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友
既有蘇區(qū)史研究對中共革命與組織動員的關注較多,對“反革命”勢力的關注較少。實際上,革命不是孤立發(fā)生的,中共革命史也不應該孤立地研究和書寫,只有將革命的主體力量和革命的敵對力量以及局外各方放在同一個歷史場域下來考察,才能再現革命“眾聲喧嘩”的歷史本相(1)參見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5頁;黃道炫:《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革命史研究及其趨向》,《史學月刊》2012年第3期;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李金錚:《尋覓“他者”鏡像下的中共革命史》,《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尤其在赤白對立的蘇區(qū)革命時期,研究者除應關注南京國民政府等“頂層”反革命勢力對革命的破壞外,更應關注地方反革命勢力對革命的影響。具體而言,國民黨基層黨部在“清黨”后仍進行著激烈的社會革命,包括鎮(zhèn)壓中共革命。同時,舊鄉(xiāng)紳也是地方反革命勢力的重要代表,他們不僅反對革命,而且對抗南京國民政府的基層權力滲透。但值得注意的是,國、共、紳三方的關系又遠比想象得復雜:一方面,由于大革命時期國民黨基層黨部有大量中共力量的介入,這一局面一直延續(xù)至20世紀30年代初期,這就使得蘇區(qū)時期國共之間的政黨競爭更顯膠著與迷亂;另一方面,地方鄉(xiāng)紳與受新式教育成長起來的國共兩黨的青年學生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代際差異和沖突。因此,梳理這一時期政黨競爭下的代際沖突對于繼續(xù)推進中共革命史研究大有裨益。
作為南京國民政府的核心統(tǒng)治區(qū)域之一,浙江無論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都較湘鄂贛等主體革命區(qū)要發(fā)達,革命敵對力量也更為強盛,因此地方社會的“反革命”及其相關各方的勢力變化和區(qū)域差異,就成為考察浙江革命演進的“晴雨表”。尤其作為浙江革命的核心地帶——浙南地區(qū),既是紅十三軍的主要活動區(qū)域(2)紅十三軍活動的浙南地區(qū)系指金衢、天臺盆地以南的廣大地區(qū),主要包括臺州、溫州、金華和處州(今麗水)等地,其中永嘉、瑞安、溫嶺和永康是浙南游擊根據地的核心區(qū)域。參見《血染的豐碑——紅十三軍斗爭紀實》,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1頁。,又是1930年地方舊鄉(xiāng)紳蔣叔南殘殺紅十三軍、釀成“隘門嶺慘案”的事發(fā)地,且這一慘案也成為浙江蘇維埃革命頓挫的轉折點。因此,考察浙南地區(qū)的國、共、紳三者關系,為考察國共兩黨的政黨競爭及其與地方鄉(xiāng)紳之間的代際沖突提供了重要視窗。本文擬從新式教育下舊鄉(xiāng)紳與國共兩黨青年黨員代際沖突的緣起談起,進而討論三者在“清黨”前后和蘇區(qū)革命時期的對抗與合作的復雜關系。筆者認為,只有在對革命與反革命的互動關系作充分研究的基礎上,才能深刻理解革命演進與地方政治變遷的某些特征。
太平天國運動以后,地方軍事化使得上層士紳的政治權力急遽膨脹,下層鄉(xiāng)紳也因此獲得更多地方事務的管理權。以浙南而言,許多鄉(xiāng)紳因辦理團練和鎮(zhèn)壓金錢會起義獲取了功名(3)如平陽縣江南鄉(xiāng)鄉(xiāng)紳楊配篯和宜山大族陳際中“以團練自守”,楊配篯從弟楊配芝賞加五品銜訓導,其子楊鏡澄“遇缺即選”,并賞廩生,陳際中為增生,后又由廩生議敘為訓導。參見符璋等纂修:《平陽縣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397—399頁。。義和團運動興起后,地方鄉(xiāng)紳再度辦團自衛(wèi),強化了在地方社會的話語權,同時還通過賓興款的勸捐和分配參與地方科名事務(4)陳明華:《清中后期賓興款的設置與下層士紳權力的擴張》,《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清末新政后,江浙各地普遍推行興辦新式教育的政策,進一步增加了鄉(xiāng)紳參與地方事務的渠道,浙南的地方鄉(xiāng)紳憑借著賓興款和其他地方公款產興辦了大量新式學堂。
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浙南涌現出一批長期耕耘地方的鄉(xiāng)紳。在平陽,楊配篯之外孫劉紹寬(1867—1942),1896年補廩生,1897年拔貢。瑞安汀川里貢生張慶葵亦因辦理團練平定金錢會的軍功而被“獎敘知縣”,其子張棡(1860—1942)得蔭父榮,1900年捐廩貢,成為清末民初瑞安的重要鄉(xiāng)紳。還有一些鄉(xiāng)紳雖未因平亂得功名,地方軍事化卻給了他們釋放活力的舞臺。如樂清大荊人蔣叔南(1885—1934),其父蔣炯為晚清貢生,曾任冠山書院教習,以學行著鄉(xiāng)里。蔣叔南少從學于其父和大荊貢生曹志旦,1908年肄業(yè)于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第一期,為蔣介石同期同學,憑借其家族威望及其日后軍功,在大荊素有“天蓋”之稱。
1905年,溫州府在各縣興辦學堂的基礎上設立溫處學務分處,籌建溫州府中學堂,劉紹寬任學堂監(jiān)督。1908年,溫州府還創(chuàng)辦溫州師范學堂,由樂清鄉(xiāng)紳黃式蘇任學監(jiān)。(5)朱璋:《清季瑞安、溫州、樂清辦學簡況》,《樂清文史資料》第1輯,1984年,第82頁。尤有進者,參與地方教育事務使鄉(xiāng)紳們積累了更高的名望,并在民初地方政治轉型中舉足輕重。如在辛亥鼎革之際,溫處道郭則沄棄職逃走,并將政府職權交與劉紹寬和黃式蘇。在溫州師范學堂召開的溫郡各界光復會議上,蔣叔南參加會議,后隨張云雷等赴杭參加革命。(6)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黃山出版社,2009年,第591—592頁。在平陽光復中,劉紹寬等地方鄉(xiāng)紳成立軍政支部,執(zhí)掌平陽軍政大權(7)《黃光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第368—369頁;姚亦菲:《辛亥革命在平陽》,《平陽文史資料選輯》第9輯,1991年,第24—33頁。。實際上,類似鄉(xiāng)紳參與教育事務、控制地方的現象在浙江省其他各地亦可見(8)如臺州臨海省議員何奏簧與臺州府中學堂監(jiān)督周繼瀠爭奪地方公權,“城紳除二三老外,若游學生,若少年紳董,無一人非周、何兩家之羽翼”。參見汪林茂主編:《浙江辛亥革命史料集》第7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3頁。。
正是在此背景下,地方社會開始了教育近代化的轉型。前述諸人先后就職于溫州、臺州等各府中學堂或師范學堂,或任學監(jiān),或任教習,為浙南各地培養(yǎng)了大量的新式青年人才(9)如劉紹寬于1906年至1918年間曾擔任溫州府中學堂監(jiān)督和浙江省立第十中學校長;張棡于1908年至1925年間長期擔任溫州府中學堂文史教員和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國文教習;蔣叔南則于1909年至1911年擔任溫州師范學堂經學兼體操教習,并在1911年兼任溫州府中學堂體育教習。。民初政黨興起后,他們也不同程度卷入其中,如劉紹寬于1912年7月組建了共和黨平陽分部,并長期擔任縣議會議長和縣教育會會長,直至1927年北伐軍入境。蔣叔南則在民國改元前入同盟會,往來于南北政權之間,曾擔任滬軍第二師第五團團附(蔣介石為團長),1913年還曾任大總統(tǒng)府軍事咨議(10)據聞其深得袁世凱信任,當時有傳言甚至說,袁世凱在1913年“內事不決問仲恕,外事不決問叔南”。參見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595—596頁;蔣達生:《大荊慘案的元兇蔣叔南》,《隘門嶺事件》,1997年,第91—92頁。。相比之下,張棡對民初政治參與最少,他依靠家中貲財和名望開設聚英樓書塾,并被聘為續(xù)修《浙江通志》的瑞安東區(qū)采訪員(11)俞雄選編:《張棡日記》,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前言”第1—6頁。。數人之中,張棡在民初學校中任教最長,其對緊接著興起的政黨競爭和代際沖突有著最直接的體認。
也正是在1895年至1925年間這一“轉型時代”,鄉(xiāng)紳們培養(yǎng)起來一批批青年學生,他們成為后來國共兩黨在基層社會發(fā)軔之基礎。尤其在五四運動前后,隨著民主科學觀念、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廣泛傳播,青年學生對地方政治尤其是由鄉(xiāng)紳所控制的教育秩序愈發(fā)不滿,新舊之間的代際分隔立見。(12)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諸人以及同時代的黃式蘇、劉紹寬等鄉(xiāng)紳在新學青年心中多以“舊式”文人出現,然實際上,這些舊學中人在接引西學和士人閱讀等“趨新”方面,可能是后人無法想象的。參見徐佳貴:《鄉(xiāng)國之際:晚清溫州府士人與地方知識轉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28頁。本文無意糾纏新舊學之分,文中言及“新舊”,更多基于時代和代際上的沖突而言。1919年5月9日,十中學生張沖、蕭錚等倡議組織成立“醒華學會”,推舉張沖為理事長,每星期集會一次,宣傳新思潮。6月15日,鄭振鐸偕同十中同學陳仲陶、黃超和游俠等,在華蓋山雙忠祠創(chuàng)設“救國講演社”,宣傳愛國救世思想。是年暑假,隨著在外大學師生返鄉(xiāng),曾任南京高師教師和十師校長的姜琦等人發(fā)起“永嘉新學會”。7月25日,學會在十中正式成立,推舉姜琦為干事長,并通過《新學會宣言書》,號召“改革舊思想,創(chuàng)造新思想”,“解放思想,創(chuàng)造新生活”,在當時浙南影響較大。(13)《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6—7頁。
