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廣騰
莫言作品研究一直是當代文學領域的研究重鎮(zhèn)。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30多年中,莫言始終表現(xiàn)出持續(xù)飽滿的創(chuàng)作力和藝術爆發(fā)力,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化尋根文學、新寫實主義、先鋒文學、新鄉(xiāng)土文學、新歷史主義等等,無不閃耀著莫言的身影,然而卻沒有哪一個思潮或流派可以包攬莫言的豐富和寬闊,也因此一直吸引著眾多當代文學研究者的目光。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學界對其作品的研究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學者們更多地在思考莫言的作品中具有哪些世界性的元素,以及小說的世界性意義,他為世界文學作出了哪些寶貴的貢獻。能夠得到世界性的首肯意味著莫言作品具有超越階級、種族、國家、政治的特點,對此,莫言一直強調寫作堅持從“人”本身出發(fā),旨歸在于寫“人”,這個“人”所面對的是整個人類所面臨的和需要解決的問題。
張雪飛副教授的《個體生命視角下的莫言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10月版)一書是莫言作品研究領域的一部最新成果。該著作正是站在一個人類學的角度上研究莫言作品中的“人”,從人類所共有的“動物性”的完整意義來理解莫言的創(chuàng)作,將其作品放置在一個中西文化史關于探討人類動物性的坐標系中進行考察,挖掘其文學表象內在蘊藏的多維含義,從形態(tài)學、發(fā)生學、哲學、藝術學、文化學等方面對莫言小說中的動物性創(chuàng)作加以全面地分析和闡釋,肯定莫言在此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并且,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與當代文學背景下,闡釋莫言作品動物性寫作對前人的承繼與突破,在與西方現(xiàn)代性文學的比較中,揭示其動物性創(chuàng)作的世界性意義。通覽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該書從學術思想、學術觀點、研究方法等方面有如下幾方面的特點和新意:
一
從形態(tài)學來看,本書對莫言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動物性形態(tài)進行了系統(tǒng)而全面的分析整理。正如文明與意味原始的動物性相對立一樣,動物性不可能是文明社會人生活的常態(tài),在作品中亦然。因而,為了誘導出人類的動物性,莫言為其營造、創(chuàng)設了種種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本書首先整理的是苦難環(huán)境下人類的動物性形態(tài),其中表現(xiàn)為:在外部苦難的摧殘下,人類對動物性的無奈退歸;在不合理的秩序下,人物動物性的狂野張揚;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人類動物性的自然迸發(fā);在現(xiàn)代文明的壓制下,人類異化而變形成動物。向動物回歸的各種形態(tài)會具體通過食、性的動物性返還,人類語言、行為的退化、感覺的動物移位,甚至直接變形為動物來實現(xiàn)。其次,本書對莫言小說中獸性表現(xiàn)形態(tài)的整理。獸性,作為異化了的動物性在莫言的作品中有大量的表現(xiàn),觸目驚心、滅絕人寰的獸行使美好的生命殞命,使人間道義潰敗、使人倫情感毀滅,它們演繹了一場場慘烈的人間悲劇,在此,本書重點闡釋了動物性在人類與野獸身上的不同表現(xiàn),強調了社會存在、社會文明對人類動物性的異化作用,異化后的動物性表現(xiàn)出來的殘酷遠超動物野性。第三,對動物世界的呈現(xiàn)樣態(tài)進行了分條縷析的梳理和闡釋。通過野性生命與馴順生命的分類整理,可見莫言對野性生命力的呼喚和贊頌態(tài)度。莫言作品中的動物形象作為隱喻人類自身生物性的一個角度,同時也成為與人類處境相互映照的形象,作者通過對動物形象和生存處境的書寫,傳達出莫言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反思,對文明痼疾與沉疴的揭露,對人類動物性多維度的呈現(xiàn)與展示。從形態(tài)學的角度看,本書對莫言小說中的動物性呈現(xiàn)的多維形態(tài)整理得全面、細致,布局錯落有致,在內涵上逐步深入,在結構上形成參差對照之勢。
二
