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姝
(白城師范學院 文學院,吉林 白城 137000)
柳宗元既是天才文人,又是進步的政治家和卓越的思想家,其政治生活、理論探索和文學事業(yè)皆有突出成就。他生活在佛禪隆盛、三教融合的唐代社會,在朝為官之時恰逢德宗李適舉行“三教講論”,朝野上下崇佛之勢一片盎然,佛禪思想自然會深入其內(nèi)心并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柳宗元不僅母親奉佛,他的女兒也因病削發(fā)為尼,號為“初心”,他自己更自謂“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①(《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梢姛o論是當時時代環(huán)境還是個人家庭環(huán)境,都為柳宗元精通佛理、信仰佛教提供了淵源和土壤。此時,南宗禪活躍于思想界,其理論核心是“自性論”,倡導(dǎo)“自性”“人性”,肯定“自我”,強調(diào)人的“本來面目”。嚴羽也認為詩是“有我”的,要直率地書寫“我”的性情,即“詩者,吟詠性情者也”[1]26,這也是佛門的“大乘正法眼”。柳宗元因“永貞革新”失敗而遭受貶謫:“叔文敗,與同輩士人俱貶。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永州司馬?!盵2]4214柳宗元在貶謫南荒的過程中因內(nèi)心的憤悱發(fā)而為文:“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盵2]4214而這正是南宗禪“自心”“自性”,即“有我”之禪的體現(xiàn)。
柳宗元少年時期“鄉(xiāng)閭家塾,考厲志業(yè)”(《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被人視為“奇童”。其志向遠大,“始仆之志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同時其“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gòu)思,與古為侔。精裁密制,璨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2]4214。志向和才學的雙重推力使得柳宗元在任上一直勤勉上進,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寄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少年得志,其“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貞元初,至九年為名進士。十有九年為材御史,二十有一年以文章稱首,入尚書,為禮部員外郎”[3]。其才華過人,“俊杰廉悍,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嘗屈其座人”[4]。如此坦途,使其未免“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加之“性又倨野,不能摧折”(《與裴塤書》)?!坝镭懜镄隆边\動失敗后,柳宗元被貶到湖南永州,所見“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涉野有腹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則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與李翰林建書》)。如此荒遠之地,與少時相對優(yōu)越的家庭和入仕時的春風得意形成鮮明對比,心理的落差和內(nèi)心的惶惑不言而喻。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使得他的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居蠻夷中久,貫習炎毒,魂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瘆懔,毛發(fā)蕭條”(《與蕭翰林俛書》)。柳宗元被貶謫南荒,體弱多病,無妻無子,于此他更多地感到了孤獨與寂寞,這種感覺自然會行諸于詩。在柳宗元的160 多首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了“寂寞”這一詞語:
在亡均寂寞,零落間惸鰥。(《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大使因以見示二十韻一首并序》)
只應(yīng)西澗水,寂寞但垂綸。(《酬婁秀才將之淮南見贈之什》)
無限居人送獨醒,可憐寂寞到長亭。(《離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
翰林寂寞誰為主,鳴鳳應(yīng)須早上天。(《奉酬楊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遺戲贈詔追南來諸賓二首》)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夏初雨后尋愚溪》)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中夜起望西園值夜上》)
