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光生命的最后十八個月,在推翻新法的政策訴求之外,司馬光在政治上追求協(xié)調新舊關系、實現(xiàn)政治和解,重返多元政治。然而,他以做諫官的姿態(tài)做宰相,追求個人道德的完美,既乏手段,又乏資源。相對年輕的臺諫官群體主張清算,反對和解。新晉宰執(zhí)推動太皇太后發(fā)布“務全大體詔”,對熙豐官僚實行政治赦免,力求和解。在臺諫官強烈反對下,詔雖出而和解之義亡。元祐之政因而失去了大部分普通官僚的支持,進一步陷入“人才實難”的境地。而司馬光對于變神宗法度的核心理論解釋——“干父之蠱說”被“以母改子說”所掩蓋,既不能達到統(tǒng)一思想的目的,又為未來的分裂、惡斗種下了苦果。和解的破滅,司馬光難辭其咎,然亦無法獨任其責。
關鍵詞:司馬光;政治和解;臺諫官;務全大體詔;干父之蠱說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5.0
一、問題的提出
統(tǒng)治集團的分裂、黨爭與政治清洗構成了北宋后期政治史的一條重要線索,它的源頭可以上溯至王安石—神宗對于“異見”“流俗”的排斥打擊。然而,當神宗駕崩之初,仍然存在著新舊兼用共改熙豐法度,同時避免進一步分裂、實現(xiàn)政治和解的可能性。這種對于政治和解的追求,宋人稱之為“調?!?。
“跳出歷史書寫的塑造,去尋找北宋晚期政治的實際邏輯”①是一件困難但必須努力的事情。開封陷落,宋室遷播,痛定思痛,宋高宗有云“天下之亂生于安石”②,明確宣判了“調停”在政治上的不正確。因此,南宋人往往責備元祐君子除惡不盡,比如朱熹說:“后來呂微仲(大防)、范堯夫(純仁)用調停之說,兼用小人,更無分別,所以成后日之禍?!雹邸罢{停”被視為導致了亡國慘劇的重大失誤④。在這種認識支配下,李燾才會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為司馬光辯護說:“若曰當參用熙豐舊臣,共變其法,以絕異時之禍,實光所不取也?!雹萘D把“元祐純臣”司馬光與“調?!鼻懈铋_來的,還有黃震,云:
作者簡介:趙冬梅,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北京 100871)。
附記:本文的草稿,曾在2016年8月廣州宋史年會上宣讀,又曾在2017年6月香港樹仁大學“紀念孫國棟教授暨唐宋史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fā)表,得到各位同仁的批評;完稿之后,得清華大學的方誠峰先生指正;寫作過程中,曾與《王安石年譜長編》的作者劉成國先生當面交流,受教甚多,謹此一并致謝。
①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前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頁。
②高宗之語,出《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十七。關于南宋人的北宋史觀,參見李華瑞:《王安石歷史地位沉浮與南宋以后中國社會歷史變遷(代緒論)》,《王安石變法研究史》,2004年,第113頁。
③《朱子語類》卷一二三,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冊,第3869頁。
④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卷二○有“元祐之所以為紹圣者,始于朋黨,而成于調?!?,卷二一有“元祐有調停之說,建中靖國有持中道之說,豈知君子之于小人固不當為嫉忿,然絕無交和之理”。呂中撰,張其凡、白曉霞整理:《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49、364頁。
⑤李燾撰,上海師大古籍所、華東師大古籍所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七,中華書局,2004年,第9416頁?!靶适チ姨笙嗨抉R公而天下再安,范純仁兼用小人,致章子厚、蔡京輩紹述安石,而國家遂有南遷之禍?!秉S震:《黃氏日抄》卷五○,元后至元刻本,基本古籍庫。其實,不止是范純仁、呂大防主張“調停”關于范純仁的“調?!敝鲝?,見顧宏義:《范純仁論朋黨——兼析元祐年間“調?!闭f的起因與影響》,《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3期。,司馬光同樣也是主張新舊并用,力求和解的。這一點,朱熹看得很明白:
看溫公那時已自失委曲了。如王安石罪既已明白,后既加罪于蔡確之徒,論來安石是罪之魁,卻于其死,又加太傅及贈禮皆備,想當時也道要委曲周旋他。如今看來,這般卻煞不好。要好,便合當顯白其罪,使人知得是非邪正,所謂“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須是明顯其不是之狀。若更加旌賞,卻惹得后來許多群小不服。今又都沒理會,怕道要做朋黨,那邊用幾人,這邊用幾人,不問是非,不別邪正,下梢還要如何?《朱子語類》卷一二三,《朱子全書》第18冊,第3869頁。
朱熹批評司馬光對王安石身后哀榮的處理過于寬大,又批評他用人沒有嚴格區(qū)分是非邪正,“那邊”“這邊”的人都用。其實,這正是司馬光追求和解的表現(xiàn)。朱熹還曾嚴厲駁斥以“調?!睘椤俺制街摗钡挠^點,說:
明道(程顥)當初之意便是如此,欲使諸公用熙、豐執(zhí)政之人與之共事,令變熙、豐之法?;蛩帐路?,則豈罪不獨在我。他正是要使術,然亦拙謀。……你欲以此術制他,不知他之術更高你在。所以后來溫公留章子厚,欲與之共變新法,卒至簾前悖詈,得罪而去。章忿叫曰:“他日不能陪相公吃劍得?!北阒寥绱?,無可平之理,盡是拙謀?!吨熳诱Z類》卷七十二,《朱子全書》第16冊,第2427頁。
朱熹的觀點無疑帶有強烈的南宋時代偏見,然而他對“溫公留章子厚,欲與之共變新法”的觀察,卻是敏銳的,比李燾的辯護之辭更符合實際。
李燾對于司馬光初政的復雜情勢,亦不無思考?!堕L編》卷三五九元豐八年九月己酉條,正文載朝奉郎、秘書少監(jiān)劉摯為侍御史,朝奉郎蘇軾為禮部郎中,考異引《邢恕家傳》云:
蓋(劉)摯元祐初任言責,(蔡)確猶在相位,與王巖叟排擊不已,司馬光深不以為然。時傅堯俞為秘書監(jiān),溫公即屬令諫摯止之。且云:“蔡非久自去,何必如此行跡?”摯既以奏疏,即答堯俞云:“已做到這里,如何住得?”傅亦以告恕也。方確之為山陵使也,公著及光已嘗為恕言,欲假蔡以節(jié)旌,處之北門或潁昌矣。蔡初既力引光,已而同在門下,相得甚歡。章惇則自任語快,常以光為鈍,不是持正(蔡確字持正)見容,豈可處也?時京師知事者,皆聞此語。
邢恕是奸臣,李燾以為《邢恕家傳》“固妄也”,但他還是抄錄了這一段,“姑存之,使后世有考焉?!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九,第8598頁?!缎纤〖覀鳌饭倘挥刑撏燥?、言過其實的成分,但其中所透露的,司馬光執(zhí)政初期謀求和解的寬容政治態(tài)度,我以為,是可以接受的。
只可惜,和解最終并未實現(xiàn),宋朝政治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分裂。和解破滅,原因何在?
