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玲，錢建狀

(1．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安徽池州 247000；2．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廈門 361005)

經(jīng)歷了北宋古文運動洗禮后的南宋時期，在歐陽修等創(chuàng)作大家的影響下，碑志文的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重要發(fā)展階段。此時，碑志文創(chuàng)作在遵循體制的基礎(chǔ)上，往往能注入真性情。在此背景下，葉適繼承前賢，其碑志文創(chuàng)作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葉適集》中收錄葉適碑志文計148篇，墓主身份不一、行跡各異，有名臣良吏、文士儒生，也有布衣處士、節(jié)婦孝女，再現(xiàn)了12世紀末13世紀初活躍在政壇、文壇及民間的各類人物形象。葉適能根據(jù)墓主不同的身份地位、事跡功業(yè)、性格言行等方面的差異進行描寫，“廊廟者赫奕，州縣者艱勤，經(jīng)行者粹醇，辭華者秀穎，馳騁者奇崛，隱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愴，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可見文章之妙?！盵1]563這種打破碑志文寫作程式、力求書寫法式與風格多樣的行文標準，展現(xiàn)了高超的寫人技藝。

一、以事述人：突出人物主要事跡與個性

葉適給不同的人寫碑志，并非一味頌揚悼念死者、安撫寬慰家屬，他以事述人，有美不隱美，寫得翔贍光輝；無美不虛美,寫出了人物的真實心性，再現(xiàn)了南宋各類人物栩栩如生的形象，大大增加了碑志文的史料含量，這種“以事述人”的寫作手法值得借鑒。

（一）圍繞同一歷史性大事件描寫多位墓主，以史寫人

葉適碑志文描寫人物重歷史事實，以史筆寫人，注重其真實性?！八淖鳌锻魠⒄怪尽罚性疲骸粲訄?zhí)政，共持國論?！瘓?zhí)政蓋與秦檜同時者也，汪之孫浙東憲綱不樂，請改。水心答云：‘凡秦檜時執(zhí)政，某未有言其善者；獨以先正厚德故，勉為此。自謂已極稱揚，不知盛意猶未足也。’汪請益力，終不從?！盵1]558求真務實，客觀公允的評價而不溢美是葉適遵循的創(chuàng)作準則。

葉適在處理人物與事件的關(guān)系時，并非事無巨細，全部錄入，往往刻意剪裁，抓大放小，注重“而又有大者”[3]319。“自淳熙后道學興廢、立君用兵始末、國勢污隆、君子小人離合消長，歷歷可見”[1]560紹熙內(nèi)禪，《宋史·本紀》[2]709-710以編年體粗線條記錄此事，較簡略。葉適則圍繞此事件，在蔡必勝、黃度、徐誼等的墓志中均有諸多描述?！恫讨w墓志銘》[3]319-320中，葉適用了740字詳細描寫紹熙內(nèi)禪事件來龍去脈，孝宗、光宗父子關(guān)系、群臣“相率攀上衣裾”苦諫光宗、宰相留正無計可施、“中外訛言益甚”所導致的社會動蕩、知樞密院趙汝愚等臣僚策劃內(nèi)禪諸事宜、嘉王接受百官拜禮等，并對墓主蔡必勝在此事件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予以充分肯定。此外，葉適在其他同涉此事的人物墓志中，補充了關(guān)于紹熙內(nèi)禪的其他史料。如他在《故禮部尚書龍圖閣學士黃度墓志銘》中描寫：紹熙二年，黃度擔任御史期間，為諷諫“光宗始以疾不過重華宮”[3]394，黃度上書諫言，諫而不聽，則乞去之。在《寶謨閣待制知隆興府徐公墓志銘》中記載：光宗內(nèi)禪時，徐誼上書，“三代圣王，有至誠而無權(quán)術(shù)。至誠不息，則可以達夫德矣，愿陛下守而勿失?！盵3]402皆是研究紹熙內(nèi)禪直接或間接相關(guān)事件的重要史料。

