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一月的南京濕寒,陰沉的天色夾著薄霧,不似北方室內(nèi)供暖,所以在家都要裹厚衣服。穿著一件黑色羽絨衣的周梅森打開家門,居家的模樣,少了扉頁照片上嚴(yán)肅凜然的樣子,多了幾分親切。
周梅森的妻子提醒《南風(fēng)窗》記者,講話要盡量大聲一點,周梅森耳朵不好。
“幾乎是半聾了”,戴著助聽器的周梅森說。那是時代留下的傷痕,但時代也給了他幸福。
1956年周梅森出生于江蘇徐州,出生沒多久就趕上饑餓年代。所以他長期營養(yǎng)不良,三天兩頭就生病的他打了很多抗生素,過度的藥物影響了周梅森雙耳的功能。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又碰上“文革”,十幾歲就在煤礦上從事生產(chǎn)勞動,礦上噪音極大,進一步損害了他的聽覺。
一無所有,但寫作始終是他熱愛的事情。作家周梅森嶄露頭角,是在1978年,這一年他的命運逆轉(zhuǎn),全中國人的命運逆轉(zhuǎn)。十一屆三中全會,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序幕。
文學(xué)沒有辜負(fù)周梅森的熱愛。他的第一篇作品《家庭新話》在1978年發(fā)表于《新華日報》。那時候77級、78級的大學(xué)生還沒畢業(yè),人才緊缺,因為周梅森有小說作品,所以在1979年被抽調(diào)到《青春》雜志擔(dān)任編輯,自此開啟了他全新的人生。
周梅森對改革開放充滿感情,他說,“在此之前,我所經(jīng)歷的全是苦難”。加重的語氣,帶出他記憶皺褶里的痛苦。
但此后,都是幸福。
1983年周梅森發(fā)表了他的成名作《沉淪的土地》,這部小說書寫了民國八年黃河故道上資本家、鄉(xiāng)紳和煤礦工人圍繞土地展開的斗爭。
那時候周梅森就已經(jīng)深刻地洞察到人性的復(fù)雜,不只是好與壞那么絕對。
1985年周梅森任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巨大的創(chuàng)作能量開始爆發(fā),他以幾乎每年一部作品的速度出版了《莊嚴(yán)的毀滅》《軍哥》《黑墳》《神諭》《沉紅》等經(jīng)典歷史小說。
早年寫歷史小說,是因為歷史是最熟悉的領(lǐng)域,另一個重要因素是,那時候他太年輕了,沒有人生經(jīng)驗。到了40歲以后,隨著閱歷的不斷累積,周梅森才覺得自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要說的話,想說的東西,太多了,我可以講自己的經(jīng)歷了,我的經(jīng)歷有故事可說了?!?/p>
1994年,周梅森的家鄉(xiāng)徐州,基礎(chǔ)建設(shè)正如火如荼,一次回鄉(xiāng)采訪的經(jīng)歷,讓他開始投身當(dāng)代政治小說的創(chuàng)作。1994年以前,城市里基礎(chǔ)設(shè)施落后,水電供應(yīng)都成問題,空調(diào)等電器還是奢侈品。以前體制活力不足,混日子、不作為的人很多,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社會面貌煥然一新,周梅森的老家徐州也跟著動起來了。
在場,就是參加各種社會實踐,通俗地說就是“愛湊熱鬧”。周梅森說,自己就愛湊熱鬧,哪有熱鬧往哪里去?!盁狒[的地方不能沒有我?!?/blockquote>周梅森從中發(fā)現(xiàn)了意義感,1994年回老家采訪市委書記之后,他在徐州市人民政府掛職任副秘書長。在那期間看到了一場基礎(chǔ)設(shè)施的大建設(shè)。以此為背景,他在1997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政治小說《人間正道》,后來被央視拍成了電視劇。
周梅森贊頌時代,但作品里同樣包含尖銳的批評?!度碎g正道》的出版和播出讓他遇到不少麻煩,《人民的名義》也一樣,難免被人對號入座。周梅森一概無視:一個作家,必須要有直面真相的勇氣。
寫《人間正道》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怕?lián)L(fēng)險,不愿做事,為官不為,這也是一種腐敗。寫《至高利益》的時候,為官不為的現(xiàn)象少了,政績激勵讓官員們變得更積極,但一心搞政績,權(quán)力有時就會越界,損害老百姓,于是他又提出了新的問題:什么是我們的至高利益?
周梅森早年研究歷史,明白歷史會重復(fù)和輪回,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人民的名義》中李達康為什么那么受歡迎?因為李達康愿意做事,敢于承擔(dān)風(fēng)險。反腐是一場壓倒性的勝利,但反腐過后的惰政又再次成為問題。
說到這里周梅森有點激動,這是他的專業(yè),也是他的思想,更是他的社會實踐,很多東西隨著宏觀形勢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他用手勢反復(fù)強調(diào):作家需要在場。
周梅森始終在場。
改革開放40年,他幾乎參與了每一場重要變革。也正是因為周梅森的在場,才讓他保持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能量。他笑著說,自己也感到很奇怪,60多歲了,怎么還有如此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和想象力?