司馬光難辭其咎。他于元豐八年五月底出任門下侍郎,次年閏二月,升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登上了人臣權力的巔峰:“時二圣恭儉慈孝,視民如傷,虛己以聽公。公知無不為,以身任天下之責。”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六《司馬溫公行狀》,中華書局,1986年,第490頁。然而,結果卻不如人意。從表面上看,“似乎司馬光走上了王安石的老路:執(zhí)拗、聽不進不同意見”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第30頁。,關于司馬光生命最后階段的政治形象,常常被人引用的,是蘇軾的當面抗議。蘇軾反對司馬光全盤恢復差役法,“嘗見之政事堂,條陳不可。君實忿然”。蘇軾曰:“昔韓魏公(琦)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魏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蘇轍:《欒城后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四部叢刊景明嘉靖蜀蕃活字本。登上相位的司馬光急不可耐、不加區(qū)分地一股腦兒推翻了王安石的新法,有破壞而無建設,最終“寥寥然無一實政之見于設施”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宋論》卷七,中華書局,1964年,第142頁。。對司馬光的保守主義有著深刻的理解與欣賞的冀小斌無比遺憾地感嘆道:“幾乎終其一生,司馬光保持著思想與行為的一致。只是在生命的最后18個月中,他背離了保守主義的立場,未經(jīng)審慎考慮就推翻了幾乎全部新法?!盭iaobin Ji, Politics and conservatism in Northern Song China: The career and thought of Sima Guang (A.D. 10191086)(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81.冀小斌的感嘆可以簡單地歸結為“司馬光背離了司馬光”。
“司馬光背離了司馬光”,18個月的執(zhí)政給宋朝政治造成了負面影響:保守主義黯然退場,北宋前中期士大夫政治中寬容異見的傳統(tǒng)遭到進一步破壞,嘉祐成為遙遠的絕響,皇帝—宰相的專制繼續(xù)加強,士大夫集團內部的分裂加劇,黨同伐異的政治氣氛持續(xù)醞釀,直至哲宗親政之后,出現(xiàn)了明目張膽的政治清洗。而司馬光,則因其最后18個月的政治行為,要對此負起主要責任。
那么,最后18個月的司馬光真的背離了此前一以貫之的司馬光嗎?司馬光能否承擔起使和解破滅的主要責任?司馬光與和解破滅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
關于“司馬光背離了司馬光”,方誠峰的《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說法,他指出:“提倡多元意見與官僚選任,構成為司馬光元祐施政的兩大支柱?!绕湔J為,保證政治體中各種意見的并存、交鋒,不但不會破壞政治體的穩(wěn)定,反而會有撥亂反正的效果,會鞏固政治體的基礎?!狈秸\峰以役法、對西夏關系為例,簡單梳理了司馬光在決策過程中的表現(xiàn)和作用,得出如下結論:“在重要事務上,司馬光的主張不過是多種意見中的一種”,“司馬光主政期間,在多數(shù)重要政事上,都做到了各種意見的并存”。而這種狀況,方誠峰認為是司馬光的主動追求:“司馬光從來沒有將自己的標準加于他所看重的臣僚,這么多臣僚之間的爭議是他從一開始就必然估計到的?!卑凑辗秸\峰的總結,司馬光認為,要“避免本朝衰落”,就必須具備三大要素:“一個理想的君主可以保證政治正確,一個多元意見并存的政治局面可以保證君主不選擇歧路,德行為先的選才策略可以保證多元意見不傷害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狈秸\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第3437頁。
沿著方誠峰的思路,我們甚至可以解答司馬光何以“不許(蘇)軾盡言”,在政策問題上表現(xiàn)出不通商量與固執(zhí)己見:司馬光主張多元意見,他的“己見”只是多元中的一元;而司馬光自己當然認為“己見”是正確的,作為個體,他沒有理由不堅持。按照理想狀態(tài),司馬光的“己見”與各種“異見”平等競爭,構成多元意見共存的政治生態(tài),具有判斷力的理想君主兼聽明斷,擇善而從,所謂“使人臣各獻其謀,而人君裁決其是非,若網(wǎng)在綱,有條而不紊,此國家所以治也”司馬光:《司馬光集》卷四九《乞裁斷政事劄子》,第1032頁。。然而,這種理想狀態(tài)與現(xiàn)實之間何啻南轅北轍:司馬光的地位之高、權力之大、威望之重,都增重了他的“己見”,“己見”與“異見”之間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難做到平等競爭;在垂簾體制之下,代行君主職責的太皇太后本身不具備完全的政治判斷力,她依賴、信任司馬光,以司馬光的意見為意見;因此,“己見”與“異見”的平等競爭根本無法實現(xiàn)。最后,在多元意見之上,是司馬光(透過太皇太后所實際操控的君權)在“裁決其是非”,其最終之結果,必然是惟司馬光之“己見”是從是執(zhí)——主張多元并存的司馬光最終也像王安石一樣走向了一元當然,即便如此,兩種“一元”表象的思想本質卻仍然是大異其趣的,司馬光的是儒家保守主義的多元,王安石的是偏向法家的“一道德”“同風俗”,此不可不察。。
歷史事實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過程與結果,過程中曾經(jīng)無比豐富的可能性,最終卻呈現(xiàn)為無法改變的唯一結果。研究者希望揭示的,是從多種可能性走向唯一結果的過程。決定過程的是相關各方的選擇與互動。在神、哲之際的政治過程中,“相關各方”主要包括太皇太后、宰執(zhí)中的熙豐舊人、包括司馬光在內的新晉宰執(zhí)、臺諫官員,以及中央與地方各級各類“有司”中的普通官員,特別是中央的六部、地方的監(jiān)司與州長。而司馬光只是“相關各方”的其中之一。王夫之的批評、冀小斌的感嘆、甚至方誠峰的分析,有著共同的默認前提,那便是此期的司馬光,由于攝政的太皇太后的高度信任,掌握著朝廷的政治走向,是路線的總設計師和主要決策人,具有近乎決定一切的力量。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推翻新法、固執(zhí)己見,也可以鼓勵多元意見。這一政治形象的塑造,得力于蘇軾的生花妙筆蘇軾:《司馬溫公行狀》,第475493頁。,但是,這一默認前提究竟是否真實?換言之,司馬光在此期的真實狀況究竟如何?
下文將從司馬光最后歲月的真實狀況開始,將太皇太后、其他宰執(zhí)、臺諫官乃至“有司”普通官員納入視角,觀察各方的行為與彼此的互動,希望能更加深入地理解這18個月從始到終、重返嘉祐的可能性逐漸消失、和解破滅的過程。
二、孤獨的領袖:司馬光的政治選擇與政治品格
按照蘇軾的描述,司馬光是在“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蘇軾:《司馬溫公行狀》,第488頁。的強烈呼聲下,頂著“反對派領袖”的光環(huán)重返政壇的,然而,若以政治派別領袖的標準衡量,司馬光的很多做法都令人費解。
第一,他與同為新晉宰執(zhí)的呂公著、范純仁之間缺乏必要的溝通。司馬光元豐八年(1085)五月下旬回京,呂公著六月回,“自公著到京”,司馬光與之“止于都堂眾中一見,自后未嘗私見及有簡帖往來”司馬光:《看閱呂公著所陳劄子》,《全宋文》第28冊,第220頁。按,此札《全宋文》系于元豐八年六月,當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七,系于七月。。七月,呂公著升任尚書左丞,與司馬光共事。元祐元年(1086)正月二十一日司馬光病告,遺書呂公著,末云:“光自病以來,悉以身付醫(yī),家事付康,惟國事未有所付,今日屬于晦叔矣!”憂國之深,寄望之殷,令人動容。然而讀者在感動之余,卻往往忽略了這封信的開頭所透露的信息:“自晦叔(呂公著字)入都,及得共事,每與僚寀行坐不相離,未嘗得伸悃愊,雖日多接武,猶隔闊千里也。今不幸又在病告,杳未有展覿之期,其邑邑可知?!币簿褪钦f,司馬光與呂公著在過去7個多月的時間里,從未進行過面對面的閉門深談。當然,他們可能會通過中間人交換意見,比如呂公著的長子希哲,曾經(jīng)被司馬光召至府中問話:
元祐初,申公(呂公著)與司馬溫公同為左右相,溫公久病不出,申公數(shù)于簾前薦呂大防、范純仁可大用。已而以大防為尚書左丞,純仁命未下也,溫公一日召滎陽公(呂希哲)至府第,謂公曰:“范純仁作執(zhí)政固好,呂大防是韓縝宣撫判官,相公何故卻薦作執(zhí)政?”滎陽公即以意答公曰:“相公且看即今從官,誰是勝得呂大防者?”溫公默然久之,曰:“是也,都不如呂大防?!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引呂大忠《雜說》,8944頁。
李燾因此感慨:“二公同時并相,其不相疑如此之深,其易曉如此之篤,前后任事所無也?!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引呂大忠《雜說》,8944頁。即便如此,這樣重要的人事任命案,司馬光與呂公著竟然事先毫不溝通,也是令人難以理解。又比如范祖禹,作為司馬光的學生、呂公著的女婿,也極有可能奔走于兩人之間傳遞信息。但是,兩個高層政治人物之間如此缺乏交流,實在是不可理喻的,更何況,他們又面臨著如此復雜的政治形勢!
