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華

(綏化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雖然憑借三國紛爭的歷史語境搭建了宏大的結(jié)構(gòu)框架,但就張藝謀所想完成的宏大敘事而言,《影》這部影片遠有未逮。不過，相較于《英雄》《金陵十三釵》的民族大義與俠肝義膽,《歸來》《山楂樹之戀》的人性溫暖與純真愛戀,影中張藝謀以道家理念裁剪歷史,演繹故事,與《如懿傳》《延禧攻略》一樣,決絕地挖掘著古代權(quán)貴世界里人性的黑暗。

一、取與予的權(quán)謀心機

道家哲學(xué)充滿著辯證法思想。《道德經(jīng)》第三十六章言:“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必固舉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是謂微明。”[1]88-89《影》中的沛良深諳此道。沛良表面上是一個貪圖安逸、昏庸無能的君王,實際上卻精通權(quán)謀,城府極深,但內(nèi)有大都督牽制,外受敵國威脅,內(nèi)憂外患使他倍感壓抑。影片中沛良的出場如同《紅樓夢》中的王熙鳳一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只聽見從書滿《太平賦》的屏風(fēng)后傳出其與一幫后宮女子嬉笑打鬧的聲音,告訴觀眾此人何等的瘋癲荒唐,不似人君,但影片中此后的反轉(zhuǎn)卻出人意料。沛良讓影子境州與小艾琴瑟和鳴試探其真實身份,詐言“你這傷,是新傷”,坐實了影子為子虞替身的真相;借罷免子虞、聯(lián)姻促和、箭傷田戰(zhàn),麻醉對手,釣出楊蒼的臥底魯嚴;憑承諾“你替我收復(fù)境州,勞苦功高,我定成全你”控制影子境州。可謂狡詐陰險,機關(guān)算盡。如果不是極為克制、深具城府之人,如何能在盛怒之下,轉(zhuǎn)悲為喜,以一句“算了,不吵了”,按下不表,輕松轉(zhuǎn)移話題。糊涂懦弱變成世事洞明,委曲求全變成運籌帷幄,寡廉鮮恥變成心系沛國,其言行舉止與《韓非子》中的鄭武公如出一轍?！俄n非子·說難》載:“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guān)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盵2]稍有不同的是,鄭武公以女兒妻胡君,借關(guān)其思項上人頭麻痹胡國,沛良以妹妾楊平,箭傷田戰(zhàn),松懈炎國防備之心。

“這個王位我坐穩(wěn)過一天嗎”,影片中的沛良內(nèi)心極度壓抑。也許是因為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坐在王位之上,沛良更加懂得壓抑自己,在取與予的尺度上拿捏得極有火候。對于子虞,他洞悉其想借拿下境州之威勢進而取代自己的野心,于是朝堂之上,當(dāng)影子提出自己因為私赴境州宣戰(zhàn)破壞兩國和平大局而甘愿受罰時,沛良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因為這樣能同時麻痹楊蒼和子虞。子虞的計劃盡在其掌握之中,最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一網(wǎng)打盡,讓“我才是沛國的天”這句話變得名副其實。對于敵國,他深知楊平同意納妹妹青萍為妾是想逼迫沛國知難而退,但仍然含垢忍辱、低聲下氣地答應(yīng),目的無非是示弱于楊蒼父子,為自己的反撲蓄勢。對待魯嚴,一開始沛良就用“魯愛卿,我拿你當(dāng)心腹”加以迷惑,表面上對魯嚴的所作所為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其實不過把魯嚴當(dāng)作諜中諜,麻痹敵人獲取情報。對于影子境州,在危急時刻,派潛伏的高手出手相救,以“繼續(xù)做你的都督,不過是一個俯首帖耳的都督”為交換。甚至對于小艾,他都說“假夫妻不如真夫妻”,以容貌衰老、病入膏肓的丈夫換一個年輕力壯、情愫暗結(jié)的夫君,換取小艾的沉默不言。如何給予,何時索取,似乎一切都在沛良的計劃之中。

