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軍喜
1919年發(fā)生的五四運動既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次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也是一次全球性的歷史事件。五四運動因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而引起,也因列強對華關系的差異及列強之間的矛盾而改變。在諸多影響五四運動的外部因素之中,美國對五四運動的影響最大。早在五四運動期間,日本輿論界就認為這一運動是英美鼓動的排日運動,“而美國公使館則是五四運動的參謀本部”[注]黃自進:《吉野作造對近代中國的認識與評價》,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第164頁。。這固然是當時日本的一種反美宣傳,但也反映出五四運動與日美矛盾有關。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導人也曾認為五四運動“含有日美沖突的縮影”,其背后的指揮力量“為北京美國公使以及各地的美國牧師”[注]蔡和森:《中國共產(chǎn)黨史的發(fā)展(提綱)——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展及其使命》,《中共黨史報告選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第17頁。。不過后來中國大陸出版的五四運動史著作大多強調(diào)五四運動是一場源自中國社會內(nèi)部經(jīng)濟政治變動的愛國運動與文化運動[注]參見彭明:《五四運動史(修訂本)》,人民出版社,1998年。。海外學界則傾向于從中國內(nèi)部的思想變動來解釋五四運動的動因,同樣較少論及外國對五四運動的影響[注]周策縱在關于五四運動的著作中,專章分析了外國人對五四運動的態(tài)度。他認為,即使日本人關于五四運動受美國指使的指責是不真實的,但在華美國人是同情學生的,甚至就山東問題和反日運動來說往往是支持學生活動的。不過周策縱并未就五四運動與美國的關系展開全面系統(tǒng)的論述。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81頁。。本文試以中、美雙方的檔案史料為基礎,分析美國對五四運動的影響,以期對五四運動有一個更為全面準確的認識[注]雖然有學者注意到美國與五四運動的關系,但因缺乏美方史料,這一問題仍有較大的重構(gòu)與闡釋空間。參見張德旺:《“五四”運動國際背景研究兩題》,《求是學刊》1992年第5期;董振平:《美國因素與五四運動的發(fā)生》,《福建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
五四運動的直接原因是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而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目標是在美國的影響下制定的,并與美國的戰(zhàn)略目標結(jié)合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運動的動因,與其說是中國外交的失敗,不如說是美國外交的失敗。
自19世紀末以來,美國對華政策一貫奉行“門戶開放”原則。1899年,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在致列強的備忘錄中,要求在中國角逐的列強保證在他們各自的“勢力范圍或利益范圍”內(nèi),就關稅、鐵路運費及港口稅等方面不妨害他國國民的權(quán)利均等[注]《中美關系資料匯編》第1輯,世界知識出版社,1957年,第78頁。。這就是所謂的“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原則。日本把中國看成是它天然的勢力范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日本在中國的勢力大增。1915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美國認為這與其宣布的“門戶開放”原則相悖,因此向日本提出抗議,并聲明其對華關系不受此約束。[注]〔美〕培德著,譚震澤、楊鈞譯:《巴黎和會實錄》,環(huán)球書局,1919年,第5頁。1917年11月,日美雙方簽署《蘭辛石井協(xié)定》,就對華關系達成諒解。美國政府承認日本在中國特別是在中國與日本屬地接壤的部分有特殊利益,日本則重申遵守“門戶開放”原則。中國意識到這項協(xié)議不僅危及中國,也危及美國在中國的利益。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為此曾向美國國務卿蘭辛(Robert Lansing)指出這項協(xié)定隱藏的危險,并提醒美國,日本肯定會根據(jù)自己的解釋堅持其一貫在中國實行的領土擴張政策。蘭辛表示此項協(xié)定只是權(quán)宜之計,待歐戰(zhàn)結(jié)束后可再行更改。[注]《顧維鈞回憶錄》第1分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159頁。顯然,美國想通過這一協(xié)定約束日本在中國的行動,而日本則把它理解為美國承認其在中國的特殊地位。
日、美之間的矛盾不僅涉及它們各自的對華政策,也涉及中國的國內(nèi)政策和對外關系。歐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美國已經(jīng)退出銀行團,而德國被排除于銀行團之外,英、法自顧不暇,俄國也因革命而退出爭奪,日本幾乎壟斷了對華借款,導致日本在華勢力極度膨脹。有鑒于此,顧維鈞與美政府要人多次會談,力勸美方投資中國,以免中國受日本壟斷之害。[注]《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28頁。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Reinsch)也建議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Woodrow Wilson)允許美國銀行家加入銀行團并向中國提供借款[注]Millard’s Review, Vol.Ⅵ,No.7, October 19th,1918,p.256.。1918年7月,美國向英、法、日三國提議,成立新的四國銀行團,向中國提供政治借款與經(jīng)濟借款。按照美方的解釋,美政府此舉之主旨,“在于廢除各國在華特別利益之范圍,及將中國一國完全開放”[注]《新銀行團與經(jīng)濟瓜分》,《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60頁。。與此同時,鑒于日本在戰(zhàn)爭期間乘機與中國訂立鐵路借款條約,攫取利權(quán),英美人士主張由新銀行團統(tǒng)一向中國借款修路,以實現(xiàn)中國鐵路統(tǒng)一。交通部美國顧問貝克(John E.Baker)制定了一個鐵路統(tǒng)一的計劃。該計劃由商業(yè)及貿(mào)易專員惠特姆(Paul P.Whitham)送交美國商務部?;萏啬窂娬{(diào),“機會均等”的原則只有在貝克提出的這一體系下才能實現(xiàn)。芮恩施為此于1918年11月23日致函蘭辛,強調(diào)鐵路已成為制造勢力范圍的主要工具,建議國務卿對貝克的建議給予特別關注。[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2,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497.可見,無論是組建新銀行團還是統(tǒng)一中國鐵路,目的就是要破除勢力范圍以防制日本。
