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雙林
五四運動是一個兼具民族救亡和思想啟蒙雙重性質(zhì)的重大歷史事件,任何試圖對現(xiàn)代中國發(fā)展道路的理論與實踐作出解釋的研究者,都無法繞過去。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研究五四運動大多從經(jīng)濟動因、階級關系、思想變動等角度考慮,有意無意間忽略了技術(shù)因素特別是電報技術(shù)這一因素,似乎在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包括電報在內(nèi)的技術(shù)因素是一種常量而非變量,或者說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東西。實際上,電報技術(shù)和鐵路交通的出現(xiàn)對于現(xiàn)代中國的意義,不亞于鐵器和牛耕的使用對于古代中國的意義,應該說是革命性的。近年隨著五四運動研究的深入,人們開始關注信息傳播與五四運動的關系,并出現(xiàn)一批相關研究成果(1)目前所見比較重要的研究成果,論文方面主要有黃敏蘭《梁啟超與五四運動》(《江漢論壇》2000年第2期),熊玉文《論媒介在中國對巴黎和會提案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學術(shù)研究》2003年第1期)、《政爭、傳媒與五四運動起源》(《求索》2012年第11期)、《信息傳播技術(shù)與五四運動》(《社會科學動態(tài)》2018年第3期),董振平《信息傳播與五四運動》(《齊魯學刊》2010年第2期)、《信息網(wǎng)絡與五四運動》(《黨史研究與教學》2010年第3期)等;專著方面主要有唐啟華《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徐國琦《中國與大戰(zhàn)——尋求新的國家認同與國際化》(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等。。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電報與政治時間的角度,對1919年的“五四事件”作出新的解釋。本文所指的“政治時間”,是指現(xiàn)代政治(包括國內(nèi)政治和國際政治)生活中政務處理的時間性問題。
19世紀電報技術(shù)的發(fā)明,曾經(jīng)帶來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電報作為一種新的、截然不同的生產(chǎn)力,“它要求建立一個新的法律體系、經(jīng)濟理論、政治安排、管理技術(shù)、組織結(jié)構(gòu)和科學的理性體系”,“這個問題可以被看作是生產(chǎn)力實現(xiàn)它的組織形式和管理技術(shù),以及指導和使其制度化合法化的解釋性和正當性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之一”(2)James W.Carey:Communication as Culture,New York:published by Routledge,2009,p.158.??上В妶蠹捌渌鶐淼倪@場社會革命沒有得到充分研究,電報技術(shù)對世界歷史和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意義,也有意無意間被忽視了。如有學者在談到大眾傳播時就認為,“新興的傳播方式代表了一項重大的技術(shù)革新。最為古老,迄今為止也最為重要的傳播技術(shù),仍然是印刷術(shù),特別是1811年出現(xiàn)的蒸汽為動力的印刷機,以及1815年以來發(fā)展起來的更加快速的滾筒機和輪轉(zhuǎn)機”,公路、鐵路、海運、空運等交通方式的重大進步,加快了新聞的搜集和印刷品的派送,至于電纜、電報、電話服務的發(fā)展,不過“使得新聞的搜集明顯更加便利”而已(3)〔英〕雷蒙·威廉斯著,高曉玲譯:《文化與社會(1780—1950)》,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316頁。。有學者在討論民族意識的起源時,也只是強調(diào)了印刷資本主義的作用,完全忽略了電報技術(shù)或者說“電報資本主義”的作用(4)參見〔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38—47頁。。在中國現(xiàn)代史學界,不論是采用革命史敘事模式還是采用現(xiàn)代化敘事模式,同樣都忽略了電報技術(shù)的作用。其實,憑借快速的信息傳播,電報幾乎毀滅了空間,大大壓縮了時間,把每一個國家捆綁在一起,并使不同地區(qū)和國家的人民變成鄰居,從而建立起一個共時性場域亦即 “一個相互作用的事件的整體場”(5)〔加〕馬歇爾·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303頁。。這一共時性場域的建立在現(xiàn)代中國有一個過程。
1854年5月24日,美國發(fā)明家薩繆爾·莫爾斯用他完成的電報裝置,從華盛頓通過電纜向巴爾的摩發(fā)出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份電報:“上帝賜予我們什么?”有學者認為:“在各種可能的詞語中,他挑選這幾個詞,既表達驚嘆新媒介創(chuàng)造傳播突破時空的奇跡,又表達對電報所帶來的影響的拷問?!?6)〔美〕林文綱編,何道寬譯:《媒介環(huán)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2頁。無論人們對這句話如何解釋,這份電報的發(fā)出都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電報甫經(jīng)問世,即受到歐美各國的青睞。到1860年,美國已建成電報線路32000英里,所有的城市都被組入這個網(wǎng)絡之中。英國建成8000英里,歐洲大陸則達到45000英里。1851年,第一條橫跨英吉利海峽的海底電纜鋪設完成,英倫三島與歐洲大陸之間的海線接通。1866年,在九年前已經(jīng)鋪設完畢的大西洋海底電纜投入使用,新舊大陸被連為一體。隨后,這個巨大的信息網(wǎng)絡快速從歐洲向東延伸,到1870年前后,至少有三條電報線路抵近中國。1864年,橫跨俄國西伯利亞的陸線到達當時的中國領土恰克圖附近。1865年,另一條由英國倫敦開始的線路經(jīng)現(xiàn)在埃及的庫塞爾、蘇丹的薩瓦金、也門的亞丁、阿曼的馬斯喀特,抵達印度的孟買,準備登陸香港。1870年,丹麥大北電報公司將俄國西伯利亞線路修至日本的橫濱、長崎,隨時可以延至上海。(7)夏維奇:《晚清電報建設與社會變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15頁。從1862年起,外國人就在不斷地試圖將電報線路接入中國。對此,清政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遲疑,到1876年終于決定采用這項技術(shù)。之后電報線路得到快速架設。從1881年到1899年,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一個貫通全國的電報線路網(wǎng)建立起來。(8)〔美〕周永明著,尹松坡、石琳譯:《中國網(wǎng)絡政治的歷史考察:電報與清末時政》,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8—49頁。中國被完全納入全球電報通訊網(wǎng)絡之中(9)無線電技術(shù)在1905年進入中國,最初專供軍用,20世紀30年代才批量商用。。
隨著電報線路在全球的延伸,以提供新聞報道為目的的通訊社迅速發(fā)展起來,并一度形成英國路透社、法國哈瓦斯社、德國沃爾夫社、美國紐約新聞聯(lián)合社壟斷世界新聞市場的局面。電報通過通訊社改變了以往新聞報道的風格,“它通過迫使通訊社制作‘客觀’新聞打破了黨派新聞的傳統(tǒng),任何政治派別的報紙都可以使用這些新聞……通訊社要求使用一種脫離了地方性、區(qū)域性和口語化的語言形式。他們要求某種更接近‘科學’的語言,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語言,在這種語言中,話語的內(nèi)涵特征受到嚴格的控制。如果從緬因州到加利福尼亞州以同樣的方式理解同一個故事,那么語言就必須扁平化和標準化。因此,電報導致了語言形式的消失,新聞報道和故事風格的消失”(10)James W.Carey:Communication as Culture,New York:publicshed by Routledge,2009,p.162.。也就是說,電報迫使各通訊社的新聞報道語言逐漸超越黨派性和地域性,而這種“客觀”報道又為報紙招徠更多的讀者,使電報公司和通訊社獲得更多利潤。
早在貫通全國的電報線路網(wǎng)建立起來之前,外國通訊社就已經(jīng)進入中國。1872年,英國路透社在上海設立遠東分社,負責收集遠東特別是中國的信息,并向英文報紙《字林西報》提供新聞報道。1914年,日本在上海設立遠東通訊社,打破了路透社遠東分社對中國新聞市場的壟斷。之后,各國通訊社紛紛進入中國。同時,中國人也意識到新聞報道的重要性,開始自辦通訊社。1904年,駱俠挺在廣州設立中興通訊社。1909年,王慕陶在布魯塞爾創(chuàng)辦遠東通訊社。1911年楊實公在廣州設立展民通訊社。1916年,邵飄萍在北京創(chuàng)辦新聞編譯社。到1926年,全國共有155家通訊社。(11)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第253頁。據(jù)筆者查詢,巴黎和會期間,為《申報》提供新聞報道的通訊社有中孚通訊社、路透社、東方通訊社、中華通訊社、中美通訊社、平和通訊社、新聞編譯社、國民通訊社、聯(lián)合通訊社、亞細亞通訊社、太平洋通訊社等,其中提供電報新聞最多的是中孚通訊社、路透社、東方通訊社、中華通訊社。
1872年5月2日《申報》刊載的“香港來電信”說:“英公司輪船已于本月二十三日開來上海,載有鴉片一千○七十箱?!边@可能是該報刊發(fā)的第一則電報新聞。之后,該報頻頻刊登“來電”“電信”“電音”“電報”,到1906年開始設置“專電”欄目,以后又設立“公電”欄目。到民國初年,電報新聞逐漸成為各報紙新聞欄目的主要內(nèi)容。以《申報》為例,1914年9月29日,該報第二、三版共刊登來自北京、上海、濟南、開封、徐州、成都、哈爾濱、濰縣以及倫敦、巴黎、紐約、彼得堡、東京等地27日、28日發(fā)來的42封電報,占據(jù)近兩個版面。據(jù)說當時專電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成為各報競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一些報紙為了招徠讀者,甚至偽造專電和通電。(12)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31頁。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一種新的郵政方式——“快郵代電”(13)《申報》第一次刊出“快郵代電”的時間是1914年12月16日,《新聞報》《時報》《大公報》要到1916年2月以后才首次刊出“快郵代電”。。根據(jù)規(guī)定,各級郵局對此種信件必須立即轉(zhuǎn)送,片刻不得遲延;沿途經(jīng)過的郵局必須填寫收發(fā)時間,不得以遲填早;郵件送達后,須將相關憑證寄轉(zhuǎn)發(fā)信郵局,以便考證。這種郵政方式的出現(xiàn)很明顯受到了電報的影響。由此看來,電報既改變了新聞報道的內(nèi)容和風格,也在改變著傳統(tǒng)的郵政制度?;蛟S可以說,至晚到民國初年,一個以電報技術(shù)為基礎的共時性場域在中國已經(jīng)形成(14)這里所說的共同時空場域的形成時間只能是個大概,很難具體到何年何月。這一場域的整體性特征,也是針對前電報時代而言的,遠無法與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相比。。
