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堂明(蘇州科技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清平調(diào)詞三首》是李白膾炙人口的詩篇，尤其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一首，更是古來共談，成為唐詩中的傳世名篇。然而圍繞這三首詩，還有一些問題需要澄清。本文不避谫陋，擬拈出兩個問題進行討論，不足之處，請批評指正。

一、“云想衣裳花想容”辨

《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一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或以“云想”當作“葉想”。二者孰以為是，不僅涉及詩句本身，還影響對整組詩意的理解?，F(xiàn)存李白集各種版本及選本、筆記等，這一句皆作“云想衣裳”，未有作“葉想衣裳”者，但是由于北宋蔡襄在手書《清平調(diào)》時，曾以“云想”作“葉想”，而在如何看待蔡襄以“云”作“葉”的問題上，學界的認識并不一致，爭議遂由此而生。明人徐興公《徐氏筆精》卷三“葉想衣裳”即云：

太白《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蔡端明曾書此詩作“葉想衣裳”，劉后村以為落筆之誤，非也。蓋端明書不茍作，況首字安得有誤？然細味之，“葉想衣裳”固自與牡丹穩(wěn)帖，差勝“云”字，豈端明得正本而后世反誤耶？[1]

這里，徐氏否認劉克莊關于蔡襄以“云想”作“葉想”是落筆之誤，認為“葉”乃蔡襄所書詩之首字，以其作書之嚴謹，謂為筆誤，難以令人信服。他還以為作“葉想衣裳”，就詠牡丹而言更稱穩(wěn)貼，故認為以作“葉想”為是，并推測蔡襄所書或有“正本”依據(jù)。不過，王琦《李太白全集》并不認同此論，他針對清人吳舒鳧也主以作“葉想”為是而指出：

蔡君謨書此詩，以“云想”作“葉想”，近世吳舒鳧遵之，且云“葉想衣裳花想容”,與王昌齡“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俱從梁簡文“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脫出，而李用二“想”字，化實為虛，尤見新穎。不知何人誤作“云”字，而解者附會《楚辭》“青云衣兮白霓裳”，甚覺無謂云云。不知改“云”作“葉”，便同嚼蠟，索然無味矣。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非有意點金成鐵，若謂太白原本是“葉”字，則更大謬不然。[2]

這里，王琦從“云想”與“葉想”的不同表達效果出發(fā)，認為以“云想”作“葉想”是點金成鐵，詩味盡失，進而堅稱蔡襄作“葉想”，必“一時落筆之誤”，根本否定李白原本作“葉想”的可能。王琦此論，后人一直未見有非議者，似乎“云想”與“葉想”之爭至此應該畫上句號了，因為從根本上說，在沒有弄清蔡襄何以會以“云想”作“葉想”之前，便疑蔡襄有“正本”的依據(jù)，這本身也缺乏版本依據(jù)的堅實支持，而只是一種推測，并不足令人信服。但是，錢志熙先生在《李白〈清平調(diào)詞〉新解——從“葉想衣裳花想容”說起》一文(以下稱“錢文”)中，“舊事重提”，把這一在王琦那里既已結(jié)案的“舊案”又拿出來“重審”。他從《清平調(diào)詞三首》吟詠對象的角度切入，通過深入剖解，認為“太白此三章絕句，全為詠花及詠賞花”，“縱有兼映楊貴妃之意，也全用暗寓之法”。較之舊解多以詠楊妃而難免滯礙，錢文以詠牡丹(為主)為解，所勝于舊解之模糊者遠矣，頗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然而，錢文之通解，很大程度上是立足于以“云想”作“葉想”的基礎之上的。錢文指出：

自古以來論者對這三首詞的立意及修辭所指，存在整體位移性的錯解，即將詠牡丹花位移為直接詠楊貴妃，把本來以詠花為主，只是可能暗寓詠人之意，整體地位移到以詠人為主、詠花為點綴這種解讀方式。而造成這三首詩整體位移式的誤解的關鍵，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葉”字被錯改成“云”字。一字之改，不但影響一句一篇，而且導致整個三首詩詩意理解的錯位。[3]

正是如此，錢文力主以作“葉想”為是。對于王琦以蔡襄作“葉想”乃落筆之誤，錢文則反駁說：

(蔡襄)作為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書寫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作，將“云”筆誤為“葉”，是難以想象的，他應該是另有版本依據(jù)?！蹒煌鈪鞘骧D原本作“葉”的看法，認為“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但是，“云”字或“葉”字是全詩的第一個字，哪有落筆即誤而不加以改正的道理？[3]

