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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骨戲

2019-01-27 19:43查爾斯·安布羅西奧王佳琳史國強
鴨綠江 2019年1期
關鍵詞:凱普內(nèi)爾祖父

查爾斯·安布羅西奧 王佳琳 史國強

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們拐錯彎了——在高速公路上駛?cè)氩辉撨M的下道口,一頭扎進西雅圖迷宮般的單行街,沒法掉頭——不過,對安其羅來說,仿佛時光倒流,他們又回到19世紀。他從凱迪拉克的涂色車窗望出去,透過淺綠色霧靄,發(fā)現(xiàn)幾個中國人,他們身穿寬松的長褲,好似當年的苦力,正吃力地朝陡坡上爬行,他們腰背彎曲,好像大木槌壓在肩上。他說:“看看那些中國人。我猜他們白天鋪鐵軌了?!眲P普最后找到要走的路線,朝北駛過先鋒廣場。一個印第安人雙手抱頭坐在馬路牙子上,正用一個褪了色的大手帕包裹兩綹烏黑的頭發(fā)。一雙破了鞋底的牛仔靴倒在排水溝里,他正在晾腳。安其羅搖下車窗,在空中晃晃手槍,瞄準靶子,扣動扳機,好在他沒裝子彈,撞針空擊三次,但在安其羅的想象里,印第安人已應聲倒在人行道上。他把槍管抬到嘴邊,吹了吹想象中那縷青煙。

凱普說:“槍膛里有子彈怎么辦?”

安其羅咧嘴笑笑,又朝凱普臉上打了一槍?!安皇菦]上膛嗎?”

“耶穌?。 眲P普說完一把奪過手槍扔到后座上,“把牛仔打死得了?!?/p>

安其羅不過是面露微笑,把目光集中在幾個菲律賓妓女身上,她們正在旅行用品店的雨搭下徘徊。在她們身后的櫥窗里,一頭被制成標本的灰熊抬起前爪。凱普又來個急轉(zhuǎn)彎,轎車的橡膠輪胎與發(fā)熱的瀝青路面發(fā)出吱的一聲。他旁邊座位上的骨灰罐搖了一下。安其羅抓過飾有花紋的罐子,然后擰開蓋子。一股風吹了進來,罐子里灰色的灰在車內(nèi)旋轉(zhuǎn)起來。凱普祖父的骨灰在他鼻子的下方飄浮起來,吹到街上,他咳嗽幾聲,用手扇扇。他舔了舔嘴唇,滿嘴是灰。

“該死?!眲P普吐了一口。

“灰對灰。”安其羅擰上蓋子,搖搖骨灰罐。里面?zhèn)鞒雠九镜穆曇?。他說:“骨頭。牙齒?!?/p>

凱普從安其羅手里奪過罐子,放在后座上,和手槍放在一起。他拭去額上的汗水。天太熱,他一周沒洗澡了。

安其羅問:“他多大年齡?”

凱普說:“九十九?!?/p>

“我可不想活那么大?!?/p>

“祖父一生幸福?!?/p>

“有的人晚年都白活了?!?/p>

凱普說:“祖父始終都有尊嚴?!?/p>

安其羅說:“我不理解老人?!?/p>

他順手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又回到座位上。安其羅上身是紅色的西部汗衫,珍珠白塑料紐扣,松綠色飾扣領帶。這身行頭是他在托馬斯基特的雜物店買來的,那里接近加拿大邊境。原來他指望汗衫和領帶能使他平添幾分西部派頭,但他長得又矮又胖,所以他的下身依然是寬松下垂的條紋褲和紅色的高幫運動鞋,六個月前,他曾經(jīng)把褲子和鞋留在布魯克林。在凱普眼里,安其羅不過是雜技演出間歇時出場的騎馬小丑。他們二人幾天前相遇,當時是凱普把安其羅捎上的,后者站在大山東面的卡車修理廠要搭車。

凱普想到祖父,說:“他活了將近一個世紀。他出生時華盛頓還沒設州呢。”

安其羅說:“要是你也活那么長,就沒幾個人埋你了。所以你才出來亂轉(zhuǎn),像佛教徒似的,要找個地方?!?/p>

凱普沒再接話,繼續(xù)在水邊吃力地開車。這輛車是他祖父的,他是個身材高挑、一頭白發(fā)的族長,身子骨結(jié)實——自己還能劈柴堆柴,一大早就起來,在卡瑪諾那邊釣魚賺錢——直到兩周前的一個晚上,祖父說:“我太累了?!彼f完后坐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再也沒起來,死了。當天夜里,凱普實在想念祖父,查找祖父的住址名冊,碰巧找到一張滾球成績表——上面有打鉤畫挑的地方,一個個名字上要么畫了斜線要么打了十字叉,說明他的朋友一個個逝去。

他們的車是渡口上的最后一輛。凱普和安其羅下了車,走到前面,手里握住門鏈,涼風吹在他們臉上。

凱普說:“大概是這邊?!彼檬址悍旱爻鬟呉粧?,夕陽西下,天空現(xiàn)出一片透明的紅色。

安其羅從汗衫口袋里取出一把邊角凹陷的口琴,是海軍陸戰(zhàn)隊樂隊牌的,他想找把《牧場是我家》吹成樂觀的布魯斯,但死活也吹不好。他就會這一支曲子,但被他吹得格外難聽。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但凱普與安其羅相遇兩天來,凱普發(fā)現(xiàn)后者的水平?jīng)]提高。

渡口的號角傳了過來,凱普朝那邊投出一枚硬幣。自從孩提時代起,他每次來渡口都要擲出一枚錢來猜猜運氣。

安其羅說:“他不可能趕上你爸爸?!?/p>

凱普說:“我也說不好?!?/p>

“我知道,你們沒玩過藏貓貓。”

凱普說:“我們玩過。”

安其羅說:“你投幣的動作像女人。你長了女人的肌肉。我可以說,你從來沒見過?!?/p>

凱普拉上黃色防風夾克的拉鏈,說:“動作不能說明問題。”

“我們要找到那個地方?!?/p>

那個“地方”最適合倒下祖父的骨灰。凱普不知道地方到底在哪兒,至少不在地圖上,但他知道,等他找到那里,他能找回原來的感覺。一周來,他在州內(nèi)各地四處往返,追尋祖父的足跡,走訪他的出生地和到過的地方,希望找到那種感覺。此時,他的方向轉(zhuǎn)向大海。

