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永福
(黑龍江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研究中心 哈爾濱 150080)
狹義上的“治學”,就是指個體的學習過程;廣義上的“治學”則包括以學習、教學、學術(shù)研究等活動為主要形式的接受知識、整理知識、傳播知識、創(chuàng)新知識的過程。人的治學活動需要調(diào)動知、情、意等心智資源,同時還需要社會提供相應(yīng)的設(shè)施、政策、法規(guī)等公共產(chǎn)品資源。僅以社會提供的治學設(shè)施而言,學校、圖書館、博物館、科技館等就是供人們接受教育和治學的公共設(shè)施。這說明,治學與圖書館亦有緊密關(guān)系。從治學論的角度而言,我們可以認為圖書館是滿足人們治學需要的公共設(shè)施。圖書館界所熟知的閱讀推廣活動,若從活動對象(讀者)而言可視為接受知識的活動;若從活動組織者(圖書館)而言,則可視為傳播知識的活動,而接受知識、傳播知識均屬治學范疇??梢姡瑸槿藗兊闹螌W活動提供所需的服務(wù)(包括文獻、場地、活動等),亦是圖書館學研究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重要內(nèi)容。從現(xiàn)代的學科分野看,人類的治學活動是教育學、圖書館學、閱讀學、文獻學等學科共同關(guān)注的“跨學科”對象。
毋庸置疑,中華民族是一個熱愛讀書、熱愛藏書、熱愛圖書館的民族,亦即中華民族是一個善于治學的民族。中華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歷程中積累有博大精深的治學思想。這些治學思想既見于學規(guī)、學則、學約、勸學、勉學等專門的治學論文獻之中,亦散見于文人的專著、筆記、奏疏、書目、序跋、家訓、書信等文獻之中。可以說,古代中國的文人們幾乎無不談治學,談治學幾乎成為文人“立言”的必要內(nèi)容之一。由此形成的治學智慧,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挖掘和梳理古代中國人的治學智慧,是傳承和發(fā)揚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需要,亦為堅定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需要。文章把古代中國人的治學智慧,歸納為十個方面,下面分別論之。
治學,首先要明確宗旨,這是治學行為得以形成和進展的前提性基礎(chǔ)。古代中國人對治學的宗旨有一個普遍共識,那就是學以明道。在古代漢語語境中,明道的過程也就是學道、體道、悟道的過程。在中國古人的人生觀視野中,明道是一個人守道、行道進而挺立君子人格的必要基礎(chǔ)和必然要求,所以“明道”與“君子”幾乎具有等價意義?!墩撜Z·子張》云:“君子學以致其道?!鳖櫻孜湔f得更明確,他說:“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盵1]1429清人章學誠認為,學者致力于學問,其實是在致力于明道,“學問之事,非以為名。經(jīng)經(jīng)史緯,出入百家,途轍不同,同期于明道也?!瓕W術(shù)無有大小,皆期于道。……是故,遑遑汲汲,自力于學,將以明其道也?!盵2]83-84在中國古人看來,道是天下萬事萬物之所以如此存在、如此運行的根本法則,是由圣人發(fā)現(xiàn)和詮釋的,圣人之言便是道,道就是圣人之道,“學道便是學圣人,學圣人便是學道”[3]3117;“儒者之學,所以至乎圣人之道也?!盵4]
在古代中國人的思想意識中,“文”是記錄道的基本工具和手段。所以韓愈說“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5]。韓愈的意思是說,道是學的對象,文是用來理解道為何如是的“說辭”。也就是說,通過文可以明道,這就是“文以載道”的原理所在。在一般意義上,“文”可以理解為文字作品即文獻,文獻的價值就在于載道。正因為“文以載道”,所以讀書明理是治學的一種基本形式,誠如蘇轍所云“古之知道者必由學,學者必由讀書”[6];也正因為“文以載道”,所以圣人著書立文以傳其道,誠如明人薛瑄所云:“千古圣賢垂訓炳明,蓋欲人讀其書,行其道也?!盵7]1044