電報的出現(xiàn)使傳統(tǒng)政治生活中的各種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可能變成了現(xiàn)實。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同盟國戰(zhàn)敗而結(jié)束,協(xié)約國集團決定在法國巴黎召開會議,締結(jié)和約。11月中旬,北京政府決定派外交總長陸征祥為特使參會,并組建中國代表團。11月28日,外交部經(jīng)中國駐巴黎使館給代表團發(fā)出訓令,除規(guī)定中國將來列席大會所抱定的普通原則外,還特別指出:“至于我國希望在大會提出問題……茲可分為三項:一、關于土地之完全,二、關于主權(quán)之恢復,三、關于經(jīng)濟之自由?!彼^土地之完全,主要包括收回各處租界及租借地、膠州灣及日軍占據(jù)之膠濟鐵路等內(nèi)容;所謂主權(quán)之恢復,主要包括廢除《辛丑條約》關于外國在中國首都永久駐兵權(quán)以及領事裁判權(quán)等內(nèi)容;所謂經(jīng)濟之自由,主要包括收回關稅主權(quán),并要求各國退還庚子賠款等內(nèi)容。(15)轉(zhuǎn)引自唐啟華:《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43—145頁。據(jù)曹汝霖說,這一方針的確定,主要是受了參戰(zhàn)督辦段祺瑞的影響:“出發(fā)前,總統(tǒng)召集會議,商定應付方針,有關當局與段參戰(zhàn)督辦均列席,余亦列席。合肥發(fā)言,以此次參戰(zhàn),宣布過遲,有名無實,不應多提要求。除收回德奧租界,并取消在中國之權(quán)益法權(quán)外,擬提議撤銷庚子條約駐兵一條,及修訂海關稅則。至青島問題,日本一再宣言交還中國,諒不致食言,且看日本有無提議,隨機應付,沒有確定。眾無異議,就此決定?!?16)《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46頁。
1919年1月8日,北京政府又給代表團發(fā)來據(jù)說是外交委員會擬定的五項議和提議:破除各國在華特權(quán)及各種勢力范圍,包括收回租借地及其內(nèi)之軍港、專管租界,統(tǒng)一鐵路管理,廢止所有鐵路合同中許與附屬地及類似權(quán)利,取消有壟斷性質(zhì)的礦權(quán)及農(nóng)工業(yè)權(quán)契約,撤廢各國在中國所設郵電機關等;廢除領事裁判權(quán);收回關稅主權(quán);廢除《辛丑條約》所規(guī)定的各國在華駐軍權(quán),撤走各國在中國境內(nèi)的軍隊警察;停付《辛丑條約》所定分年應交之各國賠款,用以振興教育和實業(yè)(17)《收國務院來電》(1919年1月1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這部分電報均為代表團1919年所收發(fā),共有600多封,被抄錄在活頁紙上,并按時間先后裝訂成冊,部分收電上有“應核辦”“應刷印分送各使”“此電請注意”等處理意見或代表團成員傳閱后的簽名。據(jù)說在1月30日代表團第五次會議上,“施全權(quán)提議,各處所來電報,應設法傳觀,以資接洽。王全權(quán)提議,將電報分成三種:一為總長一人之電,一為應行傳觀之電,一為應行印刷之電,必藏置一定處所,由全權(quán)前往閱看,閱后仍置原處。其傳觀不足,必須付印刷者,該電到后,即注明印刷字樣,交秘書處辦理。議決照辦”。(張一志編:《山東問題匯刊》上冊,上海歐美同學會出版,1921年,第147—148頁。)另據(jù)顧維鈞回憶說:“北京不止一次來電告知總統(tǒng)和總理期待收到關于國聯(lián)委員會工作進程報告的急切之情。我的辦法是將拍發(fā)國內(nèi)的報告抄存一份在代表中傳閱?!?《顧維鈞回憶錄》第1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180頁。)從1919年7月、8月電報前面所留文字可知,這些電報是林憲意等人于1961年抄錄的。經(jīng)與林明德主編的《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一書所收外交部保存的電報對勘,發(fā)現(xiàn)有時同一封電報在個別字句上存在差異。這種現(xiàn)象主要是在抄收和譯電過程中產(chǎn)生的。有鑒于此,本文在使用相關電報資料時,代表團發(fā)電盡可能以“顧維鈞檔案”所收電報為主,代表團收電則盡可能以《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一書所收電報為主。。
就這兩份訓令的內(nèi)容看,雖然不好說完全沒有涉及山東問題,但確實沒有把山東問題單獨提出來,更沒有提出廢除“二十一條”問題。自從1914年8月日本占領青島及膠濟鐵路以來,中國社會各界就把收回青島及山東鐵道的希望寄托于戰(zhàn)后的國際會議。不料事到臨頭,卻被北京政府主動放棄了。
北京政府不準備在巴黎和會上把山東問題單獨提出來,并不意味著代表團所有成員都持此種看法,更不意味著國人認可北京政府的這一作法。早在1918年5月14日,駐美公使顧維鈞在提交外交部的一份報告中就指出,中國對于議和大會應提問題中應該包括“關于山東等處之中日新約”(18)廖敏淑:《顧維鈞與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金光耀主編:《顧維鈞與中國外交》,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4頁。。12月20日,先期到達巴黎的中國駐英公使施肇基、駐美公使顧維鈞及駐法公使胡惟德在致外交部的電報中也曾提道:“對日膠州山東各問題,暨民國四年五月與日所訂各種條約換文,均系由歐戰(zhàn)發(fā)生,損我主權(quán)領土尤多,屆時并相機提出,是否,祈核示?!?19)轉(zhuǎn)引自唐啟華:《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第146頁。
中國社會各界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則要更明確,態(tài)度也更堅決。1918年11月30日,山東省議會發(fā)出致北京政府的通電:“歐戰(zhàn)和平會議,吾國已預備派員列席,青島問題應為吾國應提之重案?!?20)《魯議會電爭國權(quán)》,《晨報》1918年12月3日。12月5日,江蘇省議會在所發(fā)通電中也指出,歐戰(zhàn)既獲最后勝利,將以全世界和平會議為人道主義立永久保障,“我國派員列席會議,亟應根據(jù)此旨,提出要求,對于德奧方面如膠州灣及其他租借地乘時收回,一切條約概行廢止”(21)《江蘇省議會公電》,《晨報》1918年2月9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5頁。。據(jù)說當時“各地人民函電交馳”,力主收回膠州灣(22)《收回膠州灣所聞》,《晨報》1918年12月16日。。后因傳說青島交還將由中日兩國單獨協(xié)議進行,山東省議會和山東報界聯(lián)合會分別于1919年1月10日和13日發(fā)出致北京政府的通電。山東省議會在通電中要求“懇即轉(zhuǎn)飭陸使,恪慎奉行,將青島問題提會公議,勿貪近利,勿惑甘言,以挽我國之主權(quán),即以洽各國之心志”。山東報界聯(lián)合會在通電中也指出:“青島之役,本隸歐戰(zhàn)范圍,今和平會議,國際各種問題必將同時解決,不宜與一國單獨談判,作繭自縛。乞轉(zhuǎn)電陸使,將青島問題提交大會,以保我國之權(quán)利,以維東亞之和平?!?23)《魯人對青島事件之要電》,《申報》1919年1月22日。關于山東省議會通電,可參見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25—66頁。同時,各大報紙還圍繞該問題展開討論?!冻繄蟆吩群筮B載《青島之將來》《青島當以無條件交還中國》《應當廢棄一九一五年之中日新約》等長文,這不可能不對社會各界產(chǎn)生影響。
巴黎和會開幕之前,中國代表團團長陸征祥對解決山東問題的態(tài)度多少有點模棱兩可。赴法途經(jīng)日本期間,他一面在接受日本《朝日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青島問題當屬議題之一”(24)《陸征祥途中之談話》,《晨報》1918年12月9日。,一面在東京會見日本外相內(nèi)田康哉時又表示,同意日方的提議,即對青島問題,“俟與德國交涉清楚后,按照原議歸還中國”(25)《收陸總長(征祥)電》(1918年12月10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5—6頁。。雖然陸征祥后來在途經(jīng)美國紐約時曾對和議發(fā)表三項聲明,其中第一項就是“交還青島”(26)《陸使對于和議之聲明》,《晨報》1919年1月6日。,但是將來究竟如何“交還青島”,報道此事的日本通訊社并未交代清楚?,F(xiàn)在能夠確定的是,到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會開幕時,中國代表團已經(jīng)決定在會上提出山東問題。1月22日,代表團第二次會議還專門就此作出決議:“民國四年日本要求我國之二十一條款事,系迫協(xié)我國承認,此次應提出和會,力爭廢除”,“關于山東問題,決議由中國提出議案,直接向德國要求退還中國”(27)張一志編:《山東問題匯刊》上冊,第142—143頁。。
要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必須有相關文件作支撐,否則無從談起。因事先無此準備,部分相關文件并未帶來。因此巴黎和會開幕當天,陸征祥就致電北京外交部:“山東問題即須提出,但最近在東京所簽字之鐵路借款條約,未曾抄稿帶來,無從措詞。倘勉強提出,措詞稍有不符,不但遭彼反詰,且可發(fā)生極危險之影響。請速將逐條意義詳電,一面仍托妥人,迅速將全稿帶歐?!?28)《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1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1月23日,代表團便收到外交部21日發(fā)來的電報:“陸專使等:十八日電敬悉。山東濟南府至直隸順德(今河北省邢臺市——筆者注)、高密至江蘇徐州二鐵路,當年允借德國款建造,七年交通部轉(zhuǎn)向日本借款,同時日本允解決山東各懸案。經(jīng)閣議議決,由駐日本章公使于九月間與日本銀行簽訂《濟順、高徐借款預備合同》共十四條,其大旨:政府認準兩路建設費用,由日本銀行發(fā)行金幣公債,日期為四十年,以該鐵路所屬財產(chǎn)并收入擔保。合同成立,銀行先墊借日金二千萬元,年息八厘。兩路合同內(nèi)容大致如此。其關于解決山東懸案,另用換文,提議大要:(一)調(diào)回軍隊;(二)膠濟鐵路由中國組巡警隊保護;(三)警費歸鐵路支給;(四)警隊本部及養(yǎng)成所聘用日人;(五)鐵路從業(yè)員采用中國人;(六)膠濟鐵路將來由中日合辦;(七)撤廢民政署。除全稿另寄外,謹復?!?29)《收外交部電》(1919年1月23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當天,陸征祥在代表團第三次會議上專門就《濟順、高徐借款預備合同》和《關于解決山東懸案換文》兩案作了報告(30)張一志編:《山東問題匯刊》上冊,第143頁。。在當時的情況下,將合同全稿從萬里之外的北京寄往巴黎,實在難以想象。1月29日,陸征祥又致電北京政府:“山東現(xiàn)正提議吃緊,請將七年九月間奉使簽定《濟順、高徐借款合同》全稿詳細示知。此外,關于山東問題,如有類似此種之合同或條件,亦請徹查電知,以免窒礙?!?31)《收法京陸總長(征祥)電》(1919年1月29日到),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35頁。次日,外交部將濟順、高徐兩鐵路借款預備合同全文用電報發(fā)往巴黎。1月31日,代表團就收到了合同全文。(32)《收外交部電》(1919年1月31日收),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