日、美圍繞中國展開的競爭直接影響到中國參與和會的準備工作。中國作為參戰(zhàn)國,理應有資格參加戰(zhàn)后的和平會議。但日本以中國未盡參戰(zhàn)義務為理由,不愿中國參與和會。[注]《外交上最近之大問題》,《申報》1918年11月1日。協(xié)約國方面也有一種觀點認為,黃色人種的命運取決于日本的態(tài)度,日本必須在影響遠東地區(qū)的問題上發(fā)揮主導作用。中國的聲音是否有效值得懷疑,這是因為它在戰(zhàn)爭中的作用還沒有得到承認,其戰(zhàn)爭目的也不清晰。[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1,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492.中國為參加和會積極尋求美國的支持,美國也展現(xiàn)出支持中國的姿態(tài)。1918年11月15日,蘭辛致函美國駐法大使夏普(William G.Sharp),請其與法國政府就中國派代表參加和會有關遠東特別是中國問題的討論一事進行交涉,并請法國支持中國在這一問題上的立場。19日,夏普復信蘭辛,告知法國政府原則上同意中國在最高戰(zhàn)爭委員會涉及中國問題討論時有代表權(quán),但法方認為這一決定只有得到法國、意大利、英國和美國的聯(lián)合推薦才能生效。[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1,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p.241, 242.由于美國的支持,且當時協(xié)約及參戰(zhàn)各國盛倡“公理戰(zhàn)勝”之說,和會若將中國拒之門外不許參加,與當時之言論思想殊有不合,是以中國仍得以參戰(zhàn)國之資格參加巴黎和會[注]張忠紱:《中華民國外交史(1911—1921)》,華文出版社,2012年,第221頁。。
中國對巴黎和會寄予厚望,渴望通過和會恢復主權(quán)與獨立,因此中國最初的設想是通過和會解除不平等條約對中國的束縛。在籌備參加和會的過程中,中國主動尋求美國的幫助,將威爾遜提出的處理戰(zhàn)后問題、建立世界和平的“十四點”原則作為中國制定和會提案的基本依據(jù)。輿論普遍認為,威爾遜“十四點”原則中關于廢除秘密外交、實行民族自決、建立國際聯(lián)盟等主張,與中國密切相關。時任《密勒氏評論報》編輯的董顯光宣稱威爾遜是“中國權(quán)益的捍衛(wèi)者”,如果威爾遜的政策得以實施,將“一勞永逸地解除列強在華特權(quán),特別是以控制中國為目標的日本普魯士主義對中國的威脅”,“現(xiàn)在是威爾遜總統(tǒng)將它付諸實施的時候了”[注]Hollington K.Tong, What can President Wilson Do for China? Millard’s Review, Vol.Ⅵ,No.11, November 16th,1918, pp.431-433.。駐外使節(jié)也紛紛建議與美國保持一致,如顧維鈞在1918年5月就提出了“聯(lián)美制日”的構(gòu)想,并建議鼓動美國輿論[注]唐啟華:《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19頁。;駐英公使施肇基也強調(diào)中國在和會上的提案“應根據(jù)美十四條”,同時中國“應慫恿美國”,將其主張“推及亞洲”[注]《施肇基致外交部》(1919年1月17日),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2卷(上),中華書局,2015年,第12—13頁。。
北京政府開始時并未打算完全倒向美國,對美國是否能幫助中國也持懷疑態(tài)度。1918年10月,陸征祥電令顧維鈞試探美方態(tài)度,美方回應愿意在和會上援助中國,并望中國將和會提案“先期見告,俾便籌商”[注]章宗祥:《東京之三年》,《近代史資料》總第38號,中華書局,1979年,第58頁。。11月2日,陸征祥派代表訪問芮恩施,告知中國政府的和會意愿與要求。當時中國政府準備在巴黎和會上提出的要求分為領土完整、歸還主權(quán)和經(jīng)濟自由等三大類,具體包括收回外國在華租界及租借地、撤退外國駐華軍隊、取消外國人在華領事裁制權(quán)、給予中國關稅完全自主權(quán)等。芮恩施表示,中國將此等問題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并不合適,不如提出與戰(zhàn)事直接關系之問題較為適宜。這是因為,巴黎和會所要解決的第一類問題,首先是與戰(zhàn)爭有關的問題。就此而言,中國所要求解決的事項,不外對中國人在海上所遭受的生命損害的賠償、德國人過去在中國所享受的權(quán)利與利益的適當處理、德國在戰(zhàn)爭時期由于違反中立法使用中國鐵路所發(fā)生的事項以及中國參加西伯利亞遠征軍等。芮恩施還強調(diào),中國最大的危險是列強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并在中國各地區(qū)取得優(yōu)先權(quán)利,這就造成外國在華行動和政策的分歧,而這種分歧可能演變成列強間極其嚴重的沖突。由于這個緣故,中國在巴黎和會上所應爭取的要點,就是要求各國對歷次發(fā)表的尊重中國獨立和領土完整的共同宣言賦予具體而明確的內(nèi)容。徹底廢除地區(qū)優(yōu)先權(quán)利制,對于世界和平以及中國的自由和發(fā)展都是必不可少的。[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2,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p.491-492;《芮恩施致國務卿》(1918年11月23日),《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第61—63頁。顯然,芮恩施最關心的是如何根據(jù)“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原則,打破各國在華勢力范圍,針對日本的意味十分明顯。
北京政府對芮恩施的建議十分重視,但不清楚是其本人的意見還是代表了美國政府的意見,于是外交部將初擬的和會提案電達顧維鈞,請其與美政府接洽。1918年11月15日,顧維鈞與蘭辛舉行會談,隨后顧維鈞根據(jù)北京政府的訓令向蘭辛提供了一份包含中國參加巴黎和會計劃的備忘錄。該計劃與此前陸征祥向芮恩施提供的計劃基本一致,綜述了中國對和會的三大希望,并請美國給予支持,以便在和會上獲得一致通過。蘭辛明確表示了對備忘錄中中國所提希望的同情。[注]《1918年11月25日顧維鈞致美國國務卿羅伯特·蘭辛電(附中國政府參加巴黎和會的計劃的非正式備忘錄)》,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1-0006。11月26日,顧維鈞又在白宮拜晤威爾遜[注]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雖然國務卿蘭辛和助理國務卿朗都曾向我保證:對備忘錄中所述之希望,美國是同情的,但是我還是想直接得悉總統(tǒng)的態(tài)度,這樣可使北京政府放心。”參見《顧維鈞回憶錄》第1分冊,第169頁。,雙方就中國出席巴黎和會、建立國際聯(lián)盟以及威氏“十四點”原則的實際運用等問題交換意見。顧維鈞向威爾遜介紹了中國準備在和會上提出的要求,并請求美國給予支持。威爾遜表示愿意盡全力在和會上支持中國,但對中國擬在和會上提出的具體要求未予置評,而是談起了他的“十四點”原則和建立國際聯(lián)盟的計劃。威爾遜強調(diào),他的計劃是要為所有國家的領土完整與政治獨立提供一種國際范圍的保障。顧維鈞表示中國將全力支持他的計劃和原則,并期待總統(tǒng)將這些原則運用于遠東地區(qū),惠及世界其他地方。威爾遜表示將這些原則運用于遠東將會遇到困難,但是困難不是阻止他將這些原則運用于遠東的理由。[注]《1918年11月26日顧維鈞與美國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白宮會談備忘錄》,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 0001-001-0010。顯然,美國的目的是要利用中國遏制日本在中國的擴張,對中國的希望條件,事實上并不真正關心。不過,威爾遜支持中國的態(tài)度堅定了北京政府在和會上采取“聯(lián)美制日”的方針。