悼念儀式——如同過度裝飾的十字架,混合了博物館捐贈者的做作和送行者酒后的邋遢——在凱普看來是滑稽的。從親朋故舊到商場伙伴再到小報記者,一干人等都過來推測亨利·凱普·格林的人生和時代。祖父的財富來自歷史深處和當?shù)氐脑牧稀蠖鄶?shù)來自木材和漁業(yè)——他近乎傳奇人物,幾經(jīng)當?shù)貓蠹堜秩镜膫髌嫒宋?。那些報紙稱其為最后的開拓者。祖父也確實不一般,在沃爾斯特德時代,他就把酒送到哈羅海峽,在伐木業(yè),在漁業(yè),他的生意也曾風光一時,他還在州議會演過一兩次角色。在他那代人里,但當然是最后一位。

神父走上講壇宣布說,為人如亨利·凱普·格林者,死亡是普普通通的經(jīng)過,是對其業(yè)績的褒獎:老凱普,他為人世的花園付出的心血可謂不小,早已在天堂贏得幸運的位置。此時凱普坐在教堂的第一排,身邊是喝多酒的母親。在凱普看來,祖父在社區(qū)的一部分顯赫與《啟示錄》發(fā)生關聯(lián),因為布道詞和悼詞的重要文字,是從那里借過來的——阿爾法和歐米茄,從開始到最后,此處二十四句,彼處七句,天使,喇叭!——但悼念儀式還是亂哄哄的,上了年紀的嗡嗡聲,老年男女互相嘀嘀咕咕,相互打招呼如同夢里人,整個過程飄忽不定、模糊不清,最終讓人無法理解。

儀式結(jié)束后他們送來不少吃的:沒有外皮的瓦拉瓦拉甜口洋蔥三明治、清蒸紅大馬哈魚、太平洋螃蟹、冰鎮(zhèn)維爾帕灣脫殼牡蠣、山上摘下來的紅蘋果,凡此種種都是朋友送來的——部分原因是敬意,部分原因是回報——來自州內(nèi)各個角落。凱普好幾次接受專訪,但他感到不安,因為他的話被人改造后寫入已經(jīng)寫過的故事里。他對西雅圖《時報》的記者說:“我祖父開始時是荒誕表演里的小癟三。”提問的女士精神為之一振,以為對方能透露出老凱普不為人知的身世,但她越來越失望,又從失望轉(zhuǎn)入無聊,因為小癟三和荒誕表演都與性愛無涉。其他人對小凱普感興趣,據(jù)說,他在遺囑里是重要受益人。凱普出生不久父親就淹死了——酒后在游艇后面滑水,死活不松繩子,被摔到石頭上——所以他并不了解父親。凱普是祖父在高地的家里養(yǎng)大的。宣讀遺囑后,他有花不完的錢,所以人們才要張大嘴巴注視他,他們想知道錢是怎么運轉(zhuǎn)的,或者財富在內(nèi)部是怎么消耗的。

凱普溜出大廳,走進隔壁的教堂,祖父的骨灰罐放在圣壇旁邊的長凳上。他把罐子夾到腋下,如同夾個足球,然后他趕緊走出教堂,走下臺階,轉(zhuǎn)向墻角,那邊是祖父轎車停放的地方。先前他母親計劃把罐子安放在家族墓地的大理石架子上,但凱普有自己的想法,或者他以為自己有想法,他轉(zhuǎn)動車鑰匙,啟動了那輛舊車。

凱普和安其羅駛?cè)胍股?。汽車的大燈在稠密的雪松和云杉間劃開一條通道,這條道剎那間在一束白光前敞開,馬上又在他們身后關閉,消失在紅色尾燈點綴的夜色里。八月末是干旱的季節(jié),一連數(shù)周沒有雨水。在幾處破落的建筑內(nèi)——公路下方臨時搭建的廠房——他們看見電鋸發(fā)出的一圈圈藍色的火花,他們還能聞到鋸片切割新鮮木材散發(fā)出的木漿味。他們不時經(jīng)過一片白色的十字架,那里必是遺骸的所在。汽車繼續(xù)前行,在起伏不平的公路上下顛簸,仿佛飄浮起來,凱普到希望自己多少有點暈船的感覺。

在三岔路口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她豎起拇指,示意搭車。她的下身是白色緊腿短褲,腳上是系帶涼鞋,上身卻是男式襯衫,襯衫的下擺高高地系在腰間。她斜倚在一塊大石頭上,活脫脫一個怪人,身上用幻彩熒光漆涂寫的是愛的宣言。

安其羅說:“減速,減速。”

凱普把車慢慢停到路邊。那女人提起一個手編的籃子,跳到后座上。至于他們到哪兒去,她連問也沒問。她好像早就知道。

安其羅說:“我猜呀,我們開到哪兒你也不怕,嗯?喝酒不?”

她說:“喝。”她從酒瓶子里一連喝了幾口,然后擦擦嘴。一枚馬形人造鉆石發(fā)夾在她的頭發(fā)上閃閃光?!澳銈冊谶@條道上開,只能去一個地方。前面就是保留地。”她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遞給安其羅?!霸倬褪谴蠛?。路的盡頭是大海。”

凱普問:“你是當?shù)厝??”他想從后視鏡里看她一眼,但她斜躺在后座椅上,不在視線之內(nèi)。

她說:“對了。小名叫內(nèi)爾,大名內(nèi)拉·伊杰斯?!?/p>

安其羅說:“我說,內(nèi)拉·伊杰斯,他爺爺死了。他歲數(shù)太大啦,是個大人物。你可能聽說過。凱普,他叫凱普。跟他同名。這么說吧,我和我朋友,開車的凱普,我們喝老爺子的酒,我們手里有他的老槍,我們要用他的舊魚竿,釣海里最大最瘋的魚?!?/p>

內(nèi)爾說:“把樂趣還給葬禮?!?/p>

安其羅說:“對啦。你是當?shù)厝耍阒赖匦?,你也來吧?!?/p>

內(nèi)爾說:“正適合我。我還有個妹妹,也能感興趣。送你朋友吧。”

凱普說:“我祖父認識蒙戈·馬丁。”他朝后視鏡看了一眼。

內(nèi)爾問:“蒙戈·馬丁是誰呀?”

“蒙戈·馬丁嗎?他是酋長——賽特索普族的,要么是海達族的,或者是貝拉庫拉族,說不定是瑪卡族的?!?/p>

內(nèi)爾:“他不是瑪卡族的?!?/p>

“反正是酋長。我也不知道。好像還是偉大的藝術家。他雕刻的圖騰柱子,應該是藝術。戰(zhàn)后我祖父和他簽訂了木材合同?!?/p>

安其羅說:“我沒亂說吧。他的爺爺,老凱普,他是個大亨呢。一般人不認識蒙戈,他也是大人物。老凱普和老蒙戈走到一起,那是鎮(zhèn)上興旺的時候?!?/p>

“他要是瑪卡,我能知道?!?/p>

“內(nèi)拉·伊杰斯,你多大了?”