司馬光與范純仁之間也顯然缺乏溝通。二人私交更篤范純仁在洛陽御史臺賦閑期間,常留宿司馬光家,秉燭夜談;離別之后,純仁有詩《寄君實》曰:“何情堪久別,無翼不能飛。愚直相知少,非公誰與歸?!庇?,范純仁女嫁司馬光侄司馬宏,二人為姻戚。見《范忠宣集》卷二《寄君實》詩及卷二○《范忠宣公行狀》,基本古籍庫據(jù)元刻明修本。,書信往還密切。元豐八年三月至六月,范純仁在陜西任邠寧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使。司馬光“昨在洛中,及至京師,兩于河中遞次得(范純仁)所賜書?!背鋈伍T下侍郎之后,司馬光連修兩書與范純仁,其一談到范純仁的調動,“曩承就移慶帥,既踐世官,復修舊治,計堯夫(范純仁字)必樂然就職,然士論所郁郁者猶多也”《司馬光集》卷五十八《與范堯夫經(jīng)略龍圖書》,1231頁,有暗示援引范純仁回京之意;而司馬光也的確向太皇太后推薦了范純仁《司馬光集·補遺》卷三《奉詔薦舉賢才奏》,1670頁。。其二懇請范純仁“望深賜教,督以所不及。聞其短拙,隨時示諭,勿復形跡。此獨敢望于堯夫,不敢望于它人者也”《司馬光集》卷五十八《與范堯夫經(jīng)略龍圖第二書》,1231頁。。然而,司馬光與范純仁之間的密切溝通,似乎在元祐元年閏二月范純仁就任同知樞密院事之后就終結了。元祐元年四月,范純仁“以國用不足,建請復散青苗錢”。《長編》卷三八四,9366頁。至八月,司馬光“始大悟,遂力疾入對,于簾外爭曰:‘不知是何奸邪,勸陛下復行此事!純仁失色卻立不敢言。青苗錢遂罷,不復散?!薄堕L編》卷三八四,9367頁。即使考慮到司馬光病弱的身體狀況,二人之間的隔膜也實在令人詫異。
那么,司馬光與呂公著、范純仁在路線政策上的主張真的合如符契,不需要討論嗎?司馬光與范純仁在青苗法問題上的分歧,上文已經(jīng)揭示。元豐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呂公著上札太皇太后陳述自己的主張,七月一日夜,太皇太后將呂公著劄子降付司馬光,命他“看閱所陳更張利害,有無兼濟之才,直書當與未當,具悉奏來者”。司馬光答以:“今公著所陳,與臣所欲言者,正相符合。蓋由天下之人皆欲如此,臣與公著但具眾心奏聞耳?!詿o有不當,惟有保甲一事,欲就農隙教習。臣愚以為……便當一切廢罷,更安用教習?”《司馬光集》卷四十八《看閱呂公著所陳劄子》,1016頁。今考,呂公著劄子尚存,他與司馬光“相符合”者是大方向——熙豐之法必須有所更張,具體到如何更張,二人的分歧絕不于止保甲一法呂公著主張“必罷者保馬、市易、南方鹽法,南方鹽法,尤宜先革”,青苗法“但罷逐年比較”;免役法“當少取寬剩之數(shù),度其差雇所宜,無令下戶虛有輸納,上戶取其財,中戶取其力,則公私自然均濟?!惫鴦炞右姟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七,元豐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上,第8550頁;又見《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一七《更張新法當須有術》,第1285頁。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第4頁。。如何求同存異,司馬光是需要和呂公著、范純仁坐下來,深入討論溝通的。然而,這種溝通似乎從未發(fā)生。
第二,對于宰執(zhí)中的熙豐舊人,這些后世公認的司馬光的政敵,司馬光沒有明確的排斥行為。相反,他公開承認蔡確、韓縝、章惇等人的顧命之功。元豐八年十二月,神宗祔廟,宰執(zhí)遷官,司馬光以“閑居西京”“不預顧命”連上兩札堅辭,中有“宰臣蔡確等啟迪神宗皇帝建立儲貳,傳授大寶,宜遷一官”《司馬光集》卷四十九《辭特轉官第一劄子》元豐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上,《辭轉官第二劄子》,元豐八年十二月上,第1035、1036頁。之語。特別耐人尋味的是,在遭受章惇的挖苦打擊后,司馬光的對策是請求章惇的好友蘇軾私下斡旋?!端问贰ぬK軾傳》載:
時光為門下侍郞,惇知樞密院事,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謔侮困光,光苦之。軾謂惇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惇以為然,光賴以少安?!端问贰肪砣恕短K軾傳》,第10810頁。
雖然有太皇太后的支持,司馬光在宰相府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在元祐元年閏二月蔡確罷相出知陳州、知樞密院事章惇出知汝州之前,“執(zhí)政官每三五日一聚都堂,堂吏日抱文書歷諸廳白之,故為長者得以專決,同列難盡爭也。光嘗懇確欲數(shù)會議,庶幾各盡所見,而確終不許”《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七,第91469148頁。。樞密院的分立格局則使得司馬光無法插手樞密院事務,只能以“咨目”的形式向章惇提建議,比如:“子厚方欲措置熙河,為經(jīng)久之計,而元帥乃一方頭目,其人豈高材英器,憂國忘家者耶!愿早易之,勿致敗事。”“子厚常言軍賞誤,何時當與裁減改正?邊人立小功宜勿賞,此宋璟所以安開元也。”“封事太約,一篇止有兩幅,吏去其簽,子厚欲有去取,既難得會議,彼亦有大利害,但請子厚欲去者去之,余令進入,貴早結絕?!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四,第8735頁。司馬光建議歸建議,章惇聽不聽就不一定了。
元祐元年正月,侍御史劉摯曾經(jīng)這樣描述司馬光的處境:“然光以至誠直道獨行孤立,所恃者惟圣明特達之知,而廟堂同列,略無誠心以助光為善者,不惟不助,而又有妒忌、嫉害之心。夫嫉光者,乃所以害政而利于己也。故每議一事,則須口舌紛紜而后能決;乃政令既下,則內外官吏猶懷疑畏,持其兩端,未肯悉心奉行?!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四,正月丙辰條,第8729頁。這應該是寫實。比如,司馬光主張恢復差役法,蔡確的主導下的朝廷也的確在元祐元年二月七日頒布敕書,宣布新制,但是,敕書在程序上卻出現(xiàn)了顯而易見的破綻,“敕內止坐司馬光奏請、后畫圣旨依奏,并無朝廷措置處分”此新除御史中丞劉摯“貼黃”中語。按右正言王覿的說法,則是“然敕內止是備錄門下侍郎司馬光劄子,不曾經(jīng)有司立成畫一條目”(《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七,第88328833頁)。。這樣一道敕書,擺明了是要引發(fā)各地官員的“疑駭”,讓他們明白“朝堂之上,議不合同,各有私貳,故鹵莽行下。意欲引發(fā)異論之言,及要逐路申請紛紛,指以為動搖之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七,第8832頁。。到四月間,韓縝罷右相之后,權力格局變得對司馬光更有利,但問題是司馬光不久也就陷入了長期的病告。
第三,新提拔的臺諫官員,與司馬光之間也不盡同調。前引蘇軾與司馬光爭役法不合,抗言“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的故事,出自蘇轍所作《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蘇轍把這件事情看作蘇軾與司馬光交惡的起因,認為“君實始怒,有逐公意,會其病卒乃已”;且云:“時臺諫官皆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則因緣以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1頁。照這個說法,司馬光與臺諫官的關系就是首腦與爪牙之間的關系。然而,蘇轍作此說時,顯然忘記了他本人就是當時“臺諫官”之一員,元祐元年二月十四日,蘇轍出任右司諫,“始供諫職”《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七,第8782頁。蘇轍任諫官至元祐元年九月十二日,見孔凡禮:《蘇轍年譜》,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340頁。。若“臺諫官皆君實私人”,不知子由當何以自處?!
右司諫蘇轍于元祐元年二月丙戌(二十七日)上言哲宗與太皇太后,云:“今二圣拱默,恭己無為,責成于執(zhí)政大臣,大臣又皆偷合茍容,無足賴者。”其中明確包括司馬光:“門下侍郎司馬光,尚書左丞呂公著,雖有憂國之志,而才不逮心。”蘇轍對司馬光的評價甚至不如他在同一奏札中給章惇的評價:“樞密使章惇,雖有應物之才,而其為人難以獨任。”蘇轍建議太皇太后,“早賜罷免(蔡)確、(韓)縝二人,別擇大臣負天下重望、有過人之高才而忠于社稷有死無二者,以代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七,第88198820頁。蘇轍所屬意的宰相人選,必“有過人之高才”,則斷非“才不逮心”之呂公著、司馬光,而是另有所指極有可能是蘇氏兄弟的恩師張方平(10071091),時年80歲。也可能即指乃兄蘇軾。見蘇軾:《張文定公墓志銘》,《全宋文》卷一九九五,第45冊,第505頁。。
蘇轍出任諫官,得到了司馬光的推薦,他卻建議太皇太后另選高才以取代司馬光,顯非“君實之人”。因此,他的“臺諫官皆君實之人”的說法,李燾以為“恐有私意,難盡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二,第9300頁注。,刪而不取。臺諫官在當時政治中的作用,請容下節(jié)論述,此處可以定論的是,臺諫官與司馬光不盡同調。
司馬光處理與上述三方關系的方式,顯然不符合后世對那個時代的解讀。對于政治同盟,他缺乏必要的溝通;對政治上的敵人,他缺乏應有的警惕;應當倚為臂助的臺諫官,他推薦的人選,在政治上卻并未與他保持一致。那么,應當怎樣解釋司馬光的行為?
我認為,這一切都是司馬光主動的政治選擇,而他的政治選擇則反映了他的政治品格。