錢文也通過對《清平調(diào)詞三首》的文獻著錄與流傳情況的考察，推測此詩或有比今本更早的版本的可能性。至此，這個問題又被復雜化了。若立足表達效果的角度，“云想衣裳”確乎更具綺麗飄逸之致，也更能體現(xiàn)李白驚人的想象力；但從吟詠對象角度看，徐興公與錢志熙先生以詠牡丹為解又似比舊解更與詩義相合。那么，蔡襄作“葉想”究竟是“一時落筆之誤”，還是他確有“正本”依據(jù)呢？

其實，由以上回顧可以看出，無論是王琦力斥作“葉想”之非，還是徐興公、吳舒鳧以“葉想”為是，他們持論的依據(jù)都并不充分，或得之推測，或得之旁證。錢志熙先生的分析雖稱深入細致，但其以“葉想”為是的結(jié)論，也是在“蔡氏書寫的《清平調(diào)詞》墨卷未見，查其全集也沒有這方面的信息”的情況下，據(jù)解析詩義得出的，同樣缺乏堅實的證據(jù)。那么，這個問題，現(xiàn)存文獻中究竟還有無線索與資料可供探討呢？其實，在前引《徐氏筆精》所謂“劉后村以為落筆之誤”一句中，徐興公向我們透露了這樣的信息：最早對蔡襄以“云想”作“葉想”提出異議的，是南宋詩人劉克莊。只是對于劉克莊的說法，徐興公僅簡單地以“非也”作了否定，并未論及劉克莊持論之具體內(nèi)容及緣由，我們也無從知曉劉克莊何得而有此論。或許是沒有注意到《徐氏筆精》中的這一論述，王琦與錢志熙先生也都未提及劉克莊。在蔡襄墨卷未存、全集皆所未見而不可能再有直接線索的情況下，探尋劉克莊所論的具體內(nèi)容，就成了解開這一“謎團”的唯一途徑了。一來劉克莊與蔡襄相去未遠，其學博識廣，精于書畫的品題鑒賞；二來他既然說蔡襄以“云想”作“葉想”是落筆之誤，當非主觀臆斷，而應有其依據(jù)。既然如此，劉克莊關于蔡襄以“云想”作“葉想”的議論，我們還能否考知呢？回答是肯定的！劉克莊品題蔡襄書藝者凡七篇，其中有一篇題作《蔡端明書唐人詩帖》。正是這篇文章，記述了蔡襄手書李白《清平調(diào)詞》的情況以及劉克莊的持論之由。為說明方便，姑將此文引錄于下：

右，蔡公書唐人四絕句：劉禹錫一，李白二，杜牧一，后題：“慶歷五年季冬廿有九日，甘棠院飲散偶作新字?！笔菤q公年三十五，以右正言、直史館知福州。初疑甘棠院在何處，而歲除前一日觴客結(jié)字其間，后訪知院在郡圃會稽亭之后。公集中別有《飲甘棠院》三詩，則在郡圃無疑矣。此一軸大字極端勁秀麗，不減《洛橋記》《沖虛觀詩》，在《普照會飲帖》之上。劉詩二十八字，濃墨淋漓，固作大字常法。及李詩，則筆漸瘦，墨漸淡，至牧詩，愈瘦愈淡，然間架位置端勁秀麗，與濃墨淋漓者不少異。在書家，惟公能之，故公自云：“蓋前人未有?！庇衷疲骸罢湓沾俗郑　蹦志也夭套侄嘁?，小楷以《茶錄》為冠，真草以《千文》為冠，大字以此帖為冠。內(nèi)“淮水東邊舊時月”，今作“唯有淮東舊時月”。“云想衣裳花想容”，今“云”作“葉”；“解釋東風無限恨”，脫“恨”字，往往飲后口熟手誤爾。[4]