只是最后沛良棋差一招,他低估了子虞的戰(zhàn)斗力,這個王位沒有一天坐穩(wěn)過的君王,命運不幸被自己言中,終于在“從此我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的志得意滿中喪失了一切。

二、人與影的愛惡怨憎

影片一開始就設(shè)定了一個戰(zhàn)爭頻仍的殘酷背景,揭示了影子的出現(xiàn)源于帝王和貴族的惜命自保:“在殘酷的征戰(zhàn)和權(quán)利傾軋中,古代帝王和貴族免于性命之憂,于是替身被秘密使用,人稱‘影子’?！彼?影子就是危險情況發(fā)生時,權(quán)貴的護身符,是沒有個人意志的工具而已。如同《管子·任法》中所載:“然故下之事上也,如響之應(yīng)聲也。臣之事主也,如影之從形也。”[3]在都督子虞看來,影子境州只是自己秘密訓(xùn)練的工具與操縱生殺大權(quán)的扯線木偶。但其實子虞并不了解,人與影的關(guān)系復(fù)雜而玄妙,尤其當(dāng)影子也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的時候。《莊子·漁父》講了一個畏影惡跡的故事:“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shù)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4]275《荀子·解蔽》也寫道:“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昂視其發(fā),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盵5]在莊子與荀子筆下,人都因為某種錯誤的認識,死在了自己的影子之下。張藝謀顯然諳熟這些故事,并移植到自己的電影里。但他并不明白,只有當(dāng)太陽升起,抑或是有火光的時候,影子才能夠來到主人身邊,在陰天下雨的季節(jié)或者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影子是不存在的。影片的背景恰恰是七日連雨,這是否暗示了境州最終會反殺真身,脫下影子的身份呢？

《莊子·齊物論》載:“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止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4]26《列子·說符》載:“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盵6]真身子虞與影子境州最初也相親相愛,互為依靠,本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甚至如影片中所言“若真出了紕漏,你我都得死”。子虞視影子為自己復(fù)仇的關(guān)鍵,讓妻子小艾與影子補上琴瑟和鳴、心意相通的一課,甚至兩人參悟破解楊蒼刀法時,在自己面前肌膚相親也不以為意,直到最后兩人靈肉結(jié)合時依然選擇克制。而對影子境州來說,都督子虞對自己恩重如山,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八歲和母親走散,流失境州城,餓倒在街頭,偶遇老太公,小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老太公給我的那碗飯”。那句脫口而出的“小人擔(dān)心你的病體”,恐怕也并非全是虛情假意。并且兩人都曾生活在那同一斗室之中,一個度過自己的前20年,困居牢籠,終日苦練,一個過完自己的最后時光,攪弄風(fēng)云,茍延殘喘。子虞認為影子心性過人,影子佩服子虞計劃周詳。只是子虞一生醉心于權(quán)謀與征戈,深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影子在看清真相后置之死地而后生,殺死真身,完成了身份的置換。

“沒有真身,何來影子”,“沒有真身,也有影子”,兩人演練,境州被打倒后,子虞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話竟然為二人的命運做了最好的注腳。

三、柔與剛的生死較量

道家鼻祖老子深諳柔弱勝剛強的道理,《道德經(jīng)》反復(fù)陳述這一觀點。如第三十六章:“柔弱勝剛強?！盵1]89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盵1]120第七十六章:“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185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盵1]187《淮南子·繆稱訓(xùn)》也言:“老子學(xué)商容,見舌而知守柔矣。”[7]《慎子·外篇》記之甚詳:“商容有疾。老子曰:‘先生無遺教以告弟子乎?’容曰:‘將語子:過故鄉(xiāng)而下車,知之乎?’”老子曰:‘非謂不忘故耶’?容曰:‘過喬木而趨,知之乎?’老子曰:‘非謂其敬老耶?’容張口曰:‘吾舌存乎?’曰:‘存?！猃X存乎?’曰:‘亡?！?’老子曰:‘非謂其剛亡而弱存乎?’容曰:‘嘻!天下事盡矣?！?/p>

