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昆老藝術家王世瑤、龔世葵接受采訪

時間：2011年1月18日

地點：浙江昆劇團（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區(qū)上塘路118號 ）

受訪者：王世瑤 龔世葵

訪問者：宋波 毛忠/中國藝術研究院

整理者：毛忠

受訪者簡介：

王世瑤，男，浙江昆劇團國家一級演員，原籍江蘇蘇州。1939年生于上海。自幼隨父王傳淞學藝，初習生，后工丑、副，表演富有雅趣，趣而不俗，自成一格，有“南昆副丑”之美稱。1984年曾任浙江昆劇團團長。1993年被評為一級演員。擅演《游殿》之法聰、《借茶》之張文遠、《說親回話》之老蝴蝶、《前親》之戚友先、《請醫(yī)》之店家、《蘆林》之姜詩、《寫狀》之賈主文、《吃茶》之趙文華、《下山》之本無；在改編劇目《十五貫》中飾演婁阿鼠、《風箏誤》中飾演戚友先。曾與人合作整理和導演《獅吼記》，參加文化部舉辦的昆劇優(yōu)秀劇目匯演。俞振飛先生稱其“世瑤克紹箕裘，頗有乃翁傳淞豐采”。2002年11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聯(lián)合授予“長期潛心昆曲藝術事業(yè)成績顯著者”稱號。

龔世葵，女，浙江昆劇團國家一級演員，祖籍江蘇無錫。1938年生于上海，蘇劇前輩名藝人龔祥甫之女。自幼隨父習藝，六歲就登臺演戲。后師從“傳”字輩名家周傳瑛、劉傳蘅、朱傳茗等，工旦角，能兼演生、凈、丑各色人物，戲路甚寬，表演自然淳樸，水到渠成，不露人工斧鑿之跡。1956年隨團赴京演出《相梁刺梁》，飾演鄔飛霞一角，受到首都戲劇界的一致稱贊。1993年被評為一級演員。擅演《下山》之小尼姑、《打花鼓》之鳳陽婆、《水斗斷橋》之白素貞、《跪池》之柳氏、《戲叔別兄》之潘金蓮、《擋馬》之楊八姐、《贈劍》之百花公主、《出獵回獵》之咬臍郎、《男監(jiān)》之熊友蕙等；在改編和新編劇目《紅燈傳》中扮演李鐵梅，《蘆蕩火種》中扮演阿慶嫂，《風箏誤》中扮演詹愛娟，《西園記》中扮演香筠，《三關排宴》中扮演佘太君，《寶蓮燈》中扮演沉香，《長生殿》中扮演楊貴妃，《西廂記》中兼演紅娘、鶯鶯，《獅吼記》中扮演柳氏，《救風塵》中兼演宋引章、趙盼兒，《燕燕》中扮演燕燕，《墻頭馬上》中兼演李倩君、裴少俊，《浮沉記》中扮演胡大嫂等。

毛忠

（以下簡稱毛）：請問您和龔世葵老師今年多大年齡了？

王世瑤（以下簡稱王）

：龔老師是1938年出生的，比我大一歲，我是1939年出生的。

毛

：當時我們聯(lián)系龔老師的時候，她說有一些事情還有一些記憶，但也有一些記不起來了，希望能跟您一起接受采訪，這樣能夠在一些歷史細節(jié)上相互提醒一下。

王

：那肯定的，我們年齡都很老了。但她經(jīng)歷的事情比我多。我跟她從小就在這個劇團（指國風蘇昆劇團——編者注）里長大的。

毛：請您詳細談談這個劇團的歷史。

毛

：周傳瑛老師好像后來也帶過昆大班的學生？

張嫻與周傳瑛

1956年，浙江昆蘇劇團“傳”字輩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周傳瑛（左，飾況鐘）、王傳淞（飾婁阿鼠），表演昆劇《十五貫》

毛

：龔世葵老師，剛才世瑤先生詳細講了一下從當時國風蘇劇社到《十五貫》晉京演出前后的大致情況。請您兩位一起談談這段歷史吧，這樣可以相互回憶一下！

龔世葵

（以下簡稱“龔”）：我們這個劇團的發(fā)展應該是這幾個次序，國風蘇劇社、國風蘇昆劇團，再后來國風昆蘇劇團，然后是浙江蘇昆劇團，最后是浙江昆劇團。

王

：我們到北京時還是浙江蘇昆劇團。我們兩個蘇劇老藝人真不簡單，畢竟他們是搞一生蘇劇的，還有像我母親，都是從事蘇劇的，現(xiàn)在要把這個昆劇立起來，去掉“蘇”字，要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的。那時候人們的思維還是以大局為重，后來文化廳做了兩天的工作，把蘇劇拿掉了。