1月27日,五國會議討論青島問題。上午由日本闡述立場,下午將邀請中國代表團闡述自己的立場。這一消息于午餐時才由美國國務院遠東事務司司長、美國代表團顧問威廉士秘密通報中國代表團。威廉士還向陸征祥建議,他作為代表團團長最好回避,先派其他代表前往,以留余地。經(jīng)過稍事準備,下午3點,中國代表團派顧維鈞和王正廷出席五國會議。會議先由日本代表團陳述意見,然后由顧維鈞作答。經(jīng)與王正廷商議后,顧維鈞提議“會中關于膠州問題,應由中國陳說理由后,再行討論”,得到主持會議的法國總理克里蒙梭的允許,隨即休會。當晚,陸征祥在顧維鈞的陪同下拜訪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并與威廉士舉行晚餐密談。其中美方最擔心的就是1918年北京政府與日本簽訂的《濟順、高徐借款預備合同》和中日《關于解決山東懸案換文》。陸征祥當晚在致外交部的電報中說:“彼等……屢詢膠濟鐵路與日本有無成議,祥等不能不以實告。彼稱我輩即以此為顧慮,今悉果有此事,我輩之幫忙,譬如腳下跳板已經(jīng)抽去,何以措詞?‘二十一條’之簽字為強力所迫,世界共知,至膠濟鐵路之成議,出于中國自愿,勢難更改等語?!?33)《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27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這預示著中國代表團要想在巴黎和會上獲得外交談判的成功并非易事。
1月28日上午,顧維鈞代表中國代表團在五國會議上發(fā)言,午后陸征祥便致電外交部,將會上情況作了初步介紹:“顧次長親譯轉(zhuǎn)呈,極密。今晨五大國繼續(xù)開議,先討論太平洋島嶼,旋請中國代表發(fā)言。顧使陳述大致如下:(一)山東因歷史、人種、宗教、風俗、語言、國防等關系,與別種海嶼不同,應令德國將所租青島及膠濟鐵路及附屬權(quán)利,完全直接歸還中國。(二)所有中日在歐戰(zhàn)期內(nèi)所訂條約、換文、合同等,因中國加入戰(zhàn)團,情形變更,該項條約等均認為臨時性質(zhì),須交大會決定等語。威總統(tǒng)詢?nèi)毡救珯?quán),所有中日從前接洽各條件,可否提交大會。牧野以此種條件宣布于日本不利答復,支吾云,須請示政府。英、美、法各全權(quán)均露不滿意之顏色,即詢中國愿否交出。顧使即答以我國并無反對交出之意。各國代表以今日中國所請理由極為充足,均與顧、王兩使握手表示,并于顧使陳述時,各強國代表屢有美意表示,現(xiàn)于顏色。究竟將來結(jié)果雖不可知,惟今日會中實情如是,特先奉聞?!?34)《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2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1月30日晚上,陸征祥又將顧維鈞在會上的發(fā)言要旨詳細電告外交部。
顧維鈞的發(fā)言獲得了極大成功,并得到北京政府的肯定。1月29日,國務院致電陸征祥:“陸總長鑒:二十八日電悉。奉大總統(tǒng)諭,山東問題,顧、王兩使在會力爭及顧使發(fā)言各節(jié),極為扼要,深堪嘉尚。我國總以實行門戶開放及永絕爭端為主旨,在會列強既均表示好意,亟宜乘機極力聯(lián)絡,以鞏國際地位?!?35)《收國務院來電》(1919年2月1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另見《發(fā)陸總長(征祥)電》(1919年1月29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35—36頁。按:此封電報收發(fā)件內(nèi)容差別較大,且發(fā)電時間不同,據(jù)此可知《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一書所收應為未發(fā)出之電報草稿,故此處以“顧維鈞檔案”所藏收電為準。30日,代理外交部部務的次長陳箓也致電陸征祥說:“本日又將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兩電分呈,均甚欣慰。歐戰(zhàn)期內(nèi),中日所訂條約,原須俟日德協(xié)議后中國承認。自中國擠入戰(zhàn)團,宣告德約無效,是中日條約之目的物已歸消滅。顧使在會中陳述各節(jié),洵為探驪得珠,條約等件交會決定,尤屬扼要。全文已另電達。”(36)《收外交部電》(1919年1月31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2月3日陳箓在給陸征祥的電報中再次提到,他曾“取三十日晚所發(fā)顧使宣言要旨面呈總理,亦以措詞得體稱善者再”(37)《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5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陳箓在此使用的這個“再”字,生動地說明國務總理錢能訓當時的欣慰之情。
顧維鈞的發(fā)言對北京政府來說也蘊含著巨大風險,即要廢除中日在歐戰(zhàn)期間所訂立的條約、換文、合同,就必須將這些文件公開,自然,中日之間的秘密外交也就無秘密可言。北京政府及在巴黎的代表團成員似乎都沒有認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1月28日上午會議結(jié)束后,美國代表曾示意中國代表團,將中國“戰(zhàn)時內(nèi)與日本所訂種種條約、換文、合同,無論秘密與否,全數(shù)電來,以便對付”。這一建議得到陸征祥的認可,因此他向北京政府建議:“此后倘日本政府再與北京商量山東問題,請告以該項問題已交全權(quán)在和會商決,勿為蒙蔽?!?38)《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2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2月2日下午,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到北京外交部向陳箓質(zhì)問,指責巴黎中國代表團向新聞記者表示,無論何時均可以發(fā)表關于山東各項中日秘密文件。小幡酉吉表示,交還青島問題為日本政府已定方針,現(xiàn)在中國代表要求直接交還,欲借外國勢力抑壓日本,所以日本不能不維持其相當之體面。小幡最后表示,日本政府準備將1918年9月中日所訂合辦膠濟鐵路及濟順、高徐鐵路合同附屬交換文件提交巴黎和會,并征求中國政府同意。當天下午5點,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因擔心中國當局被日方動搖,也來外交部密談。他勸北京政府全力支持中國代表在和會討論山東問題,不要阻止其進行。協(xié)約國代表如果詢問中日秘密文件,中國代表應推誠相告,勿自行發(fā)表。芮恩施還表示,中國代表既然得到各國的贊助,自應堅持到底,勿稍放松。萬一日本以兵力恐嚇,請先通知其本人,他將首先電告巴黎和會。
2月3日,陳箓致電陸征祥通報此事。2月5日,陸征祥致電外交部,并轉(zhuǎn)呈大總統(tǒng)徐世昌和國務總理錢能訓,對小幡酉吉在外交部所說中國代表將中日密約告訴報館一事予以否認,指出此次日本并未先與中國接洽,就在五國會議上率先商議處置德屬問題,企圖乘機要求各大國同意膠州問題。由于美國代表堅請該問題解決之先,須邀中國委員到會陳述意見,于開會一小時前通知中國,中方也才有機會陳述自己的主張,“陳述之后,列席各員均表贊美,日本始謀不遂,并在會相形見絀,因而向我國內(nèi)設法恫嚇,或運動各公私各機關個人輿論,破壞我在會所處良好之地位,各國亦所預料。幸鈞座及部院一致堅持,不勝感佩”。他特別強調(diào):“此事關系我國存亡問題,千鈞一發(fā),如再為其所動,在會稍有退讓,則愛我者必將鄙我,即使幸安數(shù)月,恐不可思議之問題不久仍將發(fā)生。務請持以決心,是所切禱?!彼笸饨徊浚绻♂υ賮頂⒄?,務必將日方要求及中方的答復情形隨時電告,“至其所請濟順、高徐鐵路合同交付大會征求同意一層,自可照允”。(39)《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2月5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一向軟弱的陸征祥,在此事上卻表現(xiàn)得異常強硬。
2月9日,陸征祥收到外交部5日和國務院6日發(fā)來的電報。外交部的電報稱:“日使請發(fā)表合辦膠濟鐵路及濟順、高徐鐵路公同文件,征求我政府同意。元首及閣議均主張將二十一款條約、換文同時發(fā)表。本日征求日使意見,現(xiàn)已與商定,如日本代表將以上鐵路各合同文件在大會提示,我國方面亦將二十一款條約、換文同時在會提示。雙方意見,并以在未提示以前,兩國代表先行互相接洽為妥。祈察核辦理?!?40)《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9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國務院的電報則稱:“關于青島問題,日使要求將膠濟鐵路借款條約提出大會,我政府同時亦應以中日前訂‘二十一條’一并提出。所有接洽情形,已由部于二月五日電達。如和會中有提示必要時,貴總長即可酌察情形,便宜辦理?!?41)《收國務院來電》(1919年2月9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這等于授權(quán)陸征祥在向和會提交山東問題的相關文件這一問題上,可以相機自行決斷。
在得到北京政府的授權(quán)之前,代表團已經(jīng)在積極準備相關文件。2月3日,陸征祥致電外交部:“三十日電示預備合同全文已悉。惟關于解決山東懸案之換文,查二十一日來電,尚未詳盡。請將此項換文全稿速詳細電示?!?42)《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2月3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同日,外交部就將山東問題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與日本外務省的換文條款電達巴黎(43)《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2月6日,代表團第11次會議議決電詢北京四事:“一、小幡提議時都中如何對答?二、各項秘密文件所指何幾項?三、現(xiàn)留濟南日兵實數(shù)?四、膠濟鐵路與日換文,是否包括礦產(chǎn)?高徐、順濟之正式合同,曾否續(xù)訂簽字?如果成立,將全文并復?!?44)張一志編:《山東問題匯刊》上冊,第154—155頁。次日,陸征祥連續(xù)給外交部發(fā)出六封電報,其中四封都是催要相關文件:“次長親譯。威總統(tǒng)于二月十三日以前回美,各國均主張我國應將關于山東、南北滿及其他一切秘密文件,于威總統(tǒng)未動身以前交出,除已電此處各件外,其余望火速將原文電告。切盼。祥。七日十六號”,“《濟順、高徐預備合同》及《換文》均收到。究竟此等條款現(xiàn)在已否實行?如已實行,濟南軍隊究竟撤去若干,尚留若干?查合同及換文,并未說到礦務,是否礦務即包括在鐵路中,或另有秘密文件?希速詳細電復。祥。七日十七號”,“現(xiàn)國際聯(lián)合會正在組織進行,風聞凡屬秘密條約,均須交出。此層如果實行,于中國似覺有益。所有我國與無論何國從前所訂秘密條約,均請將原文電示,俾有預備。至盼。祥。七日十八號”,“顧萬急。次長親譯。今日下午牧野秘書來見,并帶有交出大會文件四種:(一)關于山東日英、日法、日俄、日義秘密換文。此項換文,即英、法、俄、義從前承認將來議和時,對于山東問題,允助日本。(二)一九一五年關于山東中日秘密換文,即‘二十一條’之一部分。(三)關于膠濟鐵路換文。(四)關于開原海龍吉林鐵路、長春洮南鐵路、熱河鐵路、洮熱間開通起至海邊止換文。查二、三兩種,此處已有案,惟第四種無案可查,火速將原文電告。彼既擇要交出,則在我自以全交為宜。務將所有關于中日秘密事件,除已電此處者外,概行將原文火速電告。并盼于初十日前電到。至要,至急。祥。七日二十號”(45)《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2月7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在陸征祥的催促下,外交部先后將各種中日密約電達巴黎。