由以上引文可以看出：(1)此文是劉克莊在“墨林君家”親見其所藏蔡襄書李白《清平調(diào)詞》及其他唐人詩帖后而作的。(2)從文中敘述的次第及用筆由濃而漸淡看，蔡襄所書四首唐人詩是一次完成的，且首書的是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次以李白《清平調(diào)詞》，最后是杜牧的詩。(3)從蔡襄書所后題“慶歷五年季冬廿有九日，甘棠院飲散偶作新字”可知，蔡襄所書李白等唐人詩，乃酒后遣興所為，非端謹嚴肅之作。(4)蔡襄在書李白等唐人詩時，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錯誤，不僅《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中，“云”作“葉”，其三中“解釋東風無限恨”一句，甚至還脫了一“恨”字；而且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中“淮水東邊舊時月”，更是被誤寫成“唯有淮東舊時月”。不僅如此，“解釋東風無限恨”一句，李白集諸本原皆作“解釋春風無限恨”，未有以“春風”作“東風”者，這里蔡襄也似以“春風”作“東風”了，劉克莊或一時疏忽也未能覺察之。(5)對于蔡襄書李白等唐人詩時所出現(xiàn)的誤字及脫字等情況，劉克莊以“往往飲后口熟手誤爾”釋之，將原因歸結(jié)為飲酒過后一時的“口熟手誤”。應該說，這種解釋是他立足李白文集版本，尤其是蔡襄書后所題文字為依據(jù)的，于情于理皆甚為切當。徐興公簡單地以“非也”否定劉克莊，應該是他疏于考察，或者其關于劉克莊以蔡襄作“葉想”為落筆之誤，本就得之傳聞，故而沒有注意到其文中所述蔡襄書后所題“飲散偶作”以及書中出現(xiàn)的并非偶然、單一的疏誤。而由劉克莊此文，我們回過頭來再看“云想”與“葉想”之孰是孰非，結(jié)論便不言而喻了——顯然以“云想衣裳”為是！蓋蔡襄雖為北宋著名書家與文學家，其所書李白詩也是名作，但在“飲散偶作”的狀況下，就不能一如平時那樣嚴謹而不會出錯了。至于說“云”或“葉”作為所書李白詩之首字，不當有誤；或即便有誤也自當加以改正，前已說明，蔡襄此次書李白等唐人詩，首書的是劉禹錫的《金陵五題·石頭城》，而非李白《清平調(diào)詞》，而且即便在書劉禹錫詩時，也著實出現(xiàn)了“口熟手誤”的情況，將原詩“淮水東邊舊時月”誤寫成“唯有淮東舊時月”，七字之中甚至錯了四字！因此，在“飲散偶作”的情況下，無論是否首書，其實都已難以避免“口熟手誤”的情況，否則所書其他詩中出現(xiàn)的錯誤又該如何解釋呢？其實，我們還可推想的是，蔡襄書《清平調(diào)詞》，只書其一、其三，而棄其二，或也因為是“飲散偶作”、一時記不起的緣故。徐興公謂“端明書不茍作”，看來也未盡然，此次“偶作”，分明是一次頗為隨意的“茍作”。因此，從《蔡端明書唐人詩帖》看，《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一首句，仍以“云想衣裳花想容”為是。蔡襄以“云想”作“葉想”，作為其“飲散偶作”時出現(xiàn)的“口熟手誤”，并不足據(jù)。否則，從蔡襄書“解釋東風無限恨”時脫去一“恨”字，且以“春風”作“東風”，我們豈不是又該說李白詩原本即沒有“恨”字、“春風”原本應作“東風”了嗎？因此，“云想”與“葉想”之爭，顯然以“云想”為是。

明確了《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一首句應作“云想衣裳花想容”，關于這首詩詩意的理解問題，也相應地變得簡單了。這首詩“合花與人言之”，既詠花也詠美人，而重在美人。詠花是為了詠美人，為了襯托詠美人。首句發(fā)揮《楚辭·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中以云擬仙子衣裳的聯(lián)想之意，說見到云而想到衣裳，又由花而想到容貌，最后則落實在詠美人上，描寫極有次第。次句雖是寫花，狀其嬌艷欲滴，實則是以花之承露喻美人承君王雨露恩澤，妙處在于并不說破。三、四兩句則承首句而來，以群玉山和瑤臺仙境中的美貌仙子比況楊妃。對此，俞平伯先生《李白〈清平調(diào)〉三章的解釋》一文在解釋“云想衣裳花想容”一句時，也曾這樣說過：