司馬光在政策上的訴求是推翻王安石神宗的新法,而在政治風氣上則是希望重返多元寬容。在元豐五年的《遺表》當中,有司馬光政改方案最簡要的表達:“罷苗、役,廢保甲,以寬農民;除市易,絕稱貸,以惠工商。斥退聚斂之臣,褒顯循良之吏。禁約邊將,不使貪功而危國;制抑近習,不使握兵而兆亂。除苛察之法,以隆易簡之政;變刻薄之俗,以復敦樸之化。”《司馬光集》卷五十七《遺表》,第1202頁。這個政改方案包括政策調整與政風治理兩方面的內容,而政風治理的重要性不下于政策調整。政治風氣,即“風俗”。司馬光對于風俗的認識,受到龐籍的影響,主要觀點是風俗關系秩序的穩(wěn)定,進而影響國家興亡,風俗上行下效,靠在上之人的引導這是一個需要專文探討的問題。司馬光本人對風俗的論述,見其早年作品《顏太初雜文序》、嘉祐七年《謹習疏》(《全宋文》第54冊,第269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六,五月丁未朔條附),熙寧三年《論風俗劄子》、元豐八年三月三十日上《乞開言路劄子》(《司馬光集》卷四十六,第983頁)等。。對于熙豐以來的“風俗”之弊,司馬光痛心疾首,他說:“臣竊見近年以來,風俗斯弊,士大夫以偷合茍容為智,以危言正論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閭閻愁苦,痛心疾首,而上不得知;明主憂勤,宵衣旰食,而下無所訴。”《司馬光集》卷四十六,第983頁。因此,司馬光給太皇太后的第一個政治建議就是開言路,藉以端正政治風氣。司馬光衡量判斷人與事的標準是是非,而非新舊、彼我。所以,在人事上,他既不刻意排斥熙豐舊人,也不刻意拉攏元祐新晉。
而這種政治選擇符合司馬光一以貫之的政治品格。他是以做諫官的姿態(tài)做宰相,有意識地保持著個人的孤立。出任宰執(zhí)之后,司馬光在自家廳堂里貼了一張“客位榜”:
訪及諸君,若睹朝政缺遺,庶民疾苦,欲進忠言者,請以奏牘聞于朝廷,光得與同僚商議,擇可行者進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書寵諭,終無所益。若光身有過失,欲賜規(guī)正,即以通封書簡分付吏人,令傳入,光得內自省訟,佩服改行。至于整會官職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計,并請一面進狀,光得與朝省眾官公議施行。若在私第垂訪,不請語及。洪邁撰,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6頁。《朱子語類》卷七十二也有“客位榜”,文字略不同。見《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第2428頁。
這則“客位榜”,司馬光“親書牓稿,揭于客位”,足見重視?!翱臀话瘛弊屓寺?lián)想起仁宗末年,司馬光擔任諫官時對“謁禁”不近人情的執(zhí)守。因為“謁禁”,他與同年好友范鎮(zhèn)比鄰居而不往來;與恩師龐籍同城住,書信往還,至死不一見趙冬梅《司馬光和他的時代》,北京: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第305314頁。。從“謁禁”到“客位榜”,反映了司馬光嚴格的自律精神以及他對自身完美形象的不懈追求。私第不語公務,又頗有“圣相”李沆之風。
然而,司馬光在這個時候貼出這樣一張“客位榜”,聲明所有與公務有關者都必須通過官方渠道上達,極有可能挫傷那些在熙豐時期受到排斥打擊官員的積極性??墒牵抉R光卻寧可冒此風險,也要維護個人形象的無私與國家制度的公正,這一方面反應了他的自律精神;另一方面,也從一個側面表明,司馬光毫無集合熙豐怨氣以為己用的企圖;他重返政壇的目的單純,就是革除弊政,修復政風。
與此相關聯(lián)的,是司馬光在推薦人才方面的動作遲緩和保守。同為新晉宰執(zhí),呂公著“見陛下有意更張,而缺人裨助,故不避狂妄,輒有論薦”,態(tài)度積極,動作迅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七,第85518552頁。而司馬光則是在太皇太后降下御前劄子催促之后,才提供了一個21人的名單。在這個名單中,司馬光聲明:只有6人是“臣素所熟知”者;其余15人“或以行義,或以文學,皆為眾所推伏,臣雖與往還不熟,不敢隱蔽”。對于“素所熟知”的6人,司馬光各自給出了簡明扼要的評語,而對于“往還不熟”者,則只列官銜姓名,不及其他《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七,第85538554頁。《司馬光集·補遺》卷三《奉詔薦舉賢才奏》(元豐八年六月上),時新任監(jiān)察御史王巖叟在15人名單中。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司馬光去世,左司諫王巖叟上言,其“貼黃”稱:“臣平生未嘗與光接,又未嘗受光恩,非私于光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七,第9417頁)。這個名單表明“司馬光從來沒有將自己的標準加于他所看重的臣僚”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第34頁。,它符合司馬光誠實不欺、相對保守的一貫作風。邵伯溫說:“溫公不立黨”,其說極是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三。。
上述種種,其實正暴露了司馬光作為政治家的致命弱點——他缺乏政治斗爭的實踐經(jīng)驗,把政治簡單化和理想化了。蘇轍對司馬光有一個評價,正著說是“雖應務之才有所不周,而清德雅望,賢愚同敬”《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一,第8987頁?!稒璩羌肪砣摺镀蜇熃淀n縝第七狀》。;反著說則是“既以清德雅望專任朝政,然其為人不達吏事”蘇轍《欒城后集》卷十二《潁濱遺老傳(上)》,第47552頁。。這個批評相當中肯。司馬光批評王安石“足己自是”,“有人與之同則喜,與之異則怒,喜則數(shù)年之間,援引登青云,怒則黜逐擯棄,終身沉草萊”《司馬光集》卷五十七《遺表》,第1203頁。,以權勢壓迫官僚集團實現(xiàn)自己的主張。而他自己的做法卻是正好相反的,他不要同盟,不要打手,不要算計,而夢想靠著高尚的道德、嚴格的自律來感化、影響其他人走上正確的道路。這種一廂情愿充分暴露了司馬光在政治上的幼稚。
最后,關于最后歲月的司馬光,還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那便是他個人的內心感受。在15年閑居之后重返政壇,司馬光義無反顧,他堅信“進退有義,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則天”《司馬光集》卷七十四《迂書·無為贊貽邢和叔》(元豐八年正月十九日作),第1517頁。,也說過“天若祚宋,必無此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五引孫升《君孚談圃》,第8502頁。孫升哲宗朝曾為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端问贰肪砣钠哂小秾O升傳》(第11010頁)。又見《邵氏聞見錄》卷一一。此句,《宋史》卷三三六《司馬光傳》作“天若祚宗社,必無此事”(第10768頁)。來宣示自己的信心,然而在內心深處卻不無憂懼,他用“黃葉在烈風中”的“危墜感”來比喻自己的處境,這個比喻在司馬光的筆下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在他寫給范純仁的第二封信中:
光愚拙有素,見事常若不敏,不擇人而盡言,此才性之蔽,光所自知也。加之閑居十五年……凡朝廷之事,未嘗掛慮。況數(shù)年以來,昏忘特甚,誠不意一旦冒居此地,蒙人主知待之厚,特異于常,義難力辭,黽勉就職。故事多所遺忘,新法固皆面墻,朝中士大夫百人中所識不過三四,如一黃葉在烈風中,幾何其不危墜也!又為世俗妄被以虛名,不知其中實無所有。上下責望不輕,如何應付得及?《司馬光集》卷五十八《與范堯夫經(jīng)略龍圖第二書》,第12311232頁。
另一次是他在六月三日寫給留在老家夏縣的侄兒的信中:
叔五月二十三日到京……光近蒙圣恩除門下侍郎。……然光素無才能,加以衰老,久在沈散,絕望顯榮。一朝升擢,出人意表,舉朝之人悉非舊識,逆見忌嫉者何可勝數(shù)?而獨以愚直之性處于其間,如一黃葉在烈風中,幾何其不危墜也!是以受命以來,有懼而無喜。《司馬光集》補遺卷九《與侄貼》,第1757頁。
范純仁與家鄉(xiāng)子侄皆司馬光親近之人,信中所表達的“危墜”之感,應當是司馬光在彼時最真實的感受。隱藏在“危墜”感背后的,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15年的疏離已經(jīng)造成了司馬光對開封政情、人事的高度隔膜。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朝廷的各項制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而司馬光對新法只有耳聞目睹的印象,沒有深入其中的經(jīng)歷和了解,“故事多所遺忘,新法固皆面墻”。制度不熟,人亦陌生,“朝中士大夫百人中所識不過三四”,“舉朝之人悉非舊識”,都是實話。對于大部分朝中士大夫的品性、作風,司馬光知之甚少。換句話說,司馬光所能依靠的人才是相當有限的,他沒什么“自己人”。
我們可以為生命最后時光的司馬光畫一幅簡單的素描:體弱多病,內心充滿憂懼,孤獨地挺立在熙豐舊臣與元祐新晉之間,與雙方都保持距離,一方面要推翻全部新法,另一方面又要維護官僚集團的團結,目標明確,立場堅定,對于政治斗爭復雜性既缺乏經(jīng)驗又不屑一顧。“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此句出蘇軾《司馬君實獨樂園》詩(《蘇文忠公集·東坡集》卷八)。作于元豐八年的《與滕達道第六書》(《蘇文忠公集·東坡續(xù)集》卷四)又提到此詩,自以為“詩讖”。。朝野上下無數(shù)人將改變的希望寄托在司馬光身上,熙豐失意人奉他為領袖,而這個領袖,卻沒有自己的隊伍。一言以蔽之,司馬光是孤獨的領袖。這樣一個孤獨的領袖怎么可能有能力主導如此復雜的政局?
三、太皇太后的權力實習與臺諫官
在元祐政局走向加劇分裂的過程中,臺諫官起了重要的推手作用,使臺諫官得以發(fā)揮作用的,是太皇太后的信任和依賴。太皇太后與臺諫官之間信任的建立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是太皇太后學習掌控最高權力的過程,也是司馬光對太皇太后的影響力相對衰減的過程。