在場,就是參加各種社會實踐,通俗地說就是“愛湊熱鬧”。周梅森說,自己就愛湊熱鬧,哪有熱鬧往哪里去?!盁狒[的地方不能沒有我?!?/p>
1989年周梅森下海經(jīng)商。惠州市惠陽縣是全中國第一個可以出售小塊宅基地的地方,在幾十平米的土地上蓋房子,周梅森搞起了房地產(chǎn)。
周梅森還是第一代股民。他有點得意:“股市、股改的歷史轉(zhuǎn)折過程中,我?guī)Я艘粠托」擅?,否掉了一家上市公司的方案?!蹦鞘?005年,周梅森寫了三封公開信,反對金豐投資股權(quán)分置的改革方案,一句“我憤怒”,道出了7000萬股民的心聲,那時的周梅森活脫脫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劍客。
但劍客并不假裝清高,他直言經(jīng)商炒股就是想賺錢,想發(fā)財,盡管并未實現(xiàn)。就像他喜歡的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一樣,辦了那么多工廠都沒發(fā)財,周梅森做生意炒股票,經(jīng)常賠得一塌糊涂。賠了以后呢,也像巴爾扎克一樣,對資本的認(rèn)識更深入了一步。這就是生活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都成為周梅森寫作的源泉,更是他在時代洪流中的在場證明。
就喜歡在作品里琢磨人
寫作才是真正能讓他賺錢的。他說:“我覺得我這一生都很幸福,我干著一個我很喜歡的事業(yè),又賺錢?!?/p>
在周梅森的一生中,做過煤礦工人,當(dāng)過市政府副秘書長,做過生意,炒過股票,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寫作。他保持著每天至少寫2000字的習(xí)慣,從早上10點到中午1點。1點吃午飯,下午就散散步。如果半夜恰好有靈感,就拿個小紙條記下來,到了第二天工作的時候再寫,周梅森說自己房里壓了很多小紙條?!梆B(yǎng)成這個習(xí)慣也是近幾年的事,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心臟不好,不敢熬夜了,以前都喜歡在晚上寫作。”
除了寫作,周梅森沒有別的愛好,以前當(dāng)工人的時候?qū)懽魇菢I(yè)余愛好,成了全職作家后,他就一門心思撲在寫作上。不打球、不下棋、不看歌舞,他家里的布置也很簡單,客廳的茶幾上只有茶壺,書房的書桌上只有一臺筆電和鍵盤,甚至都沒養(yǎng)一點花花草草。
周梅森說自己除了散步,最多上網(wǎng)刷下新聞,硬要說愛好,就是喝點好酒吃點美食。
“你要做一件事,一輩子做一件事,把它做到極致,肯定要舍棄許多東西、許多愛好。我不是故意舍棄的,我就是喜歡在我的作品里琢磨人,琢磨一個精彩的臺詞、精彩的對話。”周梅森對待自己的作品就像對待孩子一樣,既喜愛又嚴(yán)厲,還有些許霸道。
《人民的名義》熱播后,周梅森又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下一部作品《人民的財產(chǎn)》。寫劇本的時候,他會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哪怕導(dǎo)演已經(jīng)開拍了,他突然想到哪句臺詞不夠好,就會立刻要求改臺詞,而且周梅森不允許任何演員修改自己的臺詞,一句也不行。
這是周梅森的職業(yè)尊嚴(yán)。“我太喜歡它了,它是我兒子,我沒事就要收拾收拾他,打扮打扮他,然后欣賞欣賞他。如果一個作家、編劇,對自己的作品沒有這么一份心的話,他做不好?!?/p>
《國家公訴》《我主沉浮》《我本英雄》這三部電視劇還是周梅森自己全額投資的?!皩?dǎo)演我請,演員我請,我賣給各臺,我覺得我做得挺好,與其受你資本制約,我不如單干。在任何一部劇,我都極其強勢,你必須按我說的辦,不然滾蛋?!?/p>
寫作既靠天賦,靠人生經(jīng)驗,也靠紀(jì)律。周梅森到了那個時間點就要開始工作。和家人去北歐旅行時,因為有時差,他半夜三四點醒來,外面冰天雪地,他就著爐火便開始寫作?!度嗣竦呢敭a(chǎn)》中,有三集劇本就是在旅途中完成的。
最有成就感的是在赫爾辛基的機場,趁著轉(zhuǎn)機的時間,周梅森就把一集電視劇寫完了。“所以說我很喜歡這個東西,不覺得累。老婆逛商店去了,兒子在打游戲,老婆逛店覺得很幸福,兒子打游戲覺得很幸福,我覺得我寫作很幸福?!?blockquote>“導(dǎo)演我請,演員我請,我賣給各臺,我覺得我做得挺好,與其受你資本制約,我不如單干。在任何一部劇,我都極其強勢,你必須按我說的辦,不然滾蛋。”
周梅森原先對影視并沒有興趣,他20世紀(jì)80年代時的《大捷》《軍歌》《國殤》等作品都被改編成了電影,但周梅森沒參與,版權(quán)賣了就完了。那時候上海電影制片廠給的版稅是800元,而周梅森的工資是30元,也還算是滿意的收入。