“云想衣裳花想容”——以花來比美人，不以美人比花，第一句已將“以美人為主”這個題旨給抓住了?！短圃娙偈住穵A評曰：“此言妃之美，花似之?！狈治銎饋?，他不說“云似衣裳花似容”，卻說“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當前，卻先說想象，似乎費解。王(琦)引吳舒鳧“化實為虛”之說雖然不錯，仍不很清楚。不僅僅化實為虛，“似”之于“想”，有意義上的區(qū)別。試看，若不下兩“想”字，如何接得上“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呢？至于“云想”“葉想”的問題，王(琦)注原說得很對：“改云作葉，便同嚼蠟，索然無味矣。”何以“索然無味”，他卻也不曾說。太白心中自有六朝佳句，如梁簡文帝“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之類，不過問題不在此。若作“云想”，還是上面那句老話：“如何接得上‘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呢？”即以一句而論，“云”的下文當是“月”，“花”的上文當是“葉”，但這樣連串下去，便很呆板了。“云想”跟“花想”錯綜見意，正妙在不沾滯上。[5]297

這里，俞平伯先生不僅認為這首詩的意旨是“以美人為主”，又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分析首句與三、四兩句之間的緊密關系，認為只有著“想”而非“似”字，才能“接得上”結(jié)尾兩句，也頗有助于我們理解此詩之意。其實，關于《清平調(diào)詞三首》的旨意，我們從李濬《松窗雜錄》也可以窺出些許端倪：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子弟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diào)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龜年遽以詞進，上命梨園子弟約略調(diào)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6]

從這則資料可知，《清平調(diào)詞三首》乃是唐明皇在與貴妃月下賞花時，因太過興奮、情不能禁而宣李白所進的，體制上是宮廷應制詩。其中“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既是組詩的創(chuàng)作動因，也同時規(guī)定了它的創(chuàng)作方向。竊以為可以將“賞名花，對妃子”視為這組詩的創(chuàng)作綱領。雖然對李白在詩中處理花與美人之間的關系在認識上存在的偏差導致對詩之旨意的理解莫衷一是，但說這組詩“合花與人言之”是沒有問題的。關于這三首詩的內(nèi)容，可以這樣理解：第一首如上所論，是借花比美人，旨在強調(diào)美人如花，主要是詠人。第二首是以美人比花，旨在強調(diào)花如美人，主要在詠花。第三首則由美人與花轉(zhuǎn)到明皇身上，立足其“賞名花，對妃子”，并歸結(jié)到頌圣，體現(xiàn)《清平調(diào)詞三首》作為宮廷應制詩的體制要求與特點。由此可見，名花、美人、明皇構(gòu)成了這組詩創(chuàng)作的全部要素。這組詩李白“合花與人言之”，以花喻人，又以人喻花，人即花，花即人，從而將花與美人完全融為一體，雖讓人難以分辨，但脈絡與線索還是比較分明的，不能僅僅視為詠物詩；否則，《松窗雜錄》中楊妃“笑領意甚厚”又該如何理解呢？

二、 《清平調(diào)詞三首》的文體屬性

除了因“云想”“葉想”之爭而在詩意方面存有爭議外，圍繞《清平調(diào)》三章的文體屬性也有爭論：一般視之為詩，也有以其為詞者，更有因此否定《清平調(diào)》三章為李白所作者。浦江清先生云：

李白“抗志復古”，所作多古樂府之體制，律絕近作已少，更非措意當世詞曲者。即后世所傳《清平調(diào)》三章，出于晚唐人之小說，靡弱不類，識者當能辨之。惟其身后詩篇散佚者多，北宋士夫多方搜集，不遑考信。[7]

浦江清先生認為，傳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為晚唐時作品，并以李白“抗志復古”“非措意于當世詞曲者”，否定《清平調(diào)詞三首》為李白所作。吳企明先生在《李白〈清平調(diào)〉詞三首辨?zhèn)巍芬晃闹幸舱J為《清平調(diào)詞三首》不是李白所作。[8]其持論依據(jù)主要有：(1)李白待詔翰林的時間是天寶初，非是《松窗雜錄》所記之“開元中”。(2)楊玉環(huán)天寶四載(745)始被冊封為貴妃，李白當時已離開宮廷，二人并無交集。(3)《松窗雜錄》以高力士、楊貴妃讒毀李白才使其離開宮廷，其事出于虛構(gòu)、編造，與史實不合。(4)除《松窗雜錄》外，唐人其他史料文獻皆未記載李白曾作《清平調(diào)》，因此所記并不可靠。(5)唐代樂曲中，并無清調(diào)與平調(diào)混合者，認為《清平調(diào)》有悖于樂理。對此，李廷先先生曾撰文，對吳文所持觀點一一加以辯駁，否認《清平調(diào)》三章為后人偽托，仍然維護《清平調(diào)三首》為李白作的歷史結(jié)論。[9]任半塘先生也對吳文中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認為《松窗雜錄》所載除誤作開元為天寶外，其他皆可從。[10]477-478