到2月11日,中國代表團已經(jīng)將提交和會的山東問題相關文件準備好。當晚在代表團第14次會議上,顧維鈞介紹了節(jié)略的內(nèi)容,并交代表團成員討論。(46)張一志編:《山東問題匯刊》上冊,第156—157頁。2月14日,在代表團第16次會議上,代表團成員再次就節(jié)略內(nèi)容及送達方式交換了意見。當天,陸征祥致電外交部指出,準備提交大會的節(jié)略包括三部分內(nèi)容。第一部分:(甲)說帖,述德國在山東所享各項權(quán)利之性質(zhì)與范圍;(乙)敘日本以兵力占據(jù)之歷史;(丙)要求前項權(quán)利全部歸還之理由;(丁)應由大會直接歸還之理由。第二部分:附件19件,中日為中立問題的往來公牘、“二十一條”原文、1915年所訂中日條約換文、1918年9月間所訂合同及換文等均在內(nèi)。第三部分:專備山東鐵路及中國海線圖各一張。陸征祥在電報中還特別指出:“此次提出案專為山東問題,至于‘二十一條’等文件附入,不過為將來伏根。其他如東三省及東蒙以及其他我國收回權(quán)利各問題,現(xiàn)正在分別預備文件,依次提出。目前山東問題最為吃緊,故所提問題即以此為限。深恐各項問題如果同時提出,不免使歐美各國轉(zhuǎn)因公共利益偏向于日,在我反有孤立之慮。”(47)《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2月1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從代表團會議記錄看,上述意見許多是顧維鈞的看法。次日,中國代表團正式將該節(jié)略及附件譯英全份送交大會。
此次撰寫提案所用文件,據(jù)國務院、外交部2月15日致陸征祥的電報說,除“二十一條”全案交涉始末及公同防敵案卷業(yè)經(jīng)由外交部抄送攜帶外,其余如《吉黑兩省金礦及森林借款合同》《滿蒙鐵路借款草合同》《山東高徐順濟借款草合同》及膠濟合辦等換文,均系“由外交部前后電達”(48)《收國務院外交部電》(1919年2月17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
由上可見,電報技術(shù)對現(xiàn)代國際政治的影響是巨大的,有時甚至是根本性的。1841年6月5日,英國全權(quán)代表璞鼎查從倫敦出發(fā),坐船經(jīng)地中海,然后轉(zhuǎn)陸路過蘇伊士(當時運河尚未開鑿),于7月7日到達孟買。在此停留十天后,7月17日出發(fā),8月10日到達澳門,歷時67天。這一速度在當時已經(jīng)破了紀錄。(49)茅海建:《天朝的崩潰》,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第328頁。另據(jù)梁啟超說,當時從倫敦到北京之間,“一書往復,例須三月”(50)梁啟超著,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21頁。,以單程算即需45天。巴黎和會期間中國代表團與北京政府之間的電報,一般情況下兩天即可抵達,少數(shù)電報僅需一天??梢哉f,如果沒有電報技術(shù)的支持,中國代表團很難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即使有此心恐怕也無此力。
中國自古即有一種恥感文化??鬃釉诨卮鹱勇泛螢槭康臉藴蕰r,首先一條就是“行己有恥”。孟子也說過“人不可以無恥”。顧炎武則進一步指出:“士大夫之無恥,是為國恥?!?51)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岳麓書社,1994年,第482頁。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以最后通牒的方式向袁世凱政府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5月9日袁世凱政府被迫接受。5月12日,北京總商會急電各省商會,決定以每年5月7日為國恥紀念日(52)《京商會痛心國恥之急電》,《申報》1915年5月12日。。5月16日,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通過決議并通電全國,以每年5月9日為國恥紀念日(53)《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來電》,《申報》1915年5月19日。。究竟應該以5月7日還是5月9日為國恥紀念日呢?北京的周筱侯曾專門致函報社,希望報界就此展開討論(54)《中日交涉之痛定痛·國恥紀念之一法》,《申報》1915年5月17日。。當時有人撰文指出:“日人利用歐戰(zhàn)時機,提出要求‘二十一條’。我政府于無可奈何之中,為委曲求全之計,討論者三月有余,率不得日人歡心。五月七日,遂來最后通牒。于是我政府忍氣吞聲,全部承認,從此主權(quán)喪失,國體損辱。國民深痛之而亦深恥之,群議定一紀念日,以警覺同胞,策勵將來,法至善也。惟紀念日期,為說不一,有主張五月七日為紀念日者,有主張九日者,又有折中其說,而定為八日者……顧以余觀之,皆不如以通牒惠臨之五月七日為紀念日,方為確當。”(55)大觀:《國恥紀念日之討論》,《新聞報》1915年5月21日。不過,從后來的實際情況看,全國商會聯(lián)合會及其所轄的北京、上海等地商會以及北京教育界多以5月7日為國恥紀念日,而江蘇省教育會及其下轄各學校則以5月9日為國恥紀念日。
1919年5月7日是第四個國恥紀念日,無論是北京各校學生還是國民外交研究會,都準備在5月7日舉行國恥紀念。由于巴黎和會中國外交的失敗,活動才被臨時提前,因此“五七”國恥紀念演變成五四運動。對導致國恥紀念提前的原因,幾個當事人所說均不相同。羅家倫說是由于邵飄萍5月3日在北大的報告(56)羅家倫口述,馬星野整理:《我所參與的五四運動》,陳占彪編:《五四事件回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65頁。;梁敬錞說是由于林長民所寫新聞報道5月2日在《晨報》的發(fā)表(57)梁敬錞:《我所知道的五四運動》,陳占彪編:《五四事件回憶》,第180—181頁。;而葉景莘則說是由于國務院5月2日密電專使簽約,蔡元培召集學生在他家開會(58)葉景莘:《巴黎和會期間我國拒簽和約運動的見聞》,《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110—111頁。。林長民之所以要在《晨報》發(fā)表《外交警報敬告國民》一文,與梁啟超4月24日發(fā)給國民外交協(xié)會的電報有直接關系。該電報刊登在《晨報》5月2日第2版:“汪、林兩總長轉(zhuǎn)外交協(xié)會: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jié)果英、法為所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quán),萬勿署名,以示決心。啟超。二十四日?!比~景莘說的北京政府5月2日密電專使簽約的電報在“顧維鈞檔案”中沒有發(fā)現(xiàn),在林明德主編的《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一書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從代表團發(fā)給北京政府的其他電報中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不過,在《晨報》5月2日刊發(fā)梁啟超的電報之前,還有一封代表團發(fā)來的電報說:“巴黎議和專使來電,謂我國在和會之情形極惡,日人以縱橫捭闔之術(shù),旁攻側(cè)擊,致青島問題,我國將歸失敗。非惟不能直接交還,亦且不歸五國暫管,聽中日兩國自行解決。和會難以堅執(zhí)公理,以為裁判云云。”(59)《山東竟如是斷送耶》,《晨報》1919年5月2日。該電又見《申報》1919年5月4日第6版《青島問題失敗警耗》一文,消息得自中美通訊社。直言之,5月2日《晨報》刊發(fā)的電報是兩封而不是一封。
北京政府當時實行秘密外交,凡代表團發(fā)往北京的電報,特別是需要轉(zhuǎn)呈大總統(tǒng)徐世昌、國務總理錢能訓的電報,都特別注明“次長親譯”,凡北京政府發(fā)給代表團的重要電報,也都注明“陸專使親譯”。另據(jù)陳箓2月10日在給代表團的一封電報中說:“巴黎所有來電,箓隨時秘密縷陳,分送總統(tǒng)、總理,向不經(jīng)秘書廳。”(60)《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11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也就是說,當時巴黎代表團發(fā)往北京的電報都是在陸征祥、陳箓、錢能訓和徐世昌之間直接傳遞的,秘書廳根本插不上手?,F(xiàn)在的問題是:為什么梁啟超能夠了解內(nèi)情?為什么代表團的電報會在《晨報》上出現(xiàn)?
這實際上與北京政府當時執(zhí)行的雙重外交路線有關。1918年徐世昌就任大總統(tǒng)之初,接受梁啟超和林長民的建議,在總統(tǒng)府設立一個咨詢機構(gòu)——外交委員會,由汪大燮任委員長,林長民任事務主任,熊希齡、張國淦、周自齊、沈瑞麟、靳云鵬、王寵惠、陸宗輿、陳箓、孫寶琦等為委員。與此同時,熊希齡等人還成立了一個民間團體——國民外交協(xié)會,熊希齡、汪大燮、梁啟超、林長民、范源濂、蔡元培、王寵惠、嚴修、張謇、莊蘊寬十人為理事。1918年底梁啟超一行赴歐洲考察,就是林長民建議的,徐世昌撥出6萬元予以資助。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成立后,北京政府曾將外交委員會的名單電達代表團。1919年1月27日,陳箓在致陸征祥的電報中提到,外交委員會成立后,迭經(jīng)會議,與部里意見尚能融洽,對外交上辦事的困難情形也能理解,“查該會與任公關系頗密,首座亦頗重視,任公到法后遇有可以接洽之處,似不妨面談。萬一有極困難之問題,電達首座時亦不妨與商,并約聯(lián)銜,庶內(nèi)外一致,于和會進行及國內(nèi)輿論必有良好影響,裨益于無形者實多”(61)《收外交部電》(1919年1月2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梁啟超等赴歐前,北京政府還曾將陸征祥所帶“政司各種文件”照抄一份,準其隨身攜帶(62)《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20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盡管梁啟超一再聲稱:“此行全以私人資格,不負直接責任”(63)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2頁。,“鄙人此次歐行,純系私人資格,不含有政治意味”(64)梁啟超著,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797頁。。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他不僅對北京政府的外交決策有知情權(quán),而且有建議權(quán)。
在歐洲考察期間,梁啟超確曾向北京政府提過建議。1919年2月23日,他曾致電外交委員會及徐世昌:“抵英即聞和會已提青島問題。頃抵法,略悉此間經(jīng)過情形,大致與吾輩在京主張相同,頗為欣慰。宣戰(zhàn)后,中德條約根本取消,青島歸還已成中德直接問題,日雖出兵,地位與諸協(xié)約國等,斷不能于我領土主權(quán)有所侵犯,更不能發(fā)生權(quán)利繼承問題……吾輩著眼不在歸還之名義,而在主權(quán)之實際。膠濟路關切膚利害,不能與青島分為兩案。若再借口出兵,謂當獲得,試問比、塞將何以報英、法。總之,此次和會為國際開一新局。我當乘機力圖自由發(fā)展,前此所謂勢力范圍、特殊地位,皆當切實打破。凡約章戾此原則者,當然廢棄,青島其一端耳。內(nèi)外當局切宜統(tǒng)籌兼顧,進行次第極當注意。美固相愛,英、法同情尤為要著。至關稅、領判兩事,失此不圖,更無機會,亦斷不容遲延……凡此諸端,望政府確定方針,毋辜民望?!?65)《收法京梁前總長(啟超)電》(1919年2月26日到),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52頁。這封電報不久即見于《晨報》(2月28日)、《大公報》(3月1日)和《申報》(3月3日)。