這些表達寂寞情懷的詩句,真切地表達了柳宗元內(nèi)心的孤獨和寂寞,是其“自心”“自性”的真實寫照。這恰恰契合了南宗禪所強調(diào)的人的“本來面目”,也就是“把人所具有的性情當作宗教追求的佛性,把平常的心情當作神圣的心境”[5]。這些表現(xiàn)寂寞情懷的詩句,其中“有我”,有“我”的真性情,任“我”的心情自然流露,自由自在而無任何拘謹和束縛,充滿著獨特的禪意。
雖然自然環(huán)境惡劣,身體狀況欠佳,但柳宗元依然覺得“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游”(《溪居》),在這荒遠之地,他遠離了政治漩渦,尋到了一方凈土。因為“來往不逢人”(《溪居》),所以他便把自己的一腔憤懣之情寄托在永州的山水景物之中,“悶即出游”,而“林間宴坐”又恰恰是南北朝以來僧侶們修禪的方式之一。永嘉玄覺“入深山,住蘭若,岑崟幽邃長松下。優(yōu)游靜坐野僧家,闃寂安居實蕭灑”[6],其所倡導(dǎo)的“山林禪”引起了士大夫階層的廣泛關(guān)注。于靜謐無人之處默照修行,恰恰是士大夫們遠離官場傾軋、尋得內(nèi)心安寧的最直接最可行的方式,而這正好形成了凄清、孤獨、淡泊的美學境界。這種獨特的美學境界在柳宗元的詩歌中有著最恰當?shù)谋憩F(xiàn),如《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仫L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去國魂已遠,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
再如《中夜起望西園值夜上》: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遠離故土的柳宗元默默地在這荒遠之地體會著寂寞和凄清,同時他愈加確定無疑地堅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內(nèi)心的清高。王國維認為詩詞“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7],而柳宗元的這些詩句,恰就是“有我之境”的絕佳體現(xiàn)。
柳宗元擁有非同尋常的才華和能力,“貞元、大和之間,以文學聳動縉紳之伍者,宗元、禹錫而已。其巧麗淵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2]2870。作為擁有卓越政治才華的新朝晉官,他本想借“永貞革新”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然而突變的政治風云徹底扭轉(zhuǎn)了他的人生。他來到的荒遠瘴癘之地,既不是謝靈運筆下的嘉山秀水,也不是王維詩中的終南別業(yè),而是窮山惡水的蠻夷之地。他的內(nèi)心是孤寂和痛苦的,于是他借助景物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憤懣和不平。無論是“流若織文,響若琴操”(《石澗記》)的石澗,還是“不與培塿為類”(《始得西山宴游記》)的西山,他筆下的那些處于荒遠僻靜之地的怪石、荒潭等,幾乎都具有奇特不凡、傲然獨立的特點,這也正寄托著詩人自己的遭遇,彰顯其寂寞的情懷和對世事的抗爭。景是眼前景,情是當下情,此情此景樸素自然地從其胸中流淌而出,率真地映照出其“真性情”,即“有我”的本來面目。
六祖慧能強調(diào)“世人性本自凈,萬法從自性生”[8]97,但因“妄念浮云蓋覆,不得明朗”,“如能離相,即法體清凈”,“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8]79”,則會達到真正的物我一如、珠光圓融之境。但慧能弟子、著名禪師懷讓卻認為:“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9]2后來的馬祖道一、大珠慧海等也開始肯定“自身”的重要性,認為“圣人求心不求佛,惡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調(diào)心不調(diào)身,愚人調(diào)身不調(diào)心”(《頓悟入道要門論》),更有臨濟義玄“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使得解脫”[9]65??梢姡麄冃叛龅暮诵氖恰白孕摹?,對外界的一切皆持否定態(tài)度,只有“自我本質(zhì),是禪宗神化的唯一對象,是它全部信仰的基石”[10]。他們肯定自我,強調(diào)自我,或者放蕩不羈,冷眼看世間,而這種憤世嫉俗的消極態(tài)度,正和慧能所倡導(dǎo)的“無我”相對立,直接表現(xiàn)為“性含萬法是大”“我心即佛”“即心即佛”,這是“自心”“自性”的體現(xiàn),由此形成了后來“呵佛罵祖”的狂禪風潮。這就是充滿憤懣之情的有我之禪。