浦江清先生所謂“當世詞曲”，指的是當時新興的詞。這就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即究竟應該如何看待《清平調(diào)詞三首》的文體屬性。我們從前文所引《松窗雜錄》中可以看出，李白所進《清平調(diào)詞三首》乃是配合《清平調(diào)》以供演唱的新詩，即歌詩。至于李白是依《清平調(diào)》樂調(diào)，在《清平調(diào)》中制詞，還是李白進歌辭之后唐明皇再配以《清平調(diào)》樂調(diào)，《松窗雜錄》并未明確。王灼《碧雞漫志》云：

明皇宣白進《清平調(diào)》詞，乃是令白于清平調(diào)中制詞。蓋古樂取聲律高下合為三,曰清調(diào)、平調(diào)、側(cè)調(diào)，此謂三調(diào)。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diào)，偶不樂側(cè)調(diào)故也。[11]

該觀點認為唐明皇是“令(李)白于清平調(diào)中制詞”。按照這個意思，《清平調(diào)詞三首》似是李白倚聲而作。王琦《李太白集注》在《清平調(diào)三首》題下注云：

《通典》：平調(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皆周房中之遺聲也。漢代謂之三調(diào)。琦按：《唐書·禮樂志》，俗樂二十八調(diào)中有“正平調(diào)”“高平調(diào)”。則知所謂“清平調(diào)”者，亦其類也，蓋天寶中所制供奉新曲如《荔枝香》《伊州曲》《涼州曲》《甘州曲》《霓裳羽衣曲》之儔歟？[2]

這里，王琦雖似有將“高平調(diào)”“正平調(diào)”等本宮調(diào)名與《荔枝香》等曲牌名混一之誤，對《清平調(diào)》究竟當屬宮調(diào)或?qū)偾疲⑽疵鞔_，不過他以《清平調(diào)》為“天寶中所制供奉新曲”，則與《松窗雜錄》所提示的新樂新辭相吻合。任半塘《唐聲詩》也云：

“清平調(diào)”三字，是唐代曲牌名，前所未有。其始義指清商樂中之清調(diào)、平調(diào)，其后來之義乃就古清商樂中“有聲無辭”之平調(diào)、清調(diào)二曲名，從而更訂?！硕x彼此相貫通，從知其聲縱不全用古聲，亦必以古聲為本。李白三章乃倚聲而成，李龜年之歌乃循譜而發(fā)。至因清調(diào)、平調(diào)上推，原為周房中之樂，遂謂《清平調(diào)》之名，有擬李隆基、楊玉環(huán)為文王、后妃之意，未免迂遠附會。唐時清商樂雖較六朝為衰，但如李隆基所好之法曲內(nèi)，尚存不少。本曲既以楊妃為主題，創(chuàng)于天寶間，疑已入法曲。[10]472-473

任先生明確以《清平調(diào)》為唐代“創(chuàng)于天寶間”的曲牌名，并以其為更訂古清商樂而成者，較之王灼更見通達。不過，《清平調(diào)》之名雖或取于古清商樂中的清調(diào)、平調(diào)，并更訂古清商樂而成；但由于盛唐時期胡樂的興盛，古代清樂則急遽衰落，《清平調(diào)》與古清樂之間的具體關系已難以知曉?！杜f唐書·音樂志》載：

清樂者，南朝舊樂也。永嘉之亂，五都淪覆，遺聲舊制，散落江左。宋、梁之間，南朝文物號為最盛，人謠國俗，亦世有新聲。后魏孝文、宣武用師淮、漢，收其所獲南音，謂之清商樂。隋平陳，因置清商署，總謂之清樂。遭梁陳亡亂，所存蓋鮮。隋室已來，日益淪缺。武太后之時，猶有六十三曲，今其辭存者，……為四十四曲存焉。