《秘笈錄存》一書收錄了巴黎和會和華盛頓會議期間北京政府秘書廳錄存的主要文電,它是徐世昌退出政界多年后主持編纂的,意在“使后人知我國在會困難真狀”(66)《秘笈錄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凡例”頁。。書中收有一封《某要人歐洲來電》,其中寫道:“交還青島,中、日對德同此要求,而孰為主體,實目下競爭要點……綜觀大勢,英、法極愿相助,而苦于夙與日本有成約。必須鼓英、法熱情,方能有濟。又,高徐、順濟路約發(fā)表以來,外人嘩然,以為中國政府自愿對于‘二十一條’加以保證,授日本以極好口實。美外部蘭辛謂:中國弱點惟在此。查自日本占據(jù)膠濟鐵路數(shù)年以來,中國純?nèi)】棺h方針,以不承認日本承繼德國權(quán)利為根本。去年九月德軍垂敗,政府究何用意,乃于此時結(jié)此約以自縛!為今計,惟有使訂約之人擔負,庶可挽回,展開新局。不然千載一時良會,不啻為一、二人毀壞,實為惋惜?!弊髡咴诖朔怆妶蠛竺娓接幸粍t按語:“此時輿論咸歸咎于一九一八年訂約之人,遂在北京發(fā)生五四之變。”(67)《秘笈錄存》,第133頁。言外之意,五四運動的爆發(fā),這封電報也脫不了干系,使運動的矛頭直接指向了“一九一八年訂約之人”。查這里所說的“某要人”就是梁啟超。該電報曾于1919年3月6日通過汪大燮、林長民轉(zhuǎn)呈大總統(tǒng)徐世昌(68)《收法京梁任公先生電》(1919年3月11日到),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63—64頁。,但其主體內(nèi)容稍后相繼出現(xiàn)在《晨報》(3月22日)、《大公報》(3月23日)和《申報》(3月24日)上。
梁啟超之所以這么做,與其秉持的國民外交路線有關。出國之前,梁啟超即在《國民公報》上撰文指出:“當此國際平等主義大昌之時,我國民亦宜訴其積年所受酷冤于主持正義人道之諸友邦,一求伸理;而國民外交,又為各國所共標榜,故我國民于此時宜發(fā)揮一種輿論,內(nèi)以督促政府,而外以博世界之同情?!彼硎荆舜螝W游,就是“誠欲郵達吾國民多數(shù)所希望,訴諸彼都輿論,以冀為當局之助”。(69)梁啟超著,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795—796頁。所以,對梁啟超來說,關于巴黎和會,本就無秘密可言。
當時北京政府的某些作法更助長了這種趨勢。1918年10月,徐世昌出任北京政府大總統(tǒng)后,標榜“文治”,對新聞報紙尤為重視。當年12月31日,他在總統(tǒng)府舉行中外新聞記者招待會,并在會上發(fā)表演講指出:“夫輿論者政府之后援,報紙者人民之喉舌。在今日歐美社會中,新聞紙效用之廣大,幾如布帛菽粟為各級人民日需之物。吾國教育雖未普及,而遠考古先嘖室之謀,木鐸之徇,輿人歌頌,已可卜民心國命之推移;近睹戊戌以來每次政治上變革之功,咸歸于報章鼓吹之力,明效大驗,炯然若此。今共和國體雖益形鞏固,而國外戰(zhàn)禍甫紓,國內(nèi)弭兵伊始,解除積困,培厚民生,尤不能不望中外新聞家之重與扶持誘掖?!?70)《昨日懷仁堂盛會》,《晨報》1918年12月1日。徐世昌所講并非官場套話,后來他專門在總統(tǒng)府設立新聞記者處,于每周二、五兩日派專員接待各報記者,除關于軍事、外交秘密事件外,所有時政施行各事實,均可提交各報隨時刊布(71)《府中設新聞記者處》,《晨報》1918年12月11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巴黎和會期間,陸征祥也比較重視輿論宣傳。1919年1月19日晨,他在發(fā)給徐世昌和錢能訓的電報中指出:“各國對于輿論一層,向極注重,近來尤甚。現(xiàn)時國際對我情形,似亦應設法指導輿論,有所表示。”(72)《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19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顧維鈞在五國會議的發(fā)言產(chǎn)生廣泛影響后,陸征祥于1月31日致電外交部:“中國全權(quán)在議席上要求將青島及膠濟鐵路暨附屬權(quán)利完全直接歸還中國,歐美各報館均已備載,美報輿論尤多表示。請執(zhí)事秘密授意于本部及府院機關報,純由報館口氣議論青島及膠濟鐵路暨一切附屬權(quán)利均應直接歸還中國之理由,轉(zhuǎn)展登載,表示通國人民之意愿,如此則內(nèi)外一致,鼓吹似較有力?!?73)《發(fā)外交部電》(1919年1月31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陸征祥的建議絕大部分得到了忠實執(zhí)行。2月3日,陳箓在發(fā)給代表團的電報中寫道:“取消二十一款事,一月十五日起已由中外報界逐日鼓吹。顧使宣言大意,亦已由機要股用報館口氣散布登載,并繼續(xù)進行?!?74)《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5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
因此,對梁啟超在五四運動中的作用,應予充分肯定,但不能由此認為“梁啟超的電報……促成了五四學生示威運動”(75)黃敏蘭:《梁啟超與五四運動》,《江漢論壇》2000年第2期。。其實,無論是代表團還是梁啟超所發(fā)的電報,對五四運動只是起到了導火索的作用。五四運動之由星星之火變成燎原之勢,與當時形成的澎湃激昂的輿論氛圍直接相關。自從巴黎和會召開以來,山東問題就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電報的傳播速度和外國通訊社的設置已經(jīng)使當時的外交活動幾無秘密可言,北京政府執(zhí)行的雙重外交路線更是火上澆油。代表團與北京政府之間來往的主要電報,都不同程度地在報紙上披露過。當時人們或許不知道“議題設置”這一概念,但圍繞山東問題的新“議題”層出不窮:顧維鈞在五國會議上的陳述,日方的無理要求,中日秘密協(xié)定的公布,戰(zhàn)時日本與英、法、意等國協(xié)議的披露,意大利的退會,日本態(tài)度的強硬乃至上??偵虝摹凹选彪婏L波、梁啟超的“親日”傳言等,無一不引起廣泛注意,攪動國人的神經(jīng);而從直接收回帶來的喜樂,到五國代管引起的失望,再到將德國在山東權(quán)益交與日本引起的惶恐,社會各界猶如坐在過山車上,陡起陡落,精神極度緊張。因此,只要有一點兒星星之火,即刻便會成為燎原之勢。
長期以來,上?!傲币院蠊と穗A級走上政治舞臺被視為五四運動的高潮,其實上?!叭T”也是由一封電報引爆的。
從“顧維鈞檔案”所藏和《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一書所收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與北京政府之間來往的電報內(nèi)容看,1919年5月4日學生運動發(fā)生之前,從大總統(tǒng)徐世昌、國務總理錢能訓到代理外交部部務的次長陳箓,北京政府當局可謂同舟共濟,為國家爭地位。但是5月4日學生運動爆發(fā)后,他們卻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學生和民眾的對立面,對運動采取了高壓和封堵的策略。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可能與他們對形勢的錯誤估計有關,也與他們對電報技術(shù)帶來的信息革命準備不足有關。
他們對形勢變化的估計,從當時北京政府發(fā)給巴黎代表團的電報中可以窺見一二。5月5日,陳箓在發(fā)給代表團的電報里寫道:“顧密親譯。本日北京因青島事,各校學生在天安門聚集四千余人,欲往請求英法美各使主持公道,為東交民巷警察所阻,不果。旋往曹潤田住宅放火,房屋被燒,章仲和公使新自東京回,亦被擊,頭部受傷甚重。晚間秩序已定。特聞?!?76)《收外交部電》(1919年5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同一天,國務院也給代表團發(fā)來電報:“轉(zhuǎn)陸總長鑒:第三十八號電悉。日本要求于和約草案內(nèi)專列一條,將膠州問題由德交日自由處置,著著進逼,實堪痛憤。此事在我國只有堅持,斷難承認。如果總約案內(nèi)加入此條,我國當然不能簽字,希照此辦理。再,昨日北京大學等校學生聚眾千余,以‘還我青島’為詞,高揭旗幟,有‘抵制日貨’、‘滅盡倭奴’等字樣,先赴英美各使館請謁被拒,遂至曹總長宅,逾垣而入,放火焚屋,搗物傷人。駐日章使適在曹寓,被毆重傷,警隊勸阻無效,當場逮捕現(xiàn)行犯數(shù)名,始克解散??謧髀勈?,用以附達,亦可見我國民激切也?!?77)《收國務院電》(1919年5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以上兩封電報均屬通報情況,非常正常。
但5月6日陳箓發(fā)給陸征祥的另一封電報就多少有點聳人聽聞:“總長親譯……本日閣議,僉以此次青島問題交涉失敗,至起內(nèi)訌。近日都中及各省情形,恐難免尚有暴動。如于必不能維持時,全體閣員一致辭職等語。屆時鈞座是否列名,請速電復?!?78)《收陳次長電》(1919年5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在這封電報中,“近日都中及各省情形,恐難免尚有暴動”一語最堪注意,它反映出北京政府對當時形勢的估計。5月4日當天,的確有少數(shù)同學主張采取激烈手段,“實行大暴動”(79)《五四運動回憶錄》(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06頁。,但正如參與游行的王撫洲后來所說,絕大多數(shù)學生“當時在天安門集合的目的,只在對各國使館游行示威,并無往趙家樓曹宅的預謀。因為到東交民巷使館區(qū)西口外,不得通過……臨時決定改道往趙家樓曹汝霖門前,去高呼三聲‘打倒賣國賊’,將旗幟扔在他的門前,即整隊回頭解散。大家并相約要嚴守秩序,不可與軍警沖突。至于到了趙家樓,演變成為攻進曹宅,打人、焚房,事后,連我們參加的人,也感到意外。這是群眾心理愈來愈激昂,而演變出始料所不及的結(jié)果”(80)王撫洲:《曹汝霖與五四運動——〈曹汝霖一生之回憶〉讀后平議》,陳占彪編:《五四事件回憶》,第161頁。。因此,形勢遠未發(fā)展到“近日都中及各省情形,恐難免尚有暴動”的地步。
5月8日,國務總理錢能訓在國務會議上正式提出內(nèi)閣總辭職,并于當晚將辭呈送達總統(tǒng)府。據(jù)《晨報》說,錢內(nèi)閣總辭職的原因在于“內(nèi)政外交在在棘手,又有此次風潮,內(nèi)閣應引咎負責”(81)《內(nèi)閣總辭職消息》,《晨報》1919年5月9日。。錢內(nèi)閣雖然被大總統(tǒng)徐世昌慰留,但此事反映出,錢能訓政府已經(jīng)認為“都中及各省情形”到了“不能維持”的地步,否則不必內(nèi)閣總辭職。
正是基于對形勢的錯誤估計,北京政府對學生運動采取了高壓和封堵的策略。
5月4日,教育部即密電各省教育廳:“本日京師學界有以專門以上各學校學生名義,于五月七日舉行紀念會,抗議青島外交問題情事,務望通飭各校,妥為防范,不得聚眾滋事,是為至要?!?82)《五四愛國運動檔案史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84頁。當晚,國務總理錢能訓在私宅召開緊急會議,商議“處分此案辦法”(83)許恪儒整理:《許寶蘅日記》第2冊,中華書局,2010年,第669頁。。據(jù)說當時有人主張解散北京大學,教育總長傅增湘極力反對,甚至以辭職抗爭(84)《中國各通訊社電》,《申報》1919年5月6日。。5月5日,北京政府繼續(xù)開會,“商議對于逮捕學生辦法(交法庭)、對于學校辦法(免蔡元培)、對于警察辦法(懲戒警察官),議論甚多,有要求釋放學生者,有勸告不宜壓迫者,有以黨望關系不贊成免蔡者,有以地方關系不宜懲戒者……外交協(xié)會原定五月七日(謂為國恥紀念日)在中央公園開會,飭警廳阻止”(85)許恪儒整理:《許寶蘅日記》第2冊,第669頁。。當天,教育部訓令直轄各校及私立專門以上各學校,“對于學生,當嚴盡管理之責。其有不遵約束者,應即立予開除,不得姑寬”,同時咨行內(nèi)務部,“一體令行部轄各?!?。5月6日,北京政府專門開會討論阻止“五七”國恥紀念事宜。徐世昌頒布大總統(tǒng)令,申飭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事前調(diào)度失宜,殊屬疏誤”,要求對派出之警察人員“查取職名,呈候懲戒”。(86)《五四愛國運動檔案史料》,第183、184頁。同時,北京政府還加強了新聞檢查,并一度切斷京滬、京津、京漢各電報線路(87)《水陸電線同時中斷》,《申報》1919年5月4日。。后來由于外交團的抗議,才接通了京津、津滬線(88)《電報不通之疑問》,《晨報》1919年5月12日。該電又見《申報》1919年5月14日第3版“專電”。。