實際上,支持中國也是美國的既定政策,因為這符合美國的戰(zhàn)略利益。就在顧維鈞奉命與美方交涉的同時,威爾遜也派其密友克蘭(Charles R.Crane)到中國訪問[注]克蘭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他曾于1909年被任命為駐華公使,但他沒有接受這一任命。1912年他又被任命為駐俄大使,也沒有接受,而是以私人身份為美國政府服務。1917年他是威爾遜政府對俄特別外交委員會的成員。參見Millard’s Review, Vol.Ⅵ,No.11, November 16th,1918, p.426.。克蘭于1918年11月初到達中國,先后訪問北京和上海等地,11月29日返回美國??颂m此行的目的就是“直接為威爾遜總統(tǒng)在和會上解決遠東問題提供啟示”[注]Millard’s Review, Vol.Ⅵ,No.13, November 30th,1918,p.505.。離華返美前,他在上??偵虝l(fā)表演說,表示美國“愿竭盡友邦之誼以助中國”,同時希望中國利用此次參加和會的機會,將歷年來中國所受之損失公布,“使各國代表群知中國之內(nèi)情與痛苦,庶能發(fā)生新感情與新觀念,則中國前途之幸焉”[注]《美國克蘭君之大演說》,《晨報》1918年12月3日。。同時,芮恩施極力推薦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政治學教授韋羅璧(Westel W.Willoughby)任中國總統(tǒng)顧問一職,并擬派他去巴黎協(xié)助中國代表團工作。只是因為威爾遜的反對,這一任命才被取消。[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1,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244.美國政府認為,中國代表團中如果沒有美國人做顧問,則美國在和會可以更自由地幫助中國。雖然美國政府阻止美國公民擔任中國代表團顧問,但任命遠東及太平洋問題專家威廉士(Edward T.Williams)為美國議和代表團遠東事務顧問。威廉士了解中國并理解中國的要求,因此這一任命被認為是美國政府熱切地想在即將到來的和會上公平對待中國,并幫助中國調(diào)整國際關系。[注]Millard’s Review, Vol.Ⅶ,No.9, February 1st,1919.后來的事實表明,在會議期間,中國代表團與美國代表團始終保持密切合作。
1918年12月初,赴歐出席和會的陸征祥一行取道日本,8日到東京,次日陸征祥偕駐日公使章宗祥會見日本外相內(nèi)田康哉,兩國外長“晤談良久,情意浹洽”。關于青島問題,內(nèi)田表示日本將“按照原議歸還中國”,陸征祥則答以“兩國原議自應按照辦理”。[注]《收陸總長[徴祥]由橫濱來電》(1918年12月10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第5—6頁。陸征祥的這種言論,無異于承認“二十一條”及中日之間簽訂的有關山東各約的有效性,這引起北京政府的不滿,陸征祥因此命令陪同其一起訪日的外交部參事劉崇杰不得寫出會談詳情[注]《顏惠慶日記》第1卷,中國檔案出版社,1996年,第831頁。。12月10日,陸征祥比原定日期提前一天離開日本,24日抵美境,29日抵紐約。抵美后陸征祥的態(tài)度為之一變,表示青島問題如何處理“當聽之平和會議”,且“中國之主張自是有效”[注]《補志陸使過美之談話》,《晨報》1919年2月10日。。到巴黎后,對于他在東京時的表態(tài),陸征祥表示:“過日本時,與彼政府往來,全屬禮節(jié)上之周旋,并無何種接洽?!盵注]張一志:《山東問題匯刊》,上海歐美同學會,1920年,第160頁??梢娺^美境時,陸征祥的外交方針已經(jīng)改變。
陸征祥在東京與內(nèi)田的會談及其言論也引起了美國的不安。芮恩施將中、日兩國外長在東京會談的內(nèi)容電告美國政府,并稱日本正鼓勵中國提出列強不會無條件接受的要求,諸如廢除治外法權(quán)和關稅自主等,以換取他們對解決山東問題的支持。代理國務卿波爾克(Frank L.Polk)將芮恩施來電轉(zhuǎn)發(fā)給美國出席巴黎和會的代表,并表示如果日本在山東的特殊權(quán)利得到承認,那么和會為“保護和拯救”中國而作出的努力將是徒勞的。12月21日,波爾克在給美國議和代表的電報中又說,如果我們?nèi)斡墒聭B(tài)發(fā)展,“機會均等”原則必將隨著日本政治和商業(yè)的擴展而消失。1919年1月6日,芮恩施又致電波爾克,并請波爾克轉(zhuǎn)呈威爾遜。芮恩施表示,只有拒絕接受過去四年日本對中國秘密操控的結(jié)果,特別是日本的政治影響及其在山東的特殊權(quán)利,才能避免使中國成為日本的附庸,也才能避免因在華勢力范圍的競爭而導致的軍事沖突。和平是建立在廢除勢力范圍的條件之上,中國必須從強加在她身上的外部政治影響、外國對其鐵路的控制和政治列強的特權(quán)中解放出來。日本對中國的控制迫切需要和會制定一個永久解決中國問題的辦法。[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2,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p.517-524.
顯然,美國擔心中國倒向日本,但它對中國希望借和會之機恢復主權(quán)的愿望并不關心,它關心的是如何打破列強在中國的勢力范圍,遏制日本在中國的擴張。在得到美國將在和會上支持中國的保證后,北京政府調(diào)整了和會的方案,以適應美國遏制日本的戰(zhàn)略目標。1919年1月6日,外交委員會正式提出在巴黎和會上的提案,包含以下五個方面:(1)破除勢力范圍;(2)取消領事裁判權(quán);(3)關稅自主;(4)撤退外國軍隊;(5)停付庚子賠款。次日,該提案由外交委員會事務主任林長民親呈代總理錢能訓,然后電致巴黎各專使。[注]葉景莘:《巴黎和會期間我國拒簽和約運動的見聞》,《五四運動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6—7頁。外委會的這一提案,首列破除勢力范圍,這既是為了與美國對中國的要求和希望保持一致,也是為了把日本的勢力從中國排除出去。外交部在給陸征祥的電令中明確寫道:“前次院電所開,擬提條件第一項,系取渾括主義,俾日本在遠東特殊勢力一掃而空?!盵注]《外交部致陸徵祥》(1919年1月29日),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2卷(上),第86頁??梢?,在巴黎和會正式開幕前,中國已確立了“聯(lián)美制日”的方針,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目標與美國的戰(zhàn)略目標緊密聯(lián)系到了一起。
按照會前美方的建議,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提案,應先從與歐戰(zhàn)有直接關系之德奧方面入手,于是山東問題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中國無論是政府方面還是社會輿論方面,均主張借和會之機收回山東主權(quán)。和會召開前,顧維鈞力勸政府,中國應該在和會上理直氣壯地提出山東問題,不必顧慮被迫簽訂的中日條約[注]《顧維鈞回憶錄》第1分冊,第164頁。。國會議員陳振先等提議由兩院議長用國會名義致電巴黎和會及威爾遜等,請主持公理,尊重中國民意,將青島及膠濟鐵路無條件直接交還中國[注]《請議決由兩院議長用國會兩院名義電致歐美議和代表主持公理恢復我國山東主權(quán)決議案》,李強選編:《北洋時期國會會議記錄匯編》第1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231頁。。山東省議會也電請政府轉(zhuǎn)飭陸使,將青島問題提會公議[注]《收山東省議會鄭欽等電》(1919年1月11日),《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26頁。。1919年1月22日,中國出席巴黎和會的代表團召開會議,議決在會上提出山東問題,“直接向德國要求退還中國”[注]張一志:《山東問題匯刊》,第143頁。。當然,山東問題同樣是日本關注的重點。日本參加此次和會的目標之一,就是獲得德國在遠東及南太平洋地區(qū)殖民地的處置權(quán)。