自長安已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轉(zhuǎn)缺，能合于管弦者，唯《明君》……八曲。舊樂章多或數(shù)百言，武太后時，《明君》尚能四十言，今所傳二十六言。[12]

由此可知，武后時期，古清樂篇目由六十三而四十四，由四十四而八，內(nèi)容則由數(shù)百言而四十言，再二十六言，可見武則天長安年以后，清樂衰落之勢何其迅速！這種情況下，清調(diào)與平調(diào)之舊式，哪里還能知道呢！[13]又，《清平調(diào)》始作于李白，李白之前未見以《清平調(diào)》為題者。據(jù)此可知，《清平調(diào)》應是“創(chuàng)于天寶間”的“供奉新曲”。在這個意義上，浦江清先生以《清平調(diào)》為唐代“當世詞曲”，自有其理。不過，我們能否據(jù)此便視《清平調(diào)》如《菩薩蠻》《憶秦娥》一類的詞調(diào)呢？竊以為未可也。檢趙崇祚《花間集》，并無以“清平調(diào)”為詞調(diào)者，《尊前集》《花庵詞選》《樂府詩集》等，雖皆收錄李白《清平調(diào)詞三首》，但在《清平調(diào)》詞調(diào)之下并無他人作者。明人陳耀文《花草稡編》卷六錄王珪《清平調(diào)》詞(或題作《平調(diào)發(fā)引》)二首，體制上為長短句，與李白此三章之七絕體制不同，未詳其所自。任半塘先生也云：

宋蘇軾集有《清平調(diào)引》，雖為七絕，而格律異于本調(diào)，調(diào)名何自而來，未詳。宋人另有誤用《清平調(diào)》名者，有別見《清平調(diào)》名者。元代傳說猶以《清平調(diào)》為令詞。明人有指吳歌為本調(diào)者。清人有謂古《清平調(diào)》即《陽關曲》者，說近于妄。[10]476

從這種淆亂的情形看，李白《清平調(diào)詞三首》所配之《清平調(diào)》曲，并未傳諸后世，這與《菩薩蠻》《憶秦娥》等詞調(diào)在后代被廣泛采用的情形大相徑庭，因此浦江清先生把《清平調(diào)》看作如《菩薩蠻》《憶秦娥》之類的詞調(diào)，顯然未確。因此，不能以《清平調(diào)》為“當世詞曲”，便輕率地否定《清平調(diào)詞三首》為李白所作。

在明確《清平調(diào)》為天寶新曲后，尚有一疑問需要考察，即《清平調(diào)詞三首》是李白倚聲填詞，還是李白本是作為詩來創(chuàng)作，進呈后由伶人以《清平調(diào)》樂曲譜出的呢？今按，雖然王灼、任半塘皆主李白在清平調(diào)中制詞，認為李白是倚聲填詞，但這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首先，從《松窗雜錄》所載的情況看，李白所進的雖是新詞，但并非長短句，而是普通的七言絕句，且與樂調(diào)結(jié)合得并不緊密。從“龜年遽以詞進，上令梨園子弟約略調(diào)撫絲竹”一句看，應是伶人根據(jù)李白所進新詞對樂譜約略加以調(diào)整，以使新詞的聲律與樂律相一致，從而便于演唱。如果李白是倚聲填詞，這種詞與樂未能密合的情況自然不應出現(xiàn)。其次，從史書所載李白在宮廷中的創(chuàng)作活動可知，唐明皇了解李白“薄聲律”，故并不以聲律約束他；有時甚至在完成新曲后，招李白造樂府新詞。試看：

(玄宗)嘗因?qū)m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倘時得逸才詞人詠出之，可以夸耀于后?！彼烀侔?。時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14](《本事詩》)

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15](《舊唐書·李白傳》)

這兩則資料雖與《松窗雜錄》所載有出入，但頗可參看，并很能說明問題?！侗臼略姟犯嬖V我們，明皇因為知道李白非長于聲律，所以并未要求他倚聲填詞，而是作《宮中行樂》五律十首?！杜f唐書·李白傳》此則資料或即源自《本事詩》，二者合看，更能見玄宗并不在聲律曲度上限制李白，相反是在李白完成歌辭創(chuàng)作后再制為曲。對于李白來說，玄宗要求的只是他創(chuàng)作出詩(歌辭)來，他在創(chuàng)作時并不需要考慮聲律、曲度，因此其所創(chuàng)作非是倚聲填詞。近人徐棨《詞通·論律第三》即云：