1956年6月，浙江昆蘇劇團《十無貫》演出單

王

：她父親（指龔世葵的父親龔祥甫——編者注）去世得早。

龔

：我父親是1956年去世的。

王

：是演出《十五貫》從北京回來之后。那時候我們在廣東廣州演出。

毛

：從北京回來以后再到廣州去演出？

王

：是的。我們叫做出八省巡演，南到廣西南寧，北到北京。如果不是出現(xiàn)反右傾運動，我們還要到東北去演出，后來反右傾就把我們停下來了，搞政治斗爭。

龔

：下鄉(xiāng)去了。

王

：鄉(xiāng)下的一塊錢，那個兩塊錢，它是這樣子，就是按照當時的。

龔

：你母親可能多拿一點，既是演員，又是包頭的。

王傳淞與兒子王世瑤

王

：還有那是挑大梁的，她父親龔祥甫老師，最艱苦、最困難的時候，他昆劇、蘇劇都來演，當家小生。原來《十五貫》熊友蘭是他演的。她母親跟我母親都是這個團隊的元老。我們的小姨，就是（周傳瑛）的夫人，后來活到90多歲，也做了不少培養(yǎng)下一代的工作。浙江昆劇團有今天，這些老同志都不能忘記的。還有幾位，一個就是我的小舅舅，一生都在舞臺上，最后也是演出結束后死在周莊。還有一個（蔣笑笑），后來當我們的副團長，他是（蔣玉清）的小叔叔，演滑稽戲的。當時我們演出了他的好多戲。因為我們過去沒戲沒辦法演，他就帶來好多。還有一個顧亞兒，管道具的。

龔

：我插一句，顧先生的道具做出來，在舞臺上面人家以為是真的。我們嘉興會演《光榮之家》里面的道具，槍、刀，特別是大刀，但是它看起來都像真的一樣，就是叫我們不要去碰，打的時候不要碰。說明他的技術好到這個樣子。

王

：還有他腦子好用，我們演《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鵲橋相會里喜鵲哪里來??？他到菜場里買了一些茄子，掛在一個竹竿上面，這個老先生腦子很靈。

龔

：還真是，有一次他在墻上畫了一個蜈蚣，我們都以為是真的，不好了，墻上有個蜈蚣下來了，因為農(nóng)村里經(jīng)常有蜈蚣咬我，我們小孩子就打了它，結果是一條假的。

王

：如果沒有這些人的話，光靠幾個人，撐不起來的。那時候大家都是同心協(xié)力的。我們浙昆能有今天這么好的道具，這么好的條件，是不容易的?，F(xiàn)在有些人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在世的就我們這些七十多的人了，應該講講他們的這些事情。還有一個老先生叫喬育茂。

龔

：他是“傳”字輩包頭的，所以到我們這兒給我們第二代的包頭。我演《水斗》白娘子的時候，他給我包頭。

王傳淞在帶徒弟

王

：后來我們演出時，總理來看戲，總理說喬老先生您辛苦了，他興奮得不得了，興奮到什么程度？第二天把辮子剪掉，胡子剪掉。

龔

：他信道的，有一個發(fā)髻。

王

：胡子都剃掉了。過去如果別人碰，他要罵人的。

龔世葵劇裝照

現(xiàn)在我們紀念王傳淞、周傳瑛，他們?yōu)槔デ冻隽撕艽蟮拇鷥r。但是還有一批默默無聞的人，就像朱國樑、蔣笑笑、喬育茂、我父親，還有我的舅舅張?zhí)m亭，他就一個人獨教樂隊。

毛

：張?zhí)m亭是張世萼老師的父親嗎？

龔

：對。張世萼是1931年出生，最早蘇戍娟就是她演的，她一個人，又是拉胡琴，又敲小鑼、大鑼。

王

：我們過去困難到什么程度？一個場面，一出戲吹笛子沒人吹，只有演員自己來吹，兩個人，一個人在臺上演，一個在后面吹。兩個人都在臺上怎么辦？一個人唱，一個人下來，就這樣子吹。在那種情況下，堅持下來了。因為我們這些人有困難都在一起，像沈傳錕老師，他唱花臉，《冥判》《山門》我們都看過他的戲，很好的。后來到了浙江越劇團。還有一個劉傳蘅老師，他演刺殺旦、花旦和武旦，那時候我父親看他困難，接濟過他五塊錢，他的兒子也要拜我父親為干爹。后來他到武漢去演出了。