葉適圍繞如紹熙內(nèi)禪、慶歷黨禁、南宋對金和戰(zhàn)對策等重大軍國大事，以史筆寫人，描摹刻畫了一批活躍在南宋政壇，且與重大國事聯(lián)系密切的肱股之臣。葉適在描寫名臣良吏類墓主時，大多采用了此種寫作方式，擇取墓主一生中重大的歷史事件，突出墓主的身份與主要性格特征，“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

（二）選取墓主一生的典型事跡，以事述人

葉適寫人，摒棄常規(guī)墓志對仕歷行實的程式化書寫，緊緊圍繞人物一生的主要行狀事跡，巧妙剪裁、精當取舍，結(jié)合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才華學識與高尚品格，精心挑選典型事例刻畫人物，彰顯志主學行操守。如《鄭仲酉墓志銘》專寫鄭噩善治獄一事，“君治獄察辨而堅明”[3]271，并通過斷孟友諒二妻糾紛案件、僧人惠果訴范模詐騙案件予以闡明，讀之使人信服?！端挝湟砝尚轮圃煊败娖魉O(jiān)造官邵君墓志銘》終其一篇，只寫邵叔豹“監(jiān)岱山鹽場時事”。雖身居低位，仍能忠于職守的品格令人感動。葉適對此評價甚為精辟，“自名司顯吏之外，碎曹猥局，無不因人廢興。其職任雖卑近，而倖門弊穴，更為深遠而難治，傲胥豪客之所噬攫，官人徒縮氣首肯，反得善譽，奮而自為，未嘗無禍也?！盵3]275通過葉適的精心刻畫，一名具有身居“碎曹猥局”而勇于自任，品行高尚的古代官吏形象，躍然紙上?！妒鎻┥怪俱憽分粚懯骊捷o佐葉適自己革除鐵錢法弊端一事，“教其人使擇利害避就，有不及不以為罪，教之如初。所鑄輪郭肉好，皆為式于后不可改，故私錢遂絕而官鑄流通至今。”[3]435由此可知，彥升寬刑審慮，以善道之法趨利避害，使紹熙以來的鐵錢法弊為之一除，維護了地方穩(wěn)定。墓志集中展現(xiàn)了舒杲寬刑有量、行治有法的良吏形象。

葉適與“永嘉四靈”的關(guān)系甚密?！八撵`”是生活在南宋時浙江永嘉（今溫州）的四位詩人趙師秀、徐照、徐璣和翁卷，他們“皆嘗游于葉適之門”[4]。在為徐照、徐璣二人撰寫的墓志銘中，葉適高度評價與稱許了“四靈”的詩歌創(chuàng)作精神和他們首倡學習唐詩之功。在徐照、徐璣二人的墓志中通篇以志主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創(chuàng)作風格等為主要書寫內(nèi)容。如在《徐道暉墓志銘》中稱徐照[3]321-322：

蓋魏、晉名家，多發(fā)興高遠之言，少驗物切近之實。及沈約、謝眺永明體出，士爭效之，初猶甚艱，或僅得一偶句，便已名世矣。夫束字十余，五色彰施，而律呂相命，豈易工哉！故善為是者，取成于心，寄妍于物，融會一法，涵受萬象，苓、桔梗，時而為帝，無不接節(jié)赴之，君尊臣卑，賓順主穆，如丸投區(qū)，矢破的，此唐人之精也。然厭之者，謂其纖碎而害道，淫肆而亂雅，至于廷設(shè)九奏，廣袖大舞，而反以浮響疑宮商，布縷繆組繡，則失其所以為詩矣。然則發(fā)今人未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使后復言唐詩自君始，不亦詞人墨卿之一快也！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開元、元和之盛。

在志文中，葉適評價徐照以尋常語入詩卻意境渾成，能使讀者吟嘆不已，稱譽有加。繼而志文又敘述了徐照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對唐詩的效法，對魏晉詩歌創(chuàng)作“多發(fā)興高遠之言，少驗物切近之實”的批判。因此葉適認為，唐詩“取成于心，寄妍于物”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主導了徐照的詩歌創(chuàng)作。葉適同時也流露出對徐照早逝的惋惜之情，認為如果他不早逝的話，詩歌成就或可與“二元”詩歌相媲美。