大抵唐時詩皆可歌。旗亭畫壁，皆絕句也，就詩而成歌，非倚歌而成詩?！簟肚迤秸{(diào)》一時三首，三首之中，“名花傾國”“一枝濃艷”皆平字起頭，“云想衣裳”則仄字起頭，而帶一拗字，三首之聲，必不能一律，此可斷言者。而醉中起草，臨時宣進，命梨園子弟約略調(diào)撫絲竹，促龜年歌之，而明皇遂能倚玉笛和之，茍非就詩而成歌，何能如是？《碧雞漫志》云：“明皇宣白進《清平調(diào)》辭，乃是命白于清、平調(diào)中制辭?！鄙w謂當時有此調(diào)，而太白倚其聲。然則何以二首平起，一首仄起耶？是可知其非倚調(diào)者矣。[10]475

這里，徐棨從李白《清平調(diào)詞三首》用韻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三首之聲，不能一律；又通過分析三首詩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得出《清平調(diào)詞三首》“非倚調(diào)而作”的結(jié)論。這一分析細致而深入，自可信從。俞平伯先生《李白〈清平調(diào)〉三章的解釋》一文中，結(jié)論也與此近似。在俞先生看來，“李白當時恐怕不曾理會到什么是‘清平調(diào)’，他也不須理會得”。俞先生就前引《本事詩》一則資料指出：

明皇既知李白“薄聲律”，非其所長，那為什么又要他做“清平調(diào)”呢？可見叫他做“清平調(diào)”，不過這么一說，不曾用聲律上的玩意兒去束縛他，李太白作他自己的詩就可以，至于如何“約略調(diào)撫絲竹”，那是梨園弟子們的事，反正總可以湊合的。[5]292

從徐棨與俞平伯先生所論，我們應可確信，《清平調(diào)詞三首》非李白倚聲填詞而作，而是他作為詩歌(歌辭)創(chuàng)作的；至于《清平調(diào)詞》這個題目，也應是因伶人以《清平調(diào)》譜曲而得名，在李白創(chuàng)作完成之初，這三首詩或并沒有題目。

綜合以上所論，李白《清平調(diào)詞三首》作為一組應制詩，雖然被于管弦，但與后世的詞并不相同：第一，《清平調(diào)》雖是“天寶中所制供奉新曲”，但與《菩薩蠻》《憶秦娥》等不同，難以確定為詞調(diào)。第二，《清平調(diào)詞三首》非李白倚聲填詞而成者。因此，浦江清先生以李白所作為“當世詞曲”來否定《清平調(diào)詞三首》為李白所作的結(jié)論，是不能成立的。在我們看來，正如同初盛唐之際普遍存在的近體律絕入樂而為歌詩的情形一樣[16]，《清平調(diào)詞三首》也是當時入樂的歌詩，雖入樂但并不隨聲為長短句，而依然維持七言絕句的體式。只是相對于作為千古佳話流傳的“旗亭畫壁”故事所涉及的作品而言，李白這三首詩配合的是唐明皇自制的新曲《清平調(diào)》，而“旗亭畫壁”中的作品，伶人演唱時所配合的樂曲我們無由知曉罷了。但是無論怎樣，二者所反映的情形是一致的，誠如宋人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所言，“古無長短句，但歌詩爾。今《毛詩》是也。唐此風猶在，明皇時李太白進《木芍藥清平調(diào)》亦是七言四句詩”[17]，明確視之為“歌詩”。清人何曰愈《退庵詩話》也這樣說：

六朝清平調(diào)本入樂府，播之管弦。而唐時直以七絕當歌曲，凡當時名人長于七絕者，稿才脫，而雪兒檀板，已響遏行云矣。蓋《清平調(diào)》本一絕句也，但平仄不能舛錯耳。樂工以為彼可歌，則此亦可歌，故七絕多取作樂府，如《涼州》《伊州》《楊柳枝》等類皆是。[10]474

何氏所謂“六朝清平調(diào)”雖或表達得不確切，但所論唐代時以七絕當歌曲的情形還是揭示了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傾向的。因此，把《清平調(diào)詞三首》置于唐代七絕入樂為歌詩的大背景下，才能獲得對它的文體屬性更為準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