從現(xiàn)存文字來看,元豐八年三月到六月,也就是司馬光入相之前與初期,太皇太后與司馬光之間,主要靠內侍往來傳遞信息。此類交流不可能全都落實在文字上,即便如此,《司馬光集》還是透露了這種交流的頻密程度:元豐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入內供奉官梁惟簡傳太皇太后宣諭,要司馬光“毋惜奏章,贊予不逮”。次日,司馬光上《謝宣諭表》《司馬光集》卷四六《謝宣諭表》,第981頁。。五月“十五日平明,準入內內侍省遞到太皇太后御前劄子一道”,催促司馬光“早至闕庭”《司馬光集》卷四七《謝御前劄子催赴闕狀》,第1006頁。。此時,司馬光已回洛陽。五月二十三日,司馬光到京,太皇太后隨即派“中使”前往,“以五月五日(求諫)詔書”賜司馬光“看閱”《司馬光集》卷四七《乞改求諫詔書劄子》,第1008頁。。五月二十八日,司馬光上札辭門下侍郎,太皇太后隨即“差御藥吳靖方宣召”,令其接受告身。司馬光欲上劄再辭,“未上間,中使梁惟簡賜手詔令受,傳宣云‘再降詔開言路,俟卿供職施行”,光“遂止不上”《司馬光集》卷四七《辭門下侍郞第一劄子》《第二劄子》,第1010、1011頁。。七月一日夜,太皇太后又派人將呂公著討論時事的劄子送給司馬光,命他“看閱所陳更張利害,有無兼濟之才”,囑他“直書當與未當,具悉奏來”《司馬光集》卷四八《看閱呂公著所陳劄子》,第10161017頁。。
進入七月之后,司馬光與太皇太后之間借助內侍的交流,在現(xiàn)存文字中就不多見了。這種“不多見”,我以為,應當代表著事實上的減少。原因不難猜度,一方面,司馬光已經(jīng)入相,雙方有了制度化的定期見面機會。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司馬光具有嚴格的自律精神,他更傾向于制度規(guī)范內的交流方式。
作為趙宋朝廷實際上的最高領導人,太皇太后必須“速成”學習操控最高權力。元豐八年八月,司馬光曾經(jīng)上言:“向者執(zhí)政請聽臣僚上殿,陛下謙退,以為國家政事多未習知,臣僚欲言事者,自有章疏,何必上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九,第8589頁??梢姡侍螽敃r還在有意識地避免接見宰執(zhí)以外的臣僚,包括臺諫官。太皇太后之所以選擇盡量少地接見臣僚,也很少批出臺諫章疏,可能有藏拙的成分——太皇太后曾經(jīng)直言她娘家侄子高公繪不識字哲宗初立,邢恕為高公繪畫策,“乞尊崇(哲宗生母)朱太妃,為高氏異日計”,太皇太后“詰之曰:‘汝素不識字,誰為之者?”。見《宋史》卷四七一《奸臣·邢恕傳》,第13703頁。,高家男子尚且如此,高太后從小所受的教育應當有限,她的教育應當主要得自宮廷此點蒙鄧小南老師提示,謹此致謝。。高太后幼年入宮,成年之后經(jīng)歷過英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即位過程,以及英宗朝濮議紛爭之下后宮母子婆媳間的明爭暗斗,對權力的價值應當有著極為深刻的認識。但是,英宗朝太短;神宗英武,政自己出;所以,在神宗去世之前,太皇太后從未有過操控權力的機會,她需要學習。
太皇太后是女性、臨時的皇權代理人,由于性別、道德倫理與制度等多重因素的束縛,她所能利用的學習渠道相對有限。成年皇帝可以利用的制度化渠道,比如經(jīng)筵、翰林學士的召對等等,太皇太后都很難利用。她所能利用的渠道,主要包括宰執(zhí)奏札、臺諫官章疏,以及與宰執(zhí)、臺諫的面對面交流司馬光對英宗和神宗的教引,見Xiaobin Ji, Politics and conservatism in Northern Song China: The career and thought of Sima Guang (A.D. 10191086), chapters 5&6。 。宰執(zhí)之中,太皇太后與熙豐舊人蔡確、章惇等觀念不同,也就談不上信任。她所能信任、依賴的是司馬光、呂公著等人,司馬光則是她最信任的“導師”,而司馬光也給了她持續(xù)不斷的指導比如元豐八年十月,司馬光教導太皇太后要敢于在“群臣有所見不同,勢均力敵莫能相壹”的時候,“特留圣意,審查是非”,加以裁斷。十二月,司馬光又上劄子,具體指導太皇太后,當“執(zhí)政之臣……有議論必不可合者”,要“許令各具劄子奏聞”,然后“精察其是非可否,以圣意決之?;蛴诤熐靶I,或于禁中批出,令依某人所奏?!币姟端抉R光集》卷四九《乞裁斷政事劄子》《議可劄子》,第10321033頁。。
臺諫官是太皇太后的另一群“導師”。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來看,到元祐元年閏二月,太皇太后與臺諫官之間的接觸開始變得密切起來。閏二月初一日,右司諫蘇轍上言乞罷蔡確、韓縝,左正言朱光庭奏乞“退三奸(蔡確、章惇、韓縝),進三賢(司馬光、范純仁、韓維)”《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第8852頁。。二日,蔡確罷,司馬光升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郞。五日,右諫議大夫孫覺、右司諫蘇轍進對,有旨:“俟簾下,內臣盡出,方得敷奏?!痹南涤诩咨耆?,據(jù)??庇浭?,“應為癸巳日初五”。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第8866、8889頁。九日,新任左司諫王巖叟初入對,更以設問的方式,面授機宜,教導太皇太后應當怎樣回答各種“或有曰”,以應對章惇等人可能的質疑王巖叟教太后對答事,不全在此日,李燾“擇其善者,附初對時。”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第88848885頁。。二十八日,左司諫王巖叟、右正言朱光庭進對,太皇太后的下面一番指示,已是諳練老手了:“知卿等公正,不由執(zhí)政用卿,朝廷有缺失,一一言來,但安心言事。太皇太后垂簾,官家又年小,不比神宗時,若非臺諫公正、忠孝,及執(zhí)政得人,一耳目何由得盡知天下事?謂之執(zhí)政,若不執(zhí)奏事,卻要何用?臺諫官若畏避,何以立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第8953頁。
太皇太后與臺諫官之間逐漸形成相互配合的關系:臺諫官提出意見、建議,太皇太后接受意見、建議,轉而向宰執(zhí)問責。比如,元祐元年六月二日,司諫王巖叟批評王存帶職不當,其奏札“貼黃”云:
王存元是龍圖閣直學士,因何便帶樞密直學士?令改正施行,亦足使奸臣知懼,不敢公然欺罔陛下矣!陛下近因韓絳辭免宗師除命,遂從其請,恩義不傷,事體以正,中外之人,無不仰望圣意。
次日,太后御批:“兵部尚書王存,元是龍圖閣直學士,近因復帶職,何故卻除授樞密直學士?可具因依進入。”幾乎照錄“貼黃”。中書省解釋之后,太后又作御批,繼續(xù)質問,其核心是“聞王存舊帶龍圖閣直學士,雖曾除樞密直學士,緣當時辭免不曾受告,若依新除指揮,合與不合便除未受告之職?”所提問題與提問方式亦均出王巖叟二日奏札,奏札原文如下:
伏睹三月二十八日圣旨,其見任職事官有舊帶待制以上職者,并還舊職。竊見兵部尚書王存舊帶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后及二年,乞補外郡。朝廷除樞密直學士,令再任。存堅懇辭免,竟不曾受告,只自龍圖閣直學士遷兵部尚書。今既立法許職事官帶舊職,則王存止合帶龍圖閣直學士,不合帶樞密直學士,豈可以不受告之寵名,便為已曾帶之舊職?
值得注意的是,王巖叟在“貼黃”中表揚太皇太后處理韓宗師升職案得體,同時提醒她要警惕“奸臣”“公然欺罔陛下”。而太皇太后在就王存帶職案對中書省質疑無果之后,果然當面質問門下侍郎呂公著:“主王存者誰邪?”《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九,第91969197頁。語氣咄咄逼人,充滿自信,所問內容流露出對宰執(zhí)的不信任。
在太皇太后的指示下,臺諫官章疏中的文字甚至進入“詞頭”,成為中書舍人草詔的依據(jù)。蘇軾是當時的中書舍人之一蘇軾于元祐元年三月十四日免試為中書舍人。孔凡禮:《蘇軾年譜》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711頁。。比如,元祐八年五月,御史彈劾蘇軾任中書舍人時在制詞中指斥神宗,蘇軾自辯云:
臣先任中書舍人日,適值朝廷竄逐大奸數(shù)人,所行誥詞,皆是元降詞頭,所述罪狀,非臣私意所敢增損。內呂惠卿自前執(zhí)政責授散官安置,誅罰至重,當時蒙朝旨節(jié)錄臺諫所言惠卿罪惡降下,既是詞頭所有,則臣安敢減落?《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四,元祐八年五月己亥,第1150511506頁。
太皇太后與臺諫之間的溝通方式有兩種:當面交談與書面往復。太皇太后的垂簾聽政在雙日舉行,隔日發(fā)生,頻率極高元豐八年三月乙卯擬定的“御殿及垂簾儀”規(guī)定“皇帝雙日御延和殿,垂簾,日參官起居太皇太后,移班少西,起居皇帝,并再拜。三省、樞密院奏事?!币姟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三,第8462頁。又,元祐二年三月,崇政殿說書程頤上疏曰:“太皇太后雙日垂簾聽政?!币姟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九七,第9675頁。;然而如上文所引,閏二月五日,有右諫議大夫孫覺、右司諫蘇轍進對;九日,王巖叟首次以左司諫的身份入對。則太皇太后顯然又常常在單日接見臺諫官,當面討論問題。臺諫官上殿,對所欲討論的主要問題,通常寫有劄子,當面奏進;不及上殿,亦可專具奏札,隨時進呈。比如元祐元年九月八日,御史中丞劉摯上疏,其貼黃稱:“昨者,本候上殿面奏,新過大禮,未有班次,又慮稽緩不及于事,故具簡牘,伏望鑒察省覽訖,特賜留中。”《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七,第9421頁。對于臺諫官的書面上奏,太皇太后可以當面宣諭,亦可書面批示。蘇轍自述“臣六月中與王覿上殿言張璪非次進用文及甫、韓宗師,欲以結文彥博、韓維為自安之計?!碧侍螽敃r即有批示,“德音宣諭,但以璪久經(jīng)任使,欲因其求退,去之以禮?!敝涟嗽掳巳?,蘇轍再次上奏,以書面方式提醒太皇太后應當盡早逐去張璪。同日,王覿亦上札論張璪欺罔《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五,第9373、9376頁。。八月十四日,“王巖叟、朱光庭入對延和殿,巖叟進劄子。”王巖叟再度提起張璪之事,言“臣累言奸邪之狀,指張璪事,皆有實狀,陛下必經(jīng)圣覽。此人在左右不便?!倍侍蟠鹨浴耙言I卿,自有時節(jié),不須更著文字?!笨梢姶饲疤侍笈c王巖叟之間的交流頻度《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五,第9393、9384頁。。書面往復與當面交流這兩種方式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高密度的連續(xù)信息流,成為太皇太后了解、判斷政治人物、政治形勢的重要參考。