新學會對浙南各縣青年思想產生了猛烈沖擊,后來浙南各縣涌現之革命社團大多皆緣起于此,如“瑞安知行社”就是受“永嘉新學會”影響而設立。1920年夏,在日本和京滬等地求學的瑞安籍青年金嶸軒、周予同、林煒然等人利用假期自籌經費在城區(qū)創(chuàng)辦“知行社”,宗旨是“研究地方情形,盡瘁公益事業(yè),以圖社會進步”(14)《中共瑞安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16頁。。平陽、樂清和臨海等地則相繼建立“旭社”“女子救國聯合會”“臺州救國協會”等類似革命社團(15)《中共平陽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5—6頁 ;《中共樂清黨史(1919—1949)》,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3—5頁 ;《中共臨海地方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第23—25頁。。1922年6月至1923年9月,省立十中的學生蔡雄、蘇淵雷、金貫真等又先后創(chuàng)辦“會文社”“宏文會”“血波社”,金貫真和李得釗還在永嘉楠溪成立了“溪山學友會”和“青年策進會”(16)《中共溫州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第20頁。。
不難看出,這些革命社團是“五四”新時代下新青年的“士人”結社,但實際上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結社之風即頗為盛行,尤以晚清時期為甚。民初舊鄉(xiāng)紳同樣熱衷結社。1914年,劉紹寬摯友鮑竹君約劉紹寬等十同志立社,取名“無聞社”,即取自《論語·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之意,從中不難體察舊鄉(xiāng)紳與新青年之間的代際分野和心理沖突(17)陳鎮(zhèn)波:《劉厚莊年譜》,《蒼南文史資料》第16輯,2001年,第423頁。。張棡亦曾與瑞安鄉(xiāng)紳結“十老社”,他對周予同等新社團創(chuàng)辦者的批評則使得代際分野盡顯,“此等少年略拾胡適之、陳獨秀唾余,便自矜貫通教科,而語氣總不免蹈輕薄之病,且崇奉胡、陳二人學說如金科玉律。噫!學風之壞,出此卮言,亦吾國文教之一厄也”(18)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2年3月14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1920年5月30日,永嘉梅冷生和瑞安薛鐘斗等人發(fā)起成立“慎社”,雖然《社約》明言“不涉政治”,但其與“永嘉新學會”圍繞著地方教育的理念分歧和資源爭奪十分顯見(19)據梅冷生后來回憶,“永嘉新學會”的主要會員系北大、南高師兩校學生,“慎社”與其對立嚴重,互不來往和邀請參加入會。參見梅冷生口述,孫孟桓記錄:《“慎社”與“甌社”》,《溫州文史資料》第15輯,2001年,第356—360頁;徐佳貴:《鄉(xiāng)國之際:晚清溫州府士人與地方知識轉型》,第501—508頁。。
這一代際分野很快就在國民革命的激蕩下外顯為激烈沖突,最明顯地體現在蔣叔南和仇約三之間。仇約三(1891—1967),樂清大荊高地人,其在凈名寺、求志山房以及省立十中求學期間與蔣叔南有弟師之誼。仇約三早年曾受到同盟會會員張云雷的革命思想影響,尤其在溫郡省立十中求學期間受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影響,故“平素對于教育及社會事業(yè)極為注意”,并欲挑戰(zhàn)家鄉(xiāng)大荊之“惡風”。1924年3月,時值省憲運動選舉省自治法會議代表,蔣叔南有意運動參選,仇約三起而反對,并借3月15日大荊財神廟迎神賽會提燈之機帶領樂清第四高等小學學生到處演說,指責蔣叔南將大荊商會設于財神廟,提燈聚賭,實為“藉圖蠅利”“搜刮民財”。3月17日,仇約三還以此為據,在縣議會講演,揭發(fā)蔣叔南“橫行鄉(xiāng)里”,“不足以充制憲代表”。對此,“蔣天蓋”自不罷休,于3月18日帶領團練警兵將仇約三住屋搗毀,3月21日,樂清縣知事李藩聞訊趕至大荊,在蔣叔南陪同下趕至仇宅勘察拆毀情形,雙方對峙,“蔣命李揮兵攻門拿人”,李不同意,“蔣憤甚,口出惡言,并斥李懦弱”。同時蔣叔南認為,“曹邦誥身為校長,受地方付托之重,乃以年少無知之學生付與校內決不相干之人,東奔西走,曠課失業(yè)”,尚“自命為‘促進教育’”,故要求李革除曹校長之職。(20)《蔣希召正告天下為仇約三誣蔑開賭提燈事請求公判》,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546—547頁 ;《仇約三因主張正義而毀家》,《樂清導報》第17號,1924年6月1日。對此,仇約三一面致電浙江高等檢察廳,要求對蔣叔南之惡行“依法嚴辦”,并發(fā)動《樂清導報》對蔣叔南進行輿論攻擊,《時報》和《申報》也多有關注。一時之間,對蔣叔南之指責紛至沓來。(21)《樂清人應主持正義》《仇約三因主張正義而毀家》《仇約三致浙江高等檢察廳電》《仇約三致北京樂清導報社電》《樂清旅京同鄉(xiāng)致省長電》《各方報告兩則》《蔣仇事件的公判》(1924年6月1日),《樂清導報》第17號,1924年6月1日。按:《樂清導報》后來成為國民黨樂清縣黨部的機關刊物。面對激烈的代際沖突,張棡曾言:“近日教育少年,大半以傾軋為尚”,“科舉老派近已一落千丈,萬不能與諸少年競爭,故老朽如鄙人等只得知難而退”(22)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4年8月13日、1926年10月7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這一代際沖突和矛盾在政黨下鄉(xiāng)的背景下進一步加劇。國民革命開始后,國共兩黨先后籌建地方組織,中共早在1923年春即有杭州小組,后擴展到全省各大地市。溫州獨立支部是浙南最早的中共黨組織,系1924年底由革命青年謝文錦等返鄉(xiāng)建立。1924年3月,在中共黨員的幫助下,國民黨浙江臨時省黨部建立,并在重要城市和區(qū)域建立各基層黨部組織,較早的國民黨縣黨部分布于杭縣、蕭山、紹興、寧波、嘉興等地。溫州國民黨組織也是由溫獨支在1925年春幫助建立的。同年8月,國民黨永嘉縣黨部正式成立,溫獨支成員鄭惻塵、胡識因和陳仲雷成為縣黨部中的骨干分子。(23)《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第20—21頁。瑞安、平陽和樂清國民黨三縣黨部也于1926年底由中共黨員幫助建立。
北伐軍進入浙江后,籌備和地下狀態(tài)的國共兩黨組織逐漸成立或公開。他們一方面占領地方公法團體作為辦公地址,如縣黨部占領縣議會,區(qū)黨部占領同善社或祠廟,并將其公產作為辦公經費;另一方面,征求黨員,增強黨在地方社會的影響力。這一時期青年學生畢業(yè)后多流向城鎮(zhèn)或鄉(xiāng)村做小學教師,因此小學教師群體成為國共兩黨征求黨員的主要方向,為此各縣還紛紛成立小學教師聯合會。(24)據組織發(fā)展較早的中共寧波支部統(tǒng)計,寧屬各地到1925年底即有各級小學教師聯合會19個,會員共計400余人。參見《寧波支部關于寧波黨、團現狀與群運工作報告》(1925年12月),《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寧波地委文件)(1925—1927)》,1988年,第5頁。
國共兩黨的組織發(fā)展模式,對舊鄉(xiāng)紳構成了巨大威脅。茲以平陽和瑞安為例,1926年9月,平陽縣教育會召開評議會,在國民黨左派黨員金恂如的策動下,議決舉辦中小學教師聯合會。12月5日,教育會選舉教師聯合會會長,多名國民黨員任教育會評議員,最終會長由宜山小學校長、國民黨員鮑昕擔任??梢哉f,這是平陽“黨治”的開始。1927年2月6日,北伐軍東路軍入城。同日,國民黨平陽縣黨部便占住原縣議會會場公開辦公,縣黨部常委為劉紹寬門生范任。因此,縣黨部給予劉紹寬為首的舊鄉(xiāng)紳以最大尊重,并委劉紹寬、王理孚、陳錫琛和姜嘯樵等人負責北伐軍過境接待。即便如此,劉紹寬還是對黨部占住縣議會甚為不滿。(25)《劉紹寬日記》第2冊,中華書局,2018年,第848頁。劉紹寬憤言:“范介生立國民黨部,內多壞人,事事掣肘,且黨人多右土匪,無理取鬧,亂世小人道長,無可如何也!”(26)《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49頁。1927年3月29日,劉紹寬又得消息,“教育會將取消,歸教職員聯合會接辦”。4月3日,劉紹寬便與教職員聯合會辦理了交接手續(xù)。對于舊鄉(xiāng)紳來說,這可能是近數十年來之最大沖擊。與此同時,工農運動也導致鄉(xiāng)村權力結構發(fā)生變化,農會取代自治委員會,劉紹寬摯友、北港自治委員周錫光致信劉紹寬,言“新少年皆力擠之”,劉紹寬復函,如此環(huán)境,“勸其卸自治委員也”。(27)《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53—857頁。
相比之下,瑞安縣的“黨治”更為激烈,這一定程度上與國民黨瑞安縣黨部多數由中共黨員控制有關。瑞安國民黨臨時縣黨部緣起于1926年12月。次年2月,北伐軍抵瑞,國民黨瑞安縣黨部隨之成立,黨部機關設于瑞安高等小學,并推選跨黨黨員林去病為黨部常委兼組織部部長,其他重要職務也多由共產黨員或國民黨左派擔任。黨部新立不久,便與新任縣知事余志俠發(fā)生激烈沖突。2月12日,知事因北伐軍有新兵到南門外而乘轎出接,縣黨部青年林允明等詬責余,“今日是何日,如何擺此臭架子?!”不由分說,“一哄多人,頓將肩輿兩架打斷,輿蓋摧毀粉碎”,縣知事不得不棄轎而逃。張棡言,黨部少年“宣傳共產,專抑富戶,提掇貧民”,“妄談革命”,“大亂世界無法無天,不圖于青年黨部見之,可為浩嘆”。(28)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1月21日、2月12日、3月2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是月下旬,瑞安縣農民協會成立,會員萬余人,在城市里也建立了搬運、米業(yè)和鞋業(yè)等57個行業(yè)基層工會,會員2000余人。(29)《中共瑞安黨史》第1卷,第29—30頁。