柳宗元原本也喜歡佛教的“性善”“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但因為其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那種和諧的“無我”之禪使他很難達到自身與現(xiàn)實的和諧。他無法如王維一般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達到物我相忘的境界,只能以自己獨立的人格與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相對立。因此,面對凄寒的自然環(huán)境,他堅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堅守自己內(nèi)心的冷漠和孤獨,那種自尊自信、屹立不倒的禪意在柳宗元這里得以體現(xiàn)。他的“有我之禪”恰恰是其經(jīng)世之心的外在表現(xiàn)。就柳宗元“許國不復(fù)為身謀”的本意來說,他無法完全融入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不能真正做到如玄學般“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更多的孤寂、冷清和虛幻無常成為他情緒的主導(dǎo)。他筆下清幽靜寂的禪意,他屹立不倒的精神,都是從禪宗美學中肯定自我、強調(diào)自我的觀點出發(fā)。他的焦灼以及時刻尋求“量移”的無法按捺之心,正是這種“有我”之禪的表現(xiàn)。如他的《籠鷹詞》:
凄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葜胸偸笞銥榛?,一夕十顧驚且傷。但愿清商復(fù)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
寫籠中豢養(yǎng)之獵鷹的同時,柳宗元又何嘗不是在寫自己?詩人當年積極參加“永貞革新”,其時的昂揚激進與蒼鷹搏擊長空是何其相似?然而當革新失敗后,其“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2]124。此刻,他的人生遭遇即為“獨被罪辜,廢斥伏匿。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答問》),如虎落平陽般“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他的人生遭遇和被豢養(yǎng)的蒼鷹有著驚人的一致。但蒼鷹并沒有在此境中萎靡不振,而是持“猛志固常在”之精神,雖身處逆境,遍體鱗傷,仍“但愿清商復(fù)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心系浩渺長空并希冀振翅而起翱翔于云端,雖幽怨卻并不消沉,失望中又蘊含著希望。柳宗元參悟佛理,雖知世間一切現(xiàn)象為空,但如果能在身處空境中轉(zhuǎn)身回向現(xiàn)實,在活潑的現(xiàn)實人生中憑般若之智觀照自身自性,定能在短暫的消極和沉悶之后,悟得空觀而不著空觀,“從了悟之境中轉(zhuǎn)過身來,入廛錘手,才是禪者真正的生活意義所在”[11]。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挫折后,柳宗元并沒有消極頹廢,他雖然修般若空觀之理而知天命,但知天命卻不聽從命運的安排。他欣賞自然界中獨特的風景,就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能欣賞荒寒幽寂的人,須先具有一種特殊素質(zhì),這個詩人必須具有頑強的生命活力,必定具有一種兀傲不馴的人格力量?!盵12]這正是一種擁有飽滿熱情的生命活力,是一種積極投身現(xiàn)實的濟世之心的體現(xiàn),也正是大乘義學之理所在。
人稱“柳詩哀而酸楚”,“七言則滿紙?zhí)闇I”[13]347,柳宗元將一腔怨憤直接訴諸于詩,在《跂烏詞》中借跂烏的形象展示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和為此所受的心靈創(chuàng)傷:
城上日出群烏飛,鴉鴉爭赴朝陽枝。刷毛伸羽和且樂,爾獨落魄今為何?……左右六翮利如刀,踴身失勢不得高。支離無趾猶自免,努力低飛逃后患。
該詩以跂烏寓意詩人真切的經(jīng)歷、遭遇和悲憤。蔣之翹曾曰:“此詞及下《籠鷹》、《放鷓鴣》,皆以自況。”一個人無論擁有怎樣頑強的斗志,他的內(nèi)心也會有膽怯和軟弱的成分。所以,我們更應(yīng)欽佩柳宗元敢于吐露自己的心聲。在《放鷓鴣詞》一詩中,柳宗元同樣“蓋以自況其欲遠儔類也”,以楚越之地“甘且腴”的鷓鴣來自況,被譽為“悔過之作,惻創(chuàng)動人”[14]1085:
楚越有鳥甘且腴,嘲嘲自名為鷓鴣。徇媒得食不復(fù)慮,機械潛發(fā)罹罝罦……二子得意猶念此,況我萬里為孤囚。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
