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記憶的鐐銬。
對于越獄者,天空過于開闊了。
低處,有個相反的國度,
明了一切的水,唱著安魂曲。
它軀體的一部分提前離開,悄悄
去了未來。
——那是用于占卜的明月,
當缺失的部分慢慢返回,從遠方
帶來了不為人知的消息。
沙子說話,月牙兒安靜。
香客禱告,佛安靜。
三危如夢,它像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跋涉到此地。
山腳下,幾顆磨圓的石子安靜。
一夜微雨,大地獻出丹青。
天空戰(zhàn)栗,
壁畫上的飛天安靜。
群山像個句子一樣拖著陰影。
清晨,露水之光,一面面山坡……
被領(lǐng)到胡思亂想的人面前。
男子取下墻上的鐵器,畫眉梳理羽毛,
老火車帶著舊時代的寂靜。
世界的神秘像一個窗口。你不可能
再在書中讀到它了,那奔馳了一夜的
高大懸崖,急停在
幽暗無底的深淵前。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細雨。
開滿牡丹的廳堂,
曾是家廟、大雜院、會所,現(xiàn)在
是個演奏古樂的大園子。
——腐朽的木柱上,龍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間,頭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嘗試著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聲迫切,木頭有股克制的苦味。
——爭斗從未停止。
歇場的間隙,有人談起盤踞在情節(jié)中的
高潮和腥氣。劇中人和那些
偉大的樂師,
已死于口唇,或某個隱忍的低音……
當演奏重新開始,
一聲鼓響,是偈語在關(guān)門。
一個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這里,我看見過一個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豎直,像個日本玩偶。
他的兒子從村莊那頭趕過來打撈他,
出水時,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還沒有死,不愿離開那水。
他的兒子面色鐵青,看不出一絲慌亂,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還有那么多
需要咬緊牙關(guān)才能做的事。
后來,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漬
像一塊繼續(xù)擴大的胎記。
我站在那里,左邊是老舊庭院,
右邊是兇水;左邊是破敗的安寧,右邊,
一個平靜的鏡面在收拾
村莊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東西。
抱梁云,走馬樓,
在刻有“話雨”的墻壁前,雨落著,
無人說話。
我在春天里碰到的木頭人,
已在秋天失蹤。
元啟七年,雅集,彈琴,飲酒;
順治三年,雅集,彈琴,哽咽。
百年彈指間,那些人漸漸變成了
同一群人。琴聲與吟哦,
漏窗聽懂了,櫸樹、黃楊,都裝作聽懂了。
簪云峰濕漉漉的,
換了匾額換人間。針尖下的雪
更白了。
守著亦真亦幻的人間,沒有誰比它
清楚那些已丟失的秘密。
黃昏后雨停了,整個江南都在漲水。
月亮到天井上方去探險。仰望中
如此幽深,仿佛
所有失蹤的時間都棲息在那里……
石頭,是本糟糕的書,一頁一頁,
很難被揭開……
——而它,是被順便發(fā)現(xiàn)的,卡在
另外的敘述中,
既非石頭,亦非魚。它知道自己
打斷不了什么,就慢慢
變成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符號,帶著
只有它自己知道的,記得的。
枯石像一塊老木頭。
風在埋東西。
我已接受了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意,
像棠棣樹。
小鎮(zhèn)的陰影里滿是纖維,
像櫸樹。
舊卡片上,美洲大草原枯黃一片,
成群的野牛在遷徙。
火車跑過樹梢。
空氣寂靜又明亮,適合
大于風的事物在其中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