兩縣黨部的激烈“黨治”分別在3月15日和4月8日達到高潮。3月15日,在林去病的主持下,瑞安縣黨部在城區(qū)四柏巷坦召開萬人大會,會議強調“耕者有其田”,并對鮑漱泉(瑞安商會會長)、陳亦點、沈圣達和項蔭軒為代表的“四兇”展開斗爭,其中還包括揭批青幫首領張志道等“十惡七十二劣”的罪行,并搗毀鮑、沈兩家財物。(30)林煒然:《九十年來(再續(xù))》,《瑞安文史資料》第9輯,1992年,第137—139頁 ;《瑞安近百年大事記(1840—1949)》,《瑞安文史資料》第5輯,1987年,第30頁。張棡聞之曰:“黨部之不畏王法,任意為之,于此亦可見一斑矣?!?31)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3月9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平陽縣“黨治”沖突高潮則因縣城士紳、訟師吳醒玉以招柬方式聯絡各地鄉(xiāng)紳與農民運動對抗,跨黨黨員張植為此率領“農民協會聚眾擁至其家,挾以入公署,脅縣長監(jiān)禁之”。隨后,黨部揭露吳醒玉“八大罪,榜之通衢”,是日,“其農民來者,萬全、小南、江南皆有,約千余人,江南為最多”。(32)《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57頁 ;《中共平陽黨史》第1卷,第15—18頁。
張棡長期從教,故其對“黨治”所帶來的教育沖擊觀感更為敏感。3月4日,張棡聽聞“近日黨部之人囂張已極,瑞安教育局及中學校長均被更換,且議會參事會經費亦一律提去”,且聞“今年瑞中教員、校長一律更換,蓋非學生同意,決不承認其教育”。張棡驚嘆,此“打倒知識階級”之舉,“真世界未有之奇變也!”(33)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3月4日、3月6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同月27日,縣黨部撤換莘塍鎮(zhèn)聚星小學校長蔣振東,“以王鶴緣次子代之”,且“雙方攻訐,蔣邊鼓煽學生勿承認,王邊則黨人極力維持”。聚星小學系由其父所創(chuàng)聚星書院改辦,張棡自然對此痛心疾首。同日,又得知“瑞高等校長余崧舫亦遭排擠,現行委員制,黨人王某為委員長,而余君則退為執(zhí)行委員”,張棡感嘆,“以六旬老人,乃反聽驅使于無知少年,是亦可已而不已乎!”(34)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3月27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4月3日,瑞安中學發(fā)生學潮,由中共領導的瑞安中學學生會與國民黨右派教師林維猷發(fā)生沖突,于是“學生數百人手執(zhí)白旗,旗上大書驅逐劣教師林某某字樣,遍城游行”。林維猷與時任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常委蕭錚過從甚密(35)游長齡遺作:《解放前永嘉縣教育局(科)長人事內幕》,《溫州文史資料》第4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5—30頁。,他要求縣黨部及縣長飭警拿辦,而學生“反群哄縣署,欲拿縣長游行示眾”,縣長無奈逃郡。張棡認為:“小小口舌,竟釀成如此大風潮,此亦瑞安辦學以來所未有也。”(36)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4月4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革命洗滌下的舊鄉(xiāng)紳無疑成為首當其沖者,然而國共兩黨的青年們也正如瑞安學潮一樣行將分裂。事實上,與國共兩黨高層一樣,基層青年之間的分歧暗流在國共合作開始時即已存在。1925年7月,林去病等在縣城小東門外的話桑樓組建革命社團“中山主義研究會”,時人稱“話桑樓派”,而瑞安豪紳子弟伍宙飛、李一飛和陳穆庵等30余人在西門外探花樓另立社團,被稱“探花樓派”。這一鴻溝直接決定了國共合作背景下國民黨瑞安縣黨部的兩黨疏離。1925年秋,瑞安北區(qū)桐浦人張賢在上海加入國民黨,并于同年10月返回瑞安北區(qū)陶山一帶秘密發(fā)展國民黨組織,建立國民黨上海直屬瑞安區(qū)分部,這便成為后來中共革命和國民黨左派的重要策源地,而李一飛等豪紳子弟也在縣郊仙降等地發(fā)展了一批國民黨員,并成立了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直屬區(qū)分部,這種局面直至1926年12月省黨部派中共黨員籌建縣黨部時才歸于一統(tǒng)。(37)《中共瑞安黨史》第1卷,第27頁 ;《瑞安地方史料選編》,1994年,第36頁。這一情況在永嘉、平陽亦有出現(38)1925年11月,國民黨右派召開西山會議。1926年1月,國民黨在廣州召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國民黨內部左右開始分裂。1926年2月,國民黨永嘉縣黨部奉命改組,將右派分子王超凡等人清除;5月,王超凡等西山會議派另立國民黨永嘉縣黨部執(zhí)行委員會,與左派國民黨縣黨部分庭抗禮。同年冬,范任組建的平陽縣臨時縣黨部下轄9個區(qū)黨部、39個區(qū)分部,共計434人,而縣城豪紳子弟、黃埔軍校第三期學生林驊和余超英等“自稱西山會議派老黨員”,密謀炮制西山會議派縣黨部組織,與臨時縣黨部分庭抗禮。參見《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第21—22頁 ;《中共平陽黨史》第1卷,第14、24頁。。然而,隨著北伐軍入境和工農運動的開展,二者分歧加大,決裂在所難免。誠如“清黨”后中共寧波市委在向中共中央反映群眾運動問題時所言:“在土地革命階段,中等以上學校完全成了反革命的一種力量。中等以上的教職員,完全是封建階級或資產階級的走狗(極少數的革命分子,都在已排擠或將排擠之列);中等以上學生的階級成分,又多半出身于小地主以上的家庭,自耕農以下的工農子弟,如不與豪紳地主教會有特別的姻緣,很難入中等以上學校的大門。所以,我們現在斷不能籠統(tǒng)地說‘學生是小資產階級’,我們應該說學生是多階級的,是一天天在分化的,而中等以上的學生必然是反動階級占多數,所以現在中等以上學校,便是豪紳地主的教職員培養(yǎng)豪紳地主子弟能力,宣傳反革命、迷惑工農平民子弟的機關。”(39)《中共寧波市委全體會議對中央提出幾點意見——關于群眾運動問題》(1927年10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1989年,第149—150頁。
結合前文所論及“舊鄉(xiāng)紳”清末興學和瑞安情形,上述論斷大致符合實情。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國共兩黨決裂,浙江國民黨于1927年4月9日開始“清黨”,舊鄉(xiāng)紳即引文所述之“豪紳地主”與國民黨的青年學生短暫地達成了一致,共同鎮(zhèn)壓中共領導的工農運動。4月15日,浙南開始“清黨”,各縣國民黨紛紛成立“清黨委員會”,瑞安原參事會參事、國民黨員林永尋與原永嘉第二高小和黃埔軍校第三期畢業(yè)生許岳被任命為“清黨委員”;4月17日,平陽吳醒玉出獄,并率眾千余人在城“清黨”,范任、游俠和張植等人被迫出逃,林驊等西山會議派分子乘機接管了平陽縣黨部,時稱“縣非常執(zhí)行委員會”。然而,“清黨”并不意味著國共兩黨競逐和代際沖突的結束,恰恰相反,隨著中共革命向鄉(xiāng)村下移,國、共、紳三者之間的角逐才剛剛開始。
就在瑞安清黨后的第二天,張棡即聞“瑞安黨部內器具簿據亦均被檢去”,對于國民黨,“經此一番雷厲風行,黨人大半銷聲匿跡,而本日演說會、提燈會亦一律停止”,而對中共黨員戴樹棠、蘇淵雷和陳仲雷被捕的消息,張棡頗稱其意,“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其今日共產黨之謂乎?”(40)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4月16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當然,以張棡對“黨治”觀感之嫌惡,自然希望國共兩黨皆“銷聲匿跡”,他也無法理解打破傳統(tǒng)舊秩序本身就是“革命”應有之義。但“清黨”并未停止國民黨“黨治”和中共革命暴動的腳步,且二者的競逐行動對舊鄉(xiāng)紳們的打擊殊途同歸,以致舊鄉(xiāng)紳的地位進一步跌落,成為新時代的“掙扎者”。
各縣國民黨借“清黨”之機接收了城區(qū)教育。雖然“清黨”并未達到國民黨所預期的效果,基層黨部陷入不斷的整理和改組之中,以致許多地方黨部出現了“逆淘汰”運動(41)王奇生:《清黨以后國民黨的組織蛻變》,《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但國民黨也恰恰是在不斷洗牌之際強化了國家權力對地方的滲透,教育黨化則是其中的重要步驟。如永嘉在北伐軍入境前先后由朱鴻藻、胡國銘和江步瀛等舊鄉(xiāng)紳擔任縣勸學所所長,1923年,勸學所改稱教育局,江步瀛仍為局長。1927年4月“清黨”后,國民黨永嘉黨務委員會成立,當權者魏隼、孔夢韜和王人駒等西山會議派掌握了縣黨部,他們視江步瀛為“軍閥時代人物”,極為排斥,王人駒還利用其在省黨部任執(zhí)委的哥哥王超凡的關系,實際掌控了永嘉縣教育局。1927年8月,蔣介石下野,地方權力關系略有調整,但新任教育局局長吳江冷基本上是王人駒的傀儡。至1928年8月,王人駒實任教育局局長,完全控制永嘉縣教育。雖至1929年永嘉CC系代表人物戴福權控制縣黨部,王人駒被調離,但教育始終牢牢控制在縣黨部手中。(42)游長齡遺作:《解放前永嘉縣教育局(科)長人事內幕》,《溫州文史資料》第4輯,第25—30頁 ;《邵天民巡視永嘉、瑞安兩縣的報告》(1929年6月25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1989年,第241頁。無獨有偶,據中共浙江省委特派員徐春輝巡視浙西發(fā)現,永康縣在“清黨”后“實業(yè)社”和“麗社”兩派爭奪縣黨部,同時借黨勢先后把持永康縣城各校和教育局,并以組織學界聯合會和教育研究會等名義,“投機于政治活動之下”(43)《徐春輝巡視浙西各縣的報告》(1929年6月7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196—197頁。。