對于山東問題,日本在戰(zhàn)爭期間就在外交層面上為戰(zhàn)后山東問題的處置作了諸多準備。和會召開前又特地將日本駐濟南領事電召回國隨使赴歐,協(xié)助議和大使處理山東問題。[注]《日人注意青島問題》,《晨報》1918年12月5日。日本始終認為,在和會上有權(quán)討論山東問題的應該是日本而非中國。在日本看來,中日之間1915年簽訂的“二十一條”和1918年簽訂的鐵路借款條約,已將中德間的權(quán)利義務轉(zhuǎn)變?yōu)橹腥臻g的權(quán)利義務。日本外相內(nèi)田宣稱,日本從德國獲得膠州灣租借地自由處分權(quán)后,將根據(jù)中日之間的協(xié)定,將該租借地交還中國。[注]《日本對華外交之宣言》,《晨報》1919年1月23日。日本的這一立場顯然與中、美的主張不同。中國要求由德國直接歸還,美國也認為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利已在中國對德宣戰(zhàn)的同時與所有的中德條約一起廢除了,因此日本不能從德國手中繼承條約權(quán)利[注]〔美〕柯里著,張瑋瑛、曾學白譯:《伍德羅·威爾遜與遠東政策(1913—192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253頁。。會前,顧維鈞與美國全權(quán)代表豪斯(Edward M.House)上校密談,后者表示,美方對山東問題已經(jīng)研究過,美國將在和會上協(xié)助中國[注]《收顧公使[維鈞]由法京來電》(1918年12月25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9頁。。中國代表團也曾試圖尋求英國方面的幫助。1919年1月22日,顧維鈞、施肇基等與英國駐華公使館參事麻克類(Ronald Macleay)會談。麻克類表示,考慮到日本海軍給予過英國有價值的幫助,英國不會在山東問題上給予中國太大幫助[注]《1919年1月22日顧維鈞與施肇基談話紀要》,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1-0007。。事實上,日、英之間早已達成秘密協(xié)議,英國在戰(zhàn)后支持日本在山東問題上的主張。因此,對于中國來說,山東問題能否得到圓滿解決,美國的態(tài)度至為關鍵。
盡管中國打算在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但首先在和會上提出這一問題的還是日本。1919年1月27日上午,日本在五國會議上提議討論山東問題。日本及英、法、意三國均主張由五國討論決定,威爾遜及蘭辛則堅持邀請中國代表出席會議并闡明立場。是日下午,顧維鈞、王正廷應邀出席十人會。會前,顧維鈞會晤蘭辛,請其提供有力支持,并得到其切實允諾。[注]金問泗:《從巴黎和會到國聯(lián)》,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第16—17頁。會上,日本代表要求將膠州灣租借地及其他權(quán)利無條件讓與日本,交還中國卻只字不提。顧維鈞表示,此項問題,關系中國利益甚大,希望五國在聽取中國的意見后再做決定。28日繼續(xù)開會討論山東問題,中國方面仍由顧維鈞、王正廷全權(quán)出席。日本代表在會上表示愿意就交還山東問題與中國進行交涉。顧維鈞表示,關于膠州歸還問題,中國與日本的看法不同。中國相信日本所做的承諾,但中國主張直接歸還。顧維鈞從領土、歷史、文化、經(jīng)濟、國防等各個角度,闡明了膠州灣租借地應直接交還中國的理由。顧維鈞還指出,日本全權(quán)所說的解決辦法,是建立在“二十一條”的前提下,中國對此絕不承認。[注]《1919年1月28日會議記錄》,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6-0003。美國對顧維鈞在會上的發(fā)言非常滿意,日本則在會后對中國提出抗議。對于日本的抗議,美國奉勸中國政府站穩(wěn)立場,同時建議顧維鈞“以他認為正確的方針行事”。[注]〔美〕柯里著,張瑋瑛、曾學白譯:《伍德羅·威爾遜與遠東政策(1913—1921)》,第255頁。
從2月中旬起,五國會議專注于國際聯(lián)盟問題,和會暫停討論山東問題。不過中美之間對于如何解決山東問題始終保持溝通。3月24日,顧維鈞偕梁啟超、張君勱一起拜訪了威爾遜。關于膠州問題,威爾遜表示,德國在膠州的租借地不能被認為是殖民地,它只是中國政府授予德國的租借地,且名義上仍在中國的主權(quán)控制之下,因此必須與德國解決,并寫入和平條約。他問顧維鈞,日本已答應把膠州歸還中國,但它要求先交給日本,然后由日本交給中國。日本的意思,是否要求根據(jù)這個程序,保有鐵路,但歸還膠州這個地方?顧維鈞回答說,日本還會要求附加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要在租借地內(nèi)最好的地段建一個日本人專享的定居點,日本享有定居點內(nèi)的警察權(quán)和市政權(quán)。如果日本擁有鐵路和租借地內(nèi)的專享定居點,這意味著歸還中國只有形式而無實際內(nèi)容,中國什么也沒得到。顧維鈞又說,在鐵路和租借地之間,中國更重視鐵路的收回,因為這些鐵路穿越了整個山東省,并通過其支線控制北京的門戶,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威脅著中國的獨立。中國民眾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是一致的,中國代表團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電函,堅決要求全部歸還。這個問題的滿意解決將意味著遠東的和平。威爾遜對此表示認同。[注]《梁啟超、顧維鈞、張君勱與威爾遜總統(tǒng)會談備忘錄,1919年3月2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7-0001-0002。4月2日,顧維鈞會見豪斯。顧維鈞說,山東問題必須得到滿意解決,因為這不僅關系到中國的未來,也關系到西方國家的在華利益。英、法因為受到密約的束縛不能支持中國,中國唯一的希望就是美國。顧維鈞相信,如果威爾遜堅持公正解決山東問題,中國就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豪斯表示他會盡快與總統(tǒng)談論這個問題。[注]《與豪斯上校會面,1919年4月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8-0001-0003。4月4日,顧維鈞又會見蘭辛,請?zhí)m辛轉(zhuǎn)告威爾遜,中國希望由美英法意四國來決定山東問題的解決辦法。蘭辛表示很高興這樣做。顧維鈞又說,在中國有一部分人主張與日本合作,如果中國對山東問題的解決感到失望,可能會使這部分人的主張合理化。蘭辛說他了解到中國存在這種主張。他強調(diào),美國一貫反對在中國搞勢力范圍,因為這與“門戶開放”原則相悖。盡管日本與其他大國簽有秘密協(xié)定,但山東問題必須依據(jù)民族自決的原則解決。他向顧維鈞保證,他會支持中國,并盡力讓山東問題得到完滿解決。[注]《與蘭辛的會面,巴黎,1919年4月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9-0001-0002。4月8日,顧維鈞根據(jù)韋羅璧的建議[注]韋羅璧在其備忘錄《關于中國在和會上的地位的觀察》中寫道,中國代表團最重要的是要向和會闡明,中國目前不僅存在違反美國及其協(xié)約國踐行的政治原則的局勢,而且存在將來可能導致國際沖突的軍事力量。因此,中國代表團必須闡明中國當前形勢的性質(zhì)和嚴重性,闡明中國的主權(quán)和領土完整被日本侵犯。中國代表團還需以準確的統(tǒng)計和不可爭辯的資料闡明,這既是一個事關中國主權(quán)和領土完整的公正問題,也是涉及各國在華利益的問題。這意味著中國要準備提供貿(mào)易自由時的數(shù)據(jù)和貿(mào)易受到日本嚴格控制時貿(mào)易受損的數(shù)據(jù)。參見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2,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500.,向蘭辛提供了一份備忘錄。該備忘錄不僅表達了中國希望威爾遜在四國會議上作出將膠州租借地、膠濟鐵路及其他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利直接歸還中國的決定,而且詳細列舉了日本在占領青島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所取得的貿(mào)易優(yōu)勢地位[注]1913年日本在青島的進口貿(mào)易所占份額少于35%,1917年則超過57%。出口也一樣。1913年日本所占出口份額為7.9%,1917年則為59%。青島航運業(yè)的變化更加驚人。1913年的總噸位是1300442噸,其中日本是222693噸。而在1917年,總噸位是1600459噸,其中日本為1114159噸。參見《顧維鈞致蘭辛,巴黎,1919年4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20-0001-0003。,以此來督促美國重視山東問題的解決。