《徐道暉墓志銘》通篇圍繞徐照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以及他首倡唐詩的貢獻而展開，文中的夸飾溢美之詞，體現(xiàn)了葉適對墓主的肯定和贊美之情。

又如在《徐文淵墓志銘》中，葉適如此書寫徐璣[3]410：

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行矣。君每為余評詩及他文字，高者迥出，深者寂入，郁流瓚中，神洞形外，余輒仰終日，不知所言。然則所謂專固而狹陋者，殆未足以譏唐人也。

葉適在敘述徐璣行跡治績之后，又重點介紹了徐照、徐璣、翁卷和趙師秀四人對近世詩歌、尤其是江西詩派詩歌“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批評態(tài)度，葉適并且認為，“四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語言“遂極其工”，為唐詩的復興作出貢獻。

對徐照、徐璣詩歌創(chuàng)作的評價，反應了葉適的詩歌理想?！白鳛橛兰螌W派的宗主，葉適的文學思想無疑對四靈有直接影響，他既反對朱熹的貶抑唐詩，又不滿于江西詩派只學老杜一家的局限，因而大力肯定四靈的復尊唐體?！盵5]

大力肯定卻非一味諛頌，葉適與四靈詩歌理想的終極指向并不完全一致。葉適推崇的是盛唐詩歌，對于四靈尊晚唐體，他在墓志中亦表達了遺憾之感。對徐照、徐璣二人有揚有抑的態(tài)度，閃爍著葉適詩論思想光芒，而這兩篇墓志亦成為后世研究四靈的重要文獻資料，尤其可以用來考察葉適與四靈之關(guān)系。

碑志文寫作應當遵循“書其學行大節(jié)；小善寸長，則皆弗錄”[6]葉適正是從這樣的行文法則出發(fā)，一反墓志銘敘述族源、世系、行治、婚宦等固定化、程式化書寫法式，精心挑選典型事跡，摹寫人物主要事跡品格，使得人物主要形象更加突出。作為封建小吏，突出他們?yōu)楦Ｒ环降钠D勤；作為文士儒生，突出他們卓爾不群的才華學識，圍繞墓主一生的典型事跡品格，以事述人。在不長的篇幅中，抓住人物的核心精神實質(zhì)，于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三）旁見側(cè)出，未見其傳已識其人

葉適常采取互見的謀篇布局方法，將與墓主有密切聯(lián)系之人的生平、事跡、功績、才華等，寫入一篇或數(shù)篇墓志中，且參錯互見，彼此相補，一方面構(gòu)建出墓主生平交游網(wǎng)絡(luò)，有助于更為全面與獨到地表現(xiàn)人物、刻畫形象；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表現(xiàn)同時代其他相關(guān)重要人物的生平事跡等，于史料保存有較大貢獻。葉適并未給王十朋作墓銘，但是在其子王聞詩墓志《提刑檢詳王公墓志銘》中開篇即述[3]314：

初，龍圖閣學士太子詹事王公十朋，以太學生對策，請收還威福，除秦檜蔽塞之政，天子即日施用。入館，論事益無避。為侍御史，首薦張丞相，力贊復仇，遂與張公俱去。素負大節(jié)，慕袁安、楊震為人也。時北方余學未衰，耆老先生尚多有，既聞公風聲，服其行事，莫敢雁行者，故紹興末、乾道初，士類常推公第一。嗟夫，富貴何足道哉！能以公議自為當世重輕，斯孟軻所謂豪杰之士歟！

此段文字語極簡潔、洗練，寥寥數(shù)句，所包含信息量十分之多，有墓主之父王十朋為人品行、政治主張、學識素養(yǎng)等，看似輕描淡寫，卻能成為對王十朋的蓋棺之論。相較南宋汪應辰所作《龍圖閣學士王公墓志銘》的平鋪直敘，葉適在處理謀篇布局上顯然技高一籌。