同樣,瑞安和樂清的城區(qū)教育也被國民黨掌控?!扒妩h”后,省政府撤免余國輝的瑞安縣縣長職,另派劉國楨繼任,“黨部擁余阻劉”。不久,隔江小學校長陳天放和林天擇“為微嫌被黨部所拘”,旋又釋歸。對于黨部對教育的“摧殘”,張棡自然憤憤不平,恰此時鄉(xiāng)人撰聯嘲諷黨部:“余非國輝,劉豈國楨,看二國相爭,國真不國;陳是天放,林乃天擇,嘆上天降罰,天喪其天?!笨h黨部對教育的控制還體現在經費的支配上。1927年8月22日,縣黨部、縣政府和各鄉(xiāng)紳合議纂修《瑞安縣志》事,會議由“清黨委員”許岳和縣黨部常委林永尋主持,許岳任主席,會議圍繞修志有無必要產生激烈爭執(zhí),以黨部為首的新青年,如陳叔龍率先立議,“修志是過去歷史,教育是將來希望”,因此主張修志款應移作瑞安中學學費,已任瑞安縣黨部改組委員的瑞中教員林維猷附和此議。以張棡和孫莘農為首的舊鄉(xiāng)紳則群起反對,認為“修志與教育截然兩途,無比較之可能性,且從前議會議決帶征庫串,上已注明修志費用不準別項提用,今忽因教育費少率爾提去,未免名實不符。且教育如果少費,亦應地方另籌,何得張冠李戴,貽笑大方,阻礙志事,移提萬萬不可”,最后經調停,許岳議決,修志款移作瑞中學費,但修志并入瑞中兼修。(44)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8月1日、8月22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此外,國民黨黨義教育及其相關儀式更讓張棡等舊鄉(xiāng)紳覺得格格不入。1929年1月,瑞安女學并入瑞中,并有圖書館之設,但館中遍懸黨旗、黨義。4月,張棡赴永嘉,發(fā)現大成殿已改為商業(yè)學校,“兩廡木主一概搬罄,改為教員及辦事講堂”,“大成殿至圣先師牌位,亦不知遷于何處,中間竟懸掛孫文像,左右懸革命黨旗”,見之憂言“此真千古未有之大變”。面對世變,張棡顯然準備不足,“近日學校風氣日壞,稍不自檢,便墮黨派”,并告誡其次兒“敬業(yè)樂群非是黨”。(45)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9年1月25日、4月28日,1928年1月28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臺州也是中共浙南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清黨”后臺屬各縣教育亦漸黨化。20年代臨海士紳分野復雜,主要有“三宵”和“五道”,其中“三宵”以陸翰文為代表。陸翰文早年加入光復會,曾參與浙江、上海之光復,“五道”則以安福系成員杜棣華馬首是瞻,政治傾向保守。陸翰文從1913年起即主辦回浦高等小學,后赴日留學,心傾無政府主義,1924年回到臨海繼續(xù)主辦回浦高等小學,并增辦初級中學。1927年1月,臨海國民黨縣黨部聯合陸翰文在校內設立第一區(qū)黨部第五區(qū)分部。據時任中共浙江省委特派員巡視臺屬六縣發(fā)現,“三宵”的“政治活力比五道靈敏”,陸翰文服膺于“反動的國民黨黨部下”,國民黨縣黨部也借此“完全占有各教育機關政治機關及許多青年團體”,并在與“五道”的競逐中占據上風。(46)《臺屬六縣政治經濟的狀況與黨的工作》(1928年6月7日)、《曹珍給中央的報告——臺屬各縣的情況及對工作的意見》(1929年7月3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第282、307—308頁;立冬:《陸翰文傳略》,《臨海文史資料》第3輯,1986年,第74—75頁。溫嶺縣東南派掌控了縣城教育,并倚靠其所屬之“聲社”包辦了縣黨部、各區(qū)分黨部,并時常召開豪紳地主聯席會議,指名攻擊和對付共產黨(47)《中共溫嶺縣委報告》(1928年3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1987年,第112—118頁。。
與國民黨縣黨部對城區(qū)教育控制和強調不同的是,中共在“清黨”后就展開了對鄉(xiāng)村教育資源的爭奪?!扒妩h”后,一方面,中共以武裝暴動回應國民黨的反動屠殺;另一方面,省委命令各地中共黨員退入鄉(xiāng)村,以小學教師為掩護,繼續(xù)革命。金屬浦江臨時縣委即按省委部署,要求“黨員盡量到學校任教,把學校建成黨的活動中心”(48)《中共浦江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25—26頁。。永康縣委亦以芝英鎮(zhèn)培英小學為基地,建立培英小學支部,后來又將組織網絡擴展到岸溪的培文小學、古山的崇正小學、胡庫的崇本小學和四路的青山小學,發(fā)展了一批進步小學教員入黨。1929年,為穩(wěn)固共產黨地下活動的學校據點,永康縣委還將長安小學反動舊鄉(xiāng)紳校長倪瑞芝處決。
臺屬各縣對省委決策貫徹得最為深入。1928年3月,省委基于臨海教育局內有“同志”策應,故要求中共臨海縣委把學生黨員“盡量地派到鄉(xiāng)村工作”,并“以教(育)款(產)分配各鄉(xiāng)辦平民學?!保膊甯鲄^(qū)黨員主持各學校。對溫嶺,省委要求改變過去大革命時期宣傳“祠產歸學?!钡目谔?,宣傳“祠產歸農民管理”“祠堂的米糧分給貧民”,變教育款產爭奪為階級斗爭(49)《中共浙江省委關于臺屬六縣工作決議案》(1928年3月24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05—106頁。。當時,浙南如永康、義烏、武義和縉云一帶,“土地大半還是宗祠所有”(50)《鄭馨巡視杭州的報告》(1930年8月9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1989年,第14—15頁。。這些口號對無地農民來說具有極大的鼓動性。中共在寧海的教育嵌入最為成功,據寧??h委報告,到1928年4月,寧海文化機關如教育局和寧中各小學校“十之七八操之本黨”(51)《中共寧??h委報告》(1928年3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10頁 ;《中共臺州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51—60頁。,這也是“清黨”后浙江最大、最具影響的暴動發(fā)生在寧海亭旁的重要原因。
國民黨的教育黨化已然讓舊鄉(xiāng)紳不知所措,中共對鄉(xiāng)村教育資源的爭奪更加劇了舊鄉(xiāng)紳的沉淪。以瑞安縣為例,“清黨”改組后,許岳被調離瑞安,中共利用原跨黨分子在國民黨縣黨部改組選舉時暗中操作,推選未暴露身份的共產黨員薛幼經為國民黨瑞安縣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常委兼組織部部長,郭演九擔任縣黨部教育委員。郭演九在任期間,先后派陳卓如等到沈岙、白門、桐溪、潘岱和仙降等地小學當校長,城區(qū)各小學校長也多由左派教員擔任。(52)《瑞安地方史料選編》,第32—43頁。1927年11月,張棡聽聞省垣有密電到溫,近來“十中學生為共產之嫌已被捕十余人”,共產黨正在準備暴動,且“機關大半在學校與農協會中”(53)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11月13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張棡所言大致不虛。
國共兩黨正是依靠各自掌握之教育網絡深入其“黨治”和革命暴動實踐與競逐。1927年秋,林去病和省委特派員鄭馨正是在白門小學的隱蔽下領導和發(fā)動了“白門秋收斗爭”,揭開了瑞安土地革命的斗爭序幕。是年底,隨著浙東暴動和奉化暴動的失敗,省委逐漸認識到浙北平原核心區(qū)革命難以驟成,溫臺金處等邊緣區(qū)則保存了大量革命實力,因此省委決定溫臺為農民暴動的中心區(qū)域之一。1928年1月,鄭馨在瑞安城關明倫堂召集永嘉、瑞安、平陽三縣黨的負責人開會,傳達八七會議精神,貫徹省委“趕快組織農民武裝暴動”的革命號召。為此,陳卓如以沈岙小學為中心開展鬧荒斗爭,廣泛發(fā)展農會會員。在此基礎上,陳卓如還于是年春建立了馱山農民赤衛(wèi)隊,人數最多時達150余人,陳卓如自任總指揮,雷高升和李振聲負責政治工作,馱山農民赤衛(wèi)隊成為全省第一支由中共領導的工農武裝,并成為后來紅十三軍的重要組成部分。(54)《瑞安地方史料選編》,第42—44頁。1928年3月,省委還進一步確定溫州暴動將以瑞安的白門、西區(qū)以及永嘉的西楠溪等地為中心區(qū)域(55)《中共浙江省委關于永嘉、瑞安及溫屬各縣工作決議案》(1928年3月25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29頁。。
在“清黨”后的一段時間內,國民黨基層黨部仍在從事激進的社會改革工作,如打倒土豪劣紳、破除封建迷信、提倡“二五減租”等,這些激進的“黨治”措施進一步打擊了舊鄉(xiāng)紳在鄉(xiāng)村社會的話語權。浙江的減租運動由來已久。早在1927年1月,沈定一和宣中華就曾在浙北蕭山推行?!扒妩h”后,CC系成員蕭錚亦曾在浙江省力推減租,非常委員會結束以后,浙江省黨務指導委員會以周炳琳和許紹棣等為首的“新青年”也曾在1928年至1929年間推行過“二五減租”,但這些減租最終皆因種種原因而失敗。(56)何志明:“權力重構與利益抗爭:國民黨江浙黨部的政治主張及其實踐(1928—1931)”,碩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歷史系,2011年,第93—124頁。然而,對于舊鄉(xiāng)紳來說,三年內減租政策反反復復,基層黨部的激烈推動加上中共革命的激蕩,剝奪和侵犯感卻實實在在。1927年7月起,溫屬各縣政府飭警赴各鄉(xiāng)曉告諸農,“宜遵減租新令”。雖然農民對“清黨”中負責農運的中共黨員被捕多有忌憚,但隨著國民黨基層農會建立,又時常出現“惡農借協會名目壓制業(yè)戶事”,如永嘉“早租被農會把持不交”,地主赴鄉(xiāng)收租,“秤竟被頑佃奪去”,圍繞著減租問題,業(yè)主希望農民“息訟聽理”,但他們“堅執(zhí)不允”,張棡忿言,“此種少年之昏瞆也”,業(yè)主從此“不能一刻安枕”。(57)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7月11日、7月18日、8月10日,1928年5月1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瑞安縣的減租運動由于有大量中共黨員的介入而更加復雜。1928年4月,中共瑞安縣委借國民黨名義率領數千農民,“各擎大旗數面,或青天白日旗或白色旗”,“上書瑞安東區(qū)第一區(qū)巖川及泊岙各村農民協會字樣”,赴瑞城四柏巷坦開四民大會,且占住寺院為會場,沒收寺產為辦公經費。霞川、白門兩地農協則在中共黨員郭范的帶領下開會演說,主張減租,甚至紛起抗租。張棡認為,郭范等人“皆乳臭少年,輕舉妄動”,他們“聳掇頑佃”“挾制業(yè)主”之舉,“甚矣,赤禍之烈也!”張棡對縣長方樹雷也極為反感,對于佃農抗租,方雖飭令追租,“乃近被黨部弄鬼,又出爾反爾,轉批俟查”,“堂堂一縣之主,反受黨人驅使,然則今日官場尚有真是非乎?聞之令人恨恨不已”。(58)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7年11月30日、12月27日,1928年4月13日、5月18日、6月23日、11月14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清黨”前,樂清中共組織相比于永、平、瑞三縣力量薄弱(59)樂清的中共組織一直較弱,直至1930年10月,中共浙南特委仍然在批評樂清區(qū)委的萎靡,“樂清整個區(qū)委是從國民黨轉變過來的,保留著國共合作時代機會主義的遺毒”。參見《中共浙南特委七月份工作報告——浙南的政治形勢、黨組織狀況、軍事工作等》(1930年10月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52頁。,但國民黨縣黨部勢力強勁,因此代際沖突主要體現在國民黨青年黨員與舊鄉(xiāng)紳之間。“清黨”后,這一沖突進一步加劇。以仇約三等人為代表的改組委員會向省黨部呈控蔣叔南“任袁氏軍法處長時,曾捕殺孟某等革命青年”,蔣叔南由此被捕入獄十余天,其兄亦因安福系成員身份而身陷囹圄。謝俠遜后來追記,蔣叔南“經此一度激刺后,即謝絕政途,不問世事,轉移經營北雁為唯一要務”。(60)轉引自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58—660頁。作為“天蓋”之蔣叔南被捕,在大荊乃至樂清引起了巨大反響,代際矛盾和沖突進一步激化。