4月中旬以后,國際聯(lián)盟草案基本完成,山東問題又成為和會的重要議題。4月16日,蘭辛在五國會議上提議將德國在山東的各項權(quán)利先交和會暫收,待中國按要求將青島開放后再交還中國。日本代表牧野表示反對,稱中日間已有協(xié)定,應由日本轉(zhuǎn)交。17日繼續(xù)討論山東問題。美國提議將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利交給和會改為交由五國處置,日本仍然反對。日本代表宣稱,日本在中國有特殊利益,中國問題不能由五國處置。美國代表表示,中國問題與世界有關,美國并無單獨處置之意,但也不能任由他國單獨處置。[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4月18日發(fā),22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90頁。21日,日本全權(quán)代表牧野伸顯與珍田舍己拜訪蘭辛,希望美國理解日本的要求,蘭辛則表示日本尚未證明其要求的正當性[注]《藍辛紀錄和會議決山東問題之情形》,《外交公報》第2期,1921年8月,第18—19頁。。22日上午,美英法日四國會議討論山東問題,日本代表在會上“爭持甚堅”[注]張一志:《山東問題匯刊》,第197頁。。下午繼續(xù)討論,陸征祥和顧維鈞應邀出席大會,威爾遜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變化。他在發(fā)言中說,在上午的會議中,他試圖站在中國的立場考慮問題。但目前問題實在復雜,中國與日本之間有1915年5月的條約換文和1918年9月簽訂的借款條約,而英法等國也與日本簽有協(xié)定,有維持其繼承德國在山東權(quán)利之義務。此次戰(zhàn)爭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維護條約的神圣性,因此,履行一個壞條約總比撕毀它要好一些。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問:中國是愿意讓日本繼承德國在中德條約范圍內(nèi)的權(quán)益還是承認中日之間關于日本在山東地位的條款?顧維鈞回答說兩者都不可接受。威爾遜說,歐美并非不愿主持公道,只是受制于各種條約?,F(xiàn)在國際聯(lián)盟成立,它將保證中國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目前中國代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擺脫目前的困境,是保持與日本的協(xié)定還是允許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地位?[注]《四強會議記錄,1919年4月2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03-0005-0007。至此,美國在山東問題上的態(tài)度已根本轉(zhuǎn)變。
4月22日會議之后,中國代表團仍然試圖挽回局面。24日,顧維鈞向威爾遜提交了一份中國代表團關于山東問題主張的備忘錄,并代表中國政府提出解決問題的建議。該備忘錄寫道,和會最高委員會掌握解決山東問題的權(quán)力。如果它作出符合正義的解決方案,這將意味著遠東至少半個世紀的和平;反之,將在隨后的幾年播下混亂的種子。中國要求正義,如果沒有得到公平對待,中國人民將會把它歸之于各列強不施以援手而不是日本的堅持。中國代表團建議:(1)德國將其在山東的所有權(quán)利交給五國,以備中國恢復;(2)日本因其目前擁有上述權(quán)利,負責在對德和約簽字后一年內(nèi)使中國恢復上述權(quán)利;(3)中國同意對日本占領青島期間所產(chǎn)生的費用作出補償,補償數(shù)額由四強決定;(4)中國同意將膠州灣開放為商埠,如果需要,可開放一特殊區(qū)域以供簽約國公民或臣民居住。[注]《中國代表意見備忘錄,巴黎,1919年4月23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02-0002。美國代表團內(nèi)部對威爾遜在22日會議上的立場也不贊同。26日,美國代表團在開會時,威爾遜與其他代表發(fā)生分歧。威爾遜于是指示蘭辛與日本方面接洽,勸日本撤回之前的主張,同意把山東暫時交給五國共同管理。當晚,蘭辛、威廉士與日本代表牧野、珍田會談,日本方面“自始至終毫無退讓之意,并聲明日本非貫徹其主張不可”。28日,蘭辛把與牧野、珍田會見的情形報告給威爾遜和懷特(Henry White)、布里斯將軍(Tasker H.Bliss)兩位全權(quán)代表。蘭辛、懷特和布里斯均主張“縱令日本脫離講和會議,面對于中國之權(quán)利亦必須堅持到底”。29日,三人聯(lián)名上書威爾遜,并請總統(tǒng)關注山東問題處置上所面臨的“道德的善惡問題”。[注]《藍辛紀錄和會議決山東問題之情形》,《外交公報》第2期,1921年8月,第18—20頁。然而這一切均已無濟于事。4月30日,三國會議決定:“德國前在膠州及山東省所有各項權(quán)利,一概放棄,交于日本。日本自愿擔任將山東半島連同完全主權(quán),交還中國?!盵注]《陸徵祥來電》(1919年4月30日),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2卷(上),第123頁。
三國會議關于山東問題的最終決定,顯然與威爾遜最初的設想相背。導致這一結(jié)局的原因主要是兩個。一是英、法受制于密約,不能與美國一致行動。威爾遜在事后向陸征祥解釋時,明確表示“此次山東問題所以致此結(jié)果之最重原因,實為英日、日法之密約”[注]《陸徵祥來電》(1919年5月27日),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2卷(上),第140頁。。二是日本威脅退出和會。此前意大利因美國拒絕承認其對阜姆(Fiume)擁有主權(quán)而退出和會,日本宣稱若其要求得不到滿足,也將退出和會,“日本退出聯(lián)盟會時,英國亦將不肯加入”,這樣國際聯(lián)盟將無法建立,“況日本退出聯(lián)盟會后,更有聯(lián)絡德、俄另組一團之說”[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5月6日發(fā),17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157—158頁。。為了挽救國際聯(lián)盟,威爾遜只好讓步。其結(jié)果,理論不敵實際,理想不敵現(xiàn)實,威爾遜在山東問題上完全拋棄了最初的主張。
