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宗笑飛 林邊水
你知道嗎?親愛的,你難過時,我也會難過。我肌體深處的某個地方仿佛潛藏著一種本能(在我的身體里,靈魂里)。當(dāng)我看到你難過的時候,我也會難過。仿佛我體內(nèi)裝著某個電腦程序,它說:“每當(dāng)你看到那個如夢難過,你就要難過?!?/p>
當(dāng)然,我自己也常常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難過起來。我會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清掃冰箱,整理報刊,梳理我的思緒,理理頭發(fā)。我的思緒飄忽不定,有感于這種生活……停一下,我看著如夢,她臉上陰云密布,蜷縮在沙發(fā)上。是什么讓她如此難過呢?她斜著眼睛看世界,她的父親望著她,她卻望著世界。
她一只手摟著一個藍色兔絨玩具,另一只手托著她那難過的臉龐。
我回到廚房,在冰箱的抽屜里翻騰起來,腦子在不停地打轉(zhuǎn):是怎么回事呢?很奇怪。她胃痛嗎?還是她嘗到了憂愁的滋味?隨她去吧,讓她難過吧,讓她在孤獨中忘掉自己吧。我曾一度這么認為,智者的首要目標(biāo),就是要在別人都快樂的時候,讓自己難過。我喜歡人們說博爾赫斯說過的話:“說真的,只要有可能,我總會努力讓自己像年輕人那樣感到憂郁?!焙芎茫莿e忘了,她還算不得年輕人。她只是個孩子。
沉默。
我打開冰箱,拿出一個大紅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走出廚房。她依然像個圓球,縮在那里。我不再想了。
向她靠近一些,我說:“來,讓我們玩擲骰子游戲吧?!蹦敲?,盒子在哪兒呢?找到盒子,打開它,問對方:“你要什么顏色?”“我要綠色。”“好的,那我就要紅的?!比映鲼蛔?,數(shù)點數(shù),還要確保她能獲勝。如果她開始有點興趣,想要贏了,就會興高采烈地喊一聲:“我贏啦!”
好,該你擲了。她每次都能贏。
有時候我輸煩了,就會想,讓我贏一把吧,哪怕只是一次呢。讓這個小女孩也嘗嘗輸?shù)淖涛丁?/p>
但是徒然。她會把骰子扔到一邊,掀翻游戲板,然后惱怒地縮回角落里去。
為什么不玩玩腳不點地這個游戲呢?你可以從桌子上跳到餐椅上,從餐椅上跳到扶手椅上,再跳到沙發(fā)上,或者其他桌子,甚至暖氣片上。
你可以手觸地面,但如果雙腳著地,那就算輸了。所以每次不要跳得太遠。
當(dāng)然,最好玩的是追逐游戲。繞著房子,繞著桌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或者繞著餐椅跑。而電視發(fā)出低沉的聲音,熱播著新開發(fā)的度假村,還有政變、叛亂、選美競賽,以及美元、股市行情等各種信息??纯次覀儼桑覀冊诨ハ嘧分?,對你的連篇廢話毫不關(guān)心。我們四處瘋跑,籃子被踢倒了,臺燈被打翻了,報紙、票據(jù)和卡片被搞得亂七八糟。我們大汗淋漓,大喊大叫,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些什么,有時候我們甚至熱得把衣服脫掉。要是你能看到我們是以多么快的速度,在那些巧克力包裝紙、各色書本、破爛玩具、舊報紙、廢棄水瓶、拖鞋,還有盒子之間跑來跑去,你就會明白了。
但是,我并沒有做這些。
我坐在角落里,看著陽光下喧鬧的城市,動靜交織,明暗漂浮。電視開著,卻沒有任何聲音。一只海鷗緩緩飛過屋頂,我聽見了它翅膀撲棱的聲音。我們兩個都凝視著窗外,久久默然無言。我坐在椅子上,如夢在沙發(fā)上,我們——如夢是難過的,而我是高興的——都在想,這種感覺是多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