她說:“大了?!?/p>

內(nèi)爾皮膚黝黑,身上散發(fā)出汗氣、酒味、椰子油的香味。她大半天都在安吉利斯港喝酒。她在那里遇到的男人要趕往福克斯,把她丟在路上。在此之前她喝多了。在此之前她那個男人進了一家粉色的汽車旅館,一個疑神疑鬼的夜班服務員非讓她登記不可。她用的是瑪卡的名字,在客人登記簿上,翻譯出來的英語寫了三格:你不能把得到的東西都存起來,因為太多了。

安其羅爬到后座,與她坐在一起。“你的眼睛是綠色的。”他說完吻了她。

內(nèi)爾說:“把酒遞過來?!?/p>

凱普遞過酒瓶,感覺被拋棄了,剎那間他成了搭車人的專用司機。一隊運送木材的卡車從旁邊隆隆駛過,卡車后面的真空使碩大的卡迪拉克抖了一下。凱普看不見內(nèi)爾,也看不見安其羅,但他能聽到他們發(fā)出的聲音,能聽到他們在說話。

他聽見安其羅說:“別回頭。”

在尼亞灣,公路不見了,下面變成一片壓過的土地和風吹過的沙子,即所謂的瑪卡部落。街道兩側(cè)有幾棟白色的簡易房。其中一處好像是撞車現(xiàn)場。房子周圍是撞壞的汽車。院子里堆了不少車門、保險杠、座椅和散熱器。幾輛沒撞壞的汽車想必最后經(jīng)過了土道,當時執(zhí)政的是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這輛車好像在維修。一臺破舊的德索托倒在樹蔭下,風玻璃碎,車帶烤焦,車圈陷在沙子里。汽車上方是一臺半裸的發(fā)動機,大樹被風一吹,掛在繩索上的發(fā)動機也搖晃起來。汽車的擋泥板上是打開的工具箱和一杯咖啡。

安其羅說:“那一定是酋長的房子啦?!?/p>

內(nèi)爾坐起身來,一個不大的乳房露了出來,乳頭是深褐色的,如同小樹上的疙瘩。乳頭因口水而發(fā)出光澤。她把汗衫系了起來。

她說:“朋友們,鮭魚集結(jié)今天結(jié)束?!?/p>

凱普說:“怎么樣?大海一定是我們要找的地點。我祖父的精神在指引我們。”

內(nèi)爾說:“為爺爺干杯?!彼龔钠孔永锖攘艘淮罂?。

安其羅說:“為爺爺?!彼e起罐子,擰開蓋,把手伸了進去,又在內(nèi)爾的額頭畫了個十字。他說:“從灰到灰,從土到土?!?/p>

凱普說:“請你少來吧。”

被大風吹起的沙粒刺在車身上。山上的樹木仿佛要滑落下來,把村落推到海里。在黃土廣場的盡頭,一家漁具店的招牌在閃光,血紅色的霓虹燈光照進霧里。

內(nèi)爾說:“我去看看孩子。”她把頭發(fā)朝后攏攏,重新系好發(fā)夾。“我馬上回來。”

安其羅說:“別忘了你妹妹?!彼呐膭P普的后背?!八臀遗笥寻伞!?/p>

在他們身后的世界里,第一縷白光照向內(nèi)陸,如同不太明顯的銀邊,又好似半開的蓋子。街上慢慢現(xiàn)場生機。幾盞燈亮了起來,簡易房的窗戶因鹽水而變白,里面發(fā)出黃色的寒光。一個姑娘朝水邊走去,眺望初升的太陽,一個猶豫的老頭在走過的沙土地上留下兩排腳印。一個拿漁網(wǎng)的男孩從藍色的塑料池子里撈魚餌。凱普站在他身邊。小男孩抖抖手腕,對無數(shù)小黑魚轉(zhuǎn)動漁網(wǎng),然后把撈上來的魚倒入塑料袋里,再扎結(jié)實。在凱普的手里,塑料袋充滿生命,如同心臟在跳動,袋子里的鯡魚窒息后,跳動才漸漸平息下來。

安其羅說:“是我們的魚餌嗎?”

凱普讓他看死去的鯡魚。

安其羅看見內(nèi)爾后,問:“你妹妹呢?”

內(nèi)爾說:“她怕魚。”

在漁具店里,一把鐵壺正在煮咖啡,那是當天的第一壺。熱氣從跳動的壺蓋下升騰起來。幾個出租船的人坐在長凳上等客人。

凱普說:“我們租船?!?/p>

一個叫波特的男人吃力地站起身來,他雙膝有關節(jié)炎。凱普走向柜臺,他光滑的白皮膚、藍色的眼睛、輕松移動的胳膊和雙腿,吸引了波特的目光。凱普的行頭是他祖父的:黃色的薄料防風夾克、粉色的牛津襯衫、松緊腰帶卡其褲、一雙皮面劃船鞋。

凱普說:“我們自己用。我們有三個人?!?/p>

波特說:“不能自己用?!?/p>

凱普打開錢夾?!捌渌晃乙惨恕!?/p>

波特把目光轉(zhuǎn)向錢夾里干凈、整齊的新幣。

“十二個人的錢你都付了?”其實他的船就能容納六人。

凱普說:“沒問題?!?/p>

他在柜臺上把錢散成扇面,空位、漁具、魚餌、午飯,連同釣魚的執(zhí)照,一概付款。

波特說:“五號碼頭。船名叫‘王國回來。”

他領他們走上碼頭。幾艘游艇的艙燈已經(jīng)亮了。還有幾個人圍在碼頭上喝咖啡。

凱普松開木樁上的繩索。安其羅和內(nèi)爾在藍色的弧光燈下親吻。

波特說:“跟你朋友在一起的女孩,她有精神病。她是可以上身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能租我的船,也能租下她。她有孩子了,她自己還是孩子呢。她們和太奶奶在一起生活。太不像話?!?/p>

波特清理艙底水,然后檢查無線電。

安其羅說:“船長,舊船能出海嗎?”

