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倫
情愛描寫,是文學作品中的重要戲碼。深刻的情愛描寫,最能彰顯本質的人性(不是單個的抽象物,而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本質的人性,只有在靈與肉互為交融的過程當中,才會毫不遮蔽地袒露所有。毫不遮蔽地袒露所有,才能現(xiàn)出個體原有的真實。
展示真實人性的情愛描寫,極具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如同《雷雨》(曹禺劇作)中的繁漪和周萍的畸戀,雖然有違人倫常理,但是相愛本身無可指責。平心而論,繁漪和周萍走到一起,并非只是一晌貪歡的茍合,更有彼此慰藉的依戀,從同病相憐,到同憐相求,終至同求相應,周萍讓繁漪獲取了從未有過的愛情體驗,繁漪則使周萍感受到了長久缺失的母性溫暖。
也許有人會有疑問,繁漪這樣一個個性倔強的人,怎么就會戀上卑劣怯懦的周萍?當初繁漪嫁給周樸園,門當戶對是客觀前提(繁漪是一個富家的有文化的闊小姐),情投意合則是主觀選擇(繁漪是一個讀點《新青年》的知識女性)。繁漪看中周樸園,是由于周樸園接受過新式教育(曾到德國求過學)。然而周樸園并不因為接受過新式教育,就革除了舊有的傳統(tǒng)思想習俗。作為一家之主的資本家(殘留著濃厚的封建氣息),周樸園把自己看作是家庭中的“君王”,家庭中的所有人都必須“臣服”于他的權威之下,不能挑戰(zhàn)他在“王朝”中的地位。繁漪在周樸園那里非但沒有得到愛情,還得忍受周樸園的霸道,這不能不令繁漪感到傷心絕望。繁漪愛戀周萍,因為周萍是她可以傾訴衷腸(周樸園硬把繁漪當“病人”看待)的伴侶(繁漪說自己沒有親戚、朋友和可信的人)。周萍的卑劣怯懦只是在與繁漪的深度融合當中才徹底暴露出來,才讓繁漪真正看清、重新認識了周萍的本有人性。就像四風,對周沖暗戀她視而不見(四風只是把周沖看成是個孩子),卻對周萍深愛有加,甘愿奉獻自己的一切,只因表面的周萍有過熱血,有過誠懇。
繁漪和周萍之間的情欲,不僅有生理上的(性欲),也有感情和心理上的(愛欲),只是繁漪和周萍的情欲,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精神層面,就此拓展和深化雙方的生存狀態(tài)。又兩人之間的情欲,是逾越了道德的邊界(繼母與繼子的亂倫),不會被現(xiàn)實社會認同,因而也就不會被現(xiàn)實社會容忍。最終周萍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名譽,不愿承擔責任,將繁漪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繁漪以犧牲自己的性命和名譽,挾私進行報復,將周萍拖入自殺身亡的絕境。周萍的愛,始亂終棄受人鄙棄,繁漪的愛,死纏爛打為人不屑,然而正是因為這樣的無法與周圍現(xiàn)實切割的情愛悲劇,才令我們認識到了真實的人(始終是社會關系中的人),真實的人性(無法脫離人與人之間的紐帶)。歸根結蒂,“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2年5月第1版)
真實的人性,只有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生存當中,才能顯見它的崇高和卑下,只有在與人交往的關連之中,方能展露它的善良與丑惡。“他(費爾巴哈)把人只看做是‘感性的對象,而不是‘感性的活動,因為他在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論的領域內,而沒有從人們現(xiàn)有的社會聯(lián)系,從那些使人們成為現(xiàn)在這種樣子的周圍生活條件來觀察人們;因此毋庸諱言,費爾巴哈從來沒有看到真實存在著的、活動的人,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上,并且僅僅限于在感情范圍內承認‘現(xiàn)實的、單獨的、肉體的人,也就是說,除了愛與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愛與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有什么其他的‘人的關系”。(馬克思和恩格斯《費爾巴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2年5月第1版)由此可見,繁漪和周萍的情愛,并不只是單純的自然關系的連結,更有錯綜的社會關系的羈絆。錯綜的社會關系,就要受著社會中各色人等的制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感情和心理上的情愛,一經現(xiàn)實生活的檢驗,馬上就會還原它的本色(個人的自我中心和社會的道德傾向之間的沖突)。周萍一旦“清醒”地意識到繁漪是自己弟弟(周沖)的母親(也是自己名義上的母親),又是自己父親的妻子,自然就會心生悔恨與后怕;繁漪也一樣面臨著與周萍相似的現(xiàn)實問題,只是她不能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一次愛情,即便有毀她的性命和名譽,也在所不惜。周萍對自己的繼母,從憐惜到厭惡,繁漪對自己的繼子,從被誘至真愛,其間的恩怨是非,不能簡單地以抽象的美與丑(道德意義上的)或善與惡(倫理意義上的)來定性,只能用本質的人性去衡量(本質的人性,不是單個的抽象物,而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繁漪和周萍的情愛悲劇,印證了“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但這里所說的人們是現(xiàn)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著自己的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以及與這種發(fā)展相適應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遙遠的形式)的制約。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的道理。
文學是生活的反映。彰顯本質人性的情愛描寫,為我們深刻地認識“人”提供了一個思考的范例,它告訴我們:不應該害怕愛或害怕接受愛;同時,它提醒我們:共享愛的本身,要求(為了使可愛的人保持幸福的生活,應該做出消極性的、實行起來是不那么容易的決定,這樣做恰恰是為了履行早些時候做出的積極性的決定)個人忠實(樂于為對方做出犧牲)并有約束(犧牲與第三者建立頗有吸引力的性關系的可能性)。人被自身的需要所控制,但又發(fā)現(xiàn)只有讓自己與自身需要以外的更廣泛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他的生活才會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