上文已述,電報曾經(jīng)為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提供了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是以通過電報技術(shù)在北京與巴黎之間建立一種共時關系為基礎的。如果說這種共時關系在印刷資本主義時代是靠想象建立起來的,那么在電報資本主義時代則是在現(xiàn)實技術(shù)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中國代表團準備提出山東問題期間,陸征祥與北京政府之間的電報來往頻繁,僅2月7日,就至少向國務院和外交部發(fā)出六封電報。即便如此,北京政府仍不滿意。當天,國務總理錢能訓致電陸征祥稱:“近日和會進行情況,雖經(jīng)迭接報告,惟電到較為遲滯……擬請此后議場逐日詳情,我國及他國代表重要發(fā)言,均隨時電院。倘我公冗忙,或由嚴秘書鶴齡隨時電達院秘書長。此間關系外交者,亦當隨時互達。”(89)《收國務院來電》(1919年2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也就是說,錢能訓要徹底毀滅時間,實現(xiàn)北京政府與中國代表團之間的無縫隙對接,從而建起一個共時性關系。前面也說過,由于電報技術(shù)的發(fā)展,全球性的共時性場域至晚在民國初年已經(jīng)形成,所以錢能訓要求在北京與巴黎之間建立的這一共時性關系,是從屬于全球性的共時性場域的。換句話說,巴黎和會期間,廣大民眾不僅是在場者,而且是參與者。北京政府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是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所以才切斷了政府控制的京滬、京津、京漢之間的有線電報。然而,外國人控制的電報線路仍然存在,各通訊社提供的關于巴黎和會和學生運動的消息更充斥報端。原因很簡單,作為商品,電報新聞已經(jīng)伴隨著資本的滲透幾乎無處不在。
對被捕學生,因社會各界的強烈反對,于5月7日交保釋放。5月8日,不安于位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主動辭職,并于次日離京出走,不知去向。5月11日,教育總長傅增湘也步蔡后塵,掛冠而去。之后,學生運動逐漸演變成以“挽蔡(元培)”“拒田(應璜)”“不簽約”“罷斥禍首”為主要內(nèi)容的社會風潮。后來大總統(tǒng)徐世昌雖然被迫發(fā)布慰留蔡元培的命令,國務總理錢能訓也被迫收回任命田應璜為教育總長的提案,但因?qū)Α岸粭l”責任的不同理解和對濟順、高徐鐵路合同內(nèi)容的不同解讀(90)國務院1919年5月6日在致中國代表團的電報中解釋說:“此次各校學生聚眾滋事,實因青島問題多所誤會,其遠因在‘二十一條’提案,近因在濟順、高徐鐵路換文。查‘二十一條’要挾事件,潤田在部悉力應付,始克將第五項取消。其時我公方掌外部,當能憶及。及至濟順、高徐借款合同內(nèi),并無承認日本繼續(xù)德國權(quán)利之文。況第二條且聲明路線可以變更,確屬臨時假定,斷難許其繼承德國權(quán)利,與‘二十一條’尤無關系。外間不明真相,以致并為一談,群斥潤田為賣國,群疑眾謗,皆由誤會而起。茲特將詳情電達,希酌量宣布,以祛隔閡,是為至要。院。六日?!眳⒁姟妒諊鴦赵簛黼姟?1919年5月10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北京政府不僅沒有順應民意將曹汝霖等人免職,反而加以慰勉,結(jié)果使風潮越鬧越大,最后竟演變成6月3日的大逮捕。
6月4日下午,一封電報從北京發(fā)往天津,然后經(jīng)天津轉(zhuǎn)往上海。次日,這封電報的內(nèi)容同時出現(xiàn)在《申報》《民國日報》《時報》等上海各大報紙的“專電”欄?!渡陥蟆飞系碾娢膶懙溃骸疤旖?qū)W生會來電:(銜略)頃京電,十時學生大演講,被軍警拘捕,現(xiàn)閉置譯學館四百人,斷絕糧食,四周架武器,設帳駐兵。又二人被步軍統(tǒng)領拘去,笞刑鐐銬下獄。未捕者連日仍續(xù)演講以示決心。乞各省縣學生界各界火速營救。天津?qū)W生會?!?91)《專電》,《申報》1919年6月5日。《民國日報》上的電文則謂:“天津?qū)W生聯(lián)合會來電:昨十時學生大演講,被軍警拘捕,現(xiàn)閉置譯學館四百人,斷絕糧食,四周架武器,設帳駐圍。又二人被步軍統(tǒng)領拘去,笞刑鐐銬下獄。未捕者連日仍續(xù)演講以示決心。望電各省縣學生各界火速營救?!?92)《本社專電》,《民國日報》1919年6月5日。《時報》所載電文要簡略一些:“昨日因?qū)W生演講,拘捕學生四百人,閉置譯學館,斷絕糧食。惟學生依然演講,并不退卻。(天津四日申刻專電)?!?93)《國內(nèi)專電》,《時報》1919年6月5日。三報所載電文,除個別文字外,內(nèi)容基本相同,很明顯出自同一信息源。因4日代碼為“支”,姑且稱該電報為“支”電。
據(jù)羅家倫說,這封電報是他從北京發(fā)出的:“到了六月四日,我們想把恐怖的新聞電打出去,我就帶了四十幾塊錢去打電報,哪知道我一出去,偵探便跟著我,于是跑到日本郵局去拿一本丸善株式會社寄來的書。偵探在前面守著,哪知道那個日本郵局有個后門,我就從后門走了。結(jié)果,居然被我把那個電報拍到上海去?!?94)羅家倫口述,馬星野整理:《我所參與的五四運動》,陳占彪編:《五四事件回憶》,第170—171頁。在此,羅家倫既沒有交代這封電報是否從日本郵局發(fā)出,也沒有說明為何不直接發(fā)往上海,而要由天津?qū)W生會轉(zhuǎn)。據(jù)后來蔣夢麟講,天津?qū)W生會的幾個學生也是利用租界的外國機構(gòu),將這封電報轉(zhuǎn)發(fā)上海的(95)蔣夢麟:《西潮·新潮》,岳麓書社,2000年,第124頁。。
自“五四”學潮以來,上海地區(qū)的學生運動即得到了江蘇省教育會的支持(96)參見陳以愛:《五四運動初期江蘇省教育會的南北策略》,臺北《“國史館”館刊》第43期,2015年3月。,并利用電報與全國各地的學生運動彼此呼應。5月26日,上海各校學生在蔣夢麟等人的支持下實行總罷課(97)當天蔣夢麟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說:“上海今日罷課,弟等已將舵把住,不至鬧到無意識。”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第50頁。。6月4日下午,已經(jīng)罷課九天的各校學生收到“支”電后,立即將電報內(nèi)容印刷成傳單,并于傍晚7點多走上街頭,沿途分發(fā),號召上海各界設法營救北京被捕學生,“如荷允洽,即請簽名,準定自今日起(五號)一律閉門罷市”,得到上海各界的理解和支持,“各商號聞之類皆贊成,樂為簽名,允許停止營業(yè)。因此各居戶之日用食物者,莫不預為購辦”(98)《學生要求商界一致行動》,《申報》1919年6月5日。。
6月5日,上海各界實行總罷市。據(jù)《申報》6月6日報道:“昨日本埠南北市商家已與學生取一致行動,全埠一律罷市,均以懲辦國賊、釋放學生為目的,不達不止。惟秩序甚佳,并無暴妄舉動?!?99)《滬上商空前之舉動》,《申報》1919年6月6日。同時,部分產(chǎn)業(yè)工人也迅速行動起來。上午11點半,曹家渡日人所設內(nèi)外第三、四、五紗廠男女工人舉行罷工。下午1時半,陸家嘴日華紗廠、楊樹浦上海紗廠等男女工人2萬余人舉行罷工。同時舉行罷工的還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印刷工人,滬寧、甬杭兩路部分鐵路工人等。隨后,華商、英美、法商電車工人,求新機器廠、銳利機器廠、英商祥生鐵廠等廠全體工人也先后舉行罷工。(100)上海的“三罷”完全超出了蔣夢麟等人的想象。6月13日,他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說:“學潮已告一段落,以后不知什么樣?上海因工人相繼罷工,危險極了,幾乎鬧出大亂子。我吃了不少苦,倦極了……罷了罷了,快快閉門讀書罷。”同日他在寫給羅家倫的信中再次表示:“學潮至此告一段落。滬上因工人相繼罷工,危險之極,幸而免。此后吾人但抱定宗旨,信仰惟學可以為人,惟學足以救國,毀譽成敗等浮云耳。”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56—57頁。
上海的“三罷”對周圍城市迅速產(chǎn)生輻射效應。從6月6日至10日,南京、寧波、鎮(zhèn)江、蘇州、常州、無錫、揚州、蕪湖、九江、杭州、漢口、濟南、天津等城市先后罷市。無錫民眾還召開公民大會,決議停納租稅。北京政府當初所擔心的“都中及各省”相繼“暴動”的局面,竟然真的出現(xiàn)了。
“通電”又稱“公電”,是近代電報出現(xiàn)以后形成的一個專有詞匯,基本意涵是指拍發(fā)給有關方面并同時公開發(fā)表的宣布某種政治主張的電報?!巴姟迸c“電奏”不同,其主要目的不是匯報工作,而是為獲得民意的支持。因此,“通電”是電報時代廣大民眾參與現(xiàn)代政治的一種重要方式。
巴黎和會期間中國社會各界拍發(fā)了多少封“通電”,至今沒有詳細統(tǒng)計。1919年8月,辜鴻銘在上海的英文雜志《密勒氏評論》上發(fā)表《回國留學生與文學革命》一文,其中寫道:“聽說最近有人已拍了五千通電報給巴黎的中國代表?!?101)轉(zhuǎn)引自〔美〕周策縱著,陳永明等譯:《五四運動史》,岳麓書社,1999年,第132頁。另據(jù)1919年巴黎出版的《致中國代表團支持他們在山東問題的立場的電報》一書說,中國代表團從1919年2月7日至4月10日之間共收到了86通由世界各地不同政治團體發(fā)來的電報(102)〔美〕周策縱著,陳永明等譯:《五四運動史》,第130頁。。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顧維鈞檔案”中收藏的1919年中國代表團收發(fā)的600多封電報中,至少有24封是不同團體發(fā)來的。另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會開幕到7月3日獲知中國代表團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各界民眾圍繞巴黎和會上的山東問題在《申報》上公開發(fā)表的通電不下500封。
有學者在談到電力傳輸?shù)男畔⑿Ч麜r寫道:“在外交事務中,電訊傳輸之迅捷促使人們在決策做出之前就將其公布,以便確定這些決策做出之后究竟會出現(xiàn)哪些不同的反應。這樣的決策程序在瞬息萬里的電速條件下完全是必然的,因為電速使全社會都卷入了決策過程……隨著信息運動速度的增加,政治變化的趨向是逐漸偏離民選代表的政治,走向全民立即卷入中央決策行為的政治?!?103)〔加〕馬歇爾·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第251頁。情況的確如此。近代國人發(fā)表“通電”雖不始于五四時期,但五四時期是近代以來國人發(fā)表“通電”最多的時期之一。當時幾乎各個階層的民眾都卷入了北京政府的外交決策過程。當然,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也有一個發(fā)展過程。
對中國政府派代表團參加巴黎和會,社會各界最初都是支持的,包括南方的軍政府。前文提及,巴黎和會開幕之前,山東省議會和山東報界聯(lián)合會就曾發(fā)出致北京政府大總統(tǒng)、國務院、外交委員會的通電,要求北京政府轉(zhuǎn)飭陸征祥,將青島問題提交大會(104)《魯人對青島事件之要電》,《申報》1919年1月22日。。與此同時,留英的中國學、商、工三界僑民也發(fā)出通電:“中國前途,系于巴黎和會之決議。望消除內(nèi)爭,一致對外,要求取消日本于戰(zhàn)時強迫中國政府承受未經(jīng)憲法上議準之條約,無條件歸還膠州;廢除裁判權(quán)、租借地、外國駐兵及稅率,暨關涉中國主權(quán)、妨害中國發(fā)展之條約?!?105)《留英僑民來電》,《申報》1919年2月5日。也就是說,在巴黎和會開幕之前,中國社會各界就對如何處理山東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顧維鈞在五國會議上陳述中國政府的主張后,屬于南方軍政府的郭泰祺(字復初)于1月30日從美國致電陸征祥:“解決膠州問題,應以修改四年中日條約為主體。該約因歐戰(zhàn)發(fā)生,因威逼而成立,與德俄、德羅條約同出一轍,理應廢止或修改。且美政府當時亦曾招忌,必為我助。務懇極力主持,祺與陳君(陳友仁——筆者注)現(xiàn)正設法提倡歐美輿論,以為我公后盾。”(106)《收郭復初先生電》(1919年2月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2月5日,山東省議會議長王朝俊等也通過外交部致電中國代表團:“青島問題務請堅持,萬勿退讓,魯民全體誓以死力對待?!?107)《收外交部轉(zhuǎn)來山東議員電》(1919年2月6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該電又見《晨報》1919年2月7日。2月6日,部分山東籍國會議員致電外交部并轉(zhuǎn)巴黎中國代表團:“公等雄辯,聲振寰宇。青島問題及二十一款,端仗大力,不獨山東之幸,實全國所渴望。乞堅持勿讓,某等愿竭力后援?!?108)《收山東國會議員電(外交部轉(zhuǎn))》(1919年2月9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所以,無論是南方軍政府還是山東民眾,對巴黎中國代表團是支持的,并提出了建設性意見。