由于道是由圣人發(fā)現(xiàn)和詮釋的,因而明道的過程也就是達到圣人境界的過程,亦即學以明道與學以至圣可視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從內(nèi)容上說,治學的目的是學以明道;從境界上說,治學的目的是學以至圣。學以至圣的治學信念,鑄就了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崇圣文化”。明人吳與弼云“學者所以學為圣賢也”[8]769,薛瑄亦云“學不至于圣賢,只是有不誠處”[7]1492。當然,學以至圣是一種無以企及的理想信念,信念的價值不在于能否實現(xiàn),而在于給人以為之而努力的不竭動力,誠如清人程瑤田所言“學者即不敢自謂遽求至于圣人,然亦不可不以君子自勉也”[9]17。
道作為形而上的本體論概念,本應(yīng)有天道與人道之別,但在“天人合一”“萬物皆備于我”的視域下,中國古人往往以人道統(tǒng)攝或映射天道,把天道寓于人道之中,對“道”之概念進行“人文化”詮釋,由此形成了對道的倫理化詮釋傳統(tǒng)。《中庸》云:“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毖Μu說“圣人所謂道,不外乎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倫”[7]1576;王陽明說“古圣賢之學,明倫而已”[10]253;程瑤田則稍作展開說“學也者,學為人子,學為人臣,學為人弟,學為人友之道也”[9]13。與此同時,儒家的仁義禮智“四性”亦被認定為是道的具體內(nèi)涵,如薛瑄云“道即仁義禮智之道也”[7]1480,清人張履祥說“率其仁義禮智之性,則為道;修其仁義禮智之道,則為教”[11]84。這種把人道概括為“五倫”和“四性”的綱常倫理傳統(tǒng),從先秦一直延續(xù)到清末。國人皆知,至漢以后,“五倫”“四性”最終被儒家歸納為“三綱五?!敝畟惱硪?guī)范,這一規(guī)范幾千年來從未受到質(zhì)疑,此即“天不變,道亦不變”(董仲舒語)。對人的治學而言,學就是學綱常之道,“論萬事皆當以‘三綱五?!癁楸?。天地間至大者,莫過于‘三綱五?!??!岽藙t學非所學?!盵7]1173道的這種倫理規(guī)定性表明,在古代中國人的思想意識中,學以明道實際上就是學以明綱常之道,用另一句話概括說就是“學為做人”。中國古人“學為做人”的治學宗旨與現(xiàn)代人所追求的“學為求知”的治學目的形成鮮明對照?!皩W為做人”與“學為求知”雖然不可偏執(zhí)一端,但“做人”即完善自我人格應(yīng)該成為治學的首選目標,不然難免掉入“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10]28的“求學陷阱”之中。關(guān)于“求學”與“做人”的關(guān)系,錢穆先生說的一句話值得我們銘記:“做人的最高基礎(chǔ)在求學,求學之最高旨趣在做人。”[12]
治學的宗旨在于明道,所以,古代中國人對于那些不以明道為目的的治學行為予以貶斥?!按笕酥畬W也為道,小人之學也為利”[13];“古人讀書,將以求道,不然讀作何用”[3]181;“為學而不學道,則無天理人倫矣,果何學乎”[7]1480;“學不進,大病在見理不明,信道不篤?!盵7]1040陸九淵在談及道與技藝的關(guān)系時指出:“主于道,則欲消而藝亦可進;主于藝,則欲熾而道亡,藝亦不進。”[14]433這些話都表明,為道而學乃正,為利而學乃邪;向道而學是公,向利而學是私。故此,陸九淵在《示象山學者》中指出,“道不遠人,……得無愧于‘宿道鄉(xiāng)方’之言,斯可矣”[14]248,這里的“宿道鄉(xiāng)方”,意為“歸宿正道,心向仁義”。由此而言,古代中國人學以明道的治學理念,真正表現(xiàn)出了“天下為公”“謀其道不謀其利”的崇高境界。這種境界,對現(xiàn)今學者端正治學態(tài)度亦有重要啟發(fā)。