波特說:“昨天出過海。”他看看內(nèi)爾?!澳慊丶野伞!?/p>

她走進船艙。

波特拉大風門,從駕駛室朝外瞭望,凱普和安其羅和內(nèi)爾站在船頭。他們駛出四里開外,波特把船轉(zhuǎn)了回來,沿海邊朝南駛?cè)ァ?/p>

發(fā)動機轟鳴,波特喊道:“機不可失啊?!?/p>

凱普收拾魚竿,把金屬環(huán)連在一起,波特掛上魚餌。鯡魚鎮(zhèn)在冰上,又冷又結(jié)實。波特在魚餌上掛了雙鉤,頭部一個,尾部一個,然后把頭尾并到一起,如此一來,彎曲的鯡魚在水下就能轉(zhuǎn)動起來,做出受傷的動作。波特掛完魚餌,自己也插上魚竿。

內(nèi)爾躺在艙口,她換上的長裙在大腿上聚成一團,她那張棕色的臉變得柔軟、松弛,如同陽光下的油灰。安其羅坐在船頭,正緊張地系牢救生用具。凱普手握祖父的魚竿,仿佛魚竿是金箍棒,他是守護大海的哨兵。

凱普說:“讀遺囑非同小可。你知道我的計劃,從此以后?耗光。對,耗光。這是我的理想。我要周游各地,無所不為,玩夠,玩煩?!?/p>

安其羅說:“凱普浪子,這才是男人。你將成為小傳道書,玩夠拉倒?!卑财淞_朝內(nèi)爾滑過去?!澳愫?,內(nèi)爾,小姐,你不想聽聽他的遺產(chǎn)嗎?”

她說:“你擋上我的太陽了。”

凱普不大釣魚——他祖父獨自過來——每次魚餌一拽或漁漂一轉(zhuǎn),他都要抖上一下。他兩次拉回魚線,兩次落空。他按照波特做的,每次松開兩尺魚線,最后放出七十尺。他用漁竿把白色的尼龍線撒進大海,眼看魚線沉下水面,消失在綠色的水里,落入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釣上來也好,釣不上也好,都是無所謂的,因為他對鮭魚的習性一無所知。他們的船時起時落,他被引入一種遺忘狀態(tài),大海的起伏傳入他的骨髓,使他全身軟化下來。他把用橡木制成的魚竿尾部穩(wěn)穩(wěn)地頂在腰間,合上雙眼,感到大海就在他的腹中翻滾,悄無聲息。他想象水面下的魚餌在緩慢地一起一伏,如同空中的風箏。

魚線一扯,凱普回過神來。驚慌之中他趕緊拉魚竿收漁線,注視漁線在水面劃開一條線。魚竿彎成了鐮刀。他拼命收回漁線,生怕漁線那一端的生命從他手里逃走。那是生命,生命在拼力掙扎,魚竿好像變成了敏感的尺子,測量的不僅是鮭魚,還要測量大海。他太激動了,到了發(fā)狂的程度。他許下愿——好像是對上帝——要是他足夠幸運,把魚拖上來,他就把祖父的骨灰撒在這片水里,以此作為紀念。凱普反復想,生命!生命!片刻之后,彼此發(fā)生逆轉(zhuǎn),他感到漁線那邊戰(zhàn)斗的一方非要與他拔河不可,而且對方還要把他拖進海里。

后來魚竿陡然繃直,漁線那邊的生命走了。

凱普馬上收線,鮭魚死了也說不定。但并非如此,對方不論是誰都脫鉤了。鯡魚剩了一把骨頭,還有眼睛的魚頭掛在白色的軟骨和椎骨上。

他把魚竿放到一邊。

波特的魚線也使勁拉了一下。他卻能戲弄對方,讓魚轉(zhuǎn)上好幾個大圈子,把自己力氣耗光,然后他把魚拖上船來,用網(wǎng)一摟。他把網(wǎng)高高抬起,鮭魚在空中跳躍,每次翻騰都要甩出一片水花。波特拉上魚鉤,把魚竿的尾部抬到肩膀上方,然后猶豫片刻——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凱普,說:“你要不?”

凱普說:“當然。我的丟了?!?/p>

魚是銀白色的,波特在魚的后腦上打了一棍子。他用力打了一下,不讓魚痛苦。血從魚眼睛里流了出來,尾鰭抽搐幾下,一陣顫抖傳遍全身,死了。

內(nèi)爾的家全部掩蓋在黑莓叢里。四周荊棘叢生,高度足有二十尺,如海浪般翻過屋頂。藤蔓之間的一個大洞,露出一排灰色的木板,木板經(jīng)過風吹日曬,已經(jīng)傾斜發(fā)顫,下面是一道大門,大門里面是不大的房門,房門已經(jīng)變形,油漆脫落。門上原來的折頁已經(jīng)破損,現(xiàn)在纏上了幾道牛皮。光線從糊墻紙的間隙灑落下來,光線中灰塵彌漫。幾只蜜蜂在落日前的陽光里嗡嗡地飛來飛去,時而又在白色的花叢里慵懶地移動。掛在各處的漿果,黑的、熟的、香的、甜的,把枝葉壓了下來。房子倒向一側(cè),凱普這才發(fā)現(xiàn),一排窄窄的臺階上面是駕駛臺。這處房子不是房子,而是一條船。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坐在幽暗、涼爽的廚房里,膝上蓋了一條毯子。內(nèi)爾碰碰女人的肩膀,繼續(xù)走向船頭,進入水手艙。安其羅跟了過去,凱普很快就聽到他們咯咯的笑聲和纏斗聲。凱普把目光轉(zhuǎn)向女人,她的臉平穩(wěn)地向下垂落,如同被海浪侵蝕的石頭。她的眼睛是銀灰色的,上面還涂了一層淺綠,仿佛被鑲嵌在眼窩里。凱普站在原地,一手拎魚,一手抱罐,不知說什么才好。她的臉忽明忽暗,她的頭上戴了一個用香柏編織的紅色花冠。她一動沒動,也沒和他打招呼。古老的魚腥味從船艙里散了出來,哪怕幾十年里也沒人在里面裝過魚。凱普聽著蜜蜂惱人的低吟,昏昏欲睡,他不禁耳朵發(fā)癢。他把手指伸進耳朵,連挖帶撓,后來他不得不使勁拽耳垂。

大船進港時我們不知道船是什么東西。于是酋長派出戰(zhàn)士,坐上獨木舟,一探究竟。他們看清了甲板上的白人。

凱普高高提起魚鰓,盯住魚臉,仿佛魚說過話。

一個白人長的是鷹鉤鼻子。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你看,你看。他一定是狗鮭魚,那邊那個。他長了鷹鉤鼻子?!绷硪粋€人看他。一個駝背人從船上出來。另一個人說:“對!我們對了,我們對了。看看那個。他駝背。他是駝背鮭魚。”

