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悅 朱法榮
[內容提要]柳·烏利茨卡婭作為當代俄羅斯女性文學的領軍人物,其作品蘊含豐富的猶太教和俄羅斯典型的東正教思維,并且深受希臘文化影響。從作者塑造的“美狄婭”和“索尼婭”等一系列代表性女性身上可以看到希臘神話和《圣經》中經典形象的印記。作者秉承神話原型創(chuàng)作理論,并對神話原型進行顛覆與重塑。本文試圖從原型批評理論視角,將作者筆下的“美狄婭”和“索尼婭”與希臘神話原型中的美狄婭、《圣經》中利亞與拉結的故事以及才德的婦人形象進行對比分析,突出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相對于原型的繼承和逆轉,探討作者筆下人物命運的歷史淵源,揭示人物在新時代背景之下的生命力——俄羅斯傳統(tǒng)美婦人形象。這些形象在作者塑造的諸多人物中極具代表性,具有普遍意義。
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 1912-1991)是歐美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家之一。神話——原型批評即原型批評是弗萊的重要理論,這是在人類對早期文化形式——神話在集體無意識的情況下研究所形成的觀點。在《批評的解剖》中論及原型,弗萊認為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題、情節(jié)、人物,也可以是結構單位,只要這些元素在不同的文藝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1]422人們對這些原型進行人類學方面的闡釋,從而形成對于原型再現(xiàn)的深層組合認知。他在《神話——原型批評》中指出了神話的重要性。我們所謂的“神話”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之下的圣經、神話,也包含我們所熟知的古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弗萊認為,正是這些神話故事構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最基本的素材和母本。此外,他的《偉大的代碼》是研究圣經的經典著述。弗萊認為“核心神話框架是依據圣經建立起來的,這一框架是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的中心”。[3]390因此,作者認為,人們基于對古代神話的重構基礎上形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正因于此,這種創(chuàng)作可以有超出不同文化的共通的形式。
本文鑒于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分析俄羅斯當代女性文學領軍人物——
柳·烏利茨卡婭在《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Медия и ее дети, 1996)中塑造的美狄婭形象和在《索涅奇卡》(Сонечка, 1992)中塑造的索尼婭形象。美狄婭和索尼婭是烏利茨卡婭塑造的當代女性的典型,她們涵蓋了作者筆下優(yōu)秀女性的性格特征——不懼生活的磨難,敢于面對命運的捉弄,是獨立、果敢、博愛的“永恒女性”。[7]以往對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學界多作了人物形象分析、創(chuàng)作主題以及宗教內涵分析,鮮少從原型批評視角出發(fā)探究文本。本文將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和烏利茨卡婭筆下的美狄婭作對比分析,展現(xiàn)作者塑造的俄羅斯新時代文化背景之下的女性。用圣經神話中的利亞與拉結的故事對比分析作者筆下索尼婭的境遇,彰顯博愛、勇敢的當代女性形象。此外,將美狄婭和索尼婭與圣經神話故事中才德的婦人形象作對比分析。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4]烏利茨卡婭塑造的諸多女性形象都是生活平凡卻命運坎坷的典型。她們能喚起讀者對其悲慘命運的共鳴。作者筆下的美狄婭不僅與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有共同的名字,而且經歷相似。在當代俄羅斯社會文化背景下,讀者可以重溫歷史悲劇,品鑒作者創(chuàng)作視角。作者筆下的“神話”故事最終帶給我們完全不同的結局。作者在《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①中講述了一個生活在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大家族的家庭關系歷史。女主人公美狄婭出生于希臘氏族,是一個外表普通的猶太女子。她是書中唯一一個繼承希臘文化傳統(tǒng),懂希臘語言并用希臘族的方式稱呼周圍的人。作者安排這位主人公具備如此多與“希臘”相關的特性,這與希臘神話中的女神美狄亞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