從發(fā)生學角度來說,本書分析了莫言動物性創(chuàng)作的影響淵源。在繼整理莫言小說動物性呈現(xiàn)的形態(tài)之后,該書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對莫言動物性創(chuàng)作進行了資源性的探究,其中包括莫言的生命體驗、閱讀體驗,地域文化的影響等等,從中探索出動物性創(chuàng)作的必然發(fā)生條件。首先,莫言是扎根于鄉(xiāng)土的作家,童年經(jīng)歷及鄉(xiāng)村生活的生命體驗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思想資源。童年時代的饑餓、孤獨、恐懼是他后來書寫人類動物性退歸以及人類獸性行為的重要生命體驗。第二,通過地域文化與作家、文學的關系闡述了齊文化對莫言的影響,尤其是齊文化對其動物性寫作的影響。齊地的地域特征和文化氛圍已形成相當成熟的鬼神文化傳統(tǒng),這其中包括地方習俗、民間神話、故事、傳說等,為莫言后來的動物性創(chuàng)作提供了思想底蘊和豐富的資源,它們也成為創(chuàng)作素材出現(xiàn)在莫言的作品中。其中較為突出的影響來自齊地的蒲松齡,莫言的動物性創(chuàng)作把人與動物放在同一個平臺來關照、把人性與動物性放在同一個生命體內進行考量的做法受到了《聊齋志異》中“妖”(“精靈”)的啟示,它們是人與動物(異類)的同一體,在它們身上,有動物(異類)的本質,有人的體貌特征并參與人類的社會生活;在比較蒲松齡與莫言關于人與異類之戀以及異類對人類的超越等方面,探析出蒲松齡對莫言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第三,域外文學對莫言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馬爾克斯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莫言動物性創(chuàng)作資源的大門,使之豐富的文學礦藏得以重新發(fā)現(xiàn)并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方式,這是誘發(fā)莫言創(chuàng)作的重要外部影響;另外,莫言運用“動物性的張揚”來拯救“種的退化”危機的方式也可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者們用原始拯救現(xiàn)代性危機的模式中發(fā)現(xiàn)其中的某些對應。并且,作者從動物性角度對莫言“種的退化”書寫進行了探析,在與賈平凹、李杭育等同時期作家同主題創(chuàng)作的對比論述中,在比較文學視野下闡釋莫言動物性創(chuàng)作的獨特貢獻與世界性意義。本書將莫言的動物性創(chuàng)作放置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以及西方現(xiàn)代性文學的環(huán)境下,考量其創(chuàng)作的獨特價值,可謂鞭辟入里。
三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本書通過分析莫言作品中關于“動物性與文明”“動物性與理性”等重要哲學問題,闡明了莫言對動物性的獨特看法。人類的原始動物性與文明是相對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動物性的張揚是對文明的否定與批判。并且,人類本身的動物性不可怕,被文明異化了的獸性才是最可怕的,而獸行悲劇的發(fā)生根源在于社會文明本身,可見動物性文學表象的背后是莫言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作者首先闡述了動物性與文明的沖突,它具體表現(xiàn)為文明先天對動物性的壓制與異化,以及動物性對文明的反撲和顛覆。遭到了文明異化后的動物性隨即轉化為可怕的獸性,在《檀香刑》《生死疲勞》《四十一炮》《蛙》等一系列作品中,人類退化為財富、權力、物質生產(chǎn)、消費品、榮譽、地位等一切的奴隸,人類體內本來就存在的動物性因子在諸多外在需求的催化下,使人類變成世界上最可怕的野獸;文明使人拒絕、壓制動物性,文明程度越高,將越加遠離動物性,對人類動物性的拒斥,在小說《食草家族》中表現(xiàn)得最為直接,作品中對生了蹼的男女戀人施加以火刑,將生了蹼的男孩閹割掉,這些皆是對人類動物性拒斥的具體表現(xiàn)。但同時,動物性也在以其兇殘的方式,瘋狂地向文明進行反撲。在《二姑馬上就到》中,指間生蹼的二姑是個返歸動物性的代表,在她身上呈現(xiàn)著生命力的頑強和動物性的兇惡,為了誅殺她,人們也費盡心力,這是一次文明對人類動物性的趕盡殺絕,在她逃跑之后數(shù)年,她的兒子天與地來家族復仇,對家族成員進行了血腥、慘絕人寰、毫無人道的虐殺,這是動物性對文明的一次反撲,作者強調莫言就是要用被文明異化后的動物性來顛覆文明的虛偽性。另外,本書論述了莫言對魯迅傳統(tǒng)的繼承。從精神思想來說,新時期以來的作家中,莫言是離魯迅最近的。莫言作品中用人類發(fā)揚動物野性以反抗不合理的社會秩序等文學實踐,與魯迅等近代學人提倡的獸性救國思想遙相呼應,可貴的是,作者不僅在動物性創(chuàng)作方面打通了莫言與魯迅的精神思想關聯(lián),并且發(fā)現(xiàn)莫言對魯迅精神承繼后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同時,本書可以從人類具有動物性的角度闡釋很多問題,例如對“看客”的描寫,魯迅意在批判國民的劣根性并引以療救,莫言與之不同在于:他批判被文明異化了的人的動物性,進而批判文明帶來的虛偽性等負面影響。第二,本書著眼于人類獨具的理性特征來把握作品。人類具有動物性并不可怕,人之所以為人,為萬物之靈,是因為人類具有超越動物的理性,這使人類能夠有意識地盡力擺脫自身所處的各種困境,包括去拯救獸性造成的災難,這是人類社會能夠繼續(xù)向前發(fā)展而不會墮落的保障。例如《蛙》中的姑姑,懂得懺悔、救贖,《生死疲勞》中的藍臉,對真理的堅守,等等,因為有了這樣的人,社會在不斷地進步,這是莫言對人類寄予的信心和希望。作者充分肯定了人類理性的作用,這是引導動物性在個體生命中能夠大放異彩的重要保障。