在同時期文士劉夙、劉朔以及陳鵬飛的墓志中，寫艾軒先生林光朝，有助于后人了解林光朝其人其事[3]302,230：

及少南以文字起，多所接納，而江左俊秀李沖、詹左、張相、范端臣、林光朝等應其選，由是紹興之文見矣。

二公及芻蓋師中書舍人林公，事之終身。林公名光朝，莆人所謂艾軒先生者也。

林光朝（1114 - 1178年）字謙之，福建莆田人，專意圣賢之學，以詩禮治身，南渡后，以伊、洛之學倡東南，為理學名士，且與朱熹交游密切，著有《艾軒集》。葉適在兩篇不同墓志銘中均談及了志主與林光朝之間的關(guān)系，可窺探志主的交游網(wǎng)絡(luò)，其人物形象得以豐滿。

葉適并未給朱熹、韓侂胄作墓志，但通讀其碑志文，朱熹、韓侂胄形象宛然在目。據(jù)統(tǒng)計，在《著作正字二劉墓志銘》《陳叔向墓志銘》《黃子耕墓志銘》《胡崇禮墓志銘》及《中奉大夫直龍圖閣司農(nóng)卿林公墓志銘》這5篇墓志中，葉適都附帶提及朱熹，主要圍繞其偉大思想家身份，展現(xiàn)其淵博的道學思想和廣泛教授子弟的情況。在《朝議大夫知處州蔣公墓志銘》《中奉大夫太常少卿直秘閣致仕薛公墓志銘》《袁聲史墓志銘》《故禮部尚書龍圖閣學士黃公墓志銘》《寶謨閣待制知隆興府徐公墓志銘》等15篇墓志中，葉適附帶提及韓侂胄，主要圍繞其政治家身份，結(jié)合重大政治事件如紹熙內(nèi)禪、慶元黨禁而展開書寫。在這些墓志中，葉適總是能抓住這些非墓主人物的主要身份與個性，突出其主要事跡，為后人了解這些歷史人物及與其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的真相，保存珍貴的史料。

不容忽視的是葉適所寫148篇墓志中，浙江籍墓主共92位，其中以溫州籍墓主為最多，達50位，占了1/3多，幾乎將同時期活躍在文壇、政壇及民間的浙東名士“一網(wǎng)打盡”，足以說明葉適所作墓志在當?shù)厥軞g迎之程度。南宋浙江地區(qū)文士輩出，其中不乏碑志文創(chuàng)作名家，如文章家呂祖謙創(chuàng)作的44篇墓志，“能根據(jù)傳主的不同情況而采用多種文筆，并在行文布局上下功夫，避免了單一化和概念化的毛病，再加上其獨特的語言風格，使他的墓志銘呈現(xiàn)出斑斕的色彩和鮮活的靈氣”[7]。然與葉適比較，名氣遠不如。當時浙東地區(qū)但凡有家人或親屬去世，多以求得葉適碑志銘文為榮，但葉適卻嚴守墓志創(chuàng)作原則，不為他所熟知之人拒絕為其作傳，“余未嘗知君……使余無所依以為述也，辭之五六反”[3]236。即便是親戚，不熟識、“無所依”，也不愿為其作傳。

在書寫浙江籍人氏的墓志中，葉適或為父、子各作志，或為翁、婿各作志，或為兄、弟各作志，或為夫、妻各作志。以浙東籍墓主為例，統(tǒng)計如下表1：

表1 葉適以互見法為浙東籍墓主所做墓志

值得注意的是,上表所列墓志中，葉適采用了互見方法，具體而言，即在父親的墓志中寫其子事跡，兒子的墓志中追憶父親功績；兄長的墓志中描述其弟才華，弟弟的墓志中兼寫兄長生平等等，彼此互補，可謂構(gòu)思巧妙。此類墓志刻畫出了葉適同時代浙江地方的重要人物形象，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

二、以景寫人：烘托人物品行與操守

碑志文大家如韓、歐，在墓志中大多以人物行言刻畫其形象，極少抒情性描寫。而葉適則創(chuàng)造性的援景入文，往往以墓主生前優(yōu)美的居地環(huán)境來烘托人物高尚德操與品行，在寫人技法上突破前人，使碑志文真正走出應酬性文體的窠臼，大大豐富了碑志文的表達方式，寫來富有詩意，且與文學性散文并無二致。