根據(jù)李燾從王巖叟的《朝論》中復原出來的對話可以窺見,太皇太后與臺諫官交流的內容非常廣泛,涉及熙豐舊宰執(zhí)的評價與去向、朝廷人事制度與重要職位的選任、對熙豐政壇風云人物的清算等等。元祐初期臺諫官與太皇太后之間的信息交流,不僅頻率高、內容廣泛,而且常常涉及曖昧難明、已萌未形的機密之事。比如,中書侍郎張璪、同知樞密院事安燾、尚書左丞李清臣可能的集體辭職一事。八月八日,右司諫蘇轍在奏札中指出“臣聞璪意欲候過明堂大禮,求出補外”,勸太皇太后順水推舟,“早從其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五,第9374頁。。九月八日,御史中丞劉摯上疏,又言“今大享禮成,風聞中書侍郎張璪、同知樞密院事安燾、尚書左丞李清臣皆欲上章辭位”,建議太皇太后“于三人中罷璪,所以安天下;留燾與清臣,所以明陛下不忘先朝受遺舊臣之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七,第9421頁。。張璪辭職,蘇轍樂見其成;三人同退,則可能影響朝廷施政,并引發(fā)薄待先朝舊臣的譏評,劉摯擔心太皇太后不知所措,因而代為籌劃備至。然而,“意欲”,“皆欲”,“欲”者,打算,想要,并未形成事實。所以,無論是張璪辭職,還是三人同退,都是建筑在“風聞”基礎上的猜測。盡管臺諫官有風聞言事的特權,但是僅憑猜測就斷定三人之惡意,則未免誅心之嫌。然而,就是在這樣的信息交流之中,太皇太后與臺諫官之間的拉近了距離,增強了信任。
而臺諫官非常自覺地團結成為一個整體,并將清算熙豐舊宰執(zhí)作為奮斗目標。比如,監(jiān)察御史王巖叟嘗言“不屏奸邪,太平終是難致”,對熙豐舊宰執(zhí)采取完全否定、堅決打擊的態(tài)度,甚至不承認蔡確、章惇對哲宗有顧命之功《宋史·王巖叟傳》載:宰相蔡確為裕陵復土使,還朝,以定策自居。巖叟言:“陛下之立,以子繼父,百王不易之道。且太皇太后先定于中,而確敢貪天自伐。章惇饞賊狠戾,罔上蔽明,不忠之罪,蓋與確等。近簾前爭役法,詞氣不遜,無事上之禮。今圣政不出房闥,豈宜容此大奸猶在廊廟!”于是二人相繼退斥。見《宋史》卷三四二《王巖叟傳》,第10892頁。。又如,蘇轍“前后六上章論(韓)縝過惡,乞正典刑”,以為君子小人如“冰炭不可一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一元祐元年三月戊辰條,第8987頁。。這種極端態(tài)度,與新晉宰執(zhí)的政治目標并不一致,包括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在內的宰執(zhí)都主張(至少是不反對)和解。至少從表面上看,新晉宰執(zhí)與臺諫官之間的分歧是“代際的”:宰相大臣年齡更長、資歷更深、政治經(jīng)驗更豐富,因此容納性更強,政策主張相對保守;臺諫官年齡更輕、資歷較淺、政治經(jīng)驗相對較少,因此更傾向于堅守抽象的道德原則,攻擊性更強。這種“代際分歧”在濮議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值得深思,作者擬另文專述,此不贅言。
這里的關鍵在于,臺諫官的政治態(tài)度對太皇太后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比如,對于熙豐舊宰執(zhí)的“受遺”之功,太皇太后在臺諫官的引導之下,就慢慢地改變了看法,從“承認并有所顧忌”轉向了“不承認并感到其中所隱藏的威脅”。元祐元年閏二月,王巖叟勸太皇太后逐蔡確,二人之間曾有如下談話:
上又曰:“止為他受遺?!睂υ唬骸皢⒈菹拢豢墒苓z后長占定此地位。況自太皇太后已定大議,此輩只是請得熟成,濫為受遺,其實何功之有?假令受遺,不知比韓琦如何?韓琦厚陵復土后,先帝堅留,至竟求去?!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第8853頁。
右正言王覿則更進一步否定了蔡確的“受遺定策”之功,以為,哲宗之立“皆太皇太后之圣德也”,蔡確等人乃是“貪天之功,妄自張大,盜取受遺定策之名以自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九,第8919頁。。王覿把熙豐舊宰執(zhí)所聲稱擁有的“受遺顧命”之功,定性為與太皇太后爭奪擁立哲宗的功勞,這一點,足以引發(fā)太皇太后對蔡確等人的嫉恨。
四、“務全大體詔”:新晉宰執(zhí)與臺諫官的較量
司馬光等新晉宰執(zhí)希望和解,然而臺諫官卻主張清算。元祐元年春夏,圍繞著一則詔書,雙方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較量。詔書產生于元祐元年六月甲寅(二十八日),主旨是“務全大體”,故可稱為“甲寅詔書”或“務全大體詔”。詔云:
朕惟先帝臨御以來,講求法度,務在寬厚,愛物仁民。而搢紳之間,有不能推原朝廷本意,希旨掊克,或妄生邊事,或連起犴獄,積其源流,久乃知弊。此群言所以未息,朝廷所以懲革也。敕正風俗,修振紀綱,茲出大公,蓋不得已。況罪顯者已正,惡巨者已斥,則宜蕩滌隱疵,闊略細故,不復究治,以累太和。夫疾之已甚,孔子不為,御眾以寬,有虞所尚,為國之道,務全大體。應今日前有涉此事狀者,一切不問,言者勿復彈劾,有司毋得施行,各俾自新,同歸美俗。布告中外,體朕意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第9248頁。
“務全大體詔”相當于一次專門針對官員的大赦,是一個明確的和解信號。詔書出臺的背景是“使者之刻剝害民如吳居厚、霍翔、王子京等,內臣之生事斂如李憲、宋用臣等皆從罷去”《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一七呂公著《上哲宗論更張新法當須有術》,第1285頁。。蔡確、章惇已經(jīng)離開宰執(zhí)崗位,呂惠卿也得到了應有的處分,這就是詔書中所謂“罪顯者已正,惡巨者已斥”。既然如此,清算便應到此為止,從今以后,“應今日前有涉此事狀者,一切不問”。
從表面上看,“務全大體詔”的產生過程非常簡單:六月壬子(二十六日),“內出手詔付三省樞密院”,命“可仿此意作詔書,布告中外”?!笆衷t”的主要內容如下:
向者朝廷講求法度,務以寬厚愛民,而搢紳之士,往往不原朝廷本意,速希功賞,有誤使令?;蜃h法失當,或掊斂毋節(jié),或奸回附勢,或講事飾非,或多結權貴,或力舉邊事,殘民蠹物,久益知弊,致使群言交攻不已。茍非澄肅,必紊紀綱。止以其罪顯者乃行竄逐,自余干涉之人,夙夜怵惕,不無憂虞。予當新政,務存大體,一切示以寬恩,更不追劾,咸使改過自新,各安職業(yè)。可仿此意作詔書,布告中外?!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59246頁。
“務全大體詔”充分反應了“壬子手詔”的意圖。“手詔”自“內出”,表達了太皇太后的旨意,對太皇太后起了推動作用的,是次相呂公著和同知樞密院事范純仁。當時的三省、樞密院,首相司馬光在病告之中,次相呂公著,門下侍郎韓維,中書侍郎張璪,尚書左丞李清臣,右丞呂大防;知樞密院事安燾,同知范純仁。
事實上,“務全大體詔”的出臺絕非如此簡單,中間頗多曲折,經(jīng)歷了從四月下旬到六月上旬的一個多月的時間。直接觸發(fā)了壬子手詔和甲寅詔書出臺的,是兩件事,一是范純仁為鄧綰辯解事件;一是呂公著救賈種民事件。
鄧綰以頌新法得官,曾任諫官,又長期任職御史臺,為新法鼓吹張目。后因為王安石“乞恩澤”遭到王安石和神宗的唾棄,被貶出朝,徘徊地方。哲宗即位,鄧綰“復待制,又復龍圖閣直學士”,自鄧州徙揚州。新任殿中侍御史林旦《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三月己卯:“考功員外郎林旦為殿中侍御史,承議郎韓川、權發(fā)遣開封府推官上官均并為監(jiān)察御史,從御史中丞劉摯之舉也?!保ǖ?024頁)論其“人質猥下,天性憸佞”,主張“特出圣斷,重行誅殛。”于是改鄧綰知滁州。林旦仍不滿意,繼續(xù)追打,“乞盡削官職,置之散地,終身不齒,以謝天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五,第9102頁。。這是四月間的事。
同知樞密院事范純仁因“言事官彈奏鄧綰責降”,在太皇太后簾前力爭,又上疏言:“鄧綰貶出,后來屢經(jīng)赦宥,牽復至此。今自鄧州移揚州,蓋為曾孝寬所沖,且非進用,自是言者不須更有論奏,朝廷亦不須再行貶責。況陛下臨御以來,先朝舊臣雖有往咎,皆蒙天恩含貸,豈獨綰可深罪?徒使人心反側,不能安職,無益清凈之化。伏望圣慈特降指揮,其鄧綰已經(jīng)先朝責降,今來臺官文字,更不施行。如此,則圣度包荒,廣如天地,負往咎者,咸得悛改,懷反側者,皆可自安,所系朝廷治體不細?!?/p>
范純仁的上疏打動了太皇太后,她“遣中使密賜手詔”給范純仁,表達了“欲降一詔書,一切示以寬恩”的意圖:“覽卿所奏鄧綰事,誠為允當。朝廷以向者附會掊克中最顯者,已行放黜,蓋當時希世茍合、言利進身者甚眾,朝廷若人人而責,則事無窮已,似非安靜之術,使向來附會干涉之人,日夜恐懼,不能自安。欲降一詔書,一切示以寬恩,更不行遣,當各安職業(yè),改過自新。欲作此意度行下如何?卿更子細相度,具可否,親書實封進入。”范純仁得詔,以為“此甚圣德……臣伏讀詔旨,忻歡感嘆之不暇,豈復更有愚見可助睿明?便望只以此意付之詞臣,更使敷衍潤色,以成訓誥之美,垂之萬世,永為帝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五,第91029103頁。。