“搗神運動”更能體現舊鄉(xiāng)紳與國民黨激進青年的代際差異與沖突。1928年7月,省黨部派定仇約三、趙詠八、陳經等人為樂清縣黨務指導委員,重新辦理黨員登記(61)《浙江省各縣市黨務指導委員會呈報各委員擔任職務、委員會成立及開始登記日期一覽表》,《浙江黨務》第12期,1928年11月1日;張誠、陳亦樂:《張臨球先生生平事略》,《樂清文史資料》第9輯,1991年,第41—42頁。。是年秋,仇約三約同王榮三、周醒迷等20余名國民黨員組成“搗神團”,城隍廟的城隍爺、楊府廟的楊府爺及其神船、西象寺的雷公神像、東岳廟的閻羅王全部被搗毀。最初“搗神團”規(guī)定搗神主旨是“搗神不搗佛”,但實際上大部分寺院及各殿宇前門的四大金剛也被搗毀。西象寺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坐騎,拿回學校改制木馬,做學生運動器具,西巖寺的大鐘則作為學校生活報時之用,只有關帝廟和少數崇拜觀音、三寶的佛教處所未被搗毀。(62)方宗苞:《樂成搗神團》,《樂清文史資料》第1輯,第116頁。在縣黨部的帶領下,白象、虹橋和大荊各地皆掀起了“搗神運動”(63)瞿守中:《從放牛娃到留學生——記張樂山先生生平事略》,《樂清文史資料》第5輯,1987年,第84頁;高益登編注:《高誼集》,線裝書局,2013年,第397頁 ;《樂清上下一千六百年(人物篇)》,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70頁。。
“搗神運動”表面上是為了廢除“封建迷信”,但背后恰恰隱藏著黨部新青年們“廢廟興學”的目的。如瑞安也曾進行過激烈的破除迷信運動(64)參見羅士杰:《城隍神與近代溫州地方政治——以1949年黃式蘇當城隍為討論中心》,康豹、高萬桑主編:《改變中國宗教的五十年(1898—1948)》,2015年,第101—139頁。,1928年清明前,城區(qū)東郊城隍廟中神像“忽被人斫其頭首及手足,均拋擲于外,其冠袍則脫置椅上”,神像不知去向,據悉是由黨部欲阻止舊士紳擔任主持迎神賽會的“齋官”不得而為之。3月25日,神像被尋回,“外間爭傳來毀像(者)均是校內少年,約有十六七人于夜間由城隍廟后墻爬假山巖而入”。(65)齋官,指司迎神賽會者,“會中一切事件皆由齋官指揮之”,“其中頗有利可圖”。參見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8年3月23日、3月25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黨部廢廟后,廟產多收歸學校為辦學經費,正因為此,樂清在1928年“鄉(xiāng)村小學如雨后春筍,盛極一時”(66)周慶岐:《天一書局》,《樂清文史資料》第7輯,1989年,第159頁。。一時間,黨部成為支配鄉(xiāng)村教育經費的決定者。同年,省政府向各縣撥還1927年間北伐軍入境地方招待所費之“賠款”,經費由縣黨部支配。次年,芙蓉人周錫祥等人又借黨部之勢將原橋頭佛堂搗毀,并與地方人士商議將賠款用于創(chuàng)辦芙蓉私立小學。周錫祥與仇約三系省立十中同學,他又通過仇約三的關系在白溪賠款項內抽出300元作為辦學經費。(67)黃士華:《芙小創(chuàng)辦人周錫祥》,《樂清文史資料》第10輯,1992年,第316—318頁。
相比于國民黨,中共浙江省委對迷信和民間偶像的策略卻要實用得多。雖然省委亦反對迷信,但要求各地“不要武斷的急遽的惹起群眾反對的去打毀偶像”,應該要“注意宣傳鼓起群眾自己起來打毀”。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搗神”問題上更為激進的國民黨各基層黨部便成為眾矢之的,群眾要求“護神”并“打毀國民黨部”。對此,省委認為應該加入這種群眾運動,并要領導群眾變“護神運動”為“反國民黨的運動”和“反豪紳地主的運動”,提出廟宇廟產應該歸農民協會,反對國民黨各級黨部沒收或提取廟產。(68)《中共浙江省委擴大會以后的工作報告》(1929年3月2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103—104頁。
國共兩黨的激烈行為觸犯了舊鄉(xiāng)紳的利益。舊鄉(xiāng)紳一方面鎮(zhèn)壓農民運動,另一方面也將矛頭對準了國民黨各級黨部。1928年秋,蔣叔南向省政府呈控仇約三為“共黨”,并指責省黨部包庇共產黨,“藏污納垢”。為此,仇約三反控,“控告者為曾受袁世凱之嗾使,謀殺總理未遂,清黨后曾加逮捕之浙東大土豪蔣叔南先生”,故“其所控各節(jié),全系捏造”,此事在省黨部的保護下最終不了了之。(69)《浙江省黨務指導委員會對于浙江省政府秘書處宣傳室及戊辰社專電新聞稿之駁正》,《浙江黨務》第12期,1928年11月1日。自此至1930年春,蔣叔南無奈之下只能以“無恙慰頭顱,偷生人海匿”“大隱居市,成竹在胸”聊以自慰,終日以云游和撰寫游記為樂(70)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59—661頁。。大相徑庭的是,仇約三則因其出色的“黨治”成績被調任省黨部民訓會總務科干事,1929年2月還作為主席團成員出席國民黨第一次全省代表大會(71)《中國國民黨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浙江黨務》第36期,1929年4月12日。。
然而,并不能由此判定浙南國共競逐和代際沖突激烈程度的普遍性。實際上,平陽縣的國民黨“黨治”和中共暴動就相對平和,代際之間的沖突也相對溫和。劉紹寬雖然亦怒罵“新”時代下“教育退步,實業(yè)廢壞”(72)《劉紹寬日記》第3冊,中華書局,2018年,第902頁。,但正如前文所述,平陽的舊鄉(xiāng)紳權力網絡根基甚深,他們能夠通過代際傳遞和家族等媒介影響國共兩黨新青年的行為選擇。早在1927年4月平陽“清黨”后的幾天,趙石泉和張植就響應中共中央和浙江省委收編土匪武裝的號召,率領江南農民協會數千人準備渡過鰲江,收編丁振華部,舉行暴動。在此情形下,陳錫琛和國民黨第三區(qū)黨部常委鮑希初“知事不妙,往尋(中共黨員)張植、陳味臘等,語以利害”,而陳味臘等“亦來鰲江探聽”,后得知丁振華部是“非正式軍隊”,故“力勸農民解散,不與勾結”(73)《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60頁。,暴動不成。在這里,國、共、舊鄉(xiāng)紳之間并未出現你死我活的零和局面(74)還可從奉化“清黨”的地方政治中看到相似的影子,中共黨員王任叔被捕,經舊鄉(xiāng)紳莊崧甫擔保釋放。有學者認為,20年代地方政治中的“立場”并不那么界限分明,激進派與溫和派、國與共、新青年與老紳士,雖具有不同的出身、身份和政治立場,但也能在地方政治與社會生活中融洽相處。參見沈潔:《1920年代地方力量的黨化、權力重組及向“國民革命”的引渡——以奉化〈張?zhí)s日記〉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此后,雖然縣黨部不斷改組,與舊鄉(xiāng)紳也存在一定沖突(75)如非常委員會時期,平陽縣長召集全縣代表會議,討論丁白之亂時所征軍用款如何歸還,最后議決由“全縣攤捐,以糧額為標準,每畝大洋二元”,會后,“縣黨部反對,以為非法會議”,但亦未能改變政紳之決議。參見《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69頁。,但舊鄉(xiāng)紳的權力網絡一直受到較大范圍的尊重,許多鄉(xiāng)紳的子女甚至還加入黨部,如黃光之子擔任縣黨部宣傳委員。頗有意思的是,林驊還曾邀請黃光擔任候補執(zhí)行委員(76)《黃光集》,第425—426頁。。改組委員會時期,縣黨部常委陳天鴻、葉翀和徐箴亦對劉紹寬等人禮遇有加,徐箴更是于1898年至1900年與王理孚等人從學于劉紹寬,故在縣黨部發(fā)起的“打倒土豪劣紳”運動中,劉紹寬和王理孚因1927年初孫傳芳由閩退入浙時曾負責“招待”被人控告“勾匪”,然在其門生徐箴和陳仲蕓的庇護下,控案并未掀起大的波瀾。
受控案影響,劉紹寬在1928年短期內對政治意興闌珊。教育會奉裁后,縣府又新組公款公產委員會,劉紹寬、陳錫琛和陳仲蕓等人皆被選為委員,劉紹寬有意辭職,但終被新任縣長陳濬所阻,且被選舉為常務委員。借著款產會的平臺,劉紹寬等人擁有了較大的關于教育經費的管理權。(77)《劉紹寬日記》第2冊,第878—882、883頁。
不僅如此,平陽地方革命者在策劃永瑞平三縣聯合暴動時亦較為溫和。1928年6月19日,中共浙江省委特派員林平海在平陽云巖主持召開永瑞平三縣聯席會議,討論浙南革命形勢和暴動計劃,會議決定統(tǒng)一定期聯合大暴動,攻打縣城,奪取政權。平陽縣委成立了以林平海和游俠為首的暴動領導小組,6月27日,領導小組計劃從東、西、南三門攻入城內。(78)《中共平陽黨史》第1卷,第29—33頁。東門外的隊伍暴動前恰潛伏在黃光家柑園之內,不意農軍的暴動計劃已被縣府偵悉,暴動也最終在省防軍和縣府的聯合鎮(zhèn)壓下失敗。然而暴動領導者游俠勸降黃光的過程頗值玩味:“匪首游俠、林珍于柑園伏匪后,即親到黃梅生家,謂今夜起事,全省一律,駐郡團長甘清池已投誠,大勢所趨,無可制止,須急請陳縣長、符連長來,與之說妥歸投,免致全城糜爛?!?79)《劉紹寬日記》第3冊,第914—915頁。
當然,暴動領導人意圖策反舊鄉(xiāng)紳更多是為保存實力和“免致全城糜爛”,但舊鄉(xiāng)紳與革命者間關系之曖昧和溫和亦可見一斑,也許正因為此,有好事之人事后向省政府呈控黃光和劉紹寬等人,言“平陽暴動系諸劣紳所激成”(80)后駐溫省防軍即派人來平查案,不過此事亦在平陽公安局局長陳哲人的轉圜解釋下不了了之。參見《劉紹寬日記》第3冊,第915—916頁。。