凱普在耳邊晃晃罐子,他聽到骨頭和牙齒發(fā)出骰子般的聲音。

他們上岸后對大酋長說:“你知道我們看到什么了?他們是白皮膚。但我們能確定,站在漂浮物上面的人,必定是魚。但他們來這里還裝人?!?/p>

凱普看看女人,她銀白色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她的眼皮如同樹蔭。他還能聽見上面的傳說,是從遙遠的過去傳過來的,仿佛在夢里聽見另一個房間的報警聲。他用力咽了一口,希望減輕耳底的壓力,他伸手夠一個燈臺,想站穩(wěn)雙腳,但房屋傾斜,雙腿乏力,什么也沒碰著。他轉(zhuǎn)身從船尾走上甲板,又走下彎曲的跳板,經(jīng)過洞穴般的過道,來到外面。他站在路上,在灰塵彌漫的白光下等待,后來安其羅和內(nèi)爾才從船里出來,他們像玩夠了的孩子,不停地眨動眼睛。

內(nèi)爾把他們領進一間鐵皮屋,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了小型冷藏間,一箱箱的牛奶堆到棚頂,箱子里是一品脫大小的奶盒。安其羅扛起一箱,他們沿一條松軟的小徑走下又陡又彎的通道,來到一處小水灣。一條不足十尺寬的溪水瀉入平坦的水灣,水灣里生滿蔓草,然后才流入大海。他們蹚過溪水,來到一處宿營地。一根發(fā)白的棍子斑痕累累,如同多年的骨頭,插在沙子里。鳥的羽毛、貝殼、干黃的翼狀蕨菜葉纏在一起,從棍子上垂落下來,在風中飄動。內(nèi)爾坐下來,把裙擺提到膝蓋上面,裙褶依然在她手里。

她說:“你們可以在這里生火?!?/p>

凱普和安其羅面面相覷。

內(nèi)爾問:“你們是不是男人?找柴火生火,不然的話,等太陽落了,我們要凍屁股的?!毕绠?,清澈如水晶,在光照下一閃一閃的,但水邊上卻有不少死魚。死魚在沙子里烤曬,身上都是蒼蠅,魚皮被太陽烤成金黃色,或者在水邊被水草纏住,在淺水里爛死了。魚的眼睛是空的,參差不齊的牙齒露在外面,仿佛要嚇走小動物。安其羅說:“我不渴。這些魚他媽的怎么了?”活魚比死魚也好不了多少。這里魚瘦瘦的,都殘廢了,身上鱗片脫落,魚肉如同破布掛在身上。有些中了邪的魚幾乎沒有活力,在淺水里,魚鰭有氣無力地擺動,還有些魚被寄生蟲啃食后奄奄一息,已然開始腐爛。

“你們還要吃那條鮭魚嗎?”內(nèi)爾問,此時火已燃起。

安其羅說:“他當然要吃?!?/p>

凱普問:“那個老太太是誰?”

內(nèi)爾說:“她是我奶奶。她可能比你爺爺年歲還大,她也沒在珠寶盒子里?!?/p>

“她不太友好。”凱普沒帶刀具,但他還是拍拍口袋。

“你們來了她可能都不知道。她是瞎子?!?/p>

凱普說:“胡說?!?/p>

內(nèi)爾說:“你才胡說?!?/p>

“她注視我。她知道我在那里。她對我說話了。她給我講過故事?!?/p>

“你可能聽到聲音了,但那不是她。她不說話了。前一陣子就不說了?!?/p>

“我告訴你,她對我說話了。”

內(nèi)爾說:“把魚切開吧。”

“我沒帶刀?!?/p>

安其羅跳過去,在灰色的漂木上擺了一排四方的一品托奶盒??諒棜ず陀眠^的彈夾說明,此地以前也有人把奶盒當成靶子。舊奶盒躺在沙子里,散發(fā)出酸味。

內(nèi)爾解釋說:“政府的牛奶。我們不知道怎么處理。我們喝不多少,都當靶子了?!?/p>

安其羅說:“我等不及了?!?/p>

凱普說:“我祖父的槍是埃弗里特停尸場的。一個朋友在那里工作。他有一桶手槍。”

安其羅說:“那一定是很早很早十九年前的事了,對吧?”

凱普面無表情,說:“不知道。”

他脫掉鞋子,粉白的腳踩在沙子上。他踏進溪水,朝沙灘走去,他蹚過水里不是死了的就是即將死去的鮭魚。在晶瑩的沙子邊上,漲起的潮水向后涌回,把海白菜、海膽和長如鞭子似的海藻推了上來。凱普站在翻轉(zhuǎn)的白水花里,海浪在他的周圍起伏拍打,一抹藍色爬進光線。鸕鶿落在石頭上,晾曬羽毛,鳥頭轉(zhuǎn)向一側(cè),黑色的翅膀朝外伸開,如同長袍披身的神父在祝福教民。

等凱普回來時,內(nèi)爾已經(jīng)用她在石頭上磨好的貝殼把鮭魚切開。凱普站在她的身后,注視火光把她的頭發(fā)染紅。她自己在唱歌,她停下來轉(zhuǎn)過身,說:“嘿,混賬?!彼麖乃磉叺墓饩€下走開,她又唱了起來。她用樹枝把鮭魚叉起來,嫻熟地把魚肉連在一起,然后把魚放在火上,魚下面的樹枝插在沙子里。沒涂作料的魚片發(fā)出嘶嘶聲,從噼啪作響的魚皮上滴下不少油來。

“凱普?!卑财淞_的聲音從小水灣濕漉漉的石頭上折了回來,仿佛他是在海上喊凱普?!拔艺f呀,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p>

“我感覺不是?!?/p>

“你沒有選擇了,小佛祖?!?/p>

凱普說:“我想折回去。時間還早?!?/p>

“你不能把我留下?!?/p>

內(nèi)爾說:“你走不了?!?/p>

“三人太多了。你們享受鮭魚吧。”

內(nèi)爾說:“小徑在水下。你要等潮汐變化?!?/p>

“在水下?”

“臨時的。要等退潮,不知道嗎?你能做的,就是等待?!?/p>

凱普用手指撕拽鮭魚。粉紅的魚肉肥嫩而又多汁,散發(fā)出煙熏和木材的味道。他把魚皮也折起來吃了。他吃完后用白骨剔剔牙,說:“老太太說我們是魚?!?/p>

內(nèi)爾說:“你聽到聲音了?!?/p>

凱普說:“我知道聽見什么了?!?/p>

“她不說話?!?/p>

“她和我說話了?!?/p>

“好吧,我是遲鈍的印第安人。說不定是我聾了?!?/p>

凱普問:“多長時間能改變潮汐?”

內(nèi)爾說:“不要抱怨。你們就帶來一瓶酒?”

