(lián)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編造了1945年9月24日“日本使團”訪問巴西的假新聞,“回國詐騙”的事件才能層出不窮并屢屢得逞。在“神國不敗”精神和“寄居客”心理的作用下,日本僑民期盼母國能夠贏得戰(zhàn)爭,這樣自己才能重回故土或生活在“圣光沐浴下的巴西”。因此,日僑民眾在“戰(zhàn)勝派”編織的美夢中不愿醒來,與其說這是在維護天皇的“神圣性”和日本的國家尊嚴,不如說“殉道者”“戰(zhàn)勝派”這些名字是他們在亂世給自己涂抹的一層保護色,為自己的生存尋找價值和意義,為他們平庸、絕望、受壓制的生活點燃一把動力之火。
在本質上,二戰(zhàn)后巴西日僑社會亂象是日本“皇國臣民”的愚民教育以及巴西政府強制同化政策和戰(zhàn)時管制政策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其根源是在巴西激進民族主義的高壓下形成的日僑極端民族主義。如果我們從兩個層面來分析“戰(zhàn)勝派”與“戰(zhàn)敗派”之爭,就會看到這場沖突背后更深層的動力和原因。從巴西日僑社會內部來看,它是極端民族主義與理性民族主義之間的矛盾;而如果從日僑社會中跳脫出來,站在移民群體和居住國關系的層面看,“臣道聯(lián)盟”反抗的是20世紀30年代以來巴西政府一系列不斷升級的強制同化政策,它代表了日僑極端民族主義與巴西激進民族主義之間的對抗,只不過打擊對象不是巴西政府或民眾,而是與巴西社會融合度更高的日僑精英階層。這場巴西日僑社會內部的權力之爭歸根到底還是一場民族認同之爭。其實,這是外來移民在居住國融合過程中必經的階段。在這個過程中,不同階層、不同代際的同族裔移民之間勢必會在文化、觀念和認同方面發(fā)生分化,也會因此而產生矛盾和摩擦。只是在戰(zhàn)后初期,在“戰(zhàn)敗與否”這一觸及日僑民族認同最核心最敏感的問題上,巴西日本移民社會中的矛盾以最為極端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它交織著草根階層和精英階層的對立、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現(xiàn)代社會文化的對立、“皇國臣民”認同與自由平等理念的對立、“日本人”和“巴西人”的對立以及死守過去和擁抱未來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