龔

：他的《刺梁》教過我，我學不來，他那個時候要穿桌子的，我也沒有這個本事，我的《刺梁》和朱傳茗學的。那個時候如果劉傳蘅在，肯定要教我穿桌子特技，所以他的絕活兒就失傳了。

王

：咱也沒這個功夫，這個有點難，也比較困難?，F(xiàn)在叫昆旦，過去都是男的演，現(xiàn)在都是女的演，這個體力就夠不上。剛才我們講的是過去的回憶，現(xiàn)在我們講講“傳”字輩下面的一批，就是我們“世”字輩跟江蘇的“繼”字輩，上海的沒有取名字。這個取名那也比較早了。那時候我們在農(nóng)村演出，兩個老先生早上要跑茶館，喝茶，聊天。我們幾個小孩子沒事情就在曬谷場上玩耍，其中有個老師講了，他們這樣子搞，時間會浪費，我們反正沒事情，給他們開個戲吧，那個時候我8歲，龔9歲，我們就跟著打花鼓。

龔

：我是劉傳蘅教的，他是他父親教的。

王

：兩個老師教的，還有一個朱世藕，那時候我們?nèi)齻€人學這個打花鼓，我們兩個還算這個行當里可以的，朱世藕是演花花公子。她戲路很寬的，我們這些人里面就她參加過華東會演。那是我們“世”字輩的初演。我們這個名字的來源，很有意思。當時老師本來要我們玩玩去，后來進了杭州以后感覺到有家了，就給我們一人一個名分吧。以前的名字我講一下。原來我們的名字不登大雅之堂的，比如我叫拖拖，她叫拉拉。

龔

：那是我們真的名字，王世瑤和龔世葵是藝名。所以，我從不回避自己的名字，不回避人家叫我拉拉。我爸爸媽媽給我起的名字我干嗎要拿掉。

王

：好像張宗祥老師跟周傳瑛老師商量，根據(jù)行當劃分的，我當時唱小生，所以是玉字旁。

浙昆“世”字輩藝人合影（上一排左二為王世瑤，下一排右三為龔世葵）

“盛”字輩《十五貫》劇照

龔

：他是我們“世”字輩的第一任小生。

龔

：她父親是上海時的鄰居。那個時候大家一提在上海什么地方，我住在這個地方，住在你家前面，然后這樣子就認識了。他說我的女兒你是不是可以幫幫忙。

王

：張世錚的姐姐、姐夫在我們團里。有一次我們在附近演出，他也來玩，到后來他爸爸媽媽都沒有了，一個人，再到杭州來尋他姐姐、姐夫，然后住過來，就留在這里了。

王

：就這樣子正式招了五個，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進了一批，那時候我們都小，就十一二歲。

龔

：最后你們男的是八個人，我們女的是十二個。

王

：這樣子就要招老師了，我父親負責基訓老師，基本功訓練。周傳錚老師是我們拍曲老師，包括《長生殿》什么的都是他排的。

龔

：還有李榮忻。

王

：李榮忻他太苦了，他可能沒幾天工夫就走了。

龔

：三個笛王，李榮忻是其中之一。

龔

：俞振飛、許伯遒、李榮忻一共三個，被稱為昆曲界笛王。

“世”字輩《十五貫》中王世瑤（左）扮演“婁阿鼠”

王

：李榮忻老師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到我們團里來了。

龔

：也是“世”字輩，但是他的輩分其實比我們小。

王

：比我們小半歲。所以我們這個“世”字輩，歲數(shù)、藝齡、水平都參差不齊的，因為它不是一個科班，有它特殊的情況，但我們以演出為主，以教戲為主，你要演出什么戲，誰需要誰來，那時候我們花旦，主要就是張嫻老師教，《紅燈記》《沙家浜》《墻頭馬上》等等都是她教的，那時候沈世華還小。所以我們這一批人就是，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的訓練，上海戲校他們要八年，可能是演出需要的?！笆ⅰ弊州吅孟袷俏迥暌院笤俸系轿覀儓F里。再就是“秀”字輩，叫什么秀，但大部分都沒有取過名字。

龔

：“盛”字輩文化大革命以后把盛字全拿掉了，像王盛梅改成王奉梅，陶盛波改成陶波。

王

：全部就改了。

龔

：這個時候他沒有叫我們“世”字輩改。

龔

：我倒高興叫我拖拖拉拉，我這個名字還沒有人叫。

（待續(xù)）