安其羅說:“我們射擊吧。”

內(nèi)爾繼續(xù)坐在火堆邊上,他們走出三十步,要找到一個角度,邊走邊討論彈道的走向,生怕被彈回的子彈打中。

凱普裝上子彈,說:“我們下注吧?!?/p>

安其羅說:“哦,下注,太好了?!彼目跉獬錆M嘲諷和自負?!昂冒桑冒?。老朋友,老游戲,怎么押呢——我用口琴,你用凱迪拉克?!?/p>

“不公平吧?!?/p>

“凱普,去他媽的公平吧。你就要繼承一大筆遺產(chǎn)。你不用講公平了。失魂落魄的人才講公平?!彼檬謹n攏出油的頭發(fā),說:“我押上領帶。”

“我要內(nèi)爾?!?/p>

安其羅說:“哦,好吧?!?/p>

凱普先射擊,沒打中。他以前沒用過槍,以為開槍的動靜小不了,后坐力不一定有多大,但這把槍太小,如同玩具,不過發(fā)出砰的一聲,與小灣周圍翻騰的海浪相比,實在渺小。

安其羅說:“該我了?!?/p>

“我才打一槍?!?/p>

“你沒打中,不該再打了?!卑财淞_蹙眉搖頭?!按蠹叶贾??!彼褬尫€(wěn)穩(wěn)地放在身旁,再拔出來,仿佛槍在槍套里,然后打了一槍,希望子彈能干凈地穿過盒子?!芭叮玫??!卑财淞_放下去,注視牛奶流到沙子上。“你該這么打槍?!毕乱粯屗蛩榱撕凶?。破盒子落到水里,濺出牛奶,漂走了。

安其羅說:“當初離開布魯克林,從來沒想過打牛奶?!?/p>

凱普問:“你為什么離開。”

“我有個夢想,搭車到西部去?!?/p>

“我從來沒想過?!?/p>

“你到底要去哪兒?”安其羅問,他把槍管朝地平線橫掃了下?!坝芜^去,我猜。”

“把槍給我?!?/p>

“凱普,我還沒完呢。還該我的。你為什么不把酒遞過來?我一射擊就口渴?!?/p>

凱普走過去要酒,但內(nèi)爾不給他,他只好空手回來。

安其羅說:“但這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西部了。好像是西部的西部,我也說不好。”

“讓我打一槍?!?/p>

“凱普,要是你再讓我告訴你一遍,我就對你開槍了?!?/p>

凱普不知道檢驗遺囑后的新生活,是不是也該如此,生活在陌生人中間。他可能繼承大筆遺產(chǎn),但完全沒有在家的感覺。

安其羅說:“我以為還有別的。叫人失望,叫人感到孤獨。啥也沒有,不過是腥魚和大海。難怪你找不到地方。從這里出去,你要向東走才能走到西部?!?/p>

“你說什么?”

“該裝子彈了?!卑财淞_把槍遞過去,“但還該我的?!?/p>

“你為什么找她?”

安其羅說:“她身上有魚味。和周圍其他東西一樣?!?/p>

凱普把子彈推入槍膛,扣上轉(zhuǎn)輪,轉(zhuǎn)了一下。他突然跑開。安其羅撲過去,但凱普猛地轉(zhuǎn)彎,來到那一排盒子前面。他先把槍筒戳進盒子,然后開槍,逐一打翻盒子。他還把一個盒子拋到空中,在對越來越小的盒子射擊,可惜差得太遠。盒子砸到他的腦袋,又落到他腳邊的沙地上,他又朝盒子打了兩槍。他逐一打倒盒子,等子彈打光后,他抓住發(fā)熱的槍管,用槍托砸壞最后幾個盒子,把涂蠟的盒子砸爛才收手。他喘口氣,掃視他的戰(zhàn)績。牛奶被殺戮,他的襯衫也濕透了。溪水下方遷徙的鮭魚還在那里兀自移動,那片水已經(jīng)變成白色。

“佛人,幸福嗎?”安其羅從褲子抖落沙子,然后又抖抖袖口,“現(xiàn)在把槍給我吧?!?/p>

凱普說:“朋友,沒有牛奶了。最后一盒也被我打爛了,都死了。”

“你是神槍手?!?/p>

“都沒了?!眲P普說完把槍和癟了的彈盒遞過去。

“還有你和該死的魚?!卑财淞_緊了緊領帶,活動右手的手指,瞇起眼睛看凱普。

他第一槍就打中了一條大雄魚的眼睛,魚臉又瘦又長,難看的鼻子彎得像掛衣鉤。大魚原來躲在石頭后面的靜水里,子彈擊中魚頭,魚順水流漂了下去。安其羅伏在岸上,又打死兩條疲憊不堪的魚。它們在淺水里翻了幾下,魚的血和牛奶混到一起。安其羅也不用瞄準。隨便打一槍,就能把魚打死。他打掉了一條雌魚的脂鰭,又打中一條魚的腹部。他停下來裝子彈,把最后一顆子彈也推進槍膛,他朝凱普看了一眼,后者轉(zhuǎn)過身去,注視流過的溪水。那些活魚依然鎮(zhèn)定地在水里游動。一對交尾的魚在產(chǎn)卵區(qū)的水流里擁在一起,用身體翻弄出水波,排放出卵子和精子,好像在傳授花粉。雌魚最后轉(zhuǎn)過頭來把沙子扇到巢上,以此來遮擋自己的受精卵,安其羅舉槍射擊,雌魚死了,似乎沒有痛苦,不過抖了一下,之后它的嘴一張一合,發(fā)出虛弱的抗議,此時水流把它吸入大海。

內(nèi)爾說:“我應該讓你們把死魚都吃了!”她抱著罐子,酒瓶放在膝蓋上。“你知道,魚是我的祖先。你殺了我的人民?!?/p>

安其羅說:“我為你的魚感到抱歉。也為你的祖先感到抱歉,但過去的就過去吧。也沒其他辦法。人要講理?!?/p>

“你要講理!”內(nèi)爾喊道。

安其羅說:“都是車轱轆話。小凱普要老凱普的骨灰,內(nèi)爾,親愛的,你想要什么?”

“我說過了?!彼コ鲆话压腔?,撒到溪水里,仿佛在播種子。

凱普說:“求求你,不要往外撒了。”

安其羅說:“那些魚都得病了?!?/p>

她在他們眼前晃晃罐子。“這個人死了!你們想讓他回來,他已經(jīng)變成灰啦!”