綜上而論,“清黨”后,國共兩黨在基層社會圍繞教育展開了激烈爭奪,并以各自的教育領地展開“黨治”和革命暴動實踐。不難發(fā)現,舊鄉(xiāng)紳在與國共兩黨新青年們的頡頏過程中難有作為,多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嗟嘆,成為“黨治”和革命下的“掙扎者”。然而,這一時期的“黨治”和革命相較1930年而言尚難稱激烈,尤其1927年至1928年間的中共暴動,無論規(guī)模和影響皆難與1929年崛起的紅十三軍及其革命等量齊觀。因此,隨著1930年前后中共革命的進一步工農化,國、共、紳三方之間的折沖和較量的內涵就更為豐富。
1929年4月,正當主體蘇區(qū)走向強盛之時(81)雖然由于戰(zhàn)事頻繁,根據地范圍時大時小,但其核心區(qū)域始終存在,中共已先后建立井岡山、湘鄂贛、閩西、贛西等十余塊革命根據地。參見黃琨:“從暴動到鄉(xiāng)村割據——中共革命根據地是怎樣建立起來的(1927—1929)”,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歷史系,2004年,第11—13頁。,作為非主體革命區(qū)的浙江卻陷入低潮。在經歷了亭旁暴動、永瑞平三縣聯合暴動和蘭溪暴動的失敗之后,中共浙江省委終于意識到,“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企圖以一處或幾處暴動的成功,迅速奪取革命的勝利是不現實的”(82)《中共浙江黨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第221頁。。1928年9月,中央巡視員陳潭秋來浙江傳達中共六大精神,強調目前的政治任務是“擴大黨的組織,建立黨在群眾中的基礎”(83)《中央浙江省委目前政治任務決議案》(1928年9月20日),《浙江革命歷史檔案選編》(第一、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81頁。。但是,由于形勢惡劣和交通不便等原因,省委不了解各地實際,仍堅持以城市為革命中心,而實際上浙江革命的中心已從浙北核心區(qū)轉移到溫臺等浙南邊緣區(qū)(84)參見王才友:《由“社”入“會”:浙江中共組織嵌入與革命動員的演進(1925—1934)》,《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加之省委機關屢遭破壞,無法統(tǒng)一領導全省工作。為此,中共中央在1929年4月決定暫時取消浙江省委建制,全省另設杭州、寧波、溫州、臺州、湖州和蘭溪等六個中心縣委,直屬中共中央領導(85)《中共浙江黨史》第1卷,第223—225頁。。
實際上,浙江省委在取消前就開始反思導致暴動失敗的知識分子屬性問題。早在1927年9月,中央特派員王若飛在分析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失敗原因時就曾指出:“過去組織的人員多系知識分子,階級觀點不堅定,一有危險就嚇跑了,置黨陷入危境而不顧?!?86)《中共浙江省委擴大會議記錄——中央特派員王若飛報告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失敗原因及今后的辦法》(1927年9月26日)、《中共浙江省委關于浙江目前工作大綱決議》(1927年11月1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6—1927)》,1986年,第115、243頁。1928年3月,省委進一步指出,暴動失敗的主要原因在于“黨的指導機關,十之八、九都在動搖不定的智識分子手里”,導致“黨的政策沒有深入黨員群眾”(87)《中共浙江省委對于浙西各縣工作決議》(1928年3月27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55頁。。不難看出,這里所說“智識分子”更多指向前文所述之小學教員黨員(88)如永康“過去(組織)完全都是建筑在小學教員的成分上”。參見《中共永康縣委給中央的報告——永康縣黨組織的情況及存在的困難》(1932年12月11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1—1936)》,1989年,第176—177頁。,他們在暴動中往往采取“嗎啡針式的刺激”及“煽動利用軍事”來鼓動同志的情緒,表現出“機會主義”的傾向和錯誤,一遇失敗,便灰心消極或猶疑不決。(89)《團浙江省委關于教育訓練工作大綱》(1928年2月20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262—263頁。如在寧海亭旁暴動中,亭旁區(qū)委書記包定在攻打舊鄉(xiāng)紳任禹玉的問題上游移不定,“不敢下手”,導致起義失敗,而當時黨員同志都“罵包定同志為機會主義”(90)《寧海亭旁區(qū)游擊戰(zhàn)爭的經過》(1928年6月1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第357頁。。
省委取消前后,小學教員黨員逐漸淡出革命隊伍。從1928年4月開始,省委主張“排斥小資產階級的機會主義分子”,提拔活躍的工農分子。同時,為使組織和革命工農化,基層黨組織對于知識分子黨員和干部開始嚴審,導致一般支部和同志都認為“只要工農群眾就夠,小學教員學生及小資產階級等都可以不要”(91)《團浙江省委擴大會議關于浙江C·Y目前工作任務決議案》(1928年4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311頁 ;《中共浙江省委給浙西特委的公函》(1928年5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下),1987年,第76頁。。此外,中共還不斷開除不愿退出國民黨的中共小學教員黨員。受此影響,小學教員聯合會逐漸“偏于討論小學內部問題”,小學教師支部也逐漸萎縮,“暮氣沉沉”(92)《松壽巡視寧波的報告——寧波之政治經濟情形、各階級之估計、過去和現在黨的工作之大概》(1928年7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324頁 ;《鄭馨關于浙江黨、團工作情況的報告》(1929年10月21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320頁 ;《中共杭州市委給中央的報告(中字第九號)——對市委人選的意見及最近工作情況》(1929年4月4日)、《德清縣黨、群組織狀況》(1929年12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第35、137頁。。尤有甚者,省委取消后,地方黨組織與中共中央逐漸失去聯系,浙南溫嶺、黃巖、瑞安和平陽等地甚至與上級黨組織“脫離關系”長達一年之久(93)《中共臺州縣委報告第七號——黨組織狀況、存在的問題、今后的工作計劃》(1930年1月2日)、《牧也夫給中央的報告——臺州各縣的斗爭形勢及黨組織存在的問題和糾正的意見》(1930年5月5日)、《金貫真的巡視報告——瑞安縣委的問題,改組派的活動情況,開辦短期訓練班的問題等》(1930年1月19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30、143、153—155頁。。
從革命領導和統(tǒng)攝角度而言,浙南革命未能得到來自中共中央的戰(zhàn)略關注和指導,前途不容樂觀。然而,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往往在看似山窮水盡之時卻又峰回路轉,時勢發(fā)展甚至超乎想象,浙南革命就是如此。正是在省委取消后的一年里,浙南地方革命精英“自為革命”的熱情完全被喚醒,加上1929年浙江遭遇歷史上罕見的旱災,矛盾激化使得各地農民抗租運動此起彼伏,全省各地的武裝暴動有增無減。永嘉西楠溪地區(qū)更成為浙江省農民武裝暴動的中心,到1929年10月,西楠溪地區(qū)的中共黨員已發(fā)展到505人(94)西楠溪是西溪、楠溪兩河流經地域的合稱,位于甌江北岸山區(qū),民性強悍,人多地少,外出謀生者眾多,易于接受新鮮事物,國共合作后曾有十余人被送往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其中胡公冕、謝文侯和金貫真成為早期的中共黨員和紅十三軍的重要骨干。參見《中共浙江黨史》第1卷,第227頁。,永嘉縣委還于1929年11月開始組建紅軍(95)1929年11月,永嘉縣委第八次常委會議定在西楠溪發(fā)展20歲至30歲之間的青年工農及退伍士兵,開始組織紅軍,要求紅軍兵士有階級覺悟、家庭負擔輕、身體健全和沒有煙酒嗜好,組織方法為以十人為一組,三組為一個小隊,三個小隊為一個中隊,三個中隊為一個大隊,三個大隊為一個總隊,每一小隊組織一個支部,“發(fā)生黨團作用”。參見《中共永嘉縣委11月份工作報告》(1929年11月30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第194—195頁。。1930年1月,黨中央派巡視員金貫真巡視溫臺,糾正了近一年來各縣縣委執(zhí)迷“解決經濟”和“綁搶”土豪的政策錯誤,并提出只有組建紅軍、發(fā)動游擊戰(zhàn)爭、走向土地革命才能使浙南革命工農化。1930年4月,浙南紅軍改編為紅十三軍,其中溫州、臺州和永康游擊隊分別被整編為紅一團、紅二團和紅三團,軍長胡公冕,政委金貫真,政治部主任陳文杰,軍部設在永嘉楠溪五尺村。(96)《王國楨的武裝工作報告——在浙南組織紅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4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93頁。浙南游擊根據地由此形成(97)浙南革命在1930年的成功與陜北革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周錫瑞通過研究30年代的陜北革命發(fā)現,革命在陜北的突破性勝利恰恰發(fā)生在1933年中共陜西省黨組織的癱瘓之后,以劉志丹為首的地方革命精英由于沒有受到陜西省委的命令羈絆而躲過了中共投入對大城市自殺性進攻的劫難。因此,他將過分依賴組織性的解釋稱之為“組織膜拜誤區(qū)”。參見Joseph W.Esherick, “Ten Theses o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Modern China, Vol.21, No.1 (Symposium: Rethinking the Chinese Revolution, Paradigmatic Issues in Chinese Studies, IV, 1995)。。