上文講到學以明道的治學宗旨,那么,如何落實這一宗旨?這就需要“向內(nèi)”和“向外”兩方面的工夫。向內(nèi)需要將“明道”宗旨轉(zhuǎn)化為心向往之的恒定的心理驅(qū)動力,即將治學活動建基于“治心”之上;向外需要將“明道”轉(zhuǎn)化為“行道”,即將所明之道落實于“立德、立功、立言”的實踐之中。前者為治學之體,后者為治學之用。這說明治學是一個有體有用的心理與行為過程。這里先談前者,后者將在第3部分論述。
治學首先要治心,治心的核心內(nèi)容是立志與正心。毋庸置疑,立志是治學的心理基礎(chǔ)。志不立,學無所向;志不堅,學無所成。東漢學者徐幹所著《中論·治學》篇在談及“志”與“才”的關(guān)系時指出:“雖有其才,而無其志,亦不能興其功也。志者,學之帥也;才者,學之徒也。學者,不患才之不贍,而患志之不立?!敝T葛亮在《誡子書》中說“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晉人虞溥亦云“夫?qū)W者不患才不及,而患志不立”[15]。徐幹把志喻為“帥”,把才喻為“徒”,可謂喻之有方:徒之聚,若無帥之領(lǐng),就有可能成為“群氓”,甚或成為“無恥之徒”,是故古人云:“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訏恫乓詾樯?,小人挾才以為惡?!盵16]在德與才之間,正確的選擇應(yīng)該是“德才兼?zhèn)洹?,但須以德為先;德性與學養(yǎng)兼?zhèn)涫蔷拥娜烁聍攘λ冢殞⒌滦灾糜谇?。正因如此,中國古代書院培養(yǎng)人才亦以“立品”為首務(wù),在此基礎(chǔ)上兼顧“立才”,清人陸耀在《任城書院訓約》中云:“書院專以作養(yǎng)人才,而人才以立品為首務(wù),其次乃及文藝。果其文行兼優(yōu),固當刮目相待?!盵8]1488
在中國古人看來,立志是成事、成學的必備心理基礎(chǔ)。元人張養(yǎng)浩《歸田類稿》卷八云:“夫?qū)W,不求至于圣賢,皆負德造物者也?!酒堃涣ⅲ煜聼o不能為之事,而況讀書乎?志茍不立,目擊所有而不能致,而況為圣賢乎?”王陽明告誡門徒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蚜⒅緸榫?,自當從事于學。凡學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篤也”[10]974。明人湛若水在《大科書堂訓》中亦告誡諸生云:“諸生為學必先立志,如作室者先曰其基址乃可。志者志于道也?!シ虿豢蓨Z志,若其可奪,豈謂之志?”這些話都表明,治學能否治成,全賴于是否志堅、志篤。所以,元人汪克寬在《志學齋記》中說:“世之人有志于圣人之道者,蓋夥矣,然未之或知,訹于小藝,惑于旁蹊,則是志未立也。志茍立矣,朝勤而暮輟,一暴而十寒,則是志之未誠也。志茍誠矣,覽之未博,習之未熟,未聞其所未知,未勉其所未行,則是志之未篤也。必也求之方策,誦而復焉,思而繹焉,凡理之所當然者,必法先哲而反諸身,本無往而不至也。然后出其余以肆力于為文,推其用以顯于時,則可謂充其志,而于學乃克有成矣?!?/p>
那么,如何做到志堅、志誠、志篤?其答案用一句話說就是“正心”。所謂“正心”,就是正其心態(tài),其要在于有正確的義利之辨、理欲之辨、名實之辨等。不辨明義利、理欲、名實等關(guān)系,其治學便是“妄學”。
關(guān)于義利之辨。張履祥認為,“凡學……以辨別義利為主?!盵11]348明人劉宗周在《告張履祥》一文中說:“學者最患計功謀利之心,功利二字最害道?!鼻迦岁懯纼x指出,“減得一分勢利,才進得一分學問;進得一分學問,便減得一分勢利,所謂義利不容并立也。”[17]
關(guān)于理欲之辨。朱熹《白鹿洞學規(guī)》云:“觀古昔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務(wù)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泵魅撕尤试疲骸敖袢藶閷W,多在聲價上做。如此則學時已與道離了,費盡一生功夫,終不可得道?!艢飧哒哂写瞬 !盵18]清人李顒在《四書反身錄》卷二中說:“為明善復初而學,則所存所發(fā),莫非天理,處也有守,出也有為,生民蒙其利濟,而世運寧有不泰?為辭章名利而學,則所存所發(fā),莫非人欲,處也無守,出也無為,生民毫無所賴,而世運寧有不否?”