他們繼續(xù)爭吵下去,爭吵聲和海浪聲混在一起,此時小灣里的水越來越多,如同盛水的碗,先是影子,然后是夜色?,F(xiàn)在月亮升到他們頭上,如同霧里的光環(huán),又如井底的錢幣,模糊不清。凱普的襯衫已經(jīng)濕透,他身上發(fā)冷,打了個寒戰(zhàn)。

他說:“我渴了。”

內(nèi)爾說:“喝奶吧。”

安其羅在火堆旁取暖,撥弄余火,后來他從汗衫的衣袋里取出口琴。他先把唾液從吹孔里拍出來,然后把嘴對到口琴上,但痛苦的嗚咽擋不住嘩嘩的海浪聲。他把口琴扔向內(nèi)爾,說:“都給你吧。”

內(nèi)爾說:“魚過來,我們才有吃的。明年不來了怎么辦?”她注視兩個男人,等他們答話。“那個女人,我的太奶,她每天上午都來這里洗澡祈禱?!?/p>

安其羅說:“我不會游泳?!?/p>

凱普在夜色中端詳內(nèi)爾。她顴骨扁平,如獅身人面像,他想象,要吻她的話,他要把顴骨抱住,把她的頭拉過來,用她的臉喝酒。

他說:“好吧。我來?!?/p>

內(nèi)爾說:“聰明人。不然的話,邪惡的幽靈就會永遠與你相伴左右。”

內(nèi)爾用手在沙地上拍拍,讓凱普躺下。她用手心把骨灰和威士忌混在一起,然后用指尖蘸蘸,在凱普的額頭上畫出一條粗線。她說:“然后,我們猜骨戲。”她在他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圈,再把圈擴大,又在鬢角畫了兩筆,畫出了尖耳朵。她說:“你可以把這些骨灰贏回去。我給你機會。”她在他的嘴角兩側(cè)畫上獠牙,在鼻子下畫上胡須。她說:“你到水里洗干凈?!彼忾_凱普的襯衫?!澳愫茈y聞。神靈沒法靠近你?!彼衷谒亩亲由袭嬃藥讞l魚,每條魚都是傾斜的曲線。魚從他的肚臍游向心臟,然后越過鎖骨,抵達咽喉和嘴。

凱普一動沒動,希望內(nèi)爾在他身上把魚永遠畫下去。

她說:“你要把自己的靈魂再放進腦袋里。我猜是被人偷走了。說不定是你入睡后被偷走的。也可能你被嚇了一跳,靈魂跳出來了。你從來沒感到頭頂活動嗎?”

正在這時,他確實感到頭頂在動,仿佛頭蓋骨被打開了,如同罐子被打開。內(nèi)爾的手指在凱普的咽喉上輕輕抖動,凱普平靜下來,閉上眼睛,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剎那間祖父出現(xiàn)了,祖父拉上他的手,把他領進酒店的大堂,過去那家酒店相當氣派?,F(xiàn)在那里好像是退休水手的樂園。水手們坐在墊墊的椅子上,還有人倚在落滿灰塵的沙發(fā)上。大堂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靜止不動,凱普推測,即使那些海員污跡斑斑的汗衫下的心臟,也如封箱般跳動,吹出來的全是灰塵。他們一言不發(fā)。那些水手仿佛被人從過去拉進私密的暗處,江河全部消退,最后集中在他們的眼睛里,晶瑩的反光飄浮起來,像幻影似的照在他們干涸、荒蕪的面頰上。

凱普的祖父用手指指樓梯。凱普走到樓梯的平臺上,轉(zhuǎn)身回望,但祖父對他揮手告別。凱普繼續(xù)獨自上樓,進入長長的走廊,感覺到他一生的承諾的那一刻已經(jīng)來臨。酒店昔日的輝煌依稀可見,還在客房和大廳里徘徊。棉絨壁紙已經(jīng)變質(zhì),卻還在訴說過去的大好時光,幽暗的走廊兩側(cè)是一個個壁櫥,如今已空空如也,廚房里的菜架子上擺滿了冰涼的爐具。所有房間里那些拉鈴傳菜用的繩子,如今靜靜地掛在那里,早已無人應答。一間客房的門已經(jīng)打開,凱普站在外面,他注視一個水手把繩子打上結(jié),把自己的脖頸掛在里面。要是鈴鐺還能拉響的話,他可能死不了,因為必然有人應答,他也不必吊在那里晃來晃去,可是,人早就不能說話了,在寂靜的酒店內(nèi),掛在上面的水手把自己勒死了。唯獨凱普還能說話,他大喊救命,一只鴿子從他的嘴里飛了出來,發(fā)出唉唉的嘆息,凱普能做到的,不過是站在原地觀看。水手死了,好像是被勛帶勒死的,死在床的上方。房間里更靜了,如同寓言結(jié)尾的說教。凱普現(xiàn)在感到,大堂內(nèi)所有水手知道的,他都知道。

但等他睜開眼睛時,他所知道的又不知去向。內(nèi)爾把一根樹枝折成兩半,把其中的一半涂上黑灰,另一半沒涂。內(nèi)爾不用說話,凱普也知道規(guī)則,仿佛他在前生玩過猜骨戲。內(nèi)爾要做的是,把兩根樹枝放在身后,凱普要猜出沒涂灰的樹枝在左手還是右手。公平地說,第一輪,內(nèi)爾同意用她的人造鉆石發(fā)夾賭凱普的凱迪拉克。

她說:“這可是大人物約翰·韋恩送我太奶的?!?/p>

安其羅說:“他專門過來送她的?”

“過去是皮拉爾的。”

“他開車過來說,‘你好,祖母,我叫約翰·韋恩,發(fā)夾送你吧?”

“那時候他們從好萊塢坐游艇過來。韋恩、蓋博他們。他們過來釣鮭魚,他們也不用槍?!?/p>

內(nèi)爾把手放在身后,來回移動樹枝,嘴里哼的歌曲好像也沒有歌詞,所以至少對凱普來說,她的歌是沒頭沒尾的。她一遍遍唱出呵哈呀乎乎哈呀乎呵,凱普聽不出名堂,姑且把她的歌當成海浪或風聲。他盯住內(nèi)爾的臉,要猜出個究竟來,但他第一次就錯了,第二次也錯了,沒過幾分鐘,他輸了汽車和鞋。內(nèi)爾再次移動樹枝,同時唱起歌來。凱普猜內(nèi)爾的右手,又沒猜對。與此同時,內(nèi)爾用凱普的鞋敲擊木頭,但節(jié)奏不對,與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相反,好像她在搗亂。她越敲,凱普越緊張越激動。凱普被敲糊涂了,此時內(nèi)爾唱出了歌詞。她唱道:“你是瞎子,呵哈呀乎。你看不見,乎哈呀呵?!边@種游戲并不復雜,與投幣相仿。凱普繼續(xù)玩下去,相信總會有機會的。他需要的就是時間?!昂枪胶?,你的腦袋沒有蓋?!贝丝虄?nèi)爾贏走了罐子、汽車、威士忌、口琴、手槍。凱普一次也沒贏過,雖然他的生活總是順風順水的。他解下手表。他輸了褲子和口袋里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輸并不可怕,遠不是他想象中的災難。他錢包里的現(xiàn)金也輸光了,他開始寫欠條。他又輸了收藏的棒球卡等物品,就連1969年西雅圖飛行員隊明奇先生的簽名照片也押上了。內(nèi)爾的敲擊打亂了凱普的時間。凱普已經(jīng)停不下來,他開始把部分遺產(chǎn)押上去——一套古董餐具、一個松餅盤子、一盒與內(nèi)爾發(fā)夾搭配的服裝首飾。他站在內(nèi)爾面前,身上就剩下寬松的短褲,但他并不冷。他一無所有,就像所有偉人——如甘地。一無所有,如耶穌。一無所有,如佛祖!