因其“甘且腴”,最終被“鼎前芍藥調(diào)五味”,沈徳潛《唐詩別裁集》注曰:“暗指王叔文招之及罹禍事。”[15]可見,柳宗元更傾向與“無我”之禪、“和諧”之禪相對立的“有我”之禪,即憤激之禪。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更多呈現(xiàn)出對命運憂嗟和有志不能騁的寂寞。時局的逆轉(zhuǎn),讓柳宗元扶老攜幼,從繁華京城去往荒遠的永州,他內(nèi)心的憂慮、寂寞和創(chuàng)傷都在其作品中有著直接又直白的表現(xiàn)。在后人的傳統(tǒng)印象中,柳宗元沒有劉禹錫通達,亦無蘇軾的豪放,但不可否認的是,其特殊的人生遭遇和積極用世之心的兩相抵觸,恰恰構(gòu)成了其作品的“酸楚”。詩是詩人主體的反映,是“有我”的,是抒寫“我”性情的載體。柳宗元的詩歌充分表達了一個政治失意之人背井離鄉(xiāng)、歸家無望、“一夕十顧驚且傷”的心靈創(chuàng)傷,但即便如此,他的信念依然堅定,對理想依然執(zhí)著。
貶謫流放的生活中,柳宗元在南國的山水里寄寓自己的憂愁與哀思,但同時他更懷念故國和故人,因此他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對故國的眷戀和對親人的思念:
思鄉(xiāng)比莊冩,遁世遇畦夸。(《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
遠棄甘幽獨,誰言值故人。(《酬婁秀才將之淮南見贈》)
客有故園思,瀟湘生夜愁。(《酬婁秀才寄居開元寺早秋月》)
故國名園久別離,今朝楚樹發(fā)南枝。(《過衡山見新花開卻寄諸弟》)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十里外北歸人。(《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
榮賤俱為累,相期在故鄉(xiāng)。(《酬徐二中普寧郡內(nèi)池館》)
殊風紛飛草,鄉(xiāng)路悠且廣。(《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
這些充滿對故鄉(xiāng)、故人懷念的詩句,正代表著柳宗元對故國和家園的熱愛,即他不忘初心,竭力追尋自己的本心,想返回生命的源頭。禪宗的終極關(guān)懷,就是追尋本心,徹見本來面目。無論是禪宗公案還是充滿哲理意味的禪詩,還鄉(xiāng)、歸家都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修禪之人對本心尤其關(guān)注,在外流浪的時間過久,流浪之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則會逐漸淡漠,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距離“本心”則越來越遠。禪宗詩歌呼喚離家的游子返本還源,歸家穩(wěn)坐,如:
鄭州梨、青州棗,萬物不過出處好。[16]1244
千種言,萬般說,只要教君自家歇。[16]1313
前半言,萬種喻,只要教君早回去。[16]1339離家在外的人追名逐利,走作馳求,漸漸背離本心,遠離精神家園,“禪宗將向外尋求不止之心,稱為偷心未止”[17],而只有將這分別之心斬斷剔絕,方能明心見性?!邦l頻喚汝不歸家,貪向門前弄土沙。每到年年三月里,滿城開盡牡丹花。”[9]413費盡思量,冀望游子歸家,苦苦期盼游子的蹤影亦不過是要人回歸本性真心。偷心未止和走作馳求都是因為二元意識的生起,故而心靈漸漸背離精神家園,只有停止向外馳求,才能返本還原,歸家穩(wěn)坐。因此,在遠離精神家園的狀態(tài)下,在非主觀二元意識生起的情況下,離家之人自然想念家鄉(xiāng)的美好,尋求澄澈剔透、主客雙泯的境界?,F(xiàn)實生活中的柳宗元也是如此,貶謫南荒后,他心系故土,思念故鄉(xiāng)和故人,并非僅僅緣于他“少時陳力希公侯”(《冉溪》)的一腔抱負,還有他作為禪者參禪悟道的使命所在。修禪之人要在回歸家園的過程中彰顯禪宗的使命,回到精神的故鄉(xiāng),回歸本心,徹見本來面目。其《登柳州峨山》曰:“荒山秋日午,獨上意悠悠。如何望鄉(xiāng)處,西北是融州?!毙那椤坝朴啤敝颍耸琴H謫南荒的寂寞和無聊,因此藉登山以排遣。此次登山,就如同詩人在永州的多次出游一樣,“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南澗中題》),“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構(gòu)法華寺西亭》),初始都有按捺不住的興奮,但這個短暫的興致因為遷謫之感的侵入立即削減,這種感覺形成了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也就是這遷謫之因,使得參究佛理的詩人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自己能夠重回故園,回到精神的故鄉(xiāng),返本還源。對于離鄉(xiāng)背井之人而言,一旦回到家鄉(xiāng),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苦苦尋覓的道,其實就在眼前,即大道不在別處,就在眼前的薄煙裊裊,落花流水。對于貶謫于外的柳宗元來講,這種思鄉(xiāng)之情較常人又更加濃烈。所以,當他登上山頂之后,所望之遠方便成為其心靈的故鄉(xiāng),“如何望鄉(xiāng)處,西北是融州”,本想眺望長安故里,但視線卻被融州遮擋,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就這樣在空無落寞中飄蕩,無法落地歸根。這與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是何等的相似!