4月30日晚,威爾遜派美國全權(quán)委員會新聞處處長貝克(Ray S.Baker)將三國會議決定及當時會議種種為難情形告知中國代表[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5月東日即1日發(fā),10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131頁。。5月1日,英國全權(quán)代表貝爾福(Arthur J.Balfour)又代表三國會議將結(jié)果面告中國代表[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5月6日發(fā),13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146頁。。而在此之前,外交失敗的消息已陸續(xù)在中國報刊上披露。5月2日,林長民根據(jù)梁啟超發(fā)自巴黎的電報,在《晨報》上發(fā)表題為《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的署名文章。5月3日,又有幾家報紙和一些外國人刊文或發(fā)布消息,稱中國外交已完全失敗。北京各校學生原本準備5月7日舉行示威運動,因形勢緊急,于是決定把示威運動提前至5月4日舉行,五四運動由此爆發(fā)。[注]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愛國運動》(上),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第495頁??梢?,五四運動爆發(fā)的直接原因,是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而中國外交之所以失敗,又與美國在山東問題上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直接相關。
由1919年5月4日北京學生開啟的抗議活動,最初目的是希望通過這種形式,充分表達中國的民意,促使實際掌控巴黎和會的美、英、法三國,重新考慮中國的訴求,改變關于山東問題的決定。當天,北京13所學校的學生約3000人從天安門出發(fā),前往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及至東交民巷西口,遇到巡警阻攔,“大家只好在美使署前連呼‘大美國萬歲!威大總統(tǒng)萬歲!大中華民國萬歲!世界永久和平萬歲!’四聲,遞上說帖”。[注]《山東問題》,《每周評論》1919年5月11 日。在給美國公使的說帖中,學生們寫道:“青島山東一切德國利益乃德國以暴力掠去而吾人之所日思取還者。吾國以對德宣戰(zhàn)故,斷不承認日本或其他任何國繼承之。如不直接交還中國,則東亞和平與世界永久和平均不能得確切之保證。貴國為保持民族之獨立與人類之公權(quán)及世界和平之局而戰(zhàn),一九一七年一月十日協(xié)約國致美國公使公牒,吾人對之表無上之欽愛與同情。吾國與貴國抱同一主義而戰(zhàn),故不得不望貴國之援助。吾人久念貴我兩國素敦睦誼,為此真率陳詞,請求貴公使轉(zhuǎn)達此意于貴國政府,于和平會議予吾中國以同情之援助?!盵注]《北京學生奮激示威后消息》,《申報》1919年5月8日。顯然,此時美國“被指派了一個拯救者的角色”,學生們對美國的信任仍然是“那么天真無邪”[注]《杜威全集》第11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4頁。。學生在美國使館門口所喊的口號及其在說帖中所強調(diào)的“主義”表明,“那引起全世界人類樂觀的威爾遜主義在當日確是‘五四’運動的一種原動力”[注]胡適:《紀念“五四”》,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78頁。。然而,五四運動的吊詭之處在于,學生正是以“威爾遜主義”來反對威爾遜的決定,而威爾遜一意孤行的作法又使“威爾遜主義”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徹底破產(chǎn)。
在三國會議作出關于山東問題的決定之后,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對美國及“威爾遜主義”仍然抱有幻想。5月4日,中國代表團就三國會議決定正式提出抗議,抗議書稱:“中國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對德奧兩國聲明,將中國與德奧間所有一切條約,即由協(xié)約悉行廢止。此事業(yè)經(jīng)正式通知聯(lián)盟與共事諸國,并經(jīng)各部鑒悉。經(jīng)此布告后,凡德國昔時在山東所享權(quán)利特權(quán)皆已撤銷,而中國既為該省主權(quán)所屬,自然全行收回。究竟何項理由,可將此項權(quán)利給予日本,殊難索解……中國之來列席和會,所倚仗者為威大總統(tǒng)一九一九年一月八日宣示國會之十四項原則,及嗣后歷次宣示之各原則。此等原則,固嘗為共同敵德之各國所正式承認者。中國亦倚仗各國以彼此顧全榮譽之精神,辟世界之新時代,而創(chuàng)設萬國和會。而中國尤所倚仗者,則以所爭之事無不平允公道。今結(jié)果如此,實為痛切失望?!盵注]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7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322—323頁。顯然,中國代表團的抗議,也是建立在“威爾遜主義”的基礎之上。在三國會議上,威爾遜曾對中國代表承諾:“一俟聯(lián)盟會成立,必力為中國協(xié)助,改良中國現(xiàn)時所處國際地位,俾將各項不平等之待遇設法改善,危險狀態(tài)設法免除,為一完全獨立自主大國。”[注]《秘笈錄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153頁。中國代表對此深信不疑,并據(jù)此向和會提出中國的希望條件[注]中國希望條件包括舍棄勢力范圍,撤退外國軍隊、巡警,裁撤外國郵局及有線、無線電報機關,裁撤領事裁判權(quán),歸還租借地,歸還租界,關稅自主權(quán)等七項。參見《秘笈錄存》,第154頁。。5月10日,陸征祥、施肇基同訪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并將中國所提希望各案面贈一冊,請其務必竭力協(xié)助。貝爾福以該項提案與戰(zhàn)事無涉為由推卻。[注]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7卷,第337頁。5月14日,法國總理克里孟梭以會長名義正式函復中國代表團,稱最高委員會雖然認識到中國所提希望條件的重要性,“但不能認為在平和會議權(quán)限以內(nèi)”[注]《和會議長答復陸專使公函》,《外交公報》第8期,1922年2月,第28頁。。5月20日,陸征祥、顧維鈞訪晤蘭辛,希望能有所補救,不料蘭辛也表示“法總理所言,誠為有理”[注]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7卷,第341頁。。這樣,中國借和會之機解除不平等條約束縛的“希望”徹底落空。
中國代表一面對于三國會議決定之山東問題解決辦法提出抗議,一面希望在和約中對該項決定聲明保留,然后簽字于和約。5月6日,巴黎和會召開全體大會,宣講對德和約草案。陸征祥在會上正式聲明,中國全權(quán)對于該項條款“有保留之義務”。[注]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7卷,第325頁。英、法、美三國對此反應不一,英、法表示反對,美國除威爾遜外則大多持同情態(tài)度。法國外長畢勛(Stephen Pichon)稱保留一層難以辦到。[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5月20日發(fā),25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185頁。英國方面稱:“和約為協(xié)商及共事各國對于敵國之約,不但無不簽字之理,抑亦無保留辦法。”[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5月22日發(fā),28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190頁。蘭辛則認為,中國在保留前提下簽字,完全是在中國權(quán)力范圍內(nèi)的事情[注]《顧維鈞與蘭辛會談備忘錄,1919年5月29日,巴黎》,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08-0001。。