一無所有!他想。一無所有!

內(nèi)爾說:“你該游泳了?!?/p>

溪水不深,但水流湍急。凱普爬到水里,腹部擦在石頭上,肋骨被探出的樹枝刺中。鮭魚從后背游過或從臉上擦過,凱普感到他被夾在當中,不知誰的手在抓他。他盡力朝逆流掙扎,但他的腳卻被拖向大海。他深吸一口氣,扎入水下。水下也有噪音,水流湍急,不像他期待的那么平靜,再說,水的味道如同沙土。他不禁感到意外,那種淡淡的清香,水里裹挾的沙土,凡此種種又讓他充滿渴望。當初他還是孤獨、憂郁的少年,他站在祖父家窗戶的后面,從早到晚眺望貨柜船和油輪在潮汐里轉(zhuǎn)向,仿佛大船在轉(zhuǎn)身的過程中變成了大鐘的指針,大鐘正徒勞地在水面上劃下時間的痕跡。那座小島是私人的,詳細的航海圖上才有標記,但孩提時代的凱普相信,那是他的島,凡是死去的,凡是沒有兌現(xiàn)的承諾,乃至少年時一次次的失望和絕望,最終都能在海里清洗干凈,反正當初他就是這么想的。對他來說,水的對面近乎來世,那里既是圣地也是垃圾場。這種想法形成時,他已經(jīng)長到知道自己沒有爸爸的年齡,那時他一連數(shù)周安慰自己,把爸爸想象成亡命徒,囚水越過小灣,逃到對面的島上。后來他相信,凡是牛仔和印第安人都到島上去了。被遺棄的大理石、破舊的烤箱、拉斷的鞋帶、破襪子、舊電視,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小寵物,都在島上安家落戶。他不明白的現(xiàn)象也都在那邊。爸爸的好朋友們,那些偶爾光顧他們家但轉(zhuǎn)眼之間又消失了的叔叔——他們也都到島上去了。多少年了,他不再思念小島,但此刻的他正在與水流搏擊,小島又浮現(xiàn)出來,浪漫的記憶一如當年,他想象祖父駕船出發(fā)向小島駛?cè)?。他確信,小凱普的靈魂也在那里,于是,他繼續(xù)向?qū)γ嬗稳ァ?/p>

次日清晨,凱普站在漁具店外臟亂的空地上,拔出手上的黑莓刺。他的手在出血,手臂上沾滿魚鱗,藍粉相間的魚鱗一閃一閃的。他的腹部被刮傷,肋下的挫傷疼得他喘不出氣來。內(nèi)爾蜷在沙子上睡覺,安其羅把大木頭抱在懷里打鼾,或許他怕被溪流卷入大海。凱普沒動他們,馬上穿上衣褲,抓過槍和祖父的骨灰及車鑰匙,悄悄蹚過溪水,水里都是產(chǎn)卵的鮭魚。溪流里到處是魚,要死的正在死去,要活的繼續(xù)逃生,昨天的死魚已經(jīng)漂到海里,為后來者讓出空間。草叢里扔了幾個奶盒,但溪水清澈透底,在陽光的照射下如水晶般閃閃發(fā)光。凱普跪在水里,托起一只受傷的魚,看著魚的眼睛,心想魚在想什么。他低頭吻了一下冰涼的魚嘴,又把魚放回水里,讓魚從手里輕輕滑落。

他爬出小灣,一路走過曲折的小徑。凱普摔了幾下,但骨灰和槍依然在他手里,他的汽車還停在酋長的院子前。他伸手到衣袋里取車鑰匙,發(fā)現(xiàn)他在匆忙中寫下的幾張欠條。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他無法想象內(nèi)爾怎么能相信猜骨戲發(fā)生過。全部經(jīng)歷如同一次奇幻之旅。昨天夜里片刻的信仰漸漸逝去,他反而覺得被人拋棄了,其中的原因連他自己也理不出頭緒。他把罐子抱在懷里,太陽升過海平面,海風吹來,吹動空場上的沙子和塵土。那棟白色的簡易房也發(fā)出光了。老太太從里面走了出來,還是那條毯子和那頂奇怪的雪松王冠,她坐在陽光下,讓太陽烤熱自己的臉。眼前的景象如豐碑,亙古不變,在凱普看來,路上刮起的塵土遮蔽了此地的居民,今天的他們于昨天沒有發(fā)生改變。小姑娘站在街上,向東望去,用手擋上初升的太陽。那個老男人走過馬路時,步伐依然猶豫不定。他上身前傾,拖著雙腳,踩著自己的影子。發(fā)動機還在汽車的上方搖擺,打開的工具箱和咖啡杯依舊放在擋泥板上,好像他們馬上就能開工,此外,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作者簡介:

查爾斯·安布羅西奧(Charles D'Ambrosio)1958年生于西雅圖,出版兩部小說集(《要旨》,1995;《博物館的死魚》,2005)。另有散文集《孤兒》(2005)。作品發(fā)表在《紐約客》《陌生人》《巴黎評論》等雜志上。曾入圍海明威基金會/筆會獎決賽,獲得過《紐約時報》年度著名圖書獎。

譯者簡介:

王佳琳,遼寧海城人,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

史國強,山東萊州人,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翻譯研究所教授,出版《世界服裝史》《喜福會》《賽珍珠》《格利弗游記》《彼得·潘》《上帝知道》《布什自傳》《普京自述》《簡·方達回憶錄》《灼痕》《暮光地帶》《時光倒流》《塞林格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對話潘基文》《為與無為》等多部譯著。

此文2006年3月6日發(fā)表于《紐約客》(The New Yorker),系國內(nèi)首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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