雖然失去“小學教員”的身份掩護,但隨著浙南革命工農化和紅十三軍的壯大,知識分子黨員依然扮演著地方革命領導者的角色,他們與舊鄉(xiāng)紳之間的代際沖突也愈發(fā)激烈。以溫臺而言,舊鄉(xiāng)紳即利用青幫等鄉(xiāng)村武裝力量對抗革命,如瑞安和永嘉地主利用宗族影響公開征求工農會員,組織青幫向革命青年進攻,進行反革命宣傳(98)《邵天民巡視浙東南各縣的報告》(1929年6月20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229頁。;瑞安豪紳還利用青幫流氓“混入黨的組織”,組織“產權委員會”,鼓動群眾與革命對立(99)《中共永嘉縣委1929年12月份工作報告——政治形勢及組織狀況》(1930年1月3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77頁。;永康豪紳則組織“百子會”,向群眾作反動宣傳,說“永康C·P不是真的,他們‘百子會’將來才是要真的實行共產”(100)《卓蘭芳巡視浙西的報告》(1929年11月9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359頁。。
對此,中共瑞安縣委一方面“自己組織青幫”,另一方面則派黨員打入豪紳之青幫,以達“破壞其組織,打倒其反動領袖,奪取其群眾”的目的(101)《中共浙江省委軍事運動計劃》(1928年8月),《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170頁 ;《邵天民巡視浙東南各縣的報告》(1929年6月20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229頁。。對“百子會”,中共宣平縣委亦派人打入其內,因勢利導,宣傳中共“窮人翻身解放”的土地革命主張,在會內設黨支部,每支部下轄3個到5個民眾組,每民眾組有5人至15人,并“介紹其各級領袖入黨”,“其不能入黨者,則由黨團作用,取消其在該幫中之領袖資格”(102)《中共宣平縣委報告(一)——黃金伯、涂立光報告宣平黨組織被破壞的情況》(1929年2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27—1929)》,第269—270頁;王人勤:《黨的統(tǒng)戰(zhàn)政策與“幫會”的歷史作用》,《浙江統(tǒng)戰(zhàn)理論文選》第5集,1990年,第344—346頁。。
此外,舊鄉(xiāng)紳組建了民團對抗革命。永嘉西楠溪三民鄉(xiāng)李茅村陳時秀變賣地方公產,籌集資金購買槍支彈藥,組織地方民團,他要求村民自備刀槍,凡年15歲以上男丁一律加入民團,并修筑碉堡、架設土炮。在陳時秀的策動下,毗鄰的12個村莊都建立了民團,其中以李茅、埭頭、蔣山最強,三地形成犄角聯防之勢。十三地民團在縣民團副總陳乾鳴的帶領下于1930年5月與永嘉楓林民團聯合攻打五尺,大肆捕殺紅軍家屬和革命群眾。6月下旬,雷高升指揮紅一團分四路直襲李茅十三地,攻占了李茅,并在群眾公審下將陳乾鳴就地正法。(103)《血染的豐碑——紅十三軍斗爭紀實》,第97—99頁。
甌渠位于永嘉西部西溪上游,南宋時閩人遷入,至1930年全村有300多戶、1000余人口。甌渠歷來尚武,精于“雄雞三路拳”。村中舊鄉(xiāng)紳吳恩侯享有聲望,祖父吳通輝系誥封昭武都尉,1865年曾在甌渠創(chuàng)辦武書院。其父吳星石則在1873年中武舉人,供職兵部。吳恩侯系晚清武庠生,從小隨父習文練武學醫(yī),在修路、建橋、捐地、建校方面頗為出力,被當地百姓稱為“恩侯相”。(104)1929年吳恩侯還被聘為“全國第一次武術擂臺賽”評判委員,名震浙南。參見《東甌遺韻——溫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大觀》(2),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但吳恩侯也筑建碉堡、組建民團對抗革命,并恃勢殺害紅一團政工干部吳鳳祥。1930年9月,吳恩侯及其民團被紅十三軍擊潰后潛逃。(105)《血染的豐碑——紅十三軍斗爭紀實》,第108—110頁。
相比之下,在中共革命工農化的背景下,國民黨的影響力相對減弱,但其“改良主義”的活動對革命的破壞仍然巨大,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二五減租”,如國民黨永嘉縣農會深入至村,全縣農民協會有500多個,“群眾九萬”,普遍宣傳減租。據金貫真巡視浙南發(fā)現,“二五減租”在永嘉已得到普遍實行,有些地方還實現了“對半減租”,“會昌鎮(zhèn)佃農甚至有因減租而成為富農的事實”,過去這些佃農是不雇用工人的,“現在都雇用一二個長工來幫著種租田了”,因此,金貫真認為,“這些地方對國民黨的幻想還是相當的保存著”(106)《金貫真巡視浙南的報告》(1930年2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72頁。。無獨有偶,卓蘭芳巡視浙西后也認為,國民黨的改良主義宣傳已經收到相當成效(107)《卓蘭芳巡視浙西的報告》(1929年11月9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第340—341、359、386頁。。
在國民黨“黨治”的減租和中共革命的抗租背景下,瑞安舊鄉(xiāng)紳損失巨大,剝奪感劇增,最直接的損失就是“田價甚跌”,如瑞安每畝田價暴跌10元至20元。對此,張棡也只能在日記中“徒喚奈何”(108)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8年11月29日、12月4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由此能理解張棡得知“二五減租”首倡者沈定一死訊時的“快意恩仇”:“就今日論之,以減租而擾害民生,流毒全省,吾猶恨其死之遲也,悼云乎哉!”(109)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9年11月11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樂清國民黨圍繞著減租與舊鄉(xiāng)紳的代際沖突同樣激烈。1929年7月,蔣叔南、陳仲寬等舊鄉(xiāng)紳向縣政府呈控國民黨縣黨部執(zhí)委仇約三等在大荊組織農民協會,“大荊農民常集該地曹公祠內,每夜秘密會議不準閑人進內”,“行蹤詭秘,極有可疑”。據報,石門新坊、坎頭、江下、石坦和福溪等地受大荊影響,也開始組織農民協會,推行比“二五減租”更厲害的“六折減租”。陳仲寬父子甚至呈控仇約三和馮東明等十數人就是共產黨,意圖“乘機暴動”,縣長胡乃碩聞訊命大荊公安局于8月4日搜查仇約三等人所控制之樂清第四小學,大荊“土劣”集會于小山頭商會,“大擺酒席”,“開秘書會議”,密謀對付縣黨部。(110)《縣代表大會中之兩個公安分局長撤職查辦案》,《樂清導報》第67號,1929年9月15日。
此外,由國民黨推行的“土地陳報”政策也遭到舊鄉(xiāng)紳的抵制。1929年,為應付各地駐軍糧餉,國民黨嚴令各縣推行“土地陳報”,即重新丈量土地,田主每畝土地須交土地陳報費0.12銀元,不到一畝(丘)以塊為單位,按一畝繳納。浙南山區(qū)一畝地多分為十多塊(丘),又恰逢1929年旱災,故這一政策甫一推行即遭到舊鄉(xiāng)紳的反對,“無人承認”,瑞安莘塍鎮(zhèn)村里長“開會議抵制陳報土地方法”。張棡在日記中憤言:“荒歉之歲,救死不暇,而昏瞆黨徒仍日日勵行新政,不顧下民死活,其陷溺之罪,百死不足蔽其辜矣?!?111)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29年10月26日、12月4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
代際沖突的激化直接導致了“隘門嶺事件”的發(fā)生。隨著浙南游擊根據地的日益擴大,作為樂清、永嘉、溫嶺和黃巖四縣通衢必經之地,大荊也逐漸成為紅軍的活動區(qū)域。面對紅軍壓境,駐扎大荊的國民黨45師135旅第9連連長張玉芝欲發(fā)動兵變。4月25日,中共溫嶺縣委執(zhí)委、塢根游擊隊(后紅二團主力)負責人葉景泰扮作山貨商人到大荊北閣策反張玉芝,張玉芝表示愿意起義投誠。但消息被45師師部偵悉,旋委托蔣叔南和鄉(xiāng)紳章松如到北閣“犒勞”張玉芝,要求其“滅匪歸營”。于是張玉芝再叛,5月5日,葉景泰部赴大荊接應途中于葉藤嶺遭張玉芝部襲擊,葉景泰在激戰(zhàn)中殉難。6月中旬,為擴大紅軍,紅十三軍一團欲赴海門繳槍,6月25日,當紅十三軍繳槍隊伍600余人行至黃巖與樂清交界的大荊大臺門時,遭到附近16個村莊民團的阻擊,進而驚動黃巖、樂清、溫嶺三縣民團。無奈之下,第二中隊長徐定魁決定取道大荊隘門嶺,經石坦、北閣折返永嘉楠溪。不料蔣叔南早已在石坦山設下民團伏擊紅軍,導致紅軍所部幾乎全部被殺或被俘。6月28日,蔣叔南在大荊商會設立“公堂”,將被俘紅軍470余人全數殘殺,史稱“隘門嶺事件”。(112)《隘門嶺事件》,第6—8頁;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65—668頁。
傳統(tǒng)黨史對“隘門嶺事件”更多就事論事,并未將其放置于國、共、紳三方維度下進行考察,通過本文從反革命視域對浙南革命的梳理就不難發(fā)現,“隘門嶺事件”并非簡單的反革命事件,實際上更是舊鄉(xiāng)紳與革命新青年之間代際沖突的直接后果。張棡曾于1930年9月6日嗟嘆:“噫!荒災未了,暴斂無窮,而港鄉(xiāng)及永西楠溪諸處匪又充斥,急不能平,生此世界,無可逃生。”(113)張棡:《杜隱園日記(稿本)》(1930年9月6日),溫州市圖書館古籍部藏。這一心境也能用來解釋蔣叔南的行為選擇。不同的是,張棡只是徒留悲嘆,而蔣叔南則利用其威勢作最后之“掙扎”。蔣叔南不僅將470余名紅軍戰(zhàn)士經簡單審訊后即用槍殺或剖腹、剜心、砍頭、剁腳等手段殘殺。徐定魁被俘后,“臨死不懼”,蔣叔南斷定其“別具心肝”,竟“剖以示眾,果見其硬如鐵,遠異群匪,切取其半,煮以佐酒,香氣襲人,味最適口”。(114)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67—668頁。語雖有吹噓之意,但足見其代表的舊勢力與革命者之間沖突的劇烈與外顯。