關(guān)于名實之辨。中國古人特別反對為名而學的做法,此即孔子所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之意所在。對此,王陽明說:“為學大病在好名?!c實對,務(wù)實之心重一分,則務(wù)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wù)實之心,即全無務(wù)名之心。”[10]30顧炎武在《與潘次耕札》中說:“凡今之所以為學者,為利而已,科舉是也。其進于此,而為文辭著書一切可傳之事者,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标懯纼x認為,“讀書不絕干祿念頭,終無得處,亦終無樂處?!盵17]44章學誠指出,“為學之要,先戒名心;為學之方,求端于道?!盵2]85
人的心理是復雜的,所以治學者在正心過程中,除了明辨上述的義利、理欲、名實之辨之外,還要把持好其他方面的心態(tài)。明人呂柟指出,“學者有三多,有四寡:寡言則行力,寡動則靜深,寡交則業(yè)專,寡欲則理明,是謂四寡;多學則德積,多思則幾研,多就吉人則為善也易,是謂三多。”[8]843張履祥認為,“讀書大忌,一曰文弱,一曰嫩惰,二者勤事則無之;一曰矜驕,一曰自是,二者謙謹則無之;一曰虛浮,一曰飾詐,二者誠實則無之”[11]1099;又說“學者先觀其德器。德器淺薄,終罕成就,雖成亦小。諸如易喜易怒、不堪拂逆、疾惡太深、進銳退速之類,皆由于淺。如露才揚己、一得自矜、責人太重、悻悻自好之類,皆由于薄?!盵11]1094這些話都在告誡人們,學須心正、心誠,切勿虛榮、浮躁、傲才。
以上是就正心的內(nèi)容而言的。關(guān)于正心的工夫,佛家強調(diào)“靜”字,道家強調(diào)“清靜無為”“不欲以靜”,而儒家更多地強調(diào)“敬”字。當然也有把“靜”和“敬”結(jié)合起來看問題的,如《管子·內(nèi)業(yè)》云:“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內(nèi)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比魪默F(xiàn)代人的眼光看,靜主要指學習環(huán)境的安靜,屬于身外之境,而敬主要指內(nèi)心的敬意或敬畏,屬于身內(nèi)之情。在古代儒家學說中,“敬”有兩方面的指意,一是誠實無欺的心理狀態(tài),二是戒慎恐懼的心理狀態(tài)。這實際上是把《大學》中所說的“誠意”和“正心”合二為一了,所以程顥干脆說“學要在敬也、誠也”[19]141。這種誠、敬合一觀,程頤亦如其兄,將“敬”解釋為“主一之謂敬”,而且借引《易》所言“敬以直內(nèi)”一語認為“須是直內(nèi),乃是主一之義,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19]169。所謂“直內(nèi)”,實際上就是指“正心”,“敬以直內(nèi)”意謂敬是正心的根本要求,所以“敬以直內(nèi)”與“敬以正心”是一回事。對于治學而言,程頤所言“主一”,就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于外界之誘惑,專心致志于明道之學問。薛瑄認為,“千古為學要法無過于敬,敬者心有主而諸事可為”[7]1163;清人楊錫紱在《岳麓書院學規(guī)》中告誡學生說:“諸生肆業(yè)書院,不患不能文,所患者不能變化氣質(zhì)耳。今為揭先儒兩言,曰主靜,曰持敬。能靜則心鮮馳逐,而病痛自覺;能敬則隨事檢攝,而偏私漸去?!盵8]1578可見,敬是保證學者心無旁騖地專心致力于學問的必備心態(tài)。程朱理學問世以來,人們往往把“居敬”和“窮理”聯(lián)系起來考慮“格物致知”問題,“‘居敬’‘窮理’二者不可偏廢,而‘居敬’又‘窮理’之本也?!盵7]1172敬是窮理之本,當然亦為治學之本,這就從本體論高度肯定了敬之于治學的心理基礎(chǔ)意義。
總之,立志正心是保證學以明道的心理基礎(chǔ)。學以明道中的“明道”的內(nèi)容是仁、義、禮、智“四性”,這“四性”實際上就是《大學》所講“明德”,而立志正心實際上就是《大學》所講“明明德”的工夫,只不過《大學》將此工夫說成“誠意”“正心”“修身”三節(jié)。這一點,清人李塨已有言及,其曰:“蓋誠意、正心、修身,明明德也,皆所以修身也?!盵20]19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學以明道與立志正心的關(guān)系是“明德”與“明明德”之工夫的關(guān)系。
前文指出,治學是一個有體有用的心理與行為過程。如果說學以明道和立志正心是治學之體,那么經(jīng)世致用則是治學之用。不過,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古人所謂“經(jīng)世致用”,既有“修養(yǎng)論”之意,亦有“實用論”之意。從治學論的角度而言,經(jīng)世致用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學有用之學”,指在學習內(nèi)容上選擇“可用”“能用”之學;二是“所用所學”,指將所學知識用于言行實踐之中。