以景寫人這一寫作方法并不適用于葉適筆下所有墓志，在葉適筆下，寫作技法的選取是與墓主身份、個性等特征緊密相聯(lián)系的。在葉適14篇以景寫人的墓志中，包含終生未仕的布衣和擔任底層官職或長期奉祠賦閑的官員，其中，尤其以布衣身份居多，共計9篇。我們也注意到，葉適為名臣良吏所作墓志文中無一篇是兼帶寫景的。葉適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技法，對墓主高潔品行的凸顯有著重要作用。由此，葉適能根據(jù)人物的身份與個性，采取不同的寫作手法，“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

葉適通過對隱士、布衣居住環(huán)境的描寫，烘托出他們高潔的品行和不俗的旨趣。在《墓林處士墓志銘》中，葉適描寫何傅，“所居墓林巷，城中最深僻處也。……草木稀疎而不榮，敗屋才三間，悉用故《唐書》黏之?！盵3]232所居環(huán)境之偏僻、房屋之破敗，凸顯出墓主處貧賤而自得、臨凍餓而自守的高潔品行。在《姚君俞墓志銘》中，葉適描寫姚獻可，雖為落第秀才，然其生活“若山人異士”，與農(nóng)夫無異，居所附近“蔽著松襟間，行吟繡川湖岸，望山際桃杏花”[3]269。碧水青山環(huán)繞的一片桃花源式的鄉(xiāng)村風光，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讀者自然能體會到，居于此中之人必然具備了陶淵明的隱居情懷！

在《葉君宗儒墓志銘》中，葉適寫鄉(xiāng)間之賢良如樂清葉士寧，家資雄厚，“有百年之宅，千歲之田”，往往能周鄉(xiāng)人之急難，“不吝其力之所及，德施于人而身忘其憂”，其居所“前臨清流，旁接高阜，亭院深蕪，竟日寂寂”[3]356，“故人邑子常候門下，行路惟閏棋聲出空虛。山遨谷嬉，意到不擇。每樵歌夜動，櫂謳早發(fā)，水邊林表，往往睹墜杯遺屐焉”[3]356。以清流、高阜、深院、山谷等襯托棋聲、歌聲，一靜一動，如此詩意的居住環(huán)境，烘托出墓主的不俗。黃巖丁世雄多“義舉”，禮敬有名之士，資助窮乏之人，被鄉(xiāng)人稱之為“丁君”，在《丁君墓志銘》中，葉適描寫其居所，“縈山帶水，菊蕙成行，起高堂溫室，朱綠照映，而窮村陋墅，煥然焉王侯貴人幽奇閑麗之境”[3]261-262。葉適碑志文中寫景并非目的，景物描寫總是圍繞墓主生平事跡而展開，并最終為突出人物主要性格特征而服務。