當聽說日本政府對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的陳述表示不滿時,社會各界或發(fā)表通電或致電北京政府,表示反對。據(jù)說此類電報,短短幾天之內(nèi),北京政府就收到60余通(109)《各處馳電責難政府》,《晨報》1919年2月14日。。如廣西省議會在電報中指出:“日本于萬國和平會議,對于我國代表提案,須得彼之同意,蔑理侵權(quán),是實以被保護國待我……望速電各代表堅持勿餒?!?110)《收桂省議會電》(1919年2月18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8頁。北京高等專門學校聯(lián)合會在通電中指出:“青島問題,務望毅力堅持,擁護國權(quán),顧全邦交,同人不敏,愿為群公后援?!?111)《學界對外交之憤激》,《晨報》1919年2月8日。江蘇省教育會在通電中指出:“顧、王二使在歐會發(fā)言,輿論認為稱職,報載日使干涉,請堅拒?!?112)《江蘇省教育會致北京電》,《申報》1919年2月8日。漢口各團體聯(lián)合會在電報中指出:“歐洲會議,我國代表發(fā)言,當然不受約束。詎日使到部要求鉗制,軼出國際正軌,請嚴詞拒絕,以保主權(quán)而平輿情。”(113)《各處馳電責難政府》,《晨報》1919年2月14日。上??偵虝㈠厩蛑袊鴮W生會和國民勵恥會等團體在通電中也分別指出:“報載日使干涉我國專使歐會發(fā)言事,已蒙政府嚴詞拒絕,務乞堅持到底,以保主權(quán)”,“中日問題關系至巨,頃聞日使干涉,乞堅持勿讓”,“聞日政府以顧、王兩使爭還青島,迫請撤換,曹汝霖、段祺瑞力主順從。此事果確,國亡無日。除電兩使堅持外,懇公勿為脅從,淪胥邦國”(114)《關于外交之公電》,《申報》1919年2月9日。。旅美華僑聽說日本政府要求中國政府撤換顧維鈞和王正廷的消息后,也紛紛致電北京政府說:“聞日本因中國赴法專使宣布日本之管理中國政策,迫我召還,謹請竭力使其留任”(115)《國民對于外交之呼吁——舊金山中國基督教會電》,《晨報》1919年2月12日。,“據(jù)報章登載,日本政府要求我國將派赴巴黎和會之某某專使調(diào)回……僑等切盼臺端始終堅持,勿將某某專使更動,庶使我國權(quán)利可以妥為保護”(116)《收美國阿海阿省楊氏屯埠華僑電》(1919年2月16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7頁。,“請轉(zhuǎn)呈并切懇大總統(tǒng)弗由國際和議大會撤回顧、王二使,致辱國體……萬勿聽從日本政府之威脅”(117)《收美國格里符蘭中華共和會電》(1919年2月17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8頁。,“此間華人一致申請貴部對于日本無庸讓步,誓以生命力爭”(118)《收美京中國慈善會電》(1919年2月17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8頁。。一些人則針鋒相對,要求北京政府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要求撤換日本駐華公使,如山東省商會在電報中指出:“此次顧、王兩使在歐洲和平會議與日使辯論,實為世界持正誼,非僅為我國爭主權(quán)。乃駐京日使恃強逞蠻,無理迫脅,直視我國等于庸屬,一息尚存,此何能忍……懇即向日政府提出抗議,請其將該使迅行撤換,以全邦交而平民憤”(119)《收山東省議會電》(1919年2月17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7頁。,“懇仍電促各使盡力抗爭,并一面要求日本政府撤換日使,以保國交而息眾怒”(120)《各處馳電責難政府——山東外交商榷會電》,《晨報》1919年2月14日;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巴黎和會與山東問題》,第46頁。,“至小幡氏以前次中日交涉之當事人,再來我國,不改野心,干涉我外交,蔑視我獨立,應要求彼國撤退該氏,以敦睦誼而重主權(quán)”(121)《外交問題之國民聲》,《晨報》1919年2月11日。。也有人致電顧維鈞和王正廷說:“中日問題,存亡所系。外交制勝,全仗兩公。望益堅持,以維國命”(122)《留日學生救國團致顧王兩代表電》,《申報》1919年2月8日。,“中日問題關系國家之存亡,敬乞公等堅持勿讓,全國國民當為諸公之后盾”,“請堅持中國主權(quán),國民愿盾公后”(123)《關于外交之公電》,《申報》1919年2月9日。??偟膩碚f,此時廣大民眾對北京政府和代表團的作法是肯定的、支持的。
但是當人們聽說北京政府曾與日本訂有密約時,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變化。早在2月2日,時任江蘇教育會會長的張謇就發(fā)出致大總統(tǒng)徐世昌的通電,要求公布中日密約:“頃見報載日人制我專使在巴黎議會發(fā)言權(quán),又威脅我外部不宣布種種詭詐取得之密約,令人憤邑,懸‘亡國奴隸’四字為幟,無南北無智愚賢不肖皆恥之,行見舉國騰沸也。謇則以為,我政府即甘受日之鉗束,聽日之指揮,不宣布密約……我國人能容我政府之晏然乎?日能安享而晏然乎?能終不宣布乎?眾迫而后布與不待迫而布孰愈乎?于義孰正勢孰安乎?元首之明,當見及之?!?124)《張南通致總統(tǒng)》,《申報》1919年2月13日。2月9日,公民調(diào)和會也發(fā)出致大總統(tǒng)、國務院、公使團、各省督軍、省長、省議會、各團體、各報館的通電,要求北京政府“速電歐洲和會各代表,將從前所訂一切密約公議宣布,概行廢止,務達永久和平之目的”(125)《公民調(diào)和會電請宣布密約》,《申報》1919年2月12日。。一時間,反對中日密約成為熱門話題。
之后,人們的關注點逐漸集中到反對續(xù)訂高徐各路正約這一問題上。2月13日,江蘇省教育會致電北京政府:“報載高徐各路將訂正約?,F(xiàn)值歐會公開舊約,正在宣布,新約豈宜續(xù)訂。請審慎。”(126)《省教育會請審慎鐵路借約》,《申報》1919年2月14日。同時中華建設會也致電北京政府:“近日嘩傳高徐、順濟等路草合同期滿,聞政府尚在與日商訂正約,輿論疑駭?,F(xiàn)歐會人方助我,若因此失列國之同情,不獨我國受損,亦非近鄰之福。況我國鐵路問題,將在歐會解決,此事似當由我國代表在歐主持。此時訂約,有礙進行,務懇取消,免為歐會障礙。”(127)《建設會致北京政府電》,《申報》1919年2月15日。
一些人則主張由國人自籌經(jīng)費,還清借款,廢除密約。如2月15日、21日,湖南寶永郴桂各屬紳學商民及辰沅永靖各屬紳學商工農(nóng)民等先后發(fā)出致各報館和北京大總統(tǒng)、國務總理、廣東軍政府政務會議、非常國會、各省督軍、省長、省議會、商會、報館、上海和議代表的通電。前電寫道:“據(jù)路透電報稱,日本干涉我代表在巴黎會議獨立發(fā)言,又不許我發(fā)表中日密約,如中國政府同意,則參戰(zhàn)借款二千萬元中,未付之千七百萬元可以照付,否則將索還已付之三百萬元等語。竊惟國有生命,是此主權(quán),對外獨立發(fā)言,即此種權(quán)能之實現(xiàn)……今對內(nèi)既棄戰(zhàn)言和,自當徐謀救濟。況參戰(zhàn)之事實既不存在,即軍事借款密約業(yè)已失其前提,即此項條約當然不能繼續(xù),自當于統(tǒng)一后,由政府勸國民協(xié)力籌償此三百萬元,毀棄該密約,以免后患?!?128)《湖南各界忠告南北通電》,《申報》1919年2月19日。后電則指出:“為今之計,莫若將參戰(zhàn)借款及中日密約迅速銷毀,并將已借之三百萬元,由南北共同籌償,或由國民捐付,縱令全國破產(chǎn),亦所不惜。況此區(qū)區(qū)之數(shù),中國雖貧,而愛國心富,想不難湊集也。誠以借款則喪盡主權(quán)而速亡,毋寧破產(chǎn)而或救止于萬一?!?129)《湖南辰沅永靖各屬公民通電》,《申報》1919年2月23日。
當民眾尚在為北京政府獻計獻策時,北京政府早已有了結(jié)論。2月3日,陳箓在致陸征祥的電報中明確指出:“至膠濟鐵路合同交兩院秘密否決一層,總理云兩千萬借款早已用罄,事實上恐辦不到?!?130)《收外交部電》(1919年2月5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社會各界如果了解此一內(nèi)幕,不知會作何感想。
之后,隨著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不利的消息不斷傳出,社會各界對北京政府的態(tài)度也在迅速發(fā)生變化,人們不再滿足于向北京政府和代表團提建議。如上海商業(yè)聯(lián)合公會在獲得青島將由五國共管的消息后,于4月28日連發(fā)三封通電,第一封發(fā)給巴黎中國代表團,并請其轉(zhuǎn)達美國總統(tǒng)、英法總理及協(xié)約國各和議代表:“專電喧傳青島暫歸五國協(xié)管,事果屬實,殊與此次戰(zhàn)爭所得之公理與正義顯有違背,吾華全國人民實深駭異……若此次和平會議不能按照各國恢復國土辦法,將青島直接交還中國,則華人對于和會,既不能得持平之待遇,對于日本,必以國際信義相責難,使我四萬萬人民危疑自懼,非所以保障世界永久之和平。務望諸公主持公理,實踐前言,將青島直接交還,不僅東亞利賴已也?!钡诙獍l(fā)給北京政府:“伏乞迅電巴黎和會各邦代表,主持公道,將青島直接歸還我國。并乞切電專使,堅持到底,勿稍讓步?!钡谌庀蛋l(fā)給該會在京主任干事虞洽卿:“乞我公就近晉謁政府,吁求堅持,勿稍讓步?!?131)《商業(yè)公團對于外交之要電》,《申報》1919年4月29日。雖然這三封電報用了“伏乞”“乞”等謙辭,但從電報的口氣看,已經(jīng)不再是一味地建議,而帶有硬性要求的成分。
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的消息傳出后,人們開始要求代表團拒絕在協(xié)約上簽字。如果說此前社會各界在山東問題上對北京政府和代表團行使的是建議權(quán),此后則是直接行使決策權(quán)了。5月3日,北京國民外交協(xié)會發(fā)出通電:“各省商會、省議會、教育會暨各團體、各報館公鑒:巴黎和會關于山東問題消息極緊,查日本所借口之民國四年五月二十一款之約,系以武力脅迫;又民國七年九月關系膠濟鐵路之換文,順濟、高徐鐵路之草約,并非正式訂定,我國民決不認為有效。本會定于本月七日二十一款簽字之國恥紀念日,在北京中央公園開國民大會,正式宣言,并令不得簽字。望各地方各團體同日開會,以示舉國一致,并希電示?!?132)《北京國民外交協(xié)會通電》,《申報》1919年5月5日。同日,北京總商會也發(fā)出通電說:“山東問題異常危急,聞將直交日本,請飛電巴黎和會力爭,及電我各專使,萬勿署名,并招各界開會商量救亡辦法,為外交上聲援?!?133)《北京總商會為山東問題通電》,《申報》1919年5月5日。在這里,國民外交協(xié)會和北京總商會已經(jīng)撇開北京政府,直接要求代表團不得簽字。5月11日,淮安教育會在通電中要求社會各界致電“顧、王二使,勿簽押,據(jù)理爭,不達目的莫歸”(134)《淮安教育會來電》,《申報》1919年5月12日。。5月13日,留日學生在所發(fā)通電中指出:“青島失,主權(quán)喪,中國亡,我國民休養(yǎng)生存之地,馴為他族棲息盤踞之所,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今之計,惟有以我國民之自決心與奮斗力,各祛私見,共濟時艱,拼敢死之心,作困獸之斗?!?135)《留日學生通電》,《申報》1919年5月17日。閩南國民大會也通電全國,要求“聯(lián)電專使,切勿簽字”(136)《漳州來電》,《申報》1919年5月24日。。湖北旅川學生林芳藻等在通電中甚至要求“寧為救國雄魁,勿作亡國奴隸,頭可斷,而字萬不可簽”(137)《巫山林芳藻等來電》,《申報》1919年6月12日。。