然而,“掙扎”并未改善蔣叔南與縣政府和縣黨部之間的緊張關系。蔣叔南對紅軍的殘忍處置并未獲得官方的認可,時任縣長沈金湘即對蔣叔南私設“公堂”和濫殺無度非常不滿,但蔣叔南當面頂撞道:“我樂清沒有你這個縣長!”(115)《隘門嶺事件》,第49頁。1933年,國民黨樂清縣黨部再度嚴令禁止迎神賽會,仇約三在大荊推行甚厲。為此,蔣叔南集四書語句特撰一聯曰“魯人獵校,孔子亦獵校;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并“自吹洞簫以諷仇”。舊鄉(xiāng)紳與國民黨新青年之間的代際沖突也再度體現,仇約三因其與“天蓋”蔣叔南長期對立而被當地人稱為“地崩”。(116)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74頁。
不僅如此,蔣叔南最終也在代際沖突中死于非命。1934年7月26日,蔣叔南獨游石門潭,“失足落水而去世”。然而據老人回憶,蔣叔南的尸體缺一只耳朵,一條毯掛在崖壁的樹枝上,路上則失落了他所穿之拖鞋。當地一直流傳,蔣叔南乃“被永嘉的‘割稻客’所殺”,也有人說,“蔣是被黃巖、永嘉來的兩個拳師抓出去,從山崖上推下,跌入石門潭喪生的”。(117)盧禮陽編校:《蔣叔南集》,第691頁。雖然關于蔣叔南的死因至今仍未有定論,其為紅軍和革命群眾所殺的流傳說法也未必為真,然流言的生產和傳播背后卻道盡了蔣叔南與中共革命之間的緊張關系。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浙南革命最激烈的1930年,也并非所有縣域的國、共、紳之間都是劍拔弩張的緊張態(tài)勢,前述平陽等縣依舊延續(xù)著此前的平和模式,劉紹寬等人倚仗其權力資本和代際傳遞仍能享有地方社會的較大管理權。在教育方面,溫屬六縣有意共同舉辦聯合縣立中學,劉紹寬被公舉為校長,平陽每年的教育用度,他皆參與其間;在公共事務方面,劉紹寬在1930年先后被黨部和政府聘為縣佛教會監(jiān)察員和公債募捐員(118)《劉紹寬日記》第3冊,第1032、1048頁。。
另外,平陽黨紳之間圍繞著鎮(zhèn)壓中共革命亦達成一致。1930年2月,平陽江南與永嘉西楠溪、瑞安西區(qū)被定為浙南游擊戰(zhàn)爭的中心區(qū)域。5月,受“立三路線”影響,紅十三軍主力900余人攻打平陽縣城。面對攻城,縣政府和縣黨部召集劉紹寬、阮伯陶、姜嘯樵和黃光等人議決“剿共”事宜,舊鄉(xiāng)紳等再度祭出晚清民初興辦團練的“殺手锏”,他們在江南和小南以相關田產作抵押,籌款買槍,“聯合辦團”。1930年9月,鑒于紅軍撤圍,各區(qū)區(qū)長欲改“治安維持會”為保衛(wèi)團,“以自為團長”,“治安維持會”主席姜嘯樵率眾紳爭持,“眾不肯從”,“遂不能改”。(119)《劉紹寬日記》第3冊,第1018、1020、1024、1039頁。從此間可以看出劉紹寬等舊鄉(xiāng)紳在地方社會的影響力,無怪乎中共永嘉縣委在1929年12月的報告中指出:“平陽著名豪紳劉饒寬(即劉紹寬)、王理孚等所組織的十人團,能操縱全縣政治經濟,極力鎮(zhèn)壓農民運動,解散群眾團體?!?120)所謂“十人團”是指1928年3月由于王理孚經辦工商業(yè),“家中財力較強”,聯合劉紹寬、鮑竹君、黃光、姜嘯樵、周幼康等十人成立詩社,因1928年為戊辰年,定名“戊社”。參見陳鎮(zhèn)波:《劉厚莊年譜》,《蒼南文史資料》第16輯,第449頁 ;《中共永嘉縣委1929年12月份工作報告——政治形勢及組織狀況》(1930年1月3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77—278頁。
當然,平陽國、共、紳關系的平和還與中共組織孱弱有較大關聯,最直接表現就是“改組派”對革命的侵蝕。所謂“改組派”是指1927年國民黨“清黨”后脫黨的共產黨員和“第一屆國民黨的左派分子”,他們奉汪精衛(wèi)、閻錫山和馮玉祥等人為首領,從事反動宣傳,“我們也是要實行土地革命的,因為共產黨沒有頭腦的,而且做事情多亂做的”,“改組派也是主張共產主義,不過我們是和平的共產主義,共產黨的是殺人放火的共產主義”,“只有改組派得到勝利后,才能走上共產主義,改組派的成功是達到共產的必經階段”,誠如中共中央特派員陳吉夫所言,這極大地“混亂農民的意識”。另外,改組派還以流血犧牲來威嚇中共革命者,“改組派和蔣介石的國民黨的斗爭,是黨內的派別斗爭,所以暴動即使失敗,也不能使群眾被槍斃,如果聽共產黨指揮暴動,則群眾必遭屠殺,所以跟改組派只有得到利益,沒有絲毫危險”。受此影響,平陽、黃巖和富陽等縣在1929年間基本被改組派占領,如平陽自1929年4月陳文任縣委書記后,“幾乎整個縣委都被改組派欺騙過去了”,與中心縣委失去聯系。(121)《金貫真巡視浙南的報告》(1930年2月28日)、《陳吉夫巡視富陽的報告》(1930年9月2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52、158—160、169頁 ;《中共平陽黨史》第1卷,第33—34頁。
正因為國、共、紳的平和關系,劉紹寬等人對待與其有代際關系的中共革命者也相對寬容。民初平陽勸學所所長陳仲蕓為劉紹寬門生,其子陳再華參與中共革命,并于1934年12月在廣州被捕。雖然劉紹寬對陳再華等為代表的青年后生滿紙“鼓動興奮之語”頗為不屑,謂“此狂潮之毒,狡黠者口是心非、臨事兔脫,忠厚者盲從篤信、至死不悟”,實乃“斷送吾國百年之人才”,但又對他器重有加,堅信“此子專心求學,不染嗜好”,故數次致信在粵鄉(xiāng)友多方營救。1935年1月,驚聞陳再華在廣州被槍決,劉紹寬痛心不已,并撰挽聯曰:“逐炎洲翠,竟陷虞羅,嘆異鄉(xiāng)誰切救援,傷哉獨行踽踽;生積善家,偏遭橫隕,痛亂世難全性命,遑云天道茫茫?”(122)《劉紹寬日記》第4冊,中華書局,2018年,第1478、1531、1541頁。
太平天國運動以來,隨著地方軍事化的發(fā)展,加上教育、政黨和議會等要素的發(fā)酵與激蕩,地方鄉(xiāng)紳的權力日益擴張,以至在清末民初地方社會形成了一定的權力集團,尤其在教育領域,舊鄉(xiāng)紳為新式教育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然而,隨著新舊轉型和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由舊鄉(xiāng)紳培養(yǎng)起來的一批青年學生逐漸成長為政黨政治下國共兩黨的骨干力量,并與舊鄉(xiāng)紳走向了對立面。國民革命興起后,三者之間的關系更為復雜。以往學界研究革命敵對勢力與革命的關系往往就革命談反革命,多從單一角度入手,較少將國、共、紳各方統(tǒng)合起來考量。實際上,國共兩黨競爭下新青年與舊鄉(xiāng)紳之間的代際沖突,是考察20世紀二三十年代政治轉型的重要素材。
以浙江革命為例,以劉紹寬、蔣叔南和張棡等人為代表的舊鄉(xiāng)紳既培養(yǎng)了諸如金貫真、王國楨、鄭惻塵、張植和蘇淵雷等中共革命黨員,也培養(yǎng)了仇約三、范任和馮東明等國民黨“黨治”的激進青年。國民革命興起后,在國共競逐的背景下首當其沖的就是掌握教育資源的舊鄉(xiāng)紳,新青年公開挑戰(zhàn)新式教育的“舊秩序”,舊鄉(xiāng)紳及其代表的紳權由此一落千丈,這并不僅僅表現在張棡等人的心理失落,更表現在蔣叔南等人在“黨治”下的身陷囹圄?!扒妩h”后,舊鄉(xiāng)紳和國民黨一樣也走向了革命的對立面,但“清黨”并未滿足其對重新恢復教育舊秩序的期待,他們的生存空間在國共競逐下進一步受到擠壓。一方面,國民黨迅速取代了舊鄉(xiāng)紳的教育陣地,并以“二五減租”、破除迷信運動和打倒土豪劣紳運動等“黨治”活動削弱舊鄉(xiāng)紳的影響力;另一方面,中共則或借國民黨各縣黨部,或以鄉(xiāng)村小學為中心,舉行激烈的革命暴動實踐,舊鄉(xiāng)紳們被動地陷入掙扎之中。
暴動失敗后,中共各級組織致力于肅清知識分子屬性對革命的影響,故小學教員黨員逐漸退出革命陣營,革命由此走向工農化和激進化。正因為此,國共政黨競爭背景下的代際沖突白熱化,從蔣叔南和仇約三之間“天蓋”“地崩”之爭以及“隘門嶺事件”即能充分看出這一點。中共革命的激進化和國民黨對“黨治”的強調使得舊鄉(xiāng)紳逐漸沉寂,張棡的徒呼無奈和蔣叔南的離世就是舊鄉(xiāng)紳逐漸“消亡”的縮影。
不過,本文對平陽國、共、紳關系的強調又表明,即便是在赤白對立的極端年代,舊鄉(xiāng)紳雖然飽經國共兩黨競逐的沖擊,但在有些地區(qū)依然能憑借代際關系和宗族要素等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黨治”和革命之中,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張力并未出現你死我活的零和局面,舊鄉(xiāng)紳并未“消亡”。頗為吊詭的是,“隘門嶺事件”后,浙南革命逐漸陷入頓挫,直至抗戰(zhàn)前皆未見起色。相反,平陽卻因其國、共、紳的和平相處模式而保留著革命的火種,粟裕和劉英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挺進師正是以平陽為中心建立了浙南游擊根據地。
浙江作為國民政府的核心統(tǒng)治區(qū)域,中共原也認為在這一地區(qū)策動暴動可極大動搖國民黨的統(tǒng)治,但由于國民黨在地緣和政略上的重視使得中共遭遇的困難遠大于其他地區(qū),難以形成穩(wěn)定的根據地。然而,長征猶如一招活棋,既緩和了國共之間的地緣矛盾,又使中共實現了由南到北的戰(zhàn)略轉變。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革命的轉型和國、共、紳三者關系的緩解,國民黨基層黨部的新青年們成為最大受益者,逐漸成長為地方政治中的“新鄉(xiāng)紳”,并成為國民黨地方政治中的重要人物。以仇約三為例,他在抗戰(zhàn)時期憑借黨勢控制宗文中學,并兼任大荊鎮(zhèn)鎮(zhèn)長,其子仇岳希任虹橋區(qū)區(qū)長。他以武力為后盾,不僅組織永樂黃三縣聯合行動“圍剿”中共樂清革命,還以“赤化”為由解散了樂清縣三青團??箲?zhàn)勝利后,仇約三還擔任了大荊鎮(zhèn)議員和縣參議會議長等要職。(123)正因為其“黨棍”和“縣霸”的罪行,新中國成立后仇約三被判無期徒刑,1967年死于杭州喬司勞改農場。參見《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查仇約三、仇震雷等私造槍支及項昌荷、鮑小豆等組織嫌疑》(1939年2月—6月),浙江省樂清縣檔案館藏,檔案號221/2/57/1—16 ;《大荊鎮(zhèn)志》,1989年,第334—335頁。因此,本文從反革命視域考察浙南政黨競爭和代際沖突,既是理解中共革命演進的重要切入口,也是地方政治由“舊鄉(xiāng)紳”到“新鄉(xiāng)紳”的嬗遞過程,而厘清這些問題,既有助于深入理解中共革命演進與近代中國政治變遷的復雜圖景,又可為研究黨國政治與地方社會關系提供重要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