鄧綰自鄧州除揚州在四月四日,四月二十八日,綰卒。范純仁與太后的討論當發(fā)生在四月中下旬左右,太后當時雖有盛德美意,“以慰反側”的詔書卻并未產生。
到了六月,又發(fā)生了呂公著救賈種民事件。賈種民在神宗朝為法官,元豐二年治陳世儒謀殺所生母案,“挾情于上殿札子增易語言事節(jié)”,企圖打擊呂公著,幸而神宗明察,呂公著得免,賈種民也受到了并不嚴重的處分《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第7359頁。。元祐元年五月,又是林旦舊事重提,彈劾賈種民“舞文深酷之罪”,請求予以懲戒。而呂公著以德報怨,稱“今臣方在相位,而種民得罪,恐所懲者小,所損者大,非所以示天下,”極力為賈種民爭取薄責《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4頁。。太后因而感動,“復欲下詔”,于是便有了六月甲寅“務全大體詔”的出臺。
李燾據(jù)《呂公著家傳》復原“務全大體詔”的緣起如下:
始,鄧綰責滁州,言者未已,范純仁勸太皇太后勿行,太皇太后因欲下詔,以慰反側,既而中輟。及呂公著救賈種民,太皇太后復欲下詔,公著以為當然,遂從之?;蛑^公著曰:“今除惡不盡,將貽患他日?!惫唬骸爸蔚廊ヌ醵?、景之世,網(wǎng)漏吞舟。且人才實難,宜使自新,豈盡使自棄耶?”《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第9249頁。
甲寅“務全大體詔”或當出自中書舍人范百祿之手。范百祿本人對熙豐之法的態(tài)度是比較溫和的,反對全面推翻范祖禹:《資政殿學士范公墓志銘》,《全宋文》卷二一五五,第49冊,第3444頁。。
傳遞和解信息的“務全大體詔”遭到了臺諫官的激烈反對,御史中丞劉摯、殿中侍御史林旦、監(jiān)察御史上官均、左司諫王巖叟、右正言王覿紛紛上疏,猛烈攻擊。臺諫官對“務全大體詔”的批評集中在兩點:第一,認為它是“戒言之詔”,,“雖名為安慰罪人,其實乃約束言者”《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記林旦、王巖叟語,第9256、9260頁。;第二,認為“務全大體詔”是對前一階段政治整肅的否定,“若懲一二奸臣而以同類恐懼為疑,又為善辭以慰勞之,則是行姑息之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記上官均語,第92569257頁。;第三,認為詔書將引發(fā)人心動蕩,“竊思降詔之后,老奸宿邪則安矣,而忠臣義士必不自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記王巖叟語,第9259頁。。臺諫官的言辭表明,他們對于新舊矛盾的定性是“忠奸”矛盾,完全不可調和。
由于臺諫官的強烈反對,“務全大體務全大體詔”“逾旬乃宣布耳”,“下詔以六月二十八日甲寅……其頒降則在七月十一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第9248、9249頁。,并且刪去了“言者勿復彈劾”六字《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二,第9316頁。。這六個字的刪除,使得詔書的和解意圖大打折扣。
八月間,臺諫官重提呂惠卿違赦出兵事,成功地激起了太皇太后對已經(jīng)罷相的蔡確等人的怨恨。呂惠卿事即“務全大體詔”中所言“或妄生邊事”者。元豐八年三月六日哲宗登極赦書,明令“應緣邊州郡,仰長吏、巡檢使臣鈐轄兵士及邊上人戶,不得侵擾外界,靜守疆場,勿令騷擾。”而“知太原府呂惠卿輒于四月中旬被受赦敕之后”,兩次派兵入西夏境內討蕩,“公違詔赦,擅出師旅”《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九,第9200頁。。元祐元年六月十八日,在臺諫官的聲討圍剿之下,呂惠卿落職,降為中散大夫、光祿卿、分司南京,蘇州居住。而臺諫官對于這一處理并不滿意,“二十日,四諫官會于興國之戒壇,列章再論罪大謫輕,公議未厭,乞重行誅竄?!蓖眨侍蟆爸挥谥G章后批出”,云:“惠卿罪惡貫盈,雖已施行,而臺諫彈糾不已,不可令處善地。宜貶竄一遠小處,以塞公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1頁注。六月二十五日,“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0頁。。中書舍人蘇軾草制,特別強調了違赦出兵一事的惡劣性質:“迨予踐祚之初,首發(fā)安邊之詔,假我號令,成汝詐謀,不圖渙汗之文,止為款賊之具,迷國不道,從古罕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1頁。
按道理講,對于呂惠卿違赦出兵一事的處理,到六月二十五日已經(jīng)結束?!捌渥镲@者乃行竄逐”。而太皇太后對這個處理結果也感到滿意,覺得可以適合而止了。所以,她才會在第二天頒下“壬子手詔”,宣布對“自余干涉之人……一切示以寬恩,更不追劾,咸使改過自新,各安職業(y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59246頁。。但是,臺諫官員對于“適可而止”顯然是不滿意的,所以他們不遺余力地攻擊“務全大體詔”,并于八月再次對呂惠卿窮追猛打。
呂惠卿出兵,雖然違赦,但確有兩道中書劄子以為憑信,其一是元豐八年二月二十七劄子,其二是元豐八年三月十六日劄子,兩道劄子皆稱“三省、樞密院同奉圣旨”。元祐元年八月八日,右正言王覿上奏,指兩道中書劄子皆屬渾水摸魚,騙取圣旨。所持理由是,“去年二月二十七日,正是神宗違豫多日,人情憂恐之時,不審三省、樞密院如何得同奉圣旨擇利用兵?”而“三月十六日正是神宗上仙二七日,圣情哀痛之時,不審三省、樞密院如何同奉圣旨用兵討殺?”王覿提醒太皇太后“其時三省、樞密院臣僚七人,內蔡確、韓縝、章惇、張璪四人皆惠卿之死黨,惠卿雖在外,欲有所為,則四人者合謀一意而莫之逆也。其余備員固寵之人,安能獨正其事哉!”王覿又啟發(fā)太皇太后回憶兩次“三省、樞密院取圣旨因依”,并大膽推測“若其時三省、樞密院奏陳之際,不為大事而僅同細務,則璪等欺罔之情狀又可見也”,暗示三省、樞密院將出兵大事混做熟事(常規(guī)政務),趁亂欺瞞太皇太后,騙取圣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五,第93769377頁。。如果說八月八日王覿之說還只是推測,那么,到了八月十四日,王巖叟、朱光庭的延和殿奏對當中,蔡確等騙取圣旨就已經(jīng)從懷疑、推測變成了確定的結論:
(朱)光庭奏:“惠卿擅興兵事,蔡確、章惇等欺罔。方先帝彌留,何以畫圣旨?蓋要應副惠卿,所以如此?!保ㄍ酰r叟又曰:“先帝二七日晏駕,太皇太后陛下正是哀荒之際,作熟事進呈,畫下圣旨去興兵。”太皇太后曰:“恁時那里理會得,只做熟事來謾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五,第9386頁。
“恁時那里理會得,只做熟事來謾過”,太皇太后的憤怒之情躍然紙上,溢于言表,蔡確、章惇之不忠已成定論。
相較于宰相大臣,太皇太后越來越傾向于相信、接受臺諫官的說法。她曾經(jīng)利用臺諫官質疑宰相。八月辛卯(六日),太皇太后諭輔臣曰:“臺諫官言,近日除授多有不當?!眳⑴c會議并發(fā)言的有司馬光、呂公著、韓維、李清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四,第9367頁。。而臺諫官向太皇太后傳遞的重要信息就是絕不和解。
五、“人才實難”的真相
呂公著等勸太皇太后發(fā)布“務全大體詔”,實行政治和解的理由之一是“且人才實難,宜使自新,豈盡使自棄耶”《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一,第9249頁。?“人才實難”,這是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元祐元年二月七日頒布敕書,恢復差役法。如此關涉全國的大規(guī)模政策調整,竟然事先沒有制定實施細則,“不曾經(jīng)有司立成畫一條目”。這種疏忽在很大程度上與人才匱乏有關。司馬光當時試圖倚靠的,竟然是翰林學士、戶部尚書曾布,而曾布斷然拒絕。“司馬光為政,諭令增損役法,布辭曰:‘免役一事,法令纖悉皆出己手,若令遽自改易,義不可為?!薄端问贰肪硭钠咭弧对紓鳌?,第13715頁。曾布的回答可謂擲地有聲,絕不詭隨。
“人才實難”的實質是新路線與舊時代遺留下來的人才的結合問題,神宗朝近20年,到哲宗即位、司馬光上臺時,幾乎所有年富力強的官員都是在王安石路線指導下成長起來的,他們所受的教育,所習慣的思想和工作方式,都來自王安石神宗時代。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屬于劉子健先生所謂“仕進型”的官員,并無崇高理想,關注個人仕途超過其他,因此能恪盡職守,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劉子?。骸锻醢彩?、曾布與北宋晚期官僚的類型》,《兩宋史研究匯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年,第117142頁。原載臺灣《清華學報》新2卷1期,1960年。。對于王安石神宗的政策路線,他們只是習慣性地遵守,并無特別的固執(zhí)。因此,其實不能把他們簡單地視為熙豐舊人,更不能把他們當作新路線的絆腳石。如果按照六月甲寅的“務全大體詔”,對于他們在熙豐時期所犯的錯誤不予追究,那么這些人就都是可用之才。相反,若棄此類“熙豐舊人”不用,那么“人才實難”的困境則必不可免。
然而,在臺諫官的推動下,“務全大體詔”最終成了一紙空文,新舊之間的矛盾繼續(xù)向更大規(guī)模擴展。茲舉杜纮的個案為代表加以闡釋。