在古希臘神話中,美狄亞是一個因愛生恨的復仇女神的形象。她是科奇斯島會施法術的公主,集榮寵于一身,不料愛上了前來偷取金羊毛的伊阿宋。為了幫助伊阿宋完成盜取金羊毛的任務,她毅然與父親反目,為愛逃離,甚至不惜用殘忍的方式殺死前來追趕她的親弟弟。但好景不長,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美狄亞終究遭到了背叛,伊阿宋移情別戀,美狄亞心生怨恨。為了報復負心人,她狠心殺死了自己的兩名幼子和伊阿宋的新歡,最終逃離了伊阿宋。一個因愛生恨的悲劇就此落成。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果敢獨立、敢愛敢恨——可以為了心愛之人背棄親情,可以為了捍衛(wèi)愛情毫不留情地殺死情敵。無疑,這是一個復仇惡魔的形象,但她的膽識和反抗的勇氣也讓我們看到了遠古時代父權重壓之下女性意識的最初萌芽。
《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中的美狄婭和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有著相似的經歷、果敢堅強的個性以及極強的自我意識。作者筆下的美狄婭嫁給丈夫薩穆伊爾之后,同樣經歷了丈夫的感情背叛——丈夫移情于美狄婭的親生妹妹,并且有了私生女尼卡。這一度讓美狄婭不知所措,但她冷靜下來之后,卻安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原諒了給她帶來不幸的丈夫和自己的親妹妹,并且對他們的私生女疼愛有加。甚至在以后的生活中,丈夫十分依賴美狄婭帶給他的“心靈安寧”:只有在美狄婭身邊才能找到心靈的慰藉,哪怕是生命彌留之際——丈夫臨終時,美狄婭和他“靜靜地坐著,享受著對方的存在,享受著安謐,享受著現(xiàn)在已是純潔無瑕的愛情”。[5]218此外,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因愛生恨,深思熟慮之后殺死自己的幼子,而作者筆下的美狄婭卻終生無一子女,但是這一點不妨礙她母性的表達:每年季節(jié)性規(guī)律地接待整個大家族成員從各地趕過來的聚會,一點不討厭親戚們季節(jié)性的來訪高潮;美狄婭對孩子們的興趣,尤其是到了老年更加濃厚了。[5]70當然,這也體現(xiàn)在她對自己丈夫偷情的私生女尼卡視如己出。這樣的結局與希臘神話中美狄亞的復仇惡魔形象迥異,作者用弒子惡魔與無子女卻母愛充盈的形象做對比,凸顯作者筆下的美狄婭是個篤信宗教、恪守己身的博愛的圣母形象。作者有意將美狄亞身上“魔鬼”和“圣母”特征進行角色置換,讓俄羅斯的美狄婭命運遭受考驗,逆轉希臘神話中的悲劇結局,彰顯美狄婭超出神話原型之外的俄羅斯美婦人的形象。故而作者筆下的美狄婭讓希臘神話原型得到了升華。
《圣經》的《創(chuàng)世紀》中記載,利亞和拉結是一對姐妹,也有共同的丈夫雅各。拉結美麗可人,雅各一見鐘情,為了娶她情愿為她父親做工七年。終于等到結婚之時卻被拉結的父親算計,將大女兒利亞嫁給了雅各,然而雅各并不愛利亞。其后七天雅各終于得到心愛之人拉結。然而,利亞雖嫁給了雅各卻始終未能得到丈夫的愛,耶和華見她失寵就使她大量生育,卻讓拉結不能生育。之后二人雖為姐妹卻終生彼此嫉妒,爭斗。最終雅各所心愛的拉結在旅途難產而死,在三人中最先去世,雅各把她葬在去迦南的路上(創(chuàng)世記 35:19),而終生未得到丈夫真愛的利亞贏得了丈夫的尊重——雅各選擇與她一同葬在麥比拉的家族墓地。[6]31
在《索涅奇卡》中的索尼婭身上,她的經歷與利亞與拉結的故事有著相似之處。索尼婭與美狄婭有著相同的境遇,索尼婭在排除一切阻礙維護和諧家庭的時候,丈夫卻愛上了自己女兒的同學——孤兒亞霞。而且事情發(fā)生在索尼婭收留這個孤女生活在自己家里的時候。索尼婭同樣也是一個其貌不揚但篤信猶太教的謙和女子。在結婚之后盡心盡力照顧丈夫和女兒的生活,索尼婭的宗教如同《圣經》一樣,也分為三個部分,不過,名字不叫做《律法書》、《先知書》和《文苑卷》,而叫做第一道菜、第二道菜和第三道菜。[5]45雖然,時時以家庭為中心,傾盡心力為丈夫羅伯特營造一個舒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仍然沒能得到丈夫對愛情的忠貞。但出乎意料的是,當索尼婭得知一切真相之后,并沒有心生嫉妒、更沒有記恨亞霞,反而“理智地”認為這很正常,有亞霞那樣年輕的姑娘陪在丈夫身邊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她心中虔誠地感謝命運的安排,讓她親愛的丈夫羅伯特晚年能遇上這樣的美事,能得到這樣的慰藉[5]62。在常人看來這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是愛與恨在索尼婭的心理界限如此模糊,以至于她時時感覺身處幸福之中:每天黎明的那種幸福于她而言“她是怎么也適應不了的,靈魂深處悄悄地準備著隨時丟失這種幸?!