以上墓志中，墓主均為布衣處士或鄉(xiāng)紳名流，葉適援景入文，通過側(cè)面描寫烘托人物的高潔品行。

此外，葉適還描寫了擔任底層官職或長期奉祠賦閑的官員，他們雖擔任官職，卻也懷歸隱之思。因此，書寫此類墓主的塵外之趣就顯得格外重要。

黃仁靜雖擔任官職，卻一心向隱，等到其子黃度中進士第，便籌劃歸隱，無奈老母仍在，“年高多疾，臥起須公”，等到老夫人一去世，立馬過上了隱居的生活。（在《朝奉大夫致仕黃公墓志銘》中，葉適寫到，“松柏迷道，庭花合圍，公著山人衣，曳杖挾書行吟，賓送煙月于林蒨中”[3]284，凸顯了黃仁靜的閑曠之風。在《奉議郎鄭公墓志銘》中，葉適描寫莆田隱士鄭耕老中進士第，擔任國子監(jiān)主簿滿秩，即“不朝集，遂歸南陂，移梅種竹終焉”[3]280。歸隱田園后，常常往來于“南陂木蘭溪有草堂”，“具舟楫琴書，晴光月夕，不從賓御，夷猶溪上，忘其近逮，溪北野農(nóng)，常吹簫擎鼓送迎之”[3]280。葉適筆下的墓主，居住清雅的環(huán)境，往來于鄉(xiāng)間，愛好種菊弄蘭、操琴讀書的日常生活，其高潔品行躍然紙上。在《故朝散大夫主管建寧府武夷山?jīng)_佑觀周先生墓志銘》中，葉適還描寫了長期奉祠的官員周淳中，出仕之日少，退休之日多，所過生活與農(nóng)夫無異，“買廢山，躬執(zhí)鋤鐮，燒地種木”，居所“大竹長杉，回合蔽虧，綺嵐紺池，煥霍房戶”[3]239。而墓主對這種生活狀態(tài)甘之如飴，“常終歲閉門，花香鳥鳴，暢然怡適，不問外事”[3]239。在《中奉大夫太常少卿直秘閣致仕薛公墓志銘》中，葉適描寫永嘉薛紹，薛季宣從侄，登進士第，“由少奉常領(lǐng)祠官”，居所“公園池不多，而花草疏闊，游止自在”，在此“樓甚低小，而江山隱輔可識；書畫精麤雜，而觀者各有?。晃╈`壁石舊物也，相與考擊為樂”[3]365。

除外，葉適在寫到與墓主相關(guān)的其他人物時，也常常援景入文，側(cè)面烘托，別造新境，使得碑志文更富有詩意。在《莊夫人墓志銘》中，寫莊夫人之子王植求學場景，“于時士相禁以學，立之宰相家子，匿姓名，舍輜重，從余窮絕處，水村夜寂，蟹舍一漁火隱約，而立之執(zhí)書循厓，且誦且思，聲甚悲苦”[3]297。水村夜晚的寂靜，漁火一盞的清苦，誦讀聲時遠時近，構(gòu)成一幅富有詩意的畫面。這不僅描寫出王植刻苦求學的情景，且流露出了作者本人在慶歷黨禁時的悲苦心境。在《林正仲墓志銘》中，葉適描寫林正仲之父林元章，新造之屋宅，“東望海，西挹三港諸山，曲樓重坐，門牖洞徹，表以梧柳，檻以芍藥，行者咸流睇延頸”[3]311。將居住環(huán)境與人物身份、個性相結(jié)合，在碑志以事寫人的范式下另辟蹊徑，體現(xiàn)出葉適高超的寫人技法，對后世碑志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

綜上，葉適在碑志文創(chuàng)作中，堅持重視“有所依以為述”的準則，繼承了史傳文學以事寫人的寫作手法，并加以突破。葉適能根據(jù)墓主的不同身份、個性，展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特點，“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彰顯出多樣的寫作風格以及高超的寫人藝術(shù)。“在行文上，往往設(shè)例取勢，因人而變；在敘事上，常常隨事賦形，各肖其人?！盵8]圍繞軍國大事寫名臣，詳贍描摹，真誠頌揚；以典型事跡寫良吏和文人，富有傳奇色彩。同時，描寫具有塵外之趣的布衣處士、鄉(xiāng)紳名流，則以景寫人，烘托人物的品行與操守，將事與景相結(jié)合，以事件為中心，大量援景入文，一實一虛，正面描寫與側(cè)面烘托相結(jié)合，獲得了極高的藝術(shù)效果。葉適的碑志文前繼韓、歐等古文大家，后啟南宋碑志文創(chuàng)作新變，“自覺地打破了墓志文體的程式化，有意識地擴展了墓志的價值取向和功能范疇。將墓志這種應‘四方之邀乞’而運行的‘世俗應酬文字’融入其整個散文的創(chuàng)作體系之中，既追求‘關(guān)教事’、‘補世教’的價值與功能，又追求為文之‘工’”[8]。葉適的墓志文刻畫傳主往往能“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宋代散文發(fā)展史上具有不可小覷的地位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