杜纮,神宗末年為刑部郎中,元祐元年五月,任重修元豐敕令格式所詳定官,同月,“已降敕命同黃廉相度茶法”,未赴《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七,第9162頁。。七月癸未,杜纮遷右司郎中。八月,右司諫蘇轍兩次上疏彈劾,表示反對。耐人尋味的是,五月間,御史中丞、詳定元豐敕令所劉摯曾經(jīng)表揚杜纮“曉習法令,同輩少比”,以為難得之法律人才。當然,劉摯有劉摯的部門利益,其時“重修元豐敕令格式方始置局,杜纮職在詳定”,劉摯是詳定所的負責人,自然希望留任杜纮,令得“盡詳定之效,庶幾編敕早見成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七,第9162頁。。即便是對杜纮人品極度鄙薄的蘇轍也并不否認杜纮是法律專才。所以,蘇轍對杜纮的攻擊集中在兩個方向:
第一是杜纮的“變節(jié)”,“初修《熙寧編敕》,纮與其議,害民之法,皆經(jīng)其手。今為詳定官,奮筆改更,非笑前書,略無愧恥,翻覆隨時,一至于此?!钡诙嵌爬€與已經(jīng)定性的熙豐時代惡臣的歷史淵源,“兼與楊汲、崔臺符共事歲月甚久,大理寺所勘探報過公事,事干官員,皆刑部下法,朝廷近以所斷多有枉濫,差官理雪,凡所平反,十至七八。汲、臺符既以官長被罪,如纮等皆其屬官,朝廷雖闊略不問,至于非次擢用,豈宜遽以及纮?”《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三,第93389339頁。
蘇轍對杜纮的指責具有惡劣的象征意味:倘若嚴肅追究,除非是像蘇轍兄弟這樣在熙豐時期遭遇貶斥的官員,誰又能逃脫“變節(jié)”的指控曾布是一個光榮的例外,事如前述。?在國家政策中,行政官員是政策細節(jié)的參與制定者和實施者,他們不掌握施政方向。就神宗朝而言,掌握施政方向的,在熙寧時期是神宗王安石,在元豐時期是神宗本人。其他人只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因此,當朝廷的施政方向發(fā)生大逆轉,前所是者今所非,官員欲保其祿位,“變節(jié)”在所難免。對于所有在過去19年里獲得升遷、建立功名的中下層官員來說,指責杜纮就等于指責他們自己??紤]到蘇轍彈劾杜纮的時機不是在他就任詳定元豐敕令之時,而是在他獲得升遷之時,蘇轍的批評則不僅苛刻,而且有一種堵塞杜纮之流升遷的故意,而杜纮之流,基本上等于當時中下級官員的絕大多數(shù)。
臺諫官錯誤地定義了矛盾的性質、反對和解,將打擊面擴大到中層,動搖基礎,而司馬光毫無辦法——他只是精神層面的領袖,沒有隊伍,缺乏能力,有的只是一腔熱血和孱弱的身軀。
代結論:“先帝圣意”必然引發(fā)的混亂
事實上,何止杜纮這樣的中層官員,即便是蔡確、章惇這樣的高層,也無法對神宗朝的政策負起主要責任。蘇轍本人就說過:“先帝以絕人之資,獨運天下,特使此等(指神宗后期的宰執(zhí))行文書、赴期會而已,至于大政事議論,此等何嘗與聞?小有罪犯,輒罰銅謝過,為天下笑。先帝若以股肱待之,不應如此?!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七,第8819頁。真正應當對錯誤的政策路線負責任的,其實是神宗本人和王安石。然而,清算先帝的錯誤,卻是像蘇轍這樣的臺諫官做夢都不想的。
對于熙豐弊政,蘇轍也主張改,但是,他的任何更革主張,都是假稱“先帝本心”“先帝遺意”的。比如討論西北問題,蘇轍是這樣說的:“臣又聞,昔日取蘭州及五寨地,本非先帝圣意。……此二者皆由將吏不職,意欲邀功免罪,而先帝之意,本則不然?!纱搜灾?,蘭州、五寨,取之則非先帝本心,棄之則出先帝遺意?!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二,第9304頁。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校:《欒城集》卷三十九《再論蘭州等地狀》,中華書局,1990年,第688689頁。兄弟同心,中書舍人蘇軾草《呂惠卿貶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制》,則用文字塑造了一個無辜的“先皇帝”形象:“呂惠卿以斗筲之才,挾穿窬之知,諂事宰輔,同升廟堂……茍可以蠹國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如轉圜,始以帝堯之心,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發(fā)其宿奸,謫之輔郡……反復教戒,惡心不悛。”《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240頁;徐自明撰,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八,中華書局,1986年,第454頁。為神宗傅粉,跡近誣枉。而此前中書舍人范百祿草呂惠卿分司南京制,云:“朕承先帝大烈,懼弗克勝,而法弊不可以不更張,民勞不可以不振德,稽其所自,汝為厲階?!弊笃蜕鋮喂翱终孟鹊壑А保栋俚摳脑~《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第9340頁。。
而在事實上,“彰先帝之失”,或者退一步更準確的說,“承認先帝有失”,對于神宗之后的政局調整都是至關重要的。懲處違法犯禁、罪行昭彰的個別官員,與揪斗宰執(zhí)級的大臣,是兩個層次的問題。前者作為清理官僚隊伍的正常行為,可以得到理解和接受;而后者則極易引發(fā)整個官僚隊伍的恐慌,并且觸發(fā)整個社會對于先帝的質疑?!跋鹊邸庇惺?,人所共知。不承認先帝之失,但卻在先帝的時代揪出這樣罪大惡極、禍國殃民的宰相大臣,只會引起思想混亂。
最聰明簡便、不易引發(fā)混亂的做法,是從先帝的言辭中找尋“悔咎”“欲改”的蛛絲馬跡,從而把政策調整轉換成“承先帝之志”的孝道行為。這樣的努力,有人做了。比如元祐元年閏二月,殿中侍御史呂陶言:“臣嘗觀去年正月甲辰詔書,乃曰‘嘉與四海,洗心自新。則先帝彼時已知法之為敝,有欲改之意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第8957頁?!端纬T臣奏議》卷一一八呂陶《上哲宗論蔡確等觀望不肯協(xié)心改法》,第12961297頁。司馬光沒有采取呂陶這樣迂回的方式,而是直截了當?shù)爻姓J先帝有失。司馬光的改先帝之過的理論,最為人熟知、遭人詬病的,是“以母改子說”。其說出司馬光于元豐八年四月二十七日獻給太皇太后的《乞去新法之病民傷國者疏》,然而細審文意,這篇文章的核心絕非“以母改子”,而是“干父之蠱”。
司馬光指出“天子之孝”不同于普通人的孝道,“天子之孝,在于得萬國之歡心,以事其親”。因此,對于先皇的做法,要區(qū)別對待,“無害于民,無損于國者,不必以己意遽改之;必若病民傷國,豈可坐視不改哉?!”《易》曰“干父之蠱,有子,考無咎”。蠱者,事有蠱弊而治之也。“干父之蠱”,“跡似相違,意則在于承繼其業(yè),成父之美也?!彼抉R光還對“先帝之志”(初衷)與實施結果進行了切割,“先帝之志,本欲求治,而群下干進者,竟以私意紛更祖宗舊法,致天下籍籍如此,皆群臣之罪,非先帝之過也?!钡酱藶橹梗抉R光完成了對“干父之蠱說”的構建,他以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區(qū)分了“天子之孝”與“庶民之孝”、“承父之業(yè)”與“承父之跡”、“先帝之志”與“先帝之治”,從而成功地證明“干父之蠱”、改革先帝弊政是一種孝道行為。
文章到此,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臨到結尾,司馬光又說:“況今軍國之事,太皇太后權同行處分,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何憚而不為哉!”《司馬光集》卷四六,第992頁。這句畫蛇添足的話,所表達的,是對太皇太后的鼓勵;所流露的,是司馬光對于神宗的不滿情緒。但是,作為一種政治理論,它于經(jīng)無據(jù),婦人有三從之道,母親何曾有改子之義?于理不合,“以母改子”,將路線調整視為太皇太后與神宗母子之間的事情,將置小皇帝哲宗于何地哉!朱義群對《乞去新法之病民傷國者疏》的理解與筆者不同,他認為“雖然他(司馬光)花費極大的筆墨論證‘以子改父的合理性,但他的落腳點卻放在‘以母改子上”,進而指出“將垂簾之政放在神宗之政的對立面上,會給將來留下隱患,因此無論對于高太后還是元祐臣僚,都不是一個理想的論述”。見朱義群:《“紹述”壓力下的元祐之政——論北宋元祐年間的政治路線及其合理化論述》,《中國史研究》2017年3期。以儒學修養(yǎng)論,“以母改子”斷非司馬光之本意。
然而即便是“干父之蠱說”,司馬光要皇帝來承擔責任、承認先帝所為“有蠱弊”的理論司馬光一向強調君主的責任。Sariti指出:“與其說司馬光強調皇帝的神圣權力,不如說他強調的是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各階層自有其界限、職責,互不相侵”,“在很大程度上,皇帝是制度的囚徒,盡管它在理論上處于制度的頂端”。見Anthony William Sariti, “Monarchy, Bureaucracy, and Absolutism i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Ssuma Kuang,”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2, no. 1(1972), pp.5376. 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則進一步指出,司馬光把“君主作為政治秩序的核心和變革的起點”(第1116頁)。,也不能為哲宗和主流所接受。元祐元年七月,年幼的哲宗在延和殿接見夏國使臣,使臣“輒妄奏曰:‘神宗自知錯。上起立變色,怒?!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二,第9310頁。神宗如無過,何必改焉?神宗與王安石一脈相承,是思想上的父子,不能清算神宗便不能清算王安石,所能做也只是捉替罪羊,打落水狗。
在生命的最后18個月,司馬光被推上了領袖的高位,然而他既無人才隊伍,也無經(jīng)驗、手腕、對策司馬光的這種特點,是由于他的成長所決定的。請參看趙冬梅:《司馬光和他的時代》。。他置身于復雜的政治格局,如黃葉在烈風中,憂其危墜而終于危墜。歷史賦予他的任務,他卻一件也沒有完成。這才是司馬光最后十八個月真正的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