何謂有用之學?這里的“有用”亦有兩方面指意:一是用于完善自我人格,即有助于提升自己的倫理修養(yǎng)水平的學問,此即“內(nèi)圣之用”;一是用于解決實際問題,即能夠用來解決生活本領(lǐng)問題尤其是解決職務(wù)履行問題的學問,此即“外王之用”。這兩方面的學問結(jié)合起來說就是古人所說的“修己治人之學”“內(nèi)圣外王之學”,亦稱“窮理”之學。清人方苞曾言“學不足以修己治人,則為無用之學”[21]82。程頤從“窮理”角度指出“讀書將以窮理,將以致用也”[19]1187。顧炎武把宋明儒“明心見性”之空疏學風批評為“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1]311,進而稱自己“凡文不關(guān)六經(jīng)之旨、當世之務(wù)者,一切不為”[22]。
在儒家的“正人先正己”觀念下,治人首先要修己,這就是“修身為本”的倫理優(yōu)先論。學者治學首先要“學以修身”,修身就是明辨善惡、為善去惡,故“讀書至圣賢言不善處,則必自省曰:吾得無有此不善乎?有不善則速改之,毋使一毫與圣賢所言之不善有相似焉;至圣賢言善處,則必自省曰:吾得無未有此善乎?于善則速為之,必使事事與圣賢所言之善相同焉。如此,則讀書不為空言,惡日消而善日積矣”[7]1037。徐幹《中論·治學》云:“昔之君子,成德立行,身沒而名不朽,其故何哉?學也。學也者,所以疏神、達思、怡情、理性,圣人之上務(wù)也?!瓕W猶飾也,器不飾則無以為美觀,人不學則無以有懿德,有懿德,故可以經(jīng)人倫,為美觀,故可以供神明?!彼^“疏神、達思、怡情、理性”,就是“懿德”,就是通過“學以修身”而來的美好品德。在古代科舉制下,“書中自有黃金屋”成為許多人讀書治學的向往,但也有不少人不務(wù)舉第,懷抱“學以修身”的理念,心無旁騖地苦心治學,終成大學問家。對此,鄭板橋有言:“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fā)達。然即不發(fā)達,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也??泼粊?,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盵23]
在“學以修身”的基礎(chǔ)上,還要做到“窮理為用”或“致知為用”。這就需要以“今日既格得一物,明日又格得一物”(朱熹語)的精神,凡有助于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經(jīng)世學問都要學而用之。我們知道,魏源曾編有《皇朝經(jīng)世文編》,共收錄了654位作者的2 236篇文章,這些文章分為學術(shù)、治體、吏政、戶政、禮政、兵政、刑政、工政八大類,類下再分65個子目。可以看出,這八大類中,除學術(shù)、治體之外,其余六類即為“三省六部制”中的“六部”之實用之學,可謂治平天下之經(jīng)世學問“一網(wǎng)而打盡”。顯然,魏源的意圖是通過編輯《皇朝經(jīng)世文編》,把學者引向廣學經(jīng)世之文,進而把學風引向致用之學之路。
在中國古代儒者的觀念世界中,修、齊、治、平是圣人開創(chuàng)并踐行的為學之路,具有無可質(zhì)疑的正確性和權(quán)威性。學為圣人,以圣人為楷模,是古代中國人的最高為學目標。楊倞注《荀子》曰:“圣者,無所不通之謂也?!薄赌鲜贰ぬ蘸刖皞鳌贩Q陶弘景“讀書萬余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在這種觀念下,學以致用、博學廣用成為學者們孜孜以求的“學德”。“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治其家,能事父母,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肅政教,能事長上,能睦親故,能擇交游,能守廉介,能廣施惠,能受寄托,能極患難,能導人為善,能規(guī)人過失,能為人謀事,能為眾集事,能解斗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守職?!盵21]86這21個“能”,也就是21個方面的“德能”或踐行能力,可謂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這樣的實學致用能力素養(yǎng),今天的學者們也應(yīng)該努力具備。