四
從藝術論角度來看,本書著力于探究動物性表達與莫言創(chuàng)作在內蘊和形式上的完美契合。人類不斷通過各種禁忌來否定本身的動物性,借以邁入文明??駳g化是對社會文明、社會理性的顛覆和否定,即是對動物性的回歸與張揚,它作為莫言小說的顯著特點使動物性的書寫成為必然,它們?yōu)閯游镄缘某尸F(xiàn)、展示提供了合適的土壤和空間。作者主要分析莫言對人類動物性的書寫是如何通過狂歡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的。主要表現(xiàn)為:從狂歡化與動物性的內涵、意義及表現(xiàn)等方面來論證二者的異質同構性;情節(jié)的狂歡與動物性表現(xiàn)的契合??駳g節(jié)慶的場景描寫為動物性表達提供了場景,花子節(jié)、肉食節(jié)、雪節(jié)等諸多具有狂歡特質的節(jié)慶彰顯的是食、性、顛覆文明社會的等級差別、生命平等等動物性的要求;運用“時空體”與空間理論論述東北鄉(xiāng)這一具有狂歡性的時空體正是人類動物性得以張揚的必然空間。禁忌是對動物性的否定,是屬于人類的特性,也是文明必不可少的特征。從這個空間的創(chuàng)始起,作者賦予它的意義是“有形的政權、無形的道德、殘酷的現(xiàn)實、動蕩的時事,統(tǒng)統(tǒng)奈何不了他們”,這里的法則和秩序是純民間的(與官方相反的),它是土匪余占鰲們的世界,是被顛覆官方秩序的世界,是被食與性等動物性籠罩的世界,進而導致發(fā)生在空間中的一切也必須裹挾在它特定的意義之中。同時,本書分析了莫言小說的狂歡人物與動物性表達之間的密切關系。張揚動物性的狂歡世界會通過兒童的視角或傻子的目光,把被遮蓋的丑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狂歡人物在諷刺現(xiàn)實、解構莊嚴、顛覆社會秩序的同時,彰顯的是人類的動物性:例如《檀香刑》中的小甲道出了人類的動物本相,《蛙》中的秦河說出了人類與動物的神秘關系。
五
從文化史角度講,該書闡明了莫言的“動物性”創(chuàng)作在文化史上的意義。首先,作者梳理了“動物性”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在不同人的思考中,中國和西方在歷史上如何從動物性視角看待人,這為莫言小說動物性創(chuàng)作與研究建立一個縱向的歷史文化視角。梳理這樣一個中西文化學術背景本身就是一項繁重的工作。作者從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確定動物性與人類的關系,介紹了在西方文化史上四個重要的發(fā)展階段中,較為重要的思想家對人類動物性的不同認識。古希臘時期,人類動物性達到了空前的飛揚狀態(tài),然而隨著蘇格拉底對理性的提出,動物性作為理性的犧牲品被掩蓋和禁錮起來。在西方理性主宰世界的兩千多年里,人類的動物性一直在人類視野的邊緣暗無天日地漂浮,居無定所。人們或貶低它的價值或恥于談及,又或者把它作為人類的隱痛避而不談,從啟蒙時代到尼采的橫空出世,對動物性進行了重新定位。與之相并行的是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對動物性的馴化,這同樣是一個文明對野性的壓制過程,這一過程一直延續(xù)到近代知識分子為挽救民族危亡對國民野性的強烈呼喚。在梳理了中西文化史關于動物性觀點的過程中,可見莫言對前人的繼承,同時在比較中,可以看出莫言在此方面的探索、努力和獨特的貢獻,他對人類動物性方面的文學踐行有效地延續(xù)了此前近代知識分子的野性召喚精神,然而更重要的是:莫言注意到了動物性的多維性與復雜性,這不同于以往對動物性的單一觀點,他對動物性的不同表現(xiàn)保持了理性的態(tài)度,這其中有呼喚、高揚,也有顧慮和擔憂,與前人更為不同的是,莫言逐漸意識到解決人類本身的問題依舊是要靠強大理性的力量來完成,期待理性先導下優(yōu)秀文化的生成,指引人類身體內部強大的動物性力量,使之在未來的文明中大放異彩。該書能夠把人類動物性如此立體、多樣地呈現(xiàn)出來,并納入到一個高度的理性思辨之中,使莫言在中國文化史上關于動物性的思考成為當代的一塊界碑。
動物性書寫為認識人類本身提供了更好的視角;莫言的寫作代表了一個時代的中國人對動物性的看法;生命一體化的人類學視野賦予其作品世界性意義。另外,動物敘事視角的運用,突破經(jīng)驗世界的層面,為人類認識世界提供了新的角度,為認識論作出一定的貢獻。因此,該書對發(fā)展莫言作品研究理論,擴展新的研究視域與研究維度,做出了新的探索,對當下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為當下作家講好中國故事,向世界有效傳遞中國經(jīng)驗,傳承中華文明、弘揚民族精神、歌頌偉大時代提供了一定的理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