《影》將這個道理闡釋得最為充分的地方,就是小艾悟出以女人的柔弱身形融入沛?zhèn)?進而克制楊蒼刀法。楊蒼勇武善戰(zhàn),未遇敵手。楊蒼之刀,是至陽至剛的代表,為天下第一鐵匠所鑄,月圓之夜打造,要殺1780條人命,以祭刀神。82斤,照夜如晝,白日生寒,三合速殺。沛?zhèn)銊僭陉幦峋d長,專在雨天使用,實為水器。一個陽剛,為火,一個陰柔,為水,陰陽相克,水漲火消。最終,也是靠這個方法影子抵過了楊蒼的三合速殺,一百死士打敗了八百守軍,攻陷了境州城。

武將楊蒼心胸坦蕩,與子虞之戰(zhàn),恪守君子之約。了解敵人的虛實,明知必勝之后,依然明告對手:“以前的約定,只為分高下。若再來,可要講生死了?！逼缴y遇高手的楊蒼死于沛?zhèn)愕睦兄?他不知道沛?zhèn)阒芯谷豢梢詮澢?瞬間割斷自己的喉管。柔弱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戰(zhàn)勝了剛強。

四、棋與局的撲朔迷離

誰在下棋,誰又在做局,棋中有棋,局中有局,誰才是真正的下棋人,《影》中撲朔迷離。田戰(zhàn)勸子虞“何苦自囚于這斗室,去揣測主公的心思”,應(yīng)該取代沛王之時,子虞說:“我在這斗室之間運籌帷幄,看你們分別行事,替我收復(fù)疆土,豈不快哉?”似乎自己是棋盤上操控全局的那個人。沛良也說:“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就像下棋,只是誰才是棋子?”看似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子虞以主公、境州、田戰(zhàn)、小艾為棋子,謀劃著取代沛王,看似周密,可這一切沒能蒙蔽沛良的眼睛。沛良假子虞、境州、田戰(zhàn)、魯嚴甚至長公主之手,收復(fù)境州,欲以俯首帖耳的影子境州取代驕橫跋扈、難以操控的都督子虞,奈何最后子虞沛良均被影子境州所殺。一顆終生以重獲自由、回歸家鄉(xiāng)為追求的茫然無措的棋子歷經(jīng)磨難,無可奈何地變成了最終的操盤人。

《影》中沒有勝者,人人都在命運的棋盤上苦苦掙扎,兩張面孔、運籌帷幄的沛良最終反誤了卿卿性命;野心膨脹、機關(guān)算盡的子虞橫死在自己的影子刀下;首鼠兩端、吃里爬外的魯嚴變成被雙方操縱的扯線木偶;寄望于攜母歸隱、茍全性命的境州退化成了說出“沒有真身,也有影子”話語的嗜血者;原本伉儷情深的小艾與子虞也在最后的琴瑟合奏中充滿了殺伐之音。楊蒼、楊平、田戰(zhàn)、青萍更是無所適從的棋子,只能被動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影》整個故事節(jié)奏十分流暢,情節(jié)上幾無破綻,但再好的影片也難免出現(xiàn)一些瑕疵。比如沛良箭射田戰(zhàn)一節(jié),須知要何等的臂力才能箭入石板,當(dāng)年射術(shù)天下無雙的飛將軍李廣也只是誤把石頭當(dāng)作老虎,才能“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再有襲取境州,這是何等秘密的情報,青萍是如何知曉,并混入死士之中的。另外,影片中“你一個女人,不好好在家待著,跑來找什么死”“你欺負我”之類的對話夾雜在滿篇文言文之中,顯得特別突兀,更是弱化了影片刻意營造的古典意境。

一座境州城,盡情地演繹著人性虛偽與丑惡,不僅在武力上,而且在精神上令觀眾完成了一次神經(jīng)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