后來央視要拍《人間正道》,周梅森版權(quán)賣了20萬元,但賣了之后劇組找不到人來改編,因為主題宏大,熟悉當(dāng)代改革的人太少。時任央視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胡恩找到周梅森,勸他親自動手把小說改成劇本,“哪怕寫個初稿也行”。那時是1998年,劇本稿費是一集1萬元。電視劇播出后反響熱烈,周梅森的書一下子又賣了11萬冊。
周梅森突然明白了,原來電視劇的影響那么大,還能推動小說銷量,于是他對電視劇就不排斥了。也正是自那以后,他的小說幾乎都會被改編成電視劇,《至高利益》《絕對權(quán)力》《國家公訴》《我主沉浮》等政治小說相繼問世,隨后一一被搬上熒屏。
和電視劇共生,周梅森每本書的起印量不會低于10萬冊,最多的達到200萬冊,而以前最多1萬冊?!度嗣竦拿x》被翻譯成英、法、德、日、阿拉伯等二十幾種語言走向國際市場。正是因為每部小說都跟著電視劇,才有最廣泛占有市場的可能性。既熱愛又賺錢,這就是他的幸福。
在開始做編劇以后,也有人說周梅森的小說越來越電視劇化了。周梅森承認(rèn)會有影響,但都是他的作品,兩者會互相協(xié)調(diào)。寫劇本時冒出的新想法,他就回過頭去加進小說。
周梅森真切地活在滾燙的當(dāng)下,有著少年的激憤正氣,又有時間打磨出來的圓潤智慧。他的筆下有官場沉浮,亦有小人物的掙扎,但凡時代里的,他都記下了。
《人民的名義》電視劇和小說出來之前,周梅森已經(jīng)沉寂了8年,熒幕上的反腐劇也消失了10年之久。這部劇一出來,網(wǎng)絡(luò)上議論紛紛:尺度真大,反腐反到副國級。小說的書封上也打著“潛心八年,六易其稿”的文案。
有這么大的創(chuàng)作能量、這么熱愛寫作的周梅森哪能真閑得了這么久,這8年間周梅森也寫,只是寫了扔在抽屜里。201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派人找到周梅森,希望他能寫一部和反腐有關(guān)的劇,因為十八大之后,那么多官員落馬,反腐成了舉國關(guān)注的大事,但卻沒有一部像樣的文藝作品。
這一重任,自然非周梅森莫屬。
雖然是最高檢找的周梅森,但他并不是手握“尚方寶劍”,《人民的名義》能火起來絕非偶然,一方面老百姓在情緒上需要這樣的作品,另一方面周梅森的分寸拿捏得當(dāng)。用他的話來說,“中國沒有哪一個編劇、作家,像我這么了解政治?!?p>
了解政治,也就寫得了政治,更懂得掌握分寸,周梅森的政治劇有兩個創(chuàng)作準(zhǔn)則:第一,必須邪不壓正;第二,必須面對真相。
“有的人寫得假兮兮的,不敢面對真相,滿嘴假話,官話套話,老百姓當(dāng)然不愿意看。如果寫的全是丑惡和罪惡,看不到正義的力量,看不到人心所向,這也不行?!?/p>
《人民的名義》之后,觀眾都期待著續(xù)集,面對觀眾的期待和自我的要求,周梅森覺得面前橫著一座大山。“如果純粹為了市場,在前一部作品的光環(huán)照耀下復(fù)制一把,那就毫無意義了?!?/p>
周梅森翻過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座大山。主創(chuàng)人員看完《人民的財產(chǎn)》后都十分震撼?!度嗣竦呢敭a(chǎn)》故事更加曲折復(fù)雜,一共60集,全劇有四條線,國企腐敗是主線,接下來是京州市的官場生態(tài)、實體經(jīng)濟的困境、小人物的掙扎。深受大家歡迎的李達康遭到了報復(fù),還闖了一場大禍……說起新劇周梅森眉飛色舞,但他突然打?。翰荒軇⊥柑?。
在年輕人面前,不要反動,要做一個寬厚的老頭,不要做一個尖刻的老人、刻板的老人。
在新劇中周梅森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一把手腐敗了怎么辦?《人民的名義》里一把手沙瑞金是好人,如果沙瑞金腐敗了怎么辦?
《人民的財產(chǎn)》結(jié)合了歷史、政治和金融,可以說是周梅森40年寫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凝聚了40年來他對國家和社會的認(rèn)識。“它絕不是一個企業(yè)的故事,它是一個國家的故事,是一個民族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宏觀敘事?!?/p>
周梅森的確一直在場,但并未覺得自己是多么與時俱進,就是隨著時代走到今天。他說自己是個被時代的進步不斷改變的人,他絕不抗拒時代的進步,但如果有一天覺得自己跟不上了,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別反動”。
“尤其在年輕人面前,不要反動,要做一個寬厚的老頭,不要做一個尖刻的老人、刻板的老人?!?/p>
說完飲一口茶,天意漸涼,但壺中余溫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