“悲哉秋之為氣也”,秋季萬木凋零,生命似乎也到了枯萎困頓的時節(jié),秋季登山自然容易引起鄉(xiāng)關(guān)之情。抒寫思鄉(xiāng)之情的禪詩,很多將背景置于凄惻傷感的秋季,如:
鬢發(fā)已蒼浪,言歸恨不早。獨立秋風前,相思望江島。[9]544―545
秋風涼,松韻長。未歸客,思故鄉(xiāng)。且道誰是未歸客?何處是故鄉(xiāng)?[16]1237
當此萬木凋零之際,只有回歸精神的故里,才能徹見本心,明心見性,“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柳宗元想念家鄉(xiāng),念念不忘故園之戀,其《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也同樣傳達出這種愁腸百結(jié)的思鄉(xiāng)之情: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xiāng)。
為了那一縷鄉(xiāng)情和回歸故里,詩人竟要“化得身千億”,將千百億個自己“散上峰頭”去“望故鄉(xiāng)”,讓每一座山峰都能有一個自己,望鄉(xiāng)之人的執(zhí)著和對故鄉(xiāng)之眷戀盡在眼前,深蘊著詩人因遷謫而心念故鄉(xiāng)又不得歸去的悲傷。明代瞿佑評此詩:“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蓋雖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語雖過,然造作險渾,讀之令人慘然不樂。”[18]1244顯然,瞿佑并不理解詩人待罪南荒時內(nèi)心的痛苦和悲切。柳宗元對心靈故鄉(xiāng)的渴求,如屈原一般上下求索,他的故國之嘆,具備了《離騷》的精神,是執(zhí)著于世、深蘊希冀的嘆息,如后人所言:“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盵1]168
貶謫生活的痛苦,并沒有泯滅柳宗元根深蒂固的經(jīng)世致用之心。他在思念故國的同時,也在思念長安,希望重回朝廷,再展宏圖。面對秀麗的山水或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他無法勘破紅塵,忘卻自身,這也正是他“自心”“自性”的體現(xiàn),體現(xiàn)其“本來面目”的“有我”之禪,亦可視作禪家的限量直覺境。胡塞爾“直面于事物本身”的觀念告訴世人,人會自失于對象之中,從而與活潑的現(xiàn)實人生相聯(lián)系。佛教中國化完成之后,更加注重世間的修持,“佛法在世間”,旨在解脫人的苦難,解放人類的心靈。修禪并非要離群索居,而是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完成人的使命,承擔人的責任,履行人的義務(wù)。柳宗元的消極憤懣,基于他想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困境,因此只有重歸朝廷,實現(xiàn)一己之抱負,他才能真正地回歸家園,回到精神的故里。
注釋:
① 文中所引用柳宗元作品,均出自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下文只標注篇名,不再一一注明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