薄5]25當周圍的人開始議論他們三人的這種關系的時候:“多美呀……利亞和拉結……從沒有想到利亞有這么美……”[5]61——索尼婭不置可否,更不去爭辯,反而感恩上帝賜予她這樣的福氣?!吧系垩?,上帝,我真配不上呀……”[5]27這樣的感嘆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于索尼婭的自我定位中。然而,與《圣經》中利亞與拉結終生互相嫉妒爭斗的結局不同的是,索尼婭十分坦然地接受丈夫的感情背叛。而且在知得丈夫死于情人之榻之后強忍悲痛,繼續(xù)保護受驚的小亞霞——身穿黑色絲綢喪服的亞霞緊貼在沒有體形的、粗壯的索涅奇卡身上,像個小企鵝躲在媽媽的翅膀下一樣,從她胳膊下面探出頭來。[5]60她為丈夫舉辦畫展,繼續(xù)照料亞霞的生活,把她當成養(yǎng)女直至她離開獨自去波蘭生活。作者筆下的利亞和拉結沒有《圣經》中原型所經歷的沖突,作者有意讓人物和諧共生,凸顯索尼婭超越原型的母性氣質與博愛情懷。
“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呢?她的價值遠勝過珍珠。丈夫的心理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一生使丈夫有益無損”。[6] [8]“索尼婭”、“美狄婭”是《圣經》中“才德”的婦人。她們篤信上帝,時刻感恩上帝的恩賜,恪守己身卻不屈從于命運安排。作者讓她們經受異乎尋常的苦難——雖然她們將家庭料理的井井有條,對丈夫恩愛有加,但她們的丈夫都在感情上背叛了她們。而且,在《圣經》中,大量生育被認為是大福,不生育被認為是悲劇和恥辱,沒有子女則是災難……子女是耶和華的賜福。[2]然而作者筆下的苦難的美狄婭卻終生無一子女,卻比一個母親更稱職:每年季節(jié)性規(guī)律地接待整個大家族成員從各地趕過來的聚會,一點不討厭親戚們季節(jié)性的來訪高潮;[5]70她甚至對自己丈夫偷情所生的私生女尼卡視如己出。
與美狄婭境況不同的是索尼婭,在生育了一個女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孕,這叫她難過得時常掉淚,總認為自己對不起丈夫的愛,因為再也不能為他生兒育女了[5]25,作者有意使她們的命運逆轉——用苦難置換宗教中倡導的和諧多子的家園。作者將她們置于圣經中的場景,賦予她們與原型相似的經歷,卻對原型加以顛覆性的重塑。她們雖然都是才德的婦人,但是卻享受不到上帝那里上好的福分——擁有多子女的大家庭。但作者以此原型為對照,凸顯主人公命運逆轉之后的博愛、隱忍。雖然貌似沒有上帝給與的“福分”,但她們仍對上帝深信不疑,感恩生活,把守護家園當做自己生活的重心。
除了以上所指的神話原型運用之外,作者多次運用希臘神話中的原型進行人物塑造:《索涅奇卡》中提及羅伯特因為沒有身份證借不到書的時候“他感到一切都落空了,庫柏勒②女神向他吐出紅舌頭在嘲笑?!盵5]7《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中當提及布托諾夫和瑪莎以及尼卡的關系時,“像《圣經》故事中娶了兩姊妹的雅各一樣……”[5]274;在瑪莎寫給布托諾夫的信中“玩吧,肯陶羅馬人③,玩吧,喀邁拉④怪獸原本屬性雙重”[5]270……作為柳·烏利茨卡婭筆下的典型形象的美狄婭和索尼婭,她們形象的塑造很好地印證了弗萊的觀點:文學是對古代神話的重構。一定程度上這與作者的身份息息相關——作者出生于猶太教家庭,生長于俄羅斯這一東正教文化思想濃重的國家。作者對猶太教和東正教文化思想有很深的研究,所以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包含深厚的宗教哲學思維。此外,作者對于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巧妙地作了角色置換,既能將文藝學與心理學、古希臘神話和圣經審美結合,又能把當今俄羅斯文學的社會歷史和俄羅斯獨特的文化背景相連接,避免了弗萊原型批評理論的過于強調形式而忽視文化歷史背景的弊端。因此,作者筆下的人物是歷史性的繼承、沿襲,更是神話角色的嬗變與逆轉。雖然,在當代俄羅斯文化視野下,傳統(tǒng)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缺乏應有的自我意識,新時期的“美狄婭”和“索尼婭”應當更具果敢、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意識,摒除一定程度的歷史上宗教的“束縛”,追求自我價值。但是,作者的女性書寫已經讓我們能站在新時期俄羅斯社會文化視角更好地審視當代的“美狄婭”和“索尼婭”,彰顯俄羅斯美婦人形象,進而繼續(xù)探尋女性成長之路。
注 釋:
①本文所引的柳·烏利茨卡婭作品原文均出自李英男、尹城譯《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
②庫柏勒是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之母。
③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魔怪。
④希臘神話中的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