社會各界所發(fā)通電是否被北京政府和巴黎中國代表團收到了呢?從“顧維鈞檔案”所藏電報看,至少部分被代表團收到。5月7日,代表團就收到留日學生總會發(fā)來的電報:“青島直接收回,為正義人道之要求,務請堅持到底,并將此志轉(zhuǎn)達各國委員?!?138)《收留日學生總會電》(1919年5月7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8日,代表團收到上海南北和談代表唐紹儀和朱啟鈐的聯(lián)名電報:“倘和會承認他國之要求,不容納中國之主張,我四萬萬國民為公理正誼計,斷無承認之理,應請勿予簽字?!?139)《收上海南北議和代表電》(1919年5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13日,代表團收到江蘇省議會來電:“務乞聯(lián)合友邦,堅持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簽字?!?140)《收江蘇省議會電》(1919年5月13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14日,代表團先后收到順直省議會的兩封來電,要求“仗義執(zhí)言,堅持到底,不達直接歸還目的,并廢除二十一款密約,決勿簽字”(141)《收順直省議會電》(1919年5月14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17日,代表團收到墨西哥華僑來電,要求“請勿簽約,設法挽救”(142)《收墨西哥華僑電》(1919年5月17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18日,代表團收到北京報界發(fā)來的電報:“國民誓死爭青島,公等如稍退縮,誓不與公等同中國,望堅持到底?!?143)《收北京報界全體來電》(1919年5月18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發(fā)報人還要求代表團將該電譯文交給巴黎報界號外。5月20日,代表團收到廣東省議會來電:“領土所關,他人不得處分,乞提出和會,力爭還我主權(quán)?!?144)《收廣東省議會來電》(1919年5月20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5月22日,代表團收到湖北省議會來電:“請據(jù)理力爭,務達目的,否則萬勿簽字。”(145)《收湖北會來電》《1919年5月2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6月初,代表團還先后收到江蘇吳興女學界、福州商會、四川省省長和貴州國民大會的來電,紛紛要求代表團“萬勿簽字”(146)《收吳興女界來電》(1919年6月2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非由和會直接交還,并取消密約,概不承認”(147)《收福州商會來電》(1919年6月3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切勿簽字”(148)《收貴州國民大會來電》(1919年6月9日),哥倫比亞大學所藏顧維鈞檔案。。
洶涌的民意使北京政府內(nèi)部發(fā)生分歧。5月19日,國務院曾就巴黎和會是否簽字問題發(fā)出致各省區(qū)軍政長官的通電。通電介紹了中國政府的主張及陸征祥等在巴黎和會上的交涉情況,然后指出:“現(xiàn)經(jīng)政府熟權(quán)利害,決定對于草約大體應行簽字。惟山東問題,聲明另行保留,以為挽救地步。一俟提交國會同意后,即照此施行。”(149)《政府致各省區(qū)電》,《大公報》1919年5月19日。后接到陸征祥專電說:“保留一層雖經(jīng)在會聲明,而簽約時能否辦到,殊無把握。”因此北京政府于5月24日再次發(fā)表通電,陳述簽字與不簽字的利害關系,然后表示:“既有以上情形,經(jīng)熟思審處,第一步自應力主保留,以俟后圖。如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150)《補志國務院外交要電》,《大公報》1919年6月9日。因該通電中有“當經(jīng)征詢兩院議長及前段總理意見,亦屬相同”一語,6月12日,由安福系控制的眾議院發(fā)表通電,對此表示抗議,說前次眾議院同意的是“保留青島,條約簽字”,并曾咨復在案,“今國務院‘敬’電(即24日——筆者注)所云,是青島問題亦在簽字之列,與政府提交眾議院咨文全然不符,殊堪駭異。且以征詢兩院議長為詞,尤屬誤謬”。通電表示:“議員等忝為國民代表,對此國家重大問題,當然服從多數(shù)民意?!?151)《國會議員之通電》,《大公報》1919年6月12日、《申報》1919年6月13日。由此可以推斷,即使北京政府在巴黎和約上簽字,也很難獲得兩院通過。陳獨秀曾用“平民征服政府”來形成這種現(xiàn)象,即“由多數(shù)平民——學界、商會、農(nóng)民團體、勞動團體——用強力發(fā)揮民主政治的精神(各種平民團體以外,不必有什么政黨),叫那少數(shù)的政府當局和國會議員,都低下頭來聽多數(shù)平民的命令”(152)陳獨秀:《山東問題與國民覺悟》,《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411頁。。其實不是“平民征服政府”,而是民眾代替北京政府行使了決策權(quán)。這在電報出現(xiàn)以前,絕不可能。
電報不僅使民眾卷入外交事務的決策過程,而且卷入了國內(nèi)政治的決策過程。從本質(zhì)上講,五四運動是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的衍生物。5月4日以前,國內(nèi)輿論關注的主要是巴黎和會上的中國外交;5月4日以后,人們的注意力迅速轉(zhuǎn)移到國內(nèi)政治事務上來。在抗議聲中,廣大學生不僅建立了自己的組織——學生聯(lián)合會,而且形成了一套比較固定的政治參與模式——集會、演講、通電、游行。這套政治參與模式曾在民國時期反復上演。
由于學生在5月4日的游行過程中火燒趙家樓、毆打章宗祥,導致32個學生被警察拘押。事情發(fā)生后,學生代表團以“快郵代電”方式向申報館及各省教育會、商會、農(nóng)會、各學校、各團體發(fā)出求援通電,指出:“本日同人等為山東問題舉行游街大會,請各公使館主持公理,并促國民覺悟,秩序甚為嚴肅。道經(jīng)曹汝霖寓前,因其賣國之罪,不能不有所警戒,稍作示威舉動。乃警察廳竟下令逮捕學生十余人,事出非常,乞各界一致主持公論,以為援助?!?153)《北京學生團快郵代電》,《申報》1919年5月7日。當時風傳錢能訓擬解散北京大學,段祺瑞主張對被拘學生處以極刑。該通電雖然直到5月7日才在《申報》刊出,但社會各界仍被迅速動員起來。從5月7日至5月9日,三天之內(nèi),《申報》在《吁請慎處學生維持大學電》等題目下集中刊登各種通電51封。發(fā)表通電者既有南北和談代表唐紹儀、朱啟鈐,淞滬護軍使盧永祥等名人高官,也有江蘇省教育會、上海商業(yè)公團聯(lián)合會五十五公團、上海律師公會、全國和平聯(lián)合會、留日學生救國團、國民對日外交后援會、上海日報公會、浙江省議會、浙江省教育會等團體,以及上海、浙江、江蘇等地的大中學校。其中列名《本埠各學校電》的計有上海南洋公學、圣約翰大學、復旦大學、大同學院、同濟醫(yī)工專門學校等32所大中學校。上海商業(yè)公團聯(lián)合會五十五公團在致大總統(tǒng)、國務院和教育部的通電中毫不客氣地指出:“青島問題,存亡關系,一發(fā)千鈞,危急萬狀。此次外交失敗,人人知為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等所誤,幾乎國人皆欲殺之。政府何愛若輩,而以國家為孤注,乞速按律嚴懲,與眾共棄。至學生愛國,起與賣國賊為難,正合全國民意,因此被逮,商民等全體憤激。應請政府垂念學生無罪,即行釋放,一面勸諭照常上課,否則全國暴動,更難收拾。并希立電和會專使,堅持直接歸還青島到底,萬不得已則退出和會,決不簽字,對內(nèi)以順輿情,對外以張國勢,在此一舉?!?154)《吁請慎處學生維持大學電》,《申報》1919年5月7日。雖然被拘學生在7日上午已經(jīng)被保釋出獄,但這些通電顯然為推動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做了輿論上的準備。
6月4日,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在接到天津?qū)W生會轉(zhuǎn)來的“支”電后,也曾在《申報》《民國日報》等報刊上發(fā)出救援北京學生的通電。電文除介紹了北京學生的被捕情況外,特別指出:“政府摧殘士子,慘死無人道,一至于此。同屬國民,寧忍坐視。務乞主持續(xù)公理,速起援救。性命呼吸,刻不容緩?!?155)《學生聯(lián)合會請救京學生電》,《申報》1919年6月5日 ;《為北京學生呼吁急電》,《民國日報》1919年6月5日。之后在全國再次出現(xiàn)一個為營救和聲援北京學生的“通電”高潮。僅6月6日當天《申報》所刊《匯紀請懲國賊援救學生電》一文,就集中刊登33封通電和一封公函,幾乎占據(jù)了一個版面,發(fā)電單位包括江蘇省教育會、寰球中國學生會、上海中等以上學校聯(lián)合會、華僑聯(lián)合會、中國基督教聯(lián)合會、上海基督教青年會、上海商業(yè)公團聯(lián)合會六十二公團、留日學生救國團、上海總商會、上海麥粉公會、華商紗廠聯(lián)合會、上海紗業(yè)公會、上海銀行公會、錢業(yè)公會、上海出口各業(yè)公會、上海廣肇公所、上海書業(yè)公所等43個團體,涉及教育、商業(yè)、工業(yè)、學術(shù)等各個行業(yè)。這些“通電”與當時上海的“三罷”運動相配合,形成強大壓力,迫使北京政府不得不罷免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三人職務,釋放被捕學生,國務總理錢能訓亦不得不引咎辭職。這與其說是學生取得了勝利,毋寧說是社會各界再一次替北京政府作出了決策。
五四運動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它的起因是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敗。而巴黎和會上中國代表團之所以能夠提出山東問題,正是由于運用了電報技術(shù);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的消息之所以能夠迅速傳回國內(nèi),使“五七”國恥紀念提前,演變?yōu)槲逅膼蹏\動,同樣是因為運用了電報技術(shù);上海之所以能夠在一天之內(nèi)實現(xiàn)“三罷”,還是因為有了電報技術(shù)??梢哉f,自清末民初以來,因為電報線路網(wǎng)的建設以及各國通訊社的進入,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聯(lián)系世界各地的共時性場域;當時北京政府利用電報技術(shù)在北京與巴黎之間建立的共時性關系,是以這個共時性場域為基礎的。換句話說,對于巴黎和會,廣大民眾并非缺位者,而是在場者,他們不僅密切關注著巴黎和會現(xiàn)場的外交談判,而且密切關注著北京政府的一舉一動。當民眾認可北京政府的舉動時,他們僅僅行使建議權(quán);當廣大民眾不認可北京政府的舉動時,他們將直接行使決策權(quán)。五四學生運動和社會各界反對巴黎和約簽字,都是在行使決策權(quán)。北京政府雖然利用了電報技術(shù)帶來的通訊方便,卻沒有認識到這是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因此他們在處理學生運動和決定是否在巴黎和約上簽字時,始終“在使用陳舊的、前電子時代那種支離破碎的時間模式和空間模式來思考問題”(156)〔加〕馬歇爾·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理解媒介——論個人的延伸》,“作者第一版序”頁。,并采取了非常簡單粗暴的手段,結(jié)果引火燒身。圍繞巴黎和會上的山東問題,廣大民眾與北京政府始合終離,并最后走向?qū)α?,這是根本原因。總之,從傳播學角度來講,對于五四運動而言,電報絕非可有可無,它構(gòu)成了這場運動發(fā)生發(fā)展的技術(shù)基礎;它不僅毀棄了空間,而且極大地改變了政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