美國另一全權(quán)代表豪斯也贊成中國在保留山東條款的前提下簽字,并認為威爾遜也不會反對這樣做[注]《顧維鈞與豪斯上校會談備忘錄,1919年5月2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07-0001。。然而,威爾遜也反對保留。他擔心中國代表團的任何保留都將開創(chuàng)先例,使那些對于和會有關決定不滿的代表團起而效法[注]《顧維鈞回憶錄》第1分冊,第204頁。。6月24日,和會秘書長、法國總理克里孟梭密友迪塔斯塔(M.Dutasta)在與顧維鈞會見時,轉(zhuǎn)達了克里孟梭代表和會最高委員會表示的如下意見:“中國要么全簽,要么不簽,保留簽字是不可能的?!鳖櫨S鈞則表示,如果不能保留,則中國希望能夠在條約之后附上5月6日的聲明。[注]《與迪塔斯塔會談記錄,1919年6月2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2-0001。但是,這一要求也遭到拒絕。6月28日是和約的簽字日,陸征祥、王正廷代表中國代表團致信克里孟梭,告知中國因和會最高委員會沒有在條約文本或其他地方承認中國對和約第156條、157條、158條涉及中國山東的條款持保留態(tài)度,也拒絕接受中國在合適時間要求重新討論山東問題的聲明,中國將不會在對德和約上簽字[注]FO 371/3695,F(xiàn)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 1919-1929,p.48.。同一天,陸征祥將拒簽的理由和經(jīng)過報告國內(nèi),內(nèi)稱:“此事我國節(jié)節(jié)退讓,最初主張注入約內(nèi),不允,改附約后,又不允,改在約外,又不允,改為僅用聲明不用保留字樣,又不允,不得已改為臨時分函,聲明不能因簽字而有妨將來之提請重議云云。直至今午時完全被拒……不得已當時不往簽字,當即備函通知會長,聲明保存我政府對于德約最后決定之權(quán)等語。”[注]《收法京陸總長[徵祥]電》(1919年6月28日發(fā),7月2日到),《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229頁。至此,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圍繞山東問題而展開的交涉完全失敗,這也標志著“威爾遜主義”在山東問題上的徹底失敗。
中國的抗議和拒簽得到了美國各方面的普遍支持。芮恩施特別指示駐上海的總領事勸告那里的美國僑民不要反對這個運動[注]〔美〕芮恩施著,李抱宏,盛震溯譯:《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327頁。。美國代表團內(nèi)部對威爾遜同意三國會議處理山東問題的方案的決定也不贊成,認為這種作法“實違反其同行赴法美國全權(quán)專使四人中三人之意見”,且直接反對“美議和委員會一致之勸告”[注]《密勒氏痛論山東問題》,《民國日報》1919年7月30日。。蘭辛還曾一度提出調(diào)停辦法,但沒有結(jié)果[注]在凡爾賽條約簽字前,蘭辛向日本代表團提出的解決山東問題的建議如下:(1)日本不對山東省的主權(quán)提出要求;(2)在中國給予補償?shù)那疤嵯?,日本歸還膠州租借地并放棄日本從德國手中獲得的除鐵路之外的租借地內(nèi)的所有權(quán)利、所有權(quán)和特權(quán),中國同意把青島作為公共租界和開放港口;(3)日本應在條約簽訂后兩年內(nèi)完成全部歸還;(4)日本放棄中德之間條約或協(xié)定所規(guī)定的在山東的特殊地位;(5)在管理讓與日本的已成鐵路時,日本對中國或其他國家的貿(mào)易不得歧視;(6)已取得特許權(quán)的新鐵路線,應該由日本人為中國政府建造;(7)中國在鐵路沿線可用特別警隊以保障運輸安全,警員為中國人,教練官可選用日本人,并由中國政府任命;(8)如果條件許可,日本應在不超過兩年內(nèi)撤出在山東的全部軍隊。參見《1919年6月凡爾賽條約簽字前蘭辛向日本代表團提出的解決山東問題的建議的復件》,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3-0001。。在華美國人對于三國會議關于山東問題的決定也深為憂慮。5月21日,駐華美商會致電威爾遜及國務院,稱和會的決定使“門戶開放”及“機會均等”的原則“成為具文”,“世界不免因此再起戰(zhàn)禍”[注]《美商會通電之效果》,《申報》1919年6月4日。。6月6日,北京英美協(xié)會通過一項決議,表達了在華英美人士對于和會決定的失望之情,并稱和會的決定不僅會造成中日沖突,“且對于中國與其他各國之經(jīng)濟上發(fā)展有莫大之妨礙”,“更有進者,倘今以近鄰日本替代其政治經(jīng)濟活動中心點在地球他面之德國,則不獨顛覆國家自決主義,而又拒絕開放門戶政策均等機會宗旨等”[注]《英美協(xié)會對華問題之決議》,《晨報》1919年6月7日。。在美國人看來,對德和約關于山東之條款,完全與美國的“門戶開放”原則相反。一旦將山東的權(quán)利讓與日本,“美人將不能在中國大部分之土地內(nèi)自由投資自由經(jīng)商”。[注]《美國反對山東問題之五大理由》,《民國日報》1919年7月31日。同時,把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利轉(zhuǎn)給日本,會讓中國認為這是協(xié)約各國對日本實力的承認,從而將中國推向日本,“使其反抗西方各國”,“如是美國在中國之商業(yè)利益威信等皆將為武人之力所壓碎”[注]《美人對山東問題之不平鳴》,《申報》1919年5月23日。。顯然,美國各界反對山東問題決定,并非基于“公理”與“正義”,而是基于美國的現(xiàn)實利益與國家安全。中國的抗議和拒簽也得到了美國參、眾兩院議員的普遍支持。在對德簽字之前,美國參議院就已經(jīng)對國聯(lián)盟約的許多方面表示了反對。自威爾遜將對德和約向參議院提出之后,反對情緒又有所增長。[注]《顧維鈞回憶錄》第1分冊,第212頁。盡管威爾遜聲明,山東問題的處置并非根據(jù)1915年和1918年中日條約與換文,并稱日本方面對交還山東有口頭保證[注]日本承諾,日本的政策是把山東半島的完全主權(quán)交還中國,僅保留原德國在山東的經(jīng)濟特權(quán)以及在青島建立租界的權(quán)利。至于鐵路,比如膠濟鐵路及其延長線將使用特別警隊以確保運輸?shù)陌踩?,不用作別的目的。警隊由中國人組成,但中國政府應該任命日本教練官。日本代表團表示,萬一中國不能履行其義務,比如在組織警隊方面拒絕合作,拒絕承認日方教練官等,日本方面作為最后的對策,就是回歸到中日之間1915年和1918年的協(xié)定。威爾遜強調(diào),萬一中國方面不能履行義務,日本不是要回到過去的協(xié)定,而是向國聯(lián)申請仲裁。威爾遜堅持說,他說的一切不能理解為對中日換文的承認,因為那些換文是建立在與美國政府提倡的原則相反的基礎上的。參見《準備會議備忘錄——兼及膠州灣租借地中國主權(quán)的恢復與德國在山東權(quán)益的處置》,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檔案號Koo-0001-003-0010-0001。,但美國國會并沒有批準凡爾賽條約,美國最終也未加入國際聯(lián)盟。威爾遜的計劃全盤失敗,這也是其本人始料未及的。