學有用之學,解決的是“學什么”的問題,即解決的是“學德”問題?!皩W德”問題解決之后,還要解決“用德”問題,即解決“所用所學”問題。所謂解決“所用所學”問題,也就是避免“學非所用,用非所學”的問題。無論是“學非所用”還是“用非所學”,皆將學置于無用之地,反之,學用一致才是“所用所學”。宋明理學興起之后,學用分離問題愈益嚴重,對此李塨予以嚴厲批評,他說:“至學后入于仕途,始置經(jīng)書于高閣,而從事于禮樂兵農(nóng),學非所用,用非所學,此天下所以寡成才,朝堂所以多廢事也”[20]70;“學非一名,而總不外智仁圣義忠和之德,孝友睦姻任恤之行,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藝而已。尊德性以此,道問學以此,隱居以此,行義以此,所學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學,此府修事和之世,所以治且隆也。……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且學正壞其所用,用正背其所學,以致天下無辦事之官,廟堂少經(jīng)濟之臣,民物魚爛河決,誰遺之禍哉?”[20]229李塨的批評可謂入木三分,因為“學非所用,用非所學”正背離了經(jīng)世致用的為學之道和用人之道。
倡導經(jīng)世致用的學風,必然要反對空談虛理而不切實用的學風。“圣賢之書所載,皆天地古今萬事萬物之理,能因書以知理,則理有實用。不然,書自書,理自理,何以有實用哉?”[7]1416讀書為知理,然只知理而不能用來指導自己的言行實踐,此“知理”便成“自欺”,誠如薛瑄所言“學者開口皆能言道理,然嘗體諸心果能實好此道理否?又當體之身,果能實行此道理否?若徒能言之于口,而體諸身心皆不能然,是所謂自欺也”[7]1106。清人申居鄖亦云:“為學之功,要在應(yīng)事接物處見,若但虛講道理,而遇事情卻茫然,學問便成無用事?!盵21]268
反對空談虛理、不切實用的學風,則必然倡導知行合一或知行迭進的學風。所以,知行合一或知行迭進問題亦與經(jīng)世致用緊密相關(guān)的問題。中國古人有關(guān)“知”與“行”的關(guān)系問題的論述很豐富,但在知與行何者為先、何者為后的問題上始終糾纏不清。其實,知與行之間并不存在固定不變的先后次序,其先后次序因事而異、因時而異、因人而異。在此問題上,李塨的“知行迭進”觀充滿辯證法味道,他說:“非謂盡知乃行也,今日學一禮,遇其禮當行即行之;明日又學一禮,遇其禮當行即行之。知固在行先,而亦一時并進,且迭進也,非列其夤也。”[20]88我們知道,朱熹理學和陽明心學,雖然嚴分兩派,但在知與行的關(guān)系問題上均強調(diào)“知行合一”,如朱熹言“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撓群螽斠灾轮獮橄?,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3]148;王陽明說“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10]4。知行合一的道理是不難理解的,但在現(xiàn)實中學者們常犯的毛病是:有意無意地“重知輕行”,對“行乃知源”的道理(即理論來源于實踐的道理)往往熟視無睹。對此,魏源曾批評說:“‘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艱’,烏有不行而能知者乎?……披五岳之圖,以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談滄溟之廣,以為知海,不如估客之一瞥;疏八珍之譜,以為知味,不如庖丁之一啜?!盵24]對知與行的關(guān)系而言,理想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能知能行、勤學常做,故清人唐彪說:“諺云‘讀十遍不如做一遍’,蓋常做則機關(guān)熟,題雖甚難,為之亦易;不常做,則理路生,題雖甚易,為之則難。”[25]不過,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在強調(diào)“力行”“實用”的重要性時,萬萬不可走向“讀書無用論”的偏頗之中。顏李學派領(lǐng)袖之一的顏元的思想中就具有“讀書無用論”傾向,如其在反駁別人時質(zhì)疑道:“試觀千圣、百王,是讀書人否?雖三代后整頓乾坤者,是讀書人否?”[26]249于是他得出結(jié)論說“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jīng)濟愈無力”[26]251。顏李學派的另一位領(lǐng)袖人物李塨則不無鄙夷地稱讀書人為“白面書生”“書生無用”[27]。這種把讀書人的作用局限于能否“辦經(jīng)濟”,從而鄙夷讀書人的觀點是我們所不能認同的,因為它不僅忽略了“人文學者”的存在及其價值,而且把“經(jīng)世致用”推向了完全實用主義的狹隘之域(未完待續(xù))。
(來稿時間: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