“威爾遜主義”的失敗是理想主義的失敗。威爾遜的政治理念偏向理想主義,他不只是想解決戰(zhàn)后遺留的問題,還想為維持和平作出永久性制度安排[注]President Wilson on League of Nation, Millard’s Review, Vol.Ⅶ,No.9, February 1st,1919,p.310.;他所關注的也不只是歐洲的和平,而是全世界的和平[注]《美國政策之說明(1918年12月30日英國孟哲斯特市政廳許為自由民時之答詞)》,錢智修譯:《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和議演說》,商務印書館,1919年,第35頁。。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可以通過建立國際聯(lián)盟來實現(xiàn)。當威爾遜滿懷信心地從華盛頓抵達巴黎時,發(fā)現(xiàn)歐洲伙伴仍然抱持一種現(xiàn)實主義甚至是褊狹的國家主義態(tài)度。盡管威爾遜的“十四點”原則被各國所接受,但實際上各國的出發(fā)點并不相同。對美國而言,此項原則與其傳統(tǒng)的民主主義理想大致吻合;對德奧而言,以此項原則作為議和基礎,即使戰(zhàn)敗,也可得到較為公允的對待;對英法而言,以此項原則號召,可以瓦解敵方斗志,盡快促成和局[注]金問泗:《從巴黎和會到國聯(lián)》,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第14頁。。在對德政策上,各國之間也有較大分歧。美國希望以寬大的條件與德國媾和,而法國則主張嚴厲懲罰德國。法國總理克里孟梭甚至說,如果美國偏袒德國,那么美軍與法軍之間有發(fā)生磨擦的傾向。[注]《顏惠慶日記》第1卷,第821頁。在德國賠償問題和軍備限制問題上,法國、意大利和日本的主張也多與英、美意見相違[注]《和會外交形勢之大變化》,《晨報》1919年3月6日。。在建立國際聯(lián)盟問題上,英、法、意各國遠沒有美國那么熱心,日本盡管不反對建立國際聯(lián)盟,但堅持認為必須消除美國的人種政策和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9,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Volume 1,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1942, p.494.。面對這種復雜局面,威爾遜企圖把理想主義和戰(zhàn)勝國對戰(zhàn)敗國的苛求混雜在一起,其結(jié)果是理想主義不得不向現(xiàn)實主義讓步。盡管和會最終達成了和平協(xié)定,但“這是一個以魔鬼之手將未來的悲劇寫入其中的和平”[注]〔美〕喬治· F.凱南著,雷建鋒譯:《美國大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98頁。。
“威爾遜主義”的失敗也是自由主義的失敗。威爾遜在國會提出的“十四點”及其后歷次演講闡明的各項原則,一度被中國知識分子認為是對自由與平等、公理與正義的捍衛(wèi)。陳獨秀把威爾遜的主張概括為“兩大主義”:其一,不許各國拿強權(quán)來侵害他國的平等自由;其二,不許各國政府拿強權(quán)來侵害百姓的平等自由。威爾遜儼然是自由平等的捍衛(wèi)者,陳獨秀稱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注]只眼:《發(fā)刊詞》,《每周評論》第1號,1918年12月22日。然而,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遭遇以及英法美拒絕在國聯(lián)盟約中加入種族平等的條文,直接違背了威爾遜所倡導的原則,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巴黎和會及和會簽訂的和約充斥著強烈的國家主義色彩和“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精神[注]參加過巴黎和會的意大利首相奧蘭多(V.E.Orlando)認為,凡爾賽和約包含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精神,遠過于拉丁民族之精神。參見曾琦:《意大利前首相之巴黎和會回顧談》,《東方雜志》第18卷第23號,1921年12月10日。。結(jié)果,“德國軍國主義的威脅消除了,換來的卻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經(jīng)濟統(tǒng)治”[注]《杜威全集》第11卷,第128頁。。這對自由主義的思想是一個打擊。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對美國抱有很大期望,對由英美各國來主導國際秩序這一問題,也不曾有絲毫疑問。在他們看來,美國就是“自由”“平等”“公理”“正義”的化身。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將他們對自由平等的渴望連同他們對美國的浪漫想象一齊打碎了。陳獨秀說:“巴黎的和會,各國都重在本國的權(quán)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爾遜總統(tǒng)十四條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話?!盵注]《獨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20頁。李大釗說:“這回歐戰(zhàn)完了,我們可曾作夢,說什么人道、平和得了勝利,以后的世界或者不是強盜世界了,或者有點人的世界的采色了。誰知道這些名辭,都只是強盜政府的假招牌。我們且看巴黎會議所議決的事,那一件有一絲一毫人道、正義、平和、光明的影子,那一件不是拿著弱小民族的自由、權(quán)利,作幾大強盜國家的犧牲!”[注]常:《秘密外交與強盜世界》,《每周評論》第22號,1919年5月18日。
“威爾遜主義”的失敗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巴栠d主義”從一開始就含有抵消俄國布爾什維主義影響的意圖[注]1918年1月8日,威爾遜在國會演講“十四點”原則時,首先提到俄國“已將其所抱之主義,及推行此主義之辦法明白宣布”,并稱其條件“實足有使人疑慮者”。參見蔣夢麟譯:《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參戰(zhàn)演說》,商務印書館,1919年,第25頁。。在巴黎和會期間,各國政府“日夜”關注布爾什維主義的動向。英國人贊成與俄國談判,法國人卻壓根不想和它打交道[注]〔美〕柯里著,張瑋瑛、曾學白譯:《伍德羅·威爾遜與遠東政策(1913—1921)》,第225頁。,美國則想通過建立國際聯(lián)盟來遏制“過激主義”。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如果沒有公理和正義,就會有布爾什維主義的傳播。隨著“威爾遜主義”的失敗,“美國的幻術破了,中國數(shù)百萬的學生,活動的知識分子無出路了。另一方面又看見俄國十月革命,一面推翻了俄皇專制,一面推翻了帝國主義干涉,建設了工人國家,以前認為是洪水猛獸的,現(xiàn)在轉(zhuǎn)而傾向了。故知識階級中起了一個分化,已有一部分傾向俄國,傾向社會主義了”[注]蔡和森:《中國共產(chǎn)黨史的發(fā)展(提綱)——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展及其使命》,《中共黨史報告選編》,第17頁。。由此,五四運動也發(fā)生了轉(zhuǎn)向,由傾向美國轉(zhuǎn)而傾向俄國了。
綜上所述,美國對五四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演變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美國在巴黎和會上的戰(zhàn)略目標直接影響了中國關于巴黎和會外交目標的制定。中國在美國的鼓勵下調(diào)整了巴黎和會的提案并進而采取“聯(lián)美制日”的方針。然而,美國與日本之間的矛盾,美國與英、法、意各國之間的分歧以及日本與英、法之間的秘密協(xié)定,都使美國的戰(zhàn)略目標難以實現(xiàn),導致美國在山東問題上作出讓步,進而導致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這是五四運動的直接原因。從思想層面看,五四運動最初的外部思想動力來自威爾遜所鼓吹的“公理”與“正義”。然而,在所謂“公理”與“正義”名目背后卻是赤裸裸的利益爭奪。隨著“威爾遜主義”的徹底失敗,中國思想界發(fā)生分裂,五四運動也發(fā)生方向性轉(zhuǎn)折。最終,五四運動促進了中國的民族覺醒,它推動著中國先